指南錄 第七卷 逐鹿 第五章 風暴(1)~(10) 文字版
風暴 (八 下)
陸秀夫的反應出乎所有人意料。
在趙昺的印象中,自己這位啟蒙恩師一直是新政的堅定反對者,甚至在朝廷力量最薄弱的時候,他依然勇敢地站在文天祥的對立面。幾年來,新政的粗糙簡陋、商人和官員狼狽為奸的無恥、還有市井百姓因為城市生活費用激增而破產後發出的呻吟,都是第一個通過陸秀夫的筆反應出來。幾年來,整個大宋敢明著指摘新政錯誤,痛斥文天祥飲鴻止渴的大員,也只有陸夫子一個。
然而,就在趙昺試圖執掌權柄,撥亂反正的關鍵時刻,陸夫子卻選擇了站在新政的一邊畢竟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幼帝趙昺還無法做到泰山崩於面前而不變色。不顧與表妹楊宛的約定,匆匆跑回上房,以最快速度寫了分手諭,命令小太監樂清揚打著出宮辦差的幌子,去陳宜中的府邸探問到底陸秀夫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君實的脾氣我明白,他不會陷聖上於危險境地。說這些看似僵硬的話,只是怕我等不待謀劃好就貿然行動,危害聖上安全而己l」前承相陳宜中方下茶碗,對著小太監樂清揚耐心解釋道:「樂大人回宮後請讓聖上放心,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不日即有結果!」
雖然對方只是一個伺候飲食起居的小宦官,陸秀夫還是極其尊敬地稱其為大人,並且以平級身份與其對坐飲茶。這種安排顯然很對樂清揚脾氣,幾句話說下來,樂大人的焦急心情就平復了,捧著茶杯,邊喝邊應承道:「那,那是,垂相神機妙算,聖上一直信得過的。」
「神機妙算不敢當,只是事態變化還沒擺脫老夫掌握!」陳宜中彷彿早料定了陸秀夫會「辜負」皇恩,非常平靜地說道。
「陸大人過於正直了,會不會向大都督府那邊透漏消息?」樂清揚拱了拱手,不放心的追問。他的年齡剛滿十六歲,雖然心機比趙昺深沉些,畢竟也沒經過什麼大風浪,出了這麼大的紙漏,心裡難免很忐忑。
「樂大人難道以為,文垂相在泉州城裡沒有耳目麼?我等如此頻繁往來,大都督府還一概不知麼?」陳宜中臉上突然帶出了幾分詭秘的笑意,低聲奚落。
"那,那………」樂清揚端茶碗的手立刻哆嗦了起來,幾滴熱茶順著茶碗邊緣濺落到手臂上。腕部受痛,手指更加無法穩定,「稀里嘩啦」,片刻間半杯上好的香茶全部喂給了布袍子。
「那,那什麼那。文垂相要留著忠臣之名,就不能無憑無據地治人之罪。新法規定,無證據不得判罪,任何人都有議論政事的權力,這兩個最關鍵的條款難道你忘了麼?」陳宜中的笑容裡帶著幾分嘲弄,「咱們現在是以子之茅,攻子之盾,只要沒什麼實際行動,文垂相就拿大夥沒辦法!」
「如,如此,咱家就,就放心了。」樂清揚不好意思自己在陳宜中面前失態,站起來,一邊用衣袖擦布袍上的殘茶,一邊報愧道。
「不是讓你放心,你放心沒用!關鍵你得讓陛下安心,江南名士,整個儒林,還有天下百姓都站在萬歲這邊l」陳宜中長身站起,拍了幾下手,喚進來一名9女。「去,伺候樂大人換一件綢袍,要上好的蘇綢面料!」
「咱,咱家怎好讓垂相大人破費!」樂清揚連連擺手,嘻笑著道謝。大戰連年,江南各地民生凋敝。像蘇綢、湖傘之類頂級奢侈品早己絕跡多時。到陳宜中府上來走一趟就撈到如此貴重的厚禮,不由得讓他喜出望外。
陳宜中在官場混跡多年,跟宦官打交道向來有一手。這些人身體殘缺,所以對錢財等身外之物的渴望更超過了普通人·以小恩小惠結好他們,對將來陳系官員在朝廷上能否立於不
敗境地能起到關鍵作用。所以,他也不跟樂清揚多客氣,除了綢袍外,又命僕人拿來一堆翡翠酒杯、羊脂玉佛手等價格高且形體不顯的奢侈品,打成一個包,親手塞進樂清揚懷裡,「這都是老夫多年來積攢之物,年齡大了,也沒了賞玩的精神。你拿去當個擺設吧,每天伺候萬歲時,也增添些文雅之氣!」
「咱,咱家就謝,謝大人了l」樂清揚嘴巴不知不覺間裂到了耳朵邊,謅笑著說道。
「早回吧,告訴萬歲莫心急,一切按計劃行事!」陳宜中收斂起笑容,扶住樂清揚的胳膊,親自將他送到了大門口。
門房牽過樂清揚的坐騎,小太監帶著大大包裹滿載而去。臨揚鞭時還沒忘了用手捏一捏,唯恐包裹裡的東西不小心落到了陳家。
望著小太監遠去的身影,陳宜中輕輕搖頭,轉過身,發出一聲輕嘆。只有在這轉身的一瞬間,他的臉上才現出了真實表情。那是一種暴怒而無奈的鐵青色,如冬天的鐵塊一樣寒冷,根本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
「萬歲身邊的人,似乎不可用啊i」門房內閃出一個人,悶悶地出言提醒。
「豈止是不可用,小小年紀既貪切滑,簡直就是高力士、張讓之流再生。也罷,我等此時力孤,不得不借助彼等之力。待萬歲親政後,想辦法把他逐了去就是!」陳宜中黑著臉說道。
此時的他只覺得心力憔悴。陸秀夫的「背叛」,給了他傾力一擊。在趙昺派來的人面前,他不得不裝出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樣,以免幼帝沉不住氣,中途退縮。但在自己的心腹面前,這個空架子就再支撐不起來了,一時間腳步虛浮,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一般。
「既然如此,垂相何不再暫且隱忍,再尋良機?」來人伸手托住陳宜中贏弱的身體,低聲奉勸。
「新政才施行幾年,陸夫子己唯文天祥馬首是瞻。若我們再不抓緊時間,一旦文賊成功收復了整個江南,皇上哪還有還政的之機,天下哪還有我等立身之地。虎臣啊,你看看我這身子骨,還能等上幾日啊!」
「噢!」攙扶著陳宜中的漢子悶悶地回了一句。出身於底層小吏的他對於朝堂上的事情一直看不懂,所以也沒法替陳宜中分優解難。
皇上還不還政,其實關係不大。比如就像現在這樣子,大宋朝眼看著就一天天興旺起來。在內心深處,他這麼想。但在心裡的想法不敢在陳宜中面前露出來。這個看似贏弱的老人身體裡蘊涵的能力極強,如果自己無意惹惱了他,會惹上麻煩不說,事情傳揚出去,江湖上人還會說自己忘恩負義,是個知恩不報的無恥之徒。
陳宜中把頭靠在壯漢的肩膀上,艱難地向前走。後腦處傳來的有力心跳聲讓他很羨慕,畢竟對方是武人,體魄強健。不像自己年齡剛過半百,身體狀態就一天不如一天。想到體力問題,他心裡模模糊糊有了一條可行之策,順著這個思路向下捋,越捋發覺前途越光明。
離開壯漢的攙扶,陳宜中獨子向前走了幾步後,突然,以極低的聲音問了一句:「虎臣,如果有人如當年賈似道那樣貪權誤國,你是否還敢去殺他於道!」
「大人是否打算遣虎臣去刺文相?」壯漢腳步被陳宜中的話嚇了一跳,腳步收攏不住,差點把陳宜中撞翻在地上。
「是啊,奸臣當道,不知當年刺殺賈似道的鄭大俠餘勇尚在否?」陳宜中的手臂向後撐了一下,將自己的身體撐開些距離後,微笑著問。
斑駁的老臉上,他的笑容很神秘。彷彿帶著幾分嘲弄,同時還帶著幾分輕蔑壯漢的手一下子捲了起來,身體僵硬,目光如刀般射在了陳宜中的臉上。
他叫鄭虎臣。當年曾經冒著滅族之禍將奸臣賈似道的全家殺死在流放的路上,江湖人以大俠稱之。後來有人彈勤他擅殺士大夫,違反祖制。陳宜中奉命將他下獄,明著嚴加拷問,向外謊稱他受刑不過而死,暗中卻偷偷用庚斃的囚犯將他偷換了出來。從此,知恩必報的鄭虎臣留在了陳宜中身邊,做了後者的貼身侍衛。
「莫非虎臣還唸著文賊給你寫的悼詞麼?」陳宜中迎接著鄭虎臣的目光,滿臉坦然。
當年文天祥聽謠傳說鄭虎臣身死,曾經親自寫了幅對聯悼念他。鄭虎臣至今還清楚記得其中每一個字,「作正氣人,都為名教肩任;到成仁處,總緣大義認真。」
在舉世洶洶皆言其可殺的時候,以垂相之名對其行為加以肯定。對於一個江湖豪傑來說,這不僅僅代表著普通的悼念,而且是一種知遇,一種認可。但知遇之恩與救命之德哪個更重些,鄭虎臣心裡沒有答案。
他的雙拳握了又張,張了又握,如刀的目光一點點暗了下去,最終,低下頭回答道:「虎臣不敢,只是,只是,文相罪行未顯。如虎臣這樣去殺了他,未免,未免……」
「未免被江湖豪傑恥笑是麼?」陳宜中的身體恢復了些氣力,脖子和頭部相接處泛起縷縷血紅。「到他罪行顯現之時,天下己經姓文,你我還有何事情可做?虎臣啊,難得你沒看出來麼,大宋只要一天無法恢復汁、洛舊土,文賊就可以明正眼順地握著天下權柄不放。所以,他絕對不會真心北伐。一天天拖延下去,等到天下人都只知道大都督不知道還有皇上,還有誰能把他從垂相之位拉下來。虎臣啊,這大義和私恩,你可要分得清楚!」
鄭虎臣的身體又晃了晃,跟在陳宜中身邊這麼多年,後者第一次用這麼嚴肅的語氣跟自己說話。大義與私恩,如果捍衛皇家權力真是一種大義的話,自己的確應該毫不猶豫地接過這個任務。但皇上就一定代表大義麼,在大義的名下,有多少罪惡於暗中進行?
陳宜中知道鄭虎臣現在心裡天人交戰,也不敢過分逼迫他。手扶著牆壁,一邊向內堂走,一邊嘆道:「大宋養士三百年,到頭來,真正能為大宋盡忠的有幾個?可恨陳某有心殺賊,有心殺賊,卻無力回天。虎臣,你不必勉強,陳某為官多年,家底也算豐厚。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能招慕出幾名壯士來…………」
陳宜中越說越興奮,到後來滿眼全是炙烈之火。手上、脖頸上、臉上的黑斑全透出了赤紅色,彷彿有一把烈焰,即將把他的身體點燃。
鄭虎臣默默的聽著,他不知道到底什麼原因讓大宋前後兩位垂相如此誓不兩立。他也不知道文天祥是不是真的如陳宜中所形容,是個保藏禍心,大逆不道的奸俊。這些年來,他看到聽到的事實是,文天祥帶著一支孤軍轉戰四方,於危難之機挽救了大宋。但在挽救大宋的同時,文天祥也破壞了大宋的傳統、顛覆了大宋的秩序。
一個失去了傳統的大宋,還是大宋麼?
一個亂了綱常的華夏,還可以稱華夏麼?
無數疑問,在鄭虎臣眼前閃動。終於,他心裡有了自己的決定,向陳宜中施了一個禮後,以從沒有過的鄭重態度請教道:「大人,如果虎臣為大人做了此事,不知道大人有幾分把握,帶領三軍將士驅逐韃虜?」
「若教陳某領軍,恢復舊日山河易如反掌!」黑暗處,傳來陳宜中十分肯定的回答。
酒徒註:在我們這個時空的宋代,賈似道專權誤國,貪污腐敗,雖然被罷相,按照宋朝不殺文官的祖制,只能被貶滴,不能定死罪。鄭虎臣在押送的途中殺了他,觸犯了整個士大夫階層的利益,所以被陳宜中抄家下獄,死在牢中。讀史到此,對去宋代當貪官的生活萬分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