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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錄》第126章
《指南錄》~第六卷 爭輝 第二章 職責(三)

「什麼大宋狀元,什麼文曲星下界,狗屁!」程老蔫一邊奮力向街道旁灑著石灰,一邊嘀嘀咕咕地罵道。

石灰的味道很嗆人,縱使帶著布遮口(類似於口罩,但較口罩肥大),也熏得人鼻孔裡邊直冒火。想想自己只是因為向院子外丟了半簸箕垃圾,就被罰干如此辱沒身份粗活,心頭上的氣更不打一處來。

鬧瘟疫了,家裡但凡有點兒存糧的城里人,誰不是躲起來不出門,等到瘟神走了再出來活動。但程老蔫偏偏沒這個躲避的機會。按道理,他家在夫子巷算個富戶,粗笨活不用自己動手。可家裡的僕人病了,被大都督府開設的醫館捉去住院。程老蔫見家裡垃圾積攢得實在太多,就趁著天黑丟到了巷子口。誰料到剛好被巡邏隊抓了個現行,罰了三錢銀子不說,還要他無償做勞役十天。

雖然每天的任務只是用石灰將街道兩邊有積水的地方墊平,可這活兒實在不是程老蔫能幹的,從小嬌生慣養的他才幹了三天,手上就被石灰燒起了口子,晚上回家摘手套時,血連著皮肉,撕心裂肺般地疼。

「還得過天書呢,要我看,是狗屁不懂。鬧了瘟疫,那是因為為政者不修德行,不趕快寫詩祭祀瘟神,連帶著讓皇帝下罪己詔,灑什麼這勞什子白灰。好好的石灰不去抹牆壁,非向裡邊上扔,勞民傷財!」又灑了幾鐵鏟石灰,看看手中的簸箕空了,程老蔫罵罵咧咧地向領灰處走。

周圍一同幹活的人,有的是領了官府發的工錢,承擔本段街道清理工作的。有的是和陳老蔫一樣因為犯了小錯,被罰服勞役的。更多的是剛剛入伍的破虜軍戰士,抗著鐵鍬,推著獨輪車,忙得熱火朝天。

街道死角處,不知道積累了多少年的垃圾山被推走了。供百姓們倒廢水的排水溝也被強行添平。不遠處,有一條寬闊的暗溝正在開挖,很多到城里逃避戰火的佃戶都在那邊找到了事情做。福建大都督府講信譽,每五天結一次工錢,給的不是交子和皮錢,而是足份量的大宋通寶。所以那些鄉巴佬們都乾得很歡,雖然城市中正鬧著瘟疫,可沒有人像程老蔫這些城里人一樣,怕得不敢出門。

「德行,就跟著文瘋子瞎胡鬧吧。如果挖暗溝能防止瘟疫,我的程字就倒過來寫!」見沒有人理睬自己,程老蔫愈發覺得忿忿不平。

「老蔫,省點吐沫吧。雖說大都督府有令,不得因言而治罪。你少罵兩句,嗓子裡也能少進些石灰!」一個聲音在背後勸道!

福建大都督頒布的臨時約法中,沒有妖言惑眾這條罪名。所以程老蔫罵起來才毫無顧忌,根本不怕別人舉報。聽有人綽穿了自己的心思,程老蔫臉色有些紅,索性加大了聲音嚷嚷道:「我呸,他那是行事不正,心裡有愧!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我還不怕人抓呢,抓了,咱正好把他們那些鬼心思全說出來,咳,噗!」

一口濃痰隨著罵聲,被他吐到剛灑過石灰的街道旁。旁邊幾個工友看見了,厭惡地皺皺眉頭,繞路走開。程老蔫見自己的行為惹了他人不快,心中鬱悶稍解,得意洋洋走過去,剛欲用鞋底把痰蹭掉,身背後那個令他鬱悶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隨地吐痰,與隨地便溺同罰,罰錢二十文或勞役五天,從本期勞役結束時算起!」

「姥姥!」程老蔫開口欲罵,猛然間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回過頭,看見本區夫子巷里正錢老四手裡拿著個小本本,冷著臉站在自己身後。

「老蔫,這是你的罰單。什麼時間,什麼地點,什麼原因你自己核實一下,是交錢呢還是干勞役呢,隨你。明天一早開工前到區公所應卯,找帳房張叔銷單子!」錢老四飛快地用炭筆在本本上寫了幾句,撤下罰單的下半聯,不由分說塞進程老蔫手裡。

「錢,錢四叔,四老爺,您,您大人大量,裝沒看見行不行!」程老蔫一下字慌了,涎著臉祈求道。

罵文天祥,誹謗新政,他無所顧忌。反正文天祥自己訂的規矩就是,言論自由與真理無關。按程老蔫對此話的理解,就是想說什麼說什麼,想指摘誰就指摘誰,只要不帶髒字,不辱及對方家人,官府就不能拿他怎麼樣。但隨地吐痰被人抓了現行,在瘟疫流行期間可是個大罪過,要是被人扣上故意傳播瘟疫的帽子,這場牢飯就吃定了。

「不行,單子都扯下來了,對不上底聯,縣丞大人唯我是問!」錢老四冷著臉,不依不饒地說道。

「四叔,咱們一個巷子裡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您還來真的啊!」陳老蔫見錢四叔轉身準備離開,趕緊上前拉住對方衣袖子,溫言好語地祈求道。

「不行,放了你,被人舉報了,我自己脫不了干係!」錢四叔狠狠摔了下袖子,將程老蔫的髒手摔到了一邊。

「上次選舉,我還投了你的朱簽呢!」陳老蔫見求情不成,跺了下腳,翻起了舊帳。

「承蒙大夥看得上,讓我當這個裡正。拿了這分俸祿,就得幹這分事。就得行正,走直,不能讓人背後戳我的脊樑骨,給文丞相丟臉!」錢四叔笑了笑,自顧走開。

「德行,下次,我叫上老拙、八爺、小六子他們,都不把朱簽投給你!」程老蔫衝著錢四叔的背影悻悻地嘀咕了幾句,灰溜溜地拿起簸箕繼續灑石灰去了。

此刻,對兩年前的那次失誤,他心中充滿了後悔。當年,破虜軍初入福州,一切規矩都重新改了。原來的衙門、從吏全部解僱,縣令、縣丞皆從地方士紳中推舉。並且把福州府稱分成了東、南、西、北四個區,每個區又按街道分了十幾個里,要百姓們自己選能識文斷字的區長和里正出來,協助官府做事。

夫子巷在夫子廟邊上,讀書的人家較多。但大夥誰也不願意當這個裡正。無論大宋和大元,底層小吏都不是有良心的人能幹的。沒有俸祿不說,催糧催款的事還都落在頭上。一旦催出個錯來,或把錢交得遲了,就得吃官司挨板子。

夫子巷前一任保長就是因為替官府催款催得急了,逼死了鈔戶,被抓去蹲了大牢。家產也被沖了公,抵了虧欠的款項。(酒徒註:鈔戶,是元代的一大發明。專對沒有田產的城市人口而設,每人每年要交一定數量的錢,履行做草民的義務!)。

所以,幾個大族私下核計了,找那些家族人口少的外來戶來應差。在福州,陳、程、黃、王都是大姓,有上百年家族史。錢、楊、馮是小姓,屬於外來人。所以,第一次選里正、區長時,各家代表們把表達民意的朱簽,全部投到了幾戶小姓候選人的竹筒子裡。

等選舉完了,大夥才知道,原來大都督府的官制與大宋不同。區長、里正都算官府職位,每月有固定的俸祿拿。只需要想辦法為所轄區域做事情,不需要協助官府攤糧派款。並且還有彈劾府、縣官員的權力,只要他們不犯律法,縣太老爺都不能將他們罷免掉。

這種好事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幾個大族叫苦不迭,可又沒地方買後悔藥去。發誓下一屆選舉推自己人上。可一屆是五年之期,下一屆選舉,誰知道屆時大丞相府會玩什麼新花樣。

反正,那些花樣程老蔫兒是看不懂。就像這次瘟疫,往常的時候,官老爺們早做了船到海上避瘟疫去了,可文丞相沒走。雖然他不肯自請降職,也不肯寫文章燒給瘟神娘娘請罪。但這份直面瘟疫的膽量,讓人在指摘他的過錯同時,難免心生幾分敬佩。

那些對付瘟疫的手段,也是百姓們聞所未聞的。如生了病的人不准在家養著,必須全到固定的醫館去治療。不准人亂丟垃圾,亂倒廢水。還有喝水必須喝燒開了的井水,不准從江河裡挑水喝。用石灰墊道路和宅院,百姓日常的生活垃圾不准隨便丟,要倒到指定地點,每天由官府派人裝車收走,拌上大量的石灰拉到野地裡深埋。

最讓人無法弄明白的是,災難當前,丞相府卻大興土木。把福州城內臭了幾十年的排水溝全部填平了。一邊填,另一邊開挖新的,幾丈深,一丈多寬。據說邵武、劍浦、漳州、泉州都在這樣做,一直要通到大海深處去。完工後,還要用水泥鋪了底,蓋了面,

皇上家也不敢這麼花錢啊,很多習慣了節儉的老人搖頭嘆息。據說,這種「無節制」的奢侈行為,讓皇上身邊的陸大人都看不過眼了,幾次苦口婆心地勸。但那文瘋子卻像聽不見一樣,把準備給皇上修宮殿的錢,都砸了進去。

「瘋子!」程老蔫灑一鍬石灰,罵上一句。

「文大人要做的事情,決不會錯!」錢四叔合上自己的小本,把上邊發下來的炭筆(鉛筆)小心翼翼的收起來,揣進懷中。

酒徒注1:關於好人不為吏的說法見於一本介紹民國初年基層政治得失的文章。具體名字酒徒忘記了。據說,最初,當村長一級都是由地方士紳來擔任。這些最初的小吏大多數人品都比較正,村中有人交不上賦稅時,他們會用自己墊付。後來民國徵求無度,村長們墊不起了,紛紛請辭。官府為了完稅,只好啟用了一批地痞流氓來當村長。這樣,稅收立刻有了保證。新村長們不但能按期完成任務,還個個撈足油水。只是,百姓都活不下去了。

注2:關於火炮射程、瘟疫防治措施及如何在當時歷史條件下有限分權與制衡,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到論壇中,『酒徒專區』發帖子討論,那裡不限制字數。酒徒今天把文忠的原型發到了那裡,請大家參考。這段比較難寫,希望能得到大家的指教。

指南錄》~第六卷 爭輝 第二章 職責(三下)

「我看丞相大人是忙昏了頭!」抱怨聲里,陸秀夫重重地摔了一下門,將塵世間的喧囂隔離在驛館的門牆外。

天熱,他的頭上汗津津的。蒼白的臉色也因憤怒帶著了幾分病態的暗紅。看上去就像剛被火星兒濺到了般,已經瀕臨了爆炸的邊緣。

與他同來福建的帝師鄧光薦笑了笑,暫時放下手中的《商學》。親手倒了杯新茶,放到陸秀夫面前。

「每次庭議上,你不是對文大人百般回護的麼?怎麼此刻反而背地裡罵起他來了!」。鄧光薦的聲音聽帶著幾分調侃。

「我,我那是為了穩定大局!」陸秀夫沒想到鄧光薦會這樣問,臉上的血色愈濃,從腦門一直延伸到了脖子,「本以為宋瑞他心裡還唸著一分君恩,沒想到,沒想到……」

他說不下去了。人的感覺就是這樣矛盾,如果有人膽敢說文天祥對朝廷心懷不軌,陸秀夫人肯定會跳起來反駁。最近半年來諸臣在太後面前議事,陸秀夫簡直就成了文天祥在行朝的代言人,無論那一件針對福建的彈劾,都會被陸秀夫義正詞嚴地駁回去。

但文天祥的所作所為,又的確讓陸秀夫失望。行朝君臣在流求住得非常不習慣,幾度與他聯絡,希望把朝廷搬回福州,文天祥都以戰局不穩來搪塞。好不容易福建戰事穩定了,他又說府庫空虛,不肯出資給朝廷另修行宮,也不肯給百官新建住宅。只是承諾如果行朝來福建,他將把福建大都督府騰空了,供少帝和諸臣暫時安身。

這叫什麼話?皇帝和臣子住在一個院子裡,你以為是在船上麼?在陸秀夫大人眼裡,君為臣綱,無論何時何地,上下尊卑要分得清清楚楚。否則,大宋就不能叫大宋,而是自甘淪落為邊陲之地那些不分長幼尊卑的蠻夷。所以,他才不辭辛苦地親自跑到福建來,希望憑藉自己與文天祥的交情,和心中的大義來感化他,把他從岔路上拉回來,趁本性純良的宋瑞此時走得還不算遠。

結果,到了福建才知道,所謂府庫空虛不過文天祥的一個藉口。此時的大都督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富裕。特別是在打贏永安保衛戰後,新興作坊如雨後春筍般在幾個大城市中建立了起來。光憑每個月的工商稅,大都督府就被填得滿滿的。各級官吏和破虜軍將士薪餉一加再加,豐厚程度讓陸秀夫這個視金錢為糞土的清高之士亦心新生羨慕。

但是文天祥有錢給士兵發雙餉,有錢給百官加俸祿,卻偏偏沒錢增加行朝的用度。甚至一邊跟陸秀夫哭窮,一邊將價格並不便宜的石灰白白向地上灑。還美其名曰:「消毒!」

今天上午見到的事情更讓陸秀夫感到義憤填膺,北方的乃顏派使者前來拜訪,說草原上戰火紛紜,沒有足夠的錢購買破虜弓和弩箭,文天祥大筆一揮,當時把弩弓的價格降了三成,還答應了使者如果沒有足夠戰馬,亦可用牛羊抵數的要求。

陸秀夫對這個決定都非常不滿,幾度以咳嗽聲相提醒。可固執的文天祥卻對陸秀夫的示意充耳不聞,一直到協議框架大致敲定完了。才抽出一些時間來,向遼東來的使者介紹陸秀夫──大宋朝的另一位宰職。

而那個精通漢語的使者則以滿臉茫然相報,彷彿根本不知道大宋朝廷還有陸秀夫這樣一個人物。

「陸兄沒想到文大人變成了一代梟雄,還是陸兄自一開始就沒看清楚文大人!」鄧光薦不急不徐,又追問了一句。

「我是恨他變成了如此剛愎之人,今天,陸某親耳聽到,他將一大船弩箭,折價賣給了乃顏的使者!」陸秀夫喝了口茶,恨恨地罵,話語里帶著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權奸和梟雄這兩個詞,無論如何陸秀夫是不肯從自己嘴裡加到文天祥頭上的。在行朝幾次象徵性的庭議中,有人彈劾文天祥專權,陸秀夫還據理為文天祥力辯。以至於很多言官私下裡都罵陸秀夫是文天祥放在皇帝身邊的內應,是文天祥的爪牙和幫兇。但人的思維就是這樣複雜,一直為文天祥辯解的陸秀夫,到了福建後就再沒說過文天祥一句好話,甚至每次去大都督府旁聽回來後,都拍桌子砸板凳地宣洩心頭的怒氣。

此刻,鄧光薦的表現更讓尤其讓陸秀夫感到窩火。這位肩頭承擔著勸說文天祥以盛禮接皇帝回閩的帝王師,自從到了福建就迷上了新學。夫子廟中新建的圖書館簡直被他翻了個遍,一些從大食等地蒐羅來的,和不知道誰是作者的新奇書籍,被他逐個借了出來。每天看到興起處,連飯都顧不得吃,更甭說與陸秀夫在一道想辦法勸文天祥改邪歸正了。

「低價賣弩的事,我看文丞相做得未必錯。至於為什麼答應遼東蒙古以牛羊代替戰馬抵帳,我看還是因為福建糧食不足吧!」鄧光薦耐著性子聽陸秀夫發完了牢騷,應了一句,隨即把目光投向了手中的書籍。《商學》兩個字,清清楚楚映入了陸秀夫的眼睛。

「鄧大人這是何意,莫非這書中,早已寫明了答案麼!」陸秀夫有些不滿,強壓者心頭的火氣問道。

「這書,不過是我朝海商和各大行商關於如何經商的一些經驗總結罷了,裡邊沒有答案。但鄧某卻從這一大堆書中,領悟了些文大人治政的精要。把書中所云和眼前現實比較一下,雖然看得不是非常明白,也好過了原來如霧裡看花!」鄧光薦用書脊敲了敲擺在桌案上的一大堆書,沉思著回答。

那一瞬,他的目光突然變得非常深邃,深邃得彷彿靈魂飄離了世外,隔在遠方把一切分辨得清清楚楚。

「此話怎講!」陸秀夫被鄧光薦的目光嚇了一跳,低聲詢問。

「陸相可記得你我此行,是為了何事?」鄧光薦笑了笑,故作高深地問。「傳達陛下旨意,希望文丞相早日迎朝廷回福州駐蹕。」陸秀夫坦率地答到,話尾,還唸唸不忘地補上了一句,「原來鄧大人也記得你我有責任在身,大人不提,陸某還以為大人已經忘了!」

「文丞相不是已經答應了麼?大人為什麼還不回朝覆命。莫非大人滯留於此,內心還另有所圖?」鄧光薦的眼神飄了一下,不理睬陸秀夫話中的刺,繼續問。

「若只是回來和大夥擠一擠,陛下又何必這麼鄭重地向文大人傳旨!」陸秀夫聳聳肩膀,苦笑著答。

少帝昺是個豁達的君主,吃住好壞,符合不符合禮儀,向來是不挑揀的。但跟隨在皇帝身邊的官員,內待卻未必都能放下這個身價。如果不把一切操辦好了,難免有人會借題發揮。行朝在流求,就是因為這些小事與蘇家的關係越處越僵。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再度發生,楊太后等人才決定派陸秀夫和鄧光薦來跟文天祥正式溝通一下。大興土木,倒不是一味地維護皇家尊嚴。某種程度上,也是希望來福建後,君臣之間處得融洽些,別生太多的誤會。

鄧光薦也苦笑了幾聲,把手中的《商學》,輕輕放在書堆上。然後,感慨地問道:「有些話,太后不能直說,所以讓陸大人轉達。陸大人想必也轉達過了。而陸大人心中,未免依然存著勸文大人回頭的心思吧!」

「唉!」陸秀夫報以一身嘆息。當日在邵武與文天祥一番深談後,他原以為,憑藉自己的學識和能力,能慢慢把文天祥拉回正路上來。所以,他主張一切皆以大局為重。這次再來福建,卻發現文天祥非但沒有回頭,反而在背離的路上越行越遠,遠到自己已經無法看清楚他的身影。

「宋瑞他不是奸臣,如果他想篡位,何必派人救我們離開崖山。讓大夥死在蒙古人之手,不比他自己承擔殺君的罪名好得多。諸臣皆曰『宋瑞逢迎朝廷,不過是為了借正統之名,行篡奪之實』。而鄧某以為,自崖山之後,宋瑞羽翼已豐,根本不用借助朝廷,也可以號令天下!」鄧光薦笑了笑,彷彿通過幾天翻書,已經瞭解了文天祥內心的一切。

「我又何嘗不知宋瑞他不是奸佞,可他再這樣肆意妄為下去,恐怕他不欲做奸佞,也自成奸佞了。屆時,萬歲將置身何地,即便萬歲可容他,他自己能容得下自己麼?」陸秀夫跌坐在椅子裡,面孔上帶著幾分沮喪,幾分憂傷。

被鄧光薦把心事說破了,他索性對自己的想法也不再加隱瞞。除了一些別有用心,以找茬挑事為成名手段的言官和辯士,此刻行朝大多數人心裡未嘗不明白文天祥毫無篡位之心。他的兩個兒子都已夭折,並且自空坑戰敗後又一直未娶,沒有後人可交接權力。如果權力不能傳遞給子孫,當個執掌政令的權臣,和當一個皇帝其實沒太大差別。

而以文天祥對大宋的功勞,當個權臣也是眾人能容忍的事。畢竟現在皇帝年齡還小,等皇帝長大到能親政了,再提這些爭權的事情也不遲。到那時候,文天祥年齡已近花甲,又建立了中興大宋的偉業,把權柄交回皇帝手中,是保持一世英名的最佳選擇。文天祥不是傻子,他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後,應該知道這樣做是對他自己最有利。

所以,雖然幾乎每次庭議,都有人上竄下跳,指責文天祥專權,指著文天祥對皇帝不夠忠誠,指責文天祥誤國。但在陸秀夫等人的刻意打壓下,這些言論都沒掀起什麼大的風波。

少帝趙昺也非常明白這個道理,有一次甚至對彈劾文天祥的言官李文謙戲問:「若朕予你兵馬五千,卿能為朕光復一路之地否?」

李文謙回答說不能。少帝又問幾個平素彈劾文天祥最歡的臣子,如果把破虜軍兵權交給他們,他們是否能擋住蒙古人的再度來攻。幾個大臣都沉默不語。

所以少帝趙昺笑著總結了一句,「如果擋不住蒙古人,社稷沒了,朝廷也沒了。朕想找個權臣、奸臣做手下,恐怕也沒這個機會了吧!」

幾個彈劾文天祥的大臣都無言以對。終於認清了如果把文天祥逼得太狠,逼得破虜軍造了反,行朝將什麼都剩不下的事實。

正是因為從皇帝到大臣都認可了文天祥的專權,福建大都督府的政令才可以如此暢通無阻。但眼下,陸秀夫卻無法看清楚,文天祥到底要把大宋帶向何方?

他為了與北元對抗,而新編了一套軍制,這點陸秀夫能容忍。實踐也證明,這種變革是有效的,是抗擊蒙古人的良策。

為了與北元對抗,文天祥重新劃分了大宋軍中將領等級,在六部之外,又創造了很多自古未有的衙門。這點,太后和行朝的諸重臣也能理解。畢竟此刻文天祥是右丞相,他有任免低級官吏的權力。並且他開創的那些部門都隸屬於丞相府,可以算為了方便而行的一時權宜之計。

但陸秀夫和行朝其他幾個重臣,無論如何理解不了文天祥為什麼處處以小民為根本,站在小民角度上說話。

他有錢開票號,借錢給平頭百姓做生意,卻沒錢增加皇室開支。他有錢在福建大興土木,在幾個主要城市,無論爆發瘟疫的福州、劍浦還是沒爆發瘟疫的邵武、泉州,同時開工挖自古未見過的大型地溝,卻沒錢替皇家蓋一個簡陋的,如崖山行宮一樣的臨時宮殿。

更有甚者,他居然打算把低級官吏的任免權交給百姓。自古以來,哪朝哪代准許過這種以下犯上先例?

讓那些大字不識,不懂得大義所在的老百姓自己做主,如果他們受了人蠱惑,選擇投靠大元怎麼辦?難道你文天祥也聽之,由之。換一個角度說,如果將來百姓不滿足於自己推選里正、區長了,要求推選一府,一縣之官,難得大都督府也准許他們所為。如果他們要求丞相辭職,皇帝去位呢,大都督府難得自己拆掉自己不成!

文天祥在玩火,或者他軍務和政務忙昏了頭,所以他才出這種昏招。在福建這幾天,藉著鼓勵百姓抗擊瘟疫的機會,陸秀夫接觸了幾個文天祥的得力手下,這些文天祥的鐵桿支持者,對曾經嘗試過一次的選舉辦法,也甚有微詞。

那些百姓既沒有名聲,學問,也沒有軍功,憑什麼就可以為官?他們把有限的官位佔滿了,將來沒仗可打時,那些為國出了力的破虜軍弟兄向哪裡安排?

陸秀夫愁,他不但愁行朝安危,還愁文天祥自己的安危。他怕,怕文天祥等瘟疫結束後,繼續倒行逆施,自毀基業,拉整個大都督府和大宋為他個人的一時衝動去殉葬。

「此刻文丞相心神俱被瘟疫所拖,無暇狂悖之事。若一日瘟疫去了,恐怕以文大人所居之位,所握之權及所負之民望,縱倒行逆施,天下亦無人能止之。所以,鄧大人若有所悟,望不吝賜教。陸某將代天下百姓拜謝鄧大人點撥之德!」說完了自己所擔心的事,陸秀夫站起來,對著鄧光薦一揖到地。

「陸相折殺鄧某了!」鄧光薦趕緊站起來,用雙手將陸秀夫攙扶住。他是個做學問的人,雖然身上難免有文人身上常見的,喜愛故弄虛玄的毛病,但為人卻很謙和,不是個偶有所得便覺得天下唯我獨醒的酸丁。

此刻見陸秀夫問得坦誠,心中一陣感動。攙扶著這位年齡四十出頭,面相卻老得有六十開外的大宋丞相到座位上坐好,然後鄭重地答道:「鄧某但有所知,言無不盡!」

「陸相可曾聽人說過,文丞相有今天的成就,全賴在百丈嶺上得了三卷天書?」待二人都坐定後,鄧光薦一臉鄭重地問。

「此事人盡皆知。那火炮、鋼弩、手雷、戰艦還有金絲明光鎧,無一不是天書所載之物!」陸秀夫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

「那這些物事能否稱得上克敵利器呢?」鄧光薦又問。

「自然,若無此物,何以對抗蒙古鐵騎!」陸秀夫毫不猶豫地答。

「若陸相得此天書,或對治國之策突然有所醒悟,是藏私於家,獨傳子孫呢。還是要他大利天下?」

「大利天下,正是我輩畢生之願!」陸秀夫的回答十分流暢。內心深處,他不止一次想過,如果上天眷顧的那個幸運兒不是文天祥而是自己,自己將怎樣把天書的威力發揮到最大。怎樣以此來讓大宋興旺。

「假如陸相得了天書,除了用它來治國,平天下外。還會做什麼?」鄧光薦頓了頓,把手按於書堆上,追問。

「若神明允許,當將天書所載,刊刻流傳。讓我華夏百姓,世代受此書之益!」陸秀夫騰地一下,從椅子上跳下來,指著鄧光薦,嘴巴中「呃!」「呃!」有聲。半晌,才合攏了已經痠疼的嘴巴,低聲嘆道:「原來,你搜尋這些書籍,是在搜尋天書真意!原來,在你心裡,已經有了打算!」

「依鄧某愚見,若陸相欲勸文大人回頭,當以其矛,攻其盾。不可再以自己先前所學,來勸諫文大人。此一刻,你莫當他是先前的大宋狀元,莫當他還是宋瑞!」鄧光薦把堆放在一起的書攤放於桌面,大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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