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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錄》第114章
《指南錄》~第五卷 福建 第四章 斷腕(六)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呼圖特穆來到了御書房。出乎他的預料,忽必烈居然不在。皇帝身邊的幾個親信太監看到左丞相大人的到來,笑了笑,做了個且隨我來的手勢。呼圖特穆爾舉步跟上,三轉兩轉,轉到了御花園里

蒙古人的宮廷遠沒有漢家宮廷那麼多規矩,諸位重臣有急事見駕,找人通報一聲,然後直接向內宮里闖就是了,遇到宮中妃子不過是打個招呼,問聲平安而已。只是天下緊急事情少,所以大夥平日也輕易不去打擾忽必烈享樂。今日呼圖特穆爾心中有話,不吐不快,所以才會直追進宮來。

遠遠地看見了忽必烈的身影,拿著一根細金屬棒,在太清池邊上弄魚為樂。呼圖特穆爾上前幾步,剛要施禮,忽必烈一抬頭,兩道目光直刺到呼圖特穆爾的心裡來。

「臣呼圖特穆爾有事啟奏!」呼圖特穆爾沒來由地一陣膽虛,躲開忽必烈的眼神,低聲喊。

「來了,朕知道你會來,所以才派人在書房等你。且莫說話,看朕弄這魚兒!」忽必烈不冷不熱地答了一句,伸手從太監提的竹籃裡抓起一把餌料,投到水面上。

水面上立刻翻起重重細浪,紅的、金的、白的、黑的,一條條買來放生的鯉魚爭先恐後地竄出水面,在忽必烈眼前爭食,忙得個不亦樂乎。

忽必烈哼了一聲,手中細棒突然抖了抖,劍一般急刺出去。緊跟著腕子一提,一甩,「啪」地一聲,一頭半尺多長的紅鯉被甩上了岸。

血順著被刺透的孔洞緩緩流了出來,那頭倒霉的魚兒卻沒死透,在金黃色的落葉上翻滾,跳躍,把甜腥的味道瀰漫得到處都是。池中的魚群受驚,乍散,很快又圍攏過來,繼續為些許餌料爭奪。

呼圖特穆爾看得心下發寒,目光瞄了瞄忽必烈淡淡的笑容和微擰的鼻尖,大氣也不敢呼。鯉魚垂死掙扎的聲音從腳邊傳來,「啪!」「啪」「啪」,一聲比一聲清晰。

「收了它,叫廚房烤了給朕!」忽必烈笑著吩咐了一句,掏出一片絲巾,在金屬細棒的端頭抹了抹。

「是!」幾個貼身太監如蒙大赦般撿起魚,快步跑了開去。

太清池邊,只剩下了君臣二人,誰也不說話。微風吹來,片片落葉捲過飄舞的衣玦。細細的金屬棒在午後的日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澤,從尖端致柄,影射出無數個金十字。

「朕的劍術如何啊?」沉思了一會,忽必烈將金屬棒插到了岸邊,笑著問道。

「劍?」呼圖特穆爾不解地問。

「劍,這是波羅兄弟送給朕的西方刺劍,端地用得是好鋼呢!」忽必烈的手在金屬棒上一拂而過,刺劍彎成了個圓弧,隨後又「嗡」地一聲彈成了直線。

「好鋼!」呼圖特穆爾由衷地讚道。他是個識貨之人,能讓一塊頑鐵發出如此光澤,柔韌到如此境地,恐怕非巧匠秘法不能為之。馬可•波羅在大夥眼中雖然是個弄臣,但此人卻著實能稱得上是見多識廣。

「可屈卻不折,無刃而有鋒!可惜,可惜未為朕所用啊!」忽必烈喃喃說道,不知是說劍,還是說人。

「陛下,臣等讓陛下失望了!」呼圖特穆爾低頭道,「但陛下且不可為臣等之言所誤,此際,人人亂得,惟獨陛下亂不得!」

「好一句人人亂得,惟獨朕亂不得。呼圖特穆爾,朕真的沒看錯你!」忽必烈猛然抬頭,目光上下掃視呼圖特穆爾,口中直呼其名。

這可是一句難得的嘉獎話。呼圖特穆爾遇事反應慢,所以蒙古大臣和忽必烈常以糊塗兄戲稱之。叫他本名的時候,少之又少。

「臣資質愚頓,只是不敢對陛下不盡心而已!」從誇讚的話語中聽出忽必烈的火氣漸消,呼圖特穆爾謙虛地回答。

「你的意思是,有人對朕不盡心了?」忽必烈背了手,饒有興趣地在落葉上踱了幾步,低聲問道。此刻,他只穿了一身夾了絲綿的布袍,看上去矮墩墩的,一幅江南富家翁模樣。但略顯蹣跚的步履間,卻一步比一步堅定。每一步踏出去,都讓呼圖特穆爾的心緊縮一下。

心跳歸心跳,呼圖特穆爾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深深吸了口氣,儘量以平靜的語調說道:「臣以為,此刻朝中有人被乃顏許諾的那個大忽里台所迷惑,失去了根本!」

「啪!」忽必烈的腳步嘎然停在呼圖特穆爾身後,一瞬間,呼圖特穆爾感覺到皇帝的目光直壓下來,壓得自己的後背彷彿負上了一頭數千斤的蠻牛般沉重,抑或是有人提了桿長矛釘在了自己腰眼間,逼得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臣雖然愚魯,說的卻是實話。諸臣都比臣聰明,卻一味敷衍!」咬著牙,呼圖特穆爾又跟進了一句。

「哈哈哈哈!」身背後忽然傳來了一陣狂笑,呼圖特穆爾回轉身,看見忽必烈彎著腰,彷彿看到了什麼稀罕景色一樣,笑個不止,直到最後把眼淚都笑了出來,落在有些跛的右腿上。」

「陛下?」呼圖特穆爾被笑得心裡發冷,怯怯地叫道。

「好個呼圖特穆爾,無怪董大他肯將左相之位傳給你。伊徹察喇、薩里曼他們幾個豈是不分輕重之人,此刻卻只顧著找留夢炎和阿合馬的麻煩。嘿嘿,嘿嘿,當真以為朕老糊塗了麼!」忽必烈邊擦笑出來的眼淚,邊說道。

呼圖特穆爾感覺到忽必烈的心境,渾身上下更覺寒冷。鐵木真在斡難河畔大會諸侯時,根據當時草原的習慣,制訂了大忽里台製度。蒙古大汗雖然權力尊崇,卻受到那顏們(蒙古貴族,最早為各部落首領)的推舉制約。不經過忽里台推舉,即使大汗親自選擇的繼承人,也沒有資格繼承汗位。所以,雖然蒙古汗國全部權力歸於一人,即歸於被推舉為汗的人,然而實際上所有兒子、孫子、叔伯和推舉者都有權分享權力和財富。忽必烈不經大忽里台推舉自立為汗,其後又建立大元朝,這不僅僅是對忽里台製度的背叛。在某種程度上,這些舉動已經徹底拋棄了蒙古傳統,將蒙古體制向中原的宋國靠攏。

與阿里不哥爭位時,蒙古諸王們可以因為忽必烈的個人魅力和戰功支持忽必烈。但擊敗阿里不哥後,諸王與忽必烈的利益衝突就日益明顯起來。沒有忽里台製,諸王手中就喪失了與大汗討價還價的利器,地位就會日益降低,甚至慢慢低到連忽必烈麾下的權臣都不如的地步。所以,圍繞著忽里台製度和所謂的蒙古傳統,忽必烈與蒙古諸王們一直在暗中較力。

這些年阿合馬故意剋扣供給諸王的錢糧,恐怕也是忽必烈暗中所授意的削弱諸王勢力的策略之一。只是這些策略,平時沒人注意,或者說沒人點破而已。所以,乃顏造反,自己不做汗,卻把大忽里台製度在檄文中著重提出來。所以,朝廷上的蒙古重臣們故意怠政,試圖利用無形的壓力,逼迫忽必烈屈服。在他們眼裡,擊敗乃顏是必要的,重新建立大忽里台製度,卻是必須的。但忽必烈卻不能屈服,無論為了他自己還是天下蒙古人的未來。

「陛下,諸臣有私心,卻無不忠之意。」見忽必烈笑得苦,呼圖特穆爾忍不住出言安慰。

「是啊,沒了朕這棵大樹,他們上哪裡去乘涼。這點,咱們蒙古人比不上漢人和色目人,他們雖然權力慾重,關鍵時刻,卻知道先幫朕渡了眼前難關再說。只是……」忽必烈搖搖頭,惋惜地說道:「那些漢臣才能有限,阿合馬有才能,卻不得人心!」

「是啊!」呼圖特穆爾順著忽必烈的口風附和。他匆匆入宮,為的就是提醒忽必烈諸臣在故意怠政。該說的話說完了,如何應對眼前困局,卻出乎他的能力之外。

忽必烈知他反應慢,也不拿這個話題難為他。岔開話題,有一句沒一句地品評起朝中諸臣的能力來。二人都明顯感覺到,相對於南方文賊麾下豪傑紛出的局面,朝廷里人才顯得凋零許多。這樣下去,非但殘宋難平,地方治理也越發要依賴於色目人和漢人。對於以蒙古人為天下尊的忽必烈和呼圖特穆爾而言,這絕對不是個好徵兆。

二人正議論間,執事太監匆匆地走了過來,躬下身子回稟道:「陛下,不忽木請求『入白!』」

「噢?」忽必烈與呼圖特穆爾同時楞了楞。相對點了點頭,忽必烈吩咐道:「讓他到泡子(蒙古人對湖的稱呼)邊上來吧,不必拘禮!」

入白,是一種非正式的覲見。在草原傳統中,只有家奴出身的臣子對大汗秘密啟奏極其重要的事情時,才會用到這個詞。相對於當眾奏本,入白的好處顯而易見。首先這是主人和奴僕之間的私密商談,即使說得有錯,也不會受到苛責。其二,入白時說的一些話也許會掃了主人顏面,但因為話沒入第三人之耳,所以逆耳忠言也不會激得龍顏大怒。不忽木的父親是忽必烈的好友,英年早逝。忽必烈一直把不忽木當作自己的後人來培養。而不忽木也不負期望,非但在給太子真金伴讀期間表現優異,得到了大儒許衡的讚賞。出去為官後,他的表現也可圈可點。在河北道幾年之內,他因為持身清廉,處事公正而博得了青天之稱。此際天下受文天祥之事鼓舞,叛亂眾多,而河北道單單無事,不忽木於其中居功致偉。

片刻後,不忽木跟著太監來到太清池旁,見到左相呼圖特穆爾站在皇帝陛下身側,楞了一下,躬身施禮。

「臣有要事,稟告大汗!

「臣回家中,好好考慮一下應對之策!」呼圖特穆爾聽到不忽木的話,趕緊向忽必烈告辭。

「不必,你身為左相,有資格在此旁聽。不忽木,有話你就說吧,咱們不瞞糊塗兄。也別學那些漢人,弄一些沒有必要的繁文縟節!」忽必烈大手一擺,吩咐道。

「是!」不忽木直起身子,一邊從懷裡取奏章,一邊文騶騶地說道:「其實宋禮雖複雜,卻保證了臣子對陛下的忠心,並非一切都是為了虛應故事。就像理學一樣,若天下臣子皆以此持身,陛下也無今日之煩惱!昔日聖人見周室之衰微……」

「罷了,你別跟朕掉文了。你說的這些,朕亦知曉。書生論事大概不差,問他具體措施,卻沒有一計能拿得出手。朕讓你學他們的理學,是讓你明白漢人的心思,以便替朕更好地管理他們。並不是讓你跟他們學引經據典。」忽必烈像一個寬厚長輩般,笑著制止了不忽木的解釋。眼前這個年青人一切都好,只是學得有些迂腐了,不像一個蒙古人。

「是!」不忽木又答應了一聲,舉起了早已寫好的奏摺,不經意間,露出了官服內打著補丁的裌襖。

「臣彈劾阿合馬大人貪贓枉法,魚肉百姓,禍亂我大元江山……」

「你彈劾阿合馬,太子知道此事麼?你怎麼穿打補丁的衣服,難得朕給你的官俸不夠麼?」忽必烈楞了一下,低聲問道。顯然對太子與此事的關係,以及不忽木為何穿打補丁的衣服這兩個問題的關心程度,遠遠超過了奏摺的本身。

不忽木臉色微微紅了紅,手忙腳亂地去斂掏奏摺時不小心露出的破裌襖。這一亂,官袍袖口處又露出一段磨毛了邊的襯袍來。

呼圖特木爾在一旁看得奇怪,又從不忽木褪了色的靴子和清瘦的面孔間,感覺到此人不是在裝窮,饒有性質地聽起不忽木的陳述來。

原來這份奏摺太子真金數日前已經看到過,卻一力壓了下去。不忽木在太子那裡得不到支持,只好當面向忽必烈啟奏。至於穿破衣服,是因為外界交鈔貶值太厲害,不忽木俸祿不夠,所以才如此潦倒。

「你說朕給你俸祿不夠買衣服錢?」忽必烈驚詫地問道。這可大大出乎他得預料,河北道提刑按察副使這個職位按說不低,加上朝廷的例行賞賜在內,每年正常收入也有兩百餘貫,照理不應該連像樣的衣服都買不起,官服內部就是舊袍。

「臣,臣不好說!」不忽木猶豫了一下,像蚊子般嗡嗡道。忽必烈對他彈劾阿合馬的奏摺不感興趣的事實讓他很失望,一些該說的話,他也提不起精神來。

「那有什麼不好說的。阿合馬大人的事,非你所想般簡單。至於其他,朕一直視你為親生兒子一樣,你說出來,朕和呼圖兄也聽個新鮮!」忽必烈放緩了語氣,柔聲安慰道。官吏窮到穿不起衣服的地步,歷朝歷代都沒聽人說過。不忽木的寒酸樣子非但引起了他的好奇,把他對大元地方治政情況的關心一併也勾了起來。

「可此事,和阿合馬大人息息相關!」不忽木退開半步,低著頭說道。

「噢,那你先說說你為什麼窮成這個樣子?如果涉及到阿合馬大人,朕為你做主就是!」忽必烈又笑著應了一句。心中暗笑不忽木執著,你想彈劾阿合馬也就罷了,犯不著把自己受窮的過錯也推到他身上。想那阿合馬雖然手長,卻也不敢貪污百官的俸祿。朕今天倒是要看看,你老師許衡,教了你怎麼把無關的事情向一起攀扯!

「臣家世受皇恩,不敢枉法自肥。但阿合馬大人亂髮交鈔,無本無憑。導致地方上物價騰躍,價逾昔日數十倍。民間交鈔十貫,易斗粟不得。而臣所在郡縣,百姓皆以物貨相貿易,公私所積之鈔,遂俱不行,人視之若弊楮。若不是臣還有些家業,恐怕連飯都吃不起,哪裡有實力顧及身上之衣服。臣不敢欺瞞陛下,這次回京所用路費,臣都是賣了妻子首飾換回來的!」

酒徒註:非杜撰,原文為「物價騰躍,價逾十倍……既而所在郡縣,皆以物貨相貿易,公私所積之鈔,遂俱不行,人視之若弊楮,而國用由是遂乏矣」為歷史上同一年由趙孟頫所寫。

「有此等事?」忽必烈大驚,追問道。他知道不忽木沒膽子騙自己,但民間若疲敝如此,那些比不忽木職位還低的人如何活得下來,京城百官,如何活得這般滋潤?

「臣不敢杜撰。微臣記得,當然陛下設鈔法,乃定法為『鈔兩貫抵銀一兩』。每印兩貫鈔,國庫里需有一兩存銀。但阿合馬大人卻不肯執行,去年一年新印鈔數百萬貫。如今在民間,交鈔四十貫都抵不上一兩銀子用。臣每年憑俸祿和陛下的賞賜所得,歲入只折合五兩銀子。臣上任時沒敢收地方的上任費,斷案時沒敢收百姓的伸冤費,逢年過節也沒收過下屬的孝敬錢,所以才穿破衣服在陛下面前失禮。臣妻是漢人,擅織布,五日斷匹。憑著她的手藝,臣才不至於為了吃飽飯而去貪污!但阿合馬大人亂髮鈔票,卻是逼著臣不守臣節!」不忽木抬起頭來,悲憤地說道。想到妻子的辛苦,家境的困扃和自己持身的艱難,眼眶發紅,膽氣越發強壯。嘴巴如倒豆子般,把地方上的見聞,逐個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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