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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錄》第25章
第三章 破賊 (五)

劉大椿端著一碗的肉湯,蹲在民宅的門檻上,低低的歎氣。

  這可能是他人生最後一頓飯,他吃不下去,雖然碗裏漂著久違了的一塊馬肉,聞起來香噴噴的,讓已經斷糧兩天的他,肚子直冒酸水。

  天色已經很晚了,斜陽從西邊的城頭落下去,春天的晚風徐徐吹著,血腥味道之間,帶著山林間的花香。這種景色,讓人分外割捨不下。

  “大椿,吃吧,尋思啥呢”,曾經做過張鎮孫的親兵,現在與劉大椿同營的夥長雷動走過來,挨著劉達春坐好,脫下布鞋子在門檻上磕了磕,歎著氣說道,“吃吧,吃完了,好歹做個飽鬼。說不定閻王也看大夥臉色好,下輩子投胎投個太平盛世,省得到頭來,連魂魄都回不了鄉”!

  “唉”附近的幾個士兵唉聲歎氣,都知道今晚突圍,新附軍要打頭陣,心裏湧起一陣悲涼。

  “你說,咱們這叫什麼事兒,早知道這個結果,還不如死在廣州了”!一個士兵恨恨地把木碗砸在地上,臉上的刺青不住抽動。宋軍自古有在士兵臉上刺字的習慣,蒙古人來了,將這個傳統發揚光大。所有新附軍小兵臉上都刺有字,即使化了裝逃掉,也會被百姓們認出來。

  等待他們的命運早已寫好,突圍出去後,要麼是被邵武百姓抓回來獻給破虜軍,要麼是被其他地方的官府收攏,押回廣州,再次跟著蒙古東征西討。

  “是啊,本以為跟著張制置投降,能過幾天平安日子,誰知道,只多活了六個月,還落了個駡名”。大夥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歎息著。哀歎著命運的不公平。他們都是廣州的鄉兵,北元名將達春率領三路大軍,兵臨城下,制置使張鎮孫及侍郎譚應鬥以城降,大夥都是當兵的,還能有什麼辦法,跟著降唄。誰料到降了沒幾天,就被頁特密實帶著來打文天祥,那文天祥是凡人輕易能碰的麼,大宋狀元,文屈星下界。這不是,幾萬人,被人家幾千人打敗了,連回去的命都沒有。

  “唉,守守不住,降又降不得,甯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啊”。雷動穿好鞋子,開始檢查綁腿,“咱們那時候,不降也得降。降了,達春那老匹夫頂多是拆了廣州城,不降,全城百姓都得被屠了。可惜咱張大人,降了大元,心裏還念著大宋。本以為是權宜之計,誰料想達春老匹夫看透了大人的心思,扣了他的家眷,硬逼著大人來邵武送死!”

  “你說什麼,張大人是詐降?”劉大椿手裏的木碗晃了晃,差點把肉湯潑到地上。

  “詐降不詐降我不知道,反正,除了那個楊曉榮,沒一個人願意抱蒙古人的粗腿”,雷動壓低了聲音,啞著嗓子,半真半假地說道,“我聽說,張大人本來想緩一緩,等張世傑大人率軍登岸,來個裏應外合,沒想到,張世傑大人帶著皇帝遠走七星洋。咱們張大人的家眷又被達春扣了,才不得不受制於人,唉,可惜啊,那天殺的毒箭,偏偏落在張大人和譚大人頭上……”。

  “是啊,誰料到呢”,幾個士兵歎息著說,幻想著能跟著張鎮孫背後捅韃子一刀的情景。這是一種非常矛盾的心理。亂世之中,很難說哪個選擇更正確。

  半年來,蒙古人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凡是被強攻下來的地方,結局就是屠城。先是瀘州糧盡,為元萬戶圖們達勒所破,安撫王世昌自經死,合城百姓被殺。元東川副都元帥張德潤破涪州,守將王明及總轄韓文廣、張遇春,皆被殺,蒙古人屠城三日。

  紹慶、南平等州降了,百姓受到的損失相比起來反而小。除了一些破城後司空見慣的暴行外,至少一些人生命得到了保全。作為本鄉本土的鄉兵,感情上,他們還是認可張鎮孫不戰而降的行為。同時,如果有獲勝的希望,他們也期待著能給韃子些苦頭吃。

  “可惜,現在咱們想捅韃子一刀,也晚了”,有人低聲嘟囔道。

  “未必,就看爺幾個有沒有膽子。到目前為止,求援的人馬沒一路活著沖出重圍,遠在廣州的大軍,恐怕現在還不知道頁特密實吃了敗仗。這邵武周圍全是山,咱們今晚能沖出去 ,沒人接應,也未必能活著回廣州。早晚是個死,還不如……”,雷動咬著牙,比了個砍的手勢。

  “你是說跟韃子拼命?”劉大椿又是一哆嗦,腦門上立刻見了汗。

  “不是拼命,是投名狀。”雷動說了句誰都明白其中含義的江湖黑話,“爺幾個想想,外邊那些人說得好,咱們萬餘人,何必跟幾百韃子一塊去死。他們吃肉,咱們連湯水都喝不飽。他們騎馬,咱們步行,率先向外沖,還不是給人家擋箭的貨。不如趁著天黑,咱們給他個立功贖罪……”。

  “這,九哥,成麼?”有人狐疑地問,眼睛四下張望,唯恐被巡邏的蒙古兵聽見。

  “有什麼不成,總比死在轟天雷下強。砍了韃子,文大人說不定能放大夥一條生路。我聽說,現在破虜軍中,一半是黃去疾的部下,就比咱們早投降了幾個月。人家那裏,打仗時發雙餉,現銀”。雷動唯恐大夥不肯聽,開始威逼利誘。

  他不想死,更不想這麼窩囊的死。此生有一件事情還沒做完,如果死在了亂軍中,雷動無法瞑目。當準備突圍的消息一傳出,軍心浮動,他就準備利用這個機會煽動大夥造反。

  “成,九哥,我跟著你幹”,劉大椿一口將肉湯喝幹了,遠遠地把木碗擲將出去。

  “反正是個死,不如死中求活。”

  “對,殺一個韃子墊背,也算咱沒白來一趟”。幾個士兵低聲嚷嚷。

  “噓”,雷動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大夥小聲,“別著急,咱們也不冒險。我跟其他幾夥的老兄弟商量過了,大椿、泥娃子,你倆水性好,一會兒,天黑下來,趁著亂,你們往城東那大河裏一跳,只要能活著紮到對岸去,就跟那邊的破虜軍弟兄們說,蒙古人準備今夜突圍,讓文大人做好準備。城門開的時候,咱們就造反,戴罪立功”。

  “嗯”,劉大椿點點頭,開始收拾一身行頭。太陽已經落山,一會兒,就是他顯身手的時候了。

  在圍城中等待突圍的時間到來,是一種煎熬。

  頁特密實沒等到午夜來臨,就得到了解脫。剛一入夜,建寧城內立刻亂做了一團。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著了起來,火光透過窗棱,直照到他的臉上。

  沒等頁特密實發問,幾個親兵氣喘吁吁地前來彙報,楊曉榮反了。

  “什麼”,頁特密實一把抓住了報信士兵的領口,恨不得將他從衙門裏扔到馬路上去。

  “楊,楊曉榮反了,帶著隊伍佔據了西門,有人帶著殘兵們在四下放火。眼下四門大開,將軍,再不走,咱們就來不及了!”親兵哭喊道,氣急敗壞。

  “老天”,頁特密實放下親兵,呆坐在椅子上。事先做好了最壞打算,卻沒想到,楊曉榮那條賴皮狗,居然還有造反的膽量。突圍的計畫全完了,楊曉榮佔據西門,就等於斷了蒙古軍西去百丈嶺,沿嶺下小路潛行回江西的希望。不用說,他這樣做,肯定是為了在文瘋子那裏立功贖罪。目前以新附軍當肉盾吸引敵軍注意力的計畫徹底破產,屬下這幾百倖存的蒙古軍,頁特密實已經不知道要把他們帶到何方。

  頁特密實一伸手,拉出了佩劍,揮劍向自己的脖子抹去。旁邊的親兵手疾眼快,死死地將他的胳膊抱住。

  “將軍,將軍,蒼鷹留住翅膀,才能飛上藍天”,這句話和漢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意思相同,乃是勸頁特密實留一條命在,以便將來有機會報仇。

  頁特密實本來就無必死之心,被屬下這麼一勸,自殺念頭也就淡了。在親兵的侍奉下,尋了件普通士兵的鎧甲穿好,將印信揣在懷中,大聲命令道:“通知全體將士上馬,出南門,咱們趁著亂走”。

  所謂全體將士,此刻已經剩下不足百人。楊曉榮帶著嫡系人馬造反,導致新附軍炸營。城中四處是火,燒得一些蒙古武士也失去了主意。亂烘烘跟著逃命的新附軍沖了出去,黑暗之中,要麼遇到聞訊趕來的宋軍,給活捉了去。要麼半路上被新附軍在背後下了黑手,稀裏糊塗地見了閻王。

  大街上,四下都是亂軍。人們擁擠著,哭喊著,沒頭沒腦的亂跑。

  頁特密實拔出刀,一馬當先沖上街頭。手起,刀落,將路上的新附軍砍成兩段。幾個親兵護在頁特密實兩側,掄刀亂砍。硬生生在人群中,砍出了條通道。受了傷的新附軍士兵哭喊,哀求,卻沒人回頭看他們一眼。

  幾百蒙古武士旋風般沖出了城門,沖入了無邊黑夜。

  城牆垛口上,雷動顫抖著雙手,將一張大弓拉滿。目光順著箭尖,對正頁特密實的後心。

  換了鎧甲的頁特密實可以瞞過普通士兵,卻瞞不過雷動的雙眼。這個背影,化成了灰,他也能認識。

  張鎮孫和譚應鬥獻城,廣州避免了屠城之禍。但這群吃生肉的野人犯下的罪孽不比屠城小多少。

  佇立了幾百年的廣州城被達春下令拆毀了,四面城牆全部夷為平地。此外,城中名勝,園林,沒一處未遭洗劫。能搬得走的,全部被蒙古武士作為戰利品搬走,就連寺廟裏的香爐都沒放過。

  軍官們得到的巨額財富,而士兵們,沒有了殺人的快樂,就需要其他發洩途徑。於是,“體貼下屬”的年青軍官帶著麾下士兵,帶著大元的“一等人”鑽進四等人家裏,盡情地享受做主人的快感。

  一個月之內,投河、投寰、吞金自盡的少女有上千人。當然,她們是為了名節而自殺的,在史家和大儒眼中,與蒙古士兵的行為無關。

  這其中,就有張鎮孫家的一個小侍女,雷動的未過門的妻子。

  那個侍女不是很喜歡雷動。風雨飄搖的亂世中,嫁一個武士,為的是尋一個可以安身的港灣。

  可惜,這個武士在關鍵時刻,正在城外接受蒙古人的整編。

  當跟著張鎮孫趕回家中時,小侍女的屍體已經冷了。張鎮孫的女兒發了瘋,除了一塊玉符,說不出闖入者的名字。

  那是大元皇帝賜給有功之士的玉符。受降儀式上,因獻城有功的張鎮孫自己,剛好也得了一塊。玉符後,刻著的是他的名諱和功績。

  弓弦響,頁特密實身邊的護衛猛然回頭,舉刀將冷箭擊落於地。幾名護衛夾住主帥,迅速消失遠去。

  “呸”,雷動恨恨地吐了一口吐沫,再次拉開弓箭。

  半空中又飛來一道寒光,頁特密實藏頸,俯身。冷箭擦著他的盔纓飛了過去。沒等他直起腰來,冷箭又至,身邊護衛舉刀相隔,隔了個空,利箭流星般紮進了頁特密實胯下戰馬的後腿裏。

  馬倒,兩支手臂同時伸來,身披重甲的頁特密實借著護衛的一拉之力,在雙腿著地前的一瞬間竄了起來,跳上另一匹戰馬的空鞍。

  “好騎術”,黑夜裏又是一聲喝彩,三點寒光從頁特密實對面飛至,一箭射人,一箭射馬,一箭封住侍衛。頁特密實與侍衛拔刀磕箭,跨下戰馬一聲悲鳴,晃了晃,軟倒在地上。

  沒等頁特密實再次躍起,幾匹駿馬如飛而至。馬背上,當先一將,拍馬掄刀,直取頁特密實,旁邊跟著一個光膀子大漢,手持一把角弓,羽箭連珠般從弓上飛出,每箭必射一蒙古武士于馬下。

  已經不用再分辨誰是主帥,從幾個蒙古武士的表現上,頁特密實的身份已經暴露無疑。

  “卑鄙”,頁特密實從馬腹下艱難地拔出大腿,舉刀迎向敵將。未等與其交手,城頭上一箭飛來,正中其臂。頁特密實吃痛,刀落。眼睜睜地看著一名白盔白甲的武將策馬從自己身邊跑過。

  “你也有今天!”看著頁特密實的屍體倒在地上,雷動吐了口吐沫。輕輕地將手中長弓放到了城頭上。

  此生之事已了,老兵雷動脫去新附軍的鎧甲,用佩劍割去臉上那些屈辱的刺青。然後,撩起衣服蒙住了臉,從城頭上一躍而下。

只有兩種可能讓對手放棄戰爭,一種是讓他知道,獲勝不可能,另一種,讓他明白,獲勝的代價太高。

  從這點上看,這次邵武保衛戰是勝利的,因為破虜軍讓北元付出了五倍於自己的代價。但是,北元朝廷有取之不盡的兵源和資源,而邵武只有一地。換句話說,忽必烈輸得起,而文天祥輸不起。

  現在,文天祥已經感覺到了這種痛,徹骨的痛。

  這無疑是一場政治戰,保全了邵武軍的基業和破虜軍的威名,卻幾乎打殘了整支軍隊。損失最大的低級軍官,蜈蚣嶺之戰,各隊隊長和夥長一直戰鬥在最前方。

  通常是,“一句弟兄們,跟我上”,然後揮動長刀殺入敵群。只至流盡身上最後一滴血。這些人都是贛南潰敗後,重上百丈嶺的老兵。無論作戰經驗和對大宋的忠誠,都遠非後來補充進來的新附軍軍官可比。

  文天祥最揪心的,還是大將杜滸。自從荊棘嶺上撤下來後,這員虎將就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身上大大小小二十幾道傷口,讓隨軍大夫看著都直搖頭,用這些醫者的話來講,他們從來沒見過,傷這麼重還能活下來的。

  無數弟兄倒在了荊棘嶺和蜈蚣嶺間,百里不到的山路,徹底被血所染紅。四千多百丈嶺下來的老兵,五千多從黃去疾手中改編過來的“新兵”,此戰之後,剩餘不到一半。並且這個數字中還包括那些受傷者,而以目前的天氣和軍中缺醫少藥的情況,隨著時間推移,陣亡的數字還會提高。

  如果此時,在建武的武忠趁機殺入光澤,或兩浙東路的陳岩整頓軍馬來攻,文天祥知道,自己幾乎沒力量招架。

  除了破虜軍,現在邵武境內還有三股力量,一股是陳吊眼的義賊,一股是許夫人麾下的興宋軍,還有一股,是整體投誠的楊曉榮部。前兩股力量,根本不受文天祥節制。至於楊曉榮部,文天祥雖然心胸開闊,卻一百二十個不放心。

  這為楊將軍跟在頁特密實身邊不是一年兩年了。別人投降蒙古人,可能是迫不得已,而楊曉榮,只是為了升官發財。

  他倒不畏懼楊曉榮部的戰鬥力,楊曉榮在新附軍崩潰時刻,收斂的那六千多兵馬,在文天祥眼裏,根本不堪一擊。出動破虜軍殘破不全的第一標,足以將楊曉榮的部曲繳械。

  偏偏文天祥現在不能動楊曉榮。

  政治有時候就這麼玄妙,明知道那裏是濃瘡,也不能貿然去擠壓。因為一旦這樣做了,就會被視為沒有容人之量,無數有意無意的文人,就會揮動他們的生花妙筆,把本來簡單事情,描寫得越發複雜。

  這樣下來,將來必然給破虜軍的發展製造巨大障礙。

  “丞相,我想重編三標人馬”,鄒洬湊到文天祥身後,低聲說道。建甯縣內的餘火還沒完全撲滅,文天祥的臨時指揮所還搭在城外的山坡上。帳篷周圍來往的人很多,有破虜軍,也有許夫人和陳吊眼麾下的將領。所以大夥商議事情的聲音不敢太高。

  “把這次的俘虜補充進隊伍麼,跟老夫子說一聲,讓他和子俊盡力動員俘虜,肯留下的,咱們都留下。但先別去動楊曉榮的人馬,咱們不能輕易給人落下話柄”。文天祥回過頭,謹慎地說道。

  “我知道了,我說的不是補充,而是將原來的四個標,打散了重新組合,先拼出一個標主力,剩下的,完全打散了,將願意留下的俘虜,補充進去,統一整編。大家一起訓練,重新打造咱們的破虜軍!” 鄒洬鄭重地說道,眼中閃出一縷剛毅,“由老兵帶著新兵,讓所有人像我們當時在百丈嶺上一樣,重新學習。半年後,咱們手裏的軍隊只會比原來更強!”

  “只怕蒙古人不會給咱們留那麼長時間,咱們殲滅了頁特密實,恐怕以後北元將士的主攻目標就會變成咱們”,文天祥的笑容有些苦。這是他事先想過的結果,也是不得不接受的結果,只有這樣,才能給朝廷喘息的機會。

  邵武保衛戰前,甚至保衛戰當中,他都有機會只把頁特密實打痛,讓他意識到邵武不好啃。而讓達春暫時放棄深入邵武,把注意力繼續轉移到海上行朝那邊。

  然而,他卻不得不拼上全部家底。消滅頁特密實部,並且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力量。

  他可以不在乎朝廷,但周圍人未必不肯在乎。天下悠悠之口未必能理解。破虜軍作為一支新生力量,面對的敵人,恐怕不止是北元。

  已經有儒者在批評他擅改軍制,試圖自立。在這些人眼中,祖宗規矩,比民族興亡還重要。

  “他們不給咱們時間,咱們自己創造時間,用那支老兵組成的標,殺出邵武去,到處給他們添亂,增加他們調動兵馬的時間”。張唐用樹枝指著地圖,激動地說,“咱們老是守,肯定守不住。不如殺出去,讓韃子去守。咱們聲勢越大,那些新附軍躲咱們越遠。而韃子朝廷想調遣精兵,沒有幾個月,也調動不起來”。

  “好主意!”文天祥與鄒洬同聲稱讚。張唐說的方法不錯,如果把戰場放在邵武,多少人馬也經不起大元持續派兵攻擊。如果攻守易位,對邵武本地的破壞就小得多。並且對其他抵抗力量的鼓舞也大。

  北元現在控制的疆域這麼大,不可能不出現空隙。派出的人馬只要向水銀一樣滲進去,應當能夠自我保存。

  “我看派一支騎兵,來去匆匆,並且攻擊性也強”,參謀曾宸低聲建議,“讓他們放棄城市,四處劫掠,對韃子的打擊更大!”

  是這樣,文天祥點點頭。利用機動力量對大元腹地進行打擊,收到的效果不亞於直接衝突。現在北元把大宋江山佔據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為了顯示這個朝廷合法與合理,他們在已經征服的地區,必然從劫掠者的角色向統治者的角色轉變。

  維持當地“治安”,就成了蒙古官員和那些投降了蒙古的漢奸們的職責。看到這麼一支隊伍出現在他們的地面上,沒有官員會不覺得恐慌。

  問題是,真的派全部精銳出去麼?邵武由誰來守,周圍的敵視力量憑藉什麼來威懾?關鍵時刻,怎麼保證這支力量能調得回來?

  主意是好主意,具體如何實現,卻很難找到頭緒。

  “人還是少啊”,文天祥有些苦惱地想。問題是,隊伍多了,他也養不起。山多地少,是邵武的優勢,同時,也局限了軍隊規模的擴張。

  “丞相,龍岩寨寨主陶老麼,石牌寨寨主李翔求見”,親兵匆匆走進來彙報,“他們說要有厚禮獻給丞相,希望丞相能在白忙之中賜見”。

  “請他們進來,不,我親自出去接他們”,文天祥腦袋裏猛然靈光一閃,臉上的愁容立刻被笑容取代。剛才還愁沒兵,卻忘記了一支重要力量。若是打家劫舍,騷擾敵人後方,那可是十八家寨主們的老本行。

  “兩位寨主,此番大捷,多虧了諸位兄弟的力量,文某代邵武百姓謝過二位了”,文天翔搶先一步,在兩個山寨首領之前抱拳施禮。對於這些江湖豪傑,他以前沒打過幾次交道,經驗不多,只好盡力做到客氣。

  “丞相大人,折殺我等”,兩個寨主同時躬下身去,將文天祥的雙拳托住。“我等有幸為國出力,與文大人並肩殺敵,乃是幾世修來的福分。”

  怎麼這麼彆扭呢?張唐在一邊聽得直皺眉頭。文大人的口氣,挺起來像半個江湖人,兩個江湖人卻裝開了斯文。

  “這位將軍是?”兩個山寨首領敏銳地意識到了張唐的不快,以為他是朝廷大員,趕緊上前見禮。

  “我是張唐,粗人一個。二位別跟我斯文,比殺了老張還難受”,張唐大咧咧地說道。

  “我們”兩個寨主愣了愣,遲疑道:“難道,官話不是這樣說麼?”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整個帳篷裏一下子被陽光充滿,文天祥一邊笑,一邊說道:“兩位當家的,還是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我也該怎麼說,就怎麼說,省得大家都難受”。

  “好的,就這麼辦”,陶老麼年紀大,捋著鬍鬚笑道,“丞相,那我們就不客氣了,我們兩個,想入夥。給您的禮物,就是兩個山寨加一起,一千五百多弟兄,還有這些年打家劫舍弄來的錢財!”

  “你們?”文天祥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兩個寨主,都受陳吊眼的節制。破虜軍貿然將之收下,未免對不住陳吊眼。

  “我們各寨只是聽陳總盟主調遣,並非他的手下。並且,我們兩寨跟了文大人,相當於金盆洗手,為國出力的事情,陳大當家也不會攔著。”石牌寨寨主李祥低聲解釋,他年齡較陶老麼輕,頭腦也更加靈活,看出了文天祥的猶豫,立刻撇清了和陳吊眼的關係。

  “破虜軍軍規嚴,並且,會將兩位的原班人馬打散,重新分配部曲”文天祥笑著說道,目光審視著兩位寨主的表情。

  “既入大人帳下,當守一切軍規”,陶老麼堅定地說,“不瞞大人,我覺得大夥分散在山中,成不了氣候。抱在一起,才能殺韃子。況且這次見了破虜軍軍威,我不信跟著大人,這個選擇是錯”。

  “與其胡亂找人投靠,我寧願投靠大人!”李祥跟著補充了一句大實話。

  文天祥微笑著,安排人前去接納兩位寨主,並知會陳吊眼此事。破虜軍打勝了邵武保衛戰,吸引了韃子,同時也吸引了天下英雄。這樣一來,前來投奔的人越來越多,隊伍的血液,也會越來越新鮮。

  而如何把這些新鮮血液融合入破虜軍原來的體系中去,就成了一個關鍵問題。對於前來投奔的隊伍,不能個個要求他們都像百丈嶺上的殘兵一樣,有著必死的覺悟。畢竟江南西路兵敗後,十幾路人馬,肯走上百丈嶺再舉義旗的,只有四千餘人。

  放眼整個大宋故國,很多抵抗力量也好,暫時投靠韃子的新附軍也罷,處於觀望狀態的不在少數。他們只會投奔強者,如果你想凝聚他們,首先,你需要展示出比蒙古人強的實力,或者說勝利的希望。

  希望,無疑比死亡的威脅,更有凝聚力。

  文忠的記憶中,有十萬文人投海殉國。如果把這十萬死都不怕的人凝聚起來,組成一支大軍,已經可以橫掃天下。

  文天祥突然笑了笑,他找到了一個折衷的辦法。

  “鳳叔(鄒洬),入城後,咱們就重編隊伍。抽調軍中精銳,組成完整的第一標,交給張唐帶領,作為咱破虜軍的拳頭,誰敢這時候來佔便宜,就狠狠給他一下。”

  “謝丞相!”張唐高興地咧開了大嘴,抽調幾個標的精兵組成第一標,此後他手握的就是天下第一精兵。

  “不必謝我,原來的江淮營,還有在這兩次作戰中功勞顯著的老兵不能給你。讓苗春把他們召集起來,組成幾個教導隊。等新編各標組成後,將教導隊分散到標中去,負責協助各級軍官訓練士卒!”

  “這個主意好,這些人的功勞在那明擺著,他們的指導,不怕有人不服氣”。

  “楊曉榮那支人馬咱們不動,給他一個標的定額。讓苗春親自帶教導隊到那個標裏,訓練那些士卒。”

  “這….?” 鄒洬有些猶豫,幫楊曉榮訓練隊伍,等他恢復了元氣,羽翼豐滿了,對破虜軍未必是福。

  文天祥點點頭,仿佛已經知道了鄒洬在猶豫什麼,“鳳叔,他越心存猶豫,咱們越要對他推心置腹。咱們這次能順利消滅頁特密實,他在其中居功至偉,讓夫子把這些細節都編成故事,想法流傳出去。他如果再度投靠北元,也得考慮韃子是否能赦免他。”

  丞相夠陰險的,這麼一來,楊曉榮還有膽子再投降韃子麼?參謀曾宸暗暗地想。奮筆疾書,記錄下文天祥每一步安排:“和百丈嶺時一樣,各級軍官晚上必須在一起上課,咱們給他講兵法,教他們識字,關鍵是讓他們明白,軍人為誰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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