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百煉(一)
“那天,鄒大人晃著光頭前來問我,是願意剃過頭和他們一塊殺韃子,還是願意領一份乾糧回家。但是我已經沒有家了,江淮那邊的家人已經被韃子殺光了,所以我就留了下來”。――摘自《大宋中興名將苗春回憶錄》
“文大人欠了俺五個月的餉,如果挺過這段時間,領到餉,俺就回家買個媳婦。咱是萬安的,萬安張家幾代就出了俺這麼一個官兒,雖然只是個隊長,但好歹也給祖宗長臉啊。所以,俺就狠狠心把頭剃了,誰想到,這一剃就是半輩子”。—-摘自《大宋中興名將張萬安回憶錄》
“那天張狗蛋隊長,就是你們說的那個張萬安將軍來問俺,願意剃頭,像個爺們一樣和蒙古人幹,還是願意回家給蒙古人當狗。俺想想,永新已經被屠城了,回家也沒什麼意思。就答應剃頭,誰知道爺們兒不是那麼好當的…..”。--《摘自大宋中興名將王石回憶錄》
幾十年後的翰林院編修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他們試圖給那些身上閃著光環的英雄、名將寫回憶錄,補全大宋浴火重生那段歷史時,能問出這樣的大實話。
但是這些大實話卻廣為流傳,比《左氏春秋》上那些忠臣語錄,更讓人熱血沸騰,特別是親手砍下了殺人魔王嗦都的腦袋,有鐵血百夫長之稱的王石那句,“爺們兒不是那麼好當的”,不知鼓舞了多少熱血男兒投筆從戎,奔向逐鹿天下的戰場。
“爺們兒不是那麼好當的”,這是王石的親身體會。那天,他跑在山坡上,滿心後悔。朝陽從山背後探出半個頭來,給他冒著白煙的和尚頭,鍍上一層金光。
兩千多個閃著金光的和尚頭,稀稀落落,順著山坡跑了過來。有人氣喘吁吁,有人氣定神閑,還有人,累得幾乎要爬在地上,缺搖著牙,堅持不肯掉隊。
“哎呀我的姥姥,這,這還讓不讓人活,活了”,王老實吐著舌頭說道,腳步虛浮,看起來再跑幾步,就要吐血而亡。看到他這樣子,誰都不會想到,他就是後來,讓蒙古人提起來半夜做噩夢的鐵血百夫長王石。
“王老實,你別他媽的裝死,跟上,別給咱們江西鄉兵丟臉”,鄉兵們身後,帶兵的隊官大聲呵斥,上前幾步,抓住王老實的胳膊用力一提,將王老實佝僂著的脊背提了個筆直。
“該死的文瘋子,知道咱是鄉兵還,還這樣折騰咱”,王老實肚子裏叫著大夥給文天祥取的外號,勉強直著腰趕了幾步,頭一低,背又彎了下去,擺出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任隊官再怎麼催促,死活也不肯加快邁腿的幅度。
有讓鄉軍這麼訓練的麼。鄉軍,懂不懂,自從王荊公變法後,咱鄉兵就是給州縣大老爺們種種地,打打雜,抬抬轎子。這個文瘋子,不得好死。
“呸,一群窩囊廢”,幾個江淮軍勁卒嘻嘻哈哈地從鄉兵隊伍前跑過,嘲笑聲打斷王老實等人對文天祥的腹誹。大宋精兵出江淮,百戰之地,出來的士兵就不一樣,精、氣、神都高出別人一大截。
“你說誰”,鄉兵隊長張狗蛋聽得火起,追上去問道,那眼神,幾乎要把對方吞下肚子。
“說你們呢,咋地,鄉兵就是熊”,以苗春為首的幾個江淮勁卒對鄉兵隊官的威脅不屑一顧,跑步歸跑步,數落鄉兵的惡毒話說起來像爆豆子一樣俐落,“別仗著是個隊長就耍威風,打起仗來,不撒丫子開溜才是真爺們兒。就你手下這些幾位,這麼幾步路都跑不動,到蒙古眼前了,純給人家祭刀的貨。還是別指望給家人報仇了,收拾收拾鋪蓋,下山去吧”!
“你”,張狗蛋被數落得滿臉青筋,輪起袖子想打架,礙於軍紀,氣哼哼地把拳頭又縮了回來。看著自己麾下那跑得歪歪斜斜,潰不成隊的弟兄,肚子裏的氣更不打一處來,抬起腳沖著跑在最後的王老實屁股上揣去,邊揣,邊罵道:“讓你不長臉,不長臉回家去,給蒙古人當狗,別在這裏丟人”。
“瘋子,剛當了官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王老實拍拍屁股,輕蔑的罵道,仿佛那幾大腳是兒子踹了老子。
“加快速度啊,慢了回去就吃不上飯了”,一隊義勇軍從鄉兵面前跑過,氣喘吁吁地給對方鼓勁兒。比起江淮勁卒和江西鄉兵,義勇們從軍日子最短,士氣卻最高昂。
“瘋子,都他媽的是瘋子”,老鄉兵罵罵咧咧的跟在隊伍後邊,腳步越放越慢。餓肚子就餓肚子吧,反正回營也落不到好處,回去之後要整理內務,在一刻鍾之內漱口、洗臉、疊被子掃床鋪,整理不完照樣吃不上早飯。
“大不了,老子餓一天,昏倒了去混彩號營,哼,還有小灶吃呢”。照顧帝國軍人形象,這些想法王石後來沒跟翰林院那幫編修說。但是王石清晰的記得,那天,他在晨練中即將裝暈倒的刹那,一雙不太有力,但極其溫暖的手從腋下托住了他的身體。
“跟,跟上,咱破,破虜軍沒,沒孬種”,托住王老實那個人如是說,粗氣喘得像拉風箱。小樣,自己都這德行了還來幫老子,王老實回過頭,看到一雙睿智的眼。
“文大人,您是狀元郎呐”,王老實大吃一驚,不知為什麼,張口就叫了這麼一句。好歹上過幾天私塾,他知道這是斯文掃地的事兒。
文天祥笑了笑,好像絲毫沒把王老實的提醒當回事兒,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斷斷續續的說,“狀,狀元,不,不是大宋人麼,韃子,占了花花江山,狀元不一樣是四等南人”。
王老實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他的隊長張狗蛋和本隊的鄉兵,都放慢了腳步,圍在了文天祥左右。當朝狀元和鄉兵一塊晨煉,這是哪朝哪代都沒有過的奇聞。
“跑快點兒,到時候咱們追著韃子的腦袋砍,就像他們當初追咱們一樣”,文天祥點點頭,目光仿佛瞬間看穿了眾人心中的疑問。同樣的話在他嘴裏說出來,味道就是不一樣。幾個鄉兵們加快腳步,簌擁著文天祥跑向營門。
文天祥喘息著,胸口疼得火燒火燎。想想贛南會戰前,坐著轎子領兵打仗的各級將領,突然覺得以前的失敗一點兒都不冤。大宋每戰喪城失地,絕不是因為天命造成的,恐怕人力在期間,起到了比天命還大的作用。士兵素質,將領素質,和北元士兵差得不是一個檔次。
練兵方案開始執行以來,已經累垮了好幾個將領。但為了將來的生存,一向對部下比較體貼的文天祥,沒消減半點訓練負荷。而是身體力行,親自加入到訓練的隊伍當中。
弟兄們跟我沖,和弟兄們給我沖。兩句話只差一個字,但這一個字的差別,決定了勝利和失敗之間的差距。
大營門口,新任監軍劉子俊瘟神一樣站著,正在清點著各隊人數。看到文天祥帶著鄉兵跑近,劉子俊神色一凜,筆直地挺起了腰杆。在他身後,一杆大旗獵獵飛舞,血色旗面上,書著鬥大的兩個字,“破虜”。
“破虜軍第一標第一營,出操四百五十人,完成訓練,按時返回”!第一營營正林琦清點完本隊人數,上前複命。
“破虜軍第一標第二營,出操四百五十人,完成訓練,按時返回”!第二營營正孫實埔跟著抱拳失禮。。
“破虜軍第一標第三營,出操四百五十人,第二都第一隊掉隊十三人,第二隊掉隊十五人,其餘按時返回”,第三營營正簫明哲臉有些紅,喘著粗氣說道。
“帶著你的都頭,隊長,回去接”,劉子俊不跟老朋友留一點兒情面,大聲訓斥,“回來太晚了,相關將佐一併受罰”。
簫明哲楞了楞,回頭看看站在士兵隊伍中的文天祥和鄒洬,低低答了聲“是”,掉頭跑了回去。
“破虜軍第一標第四營,全部歸隊,沒一個孬種”,張唐的大嗓門在隊伍後響起,充滿了自豪。
“整理內務一刻鍾,然後排隊吃飯”,劉子俊點點頭,冷冷地翻轉了更漏。各營長官聽見了,帶著麾下弟兄迅速跑向了大營中各自的帳篷,退潮一樣,瞬間沒了蹤影。
一幢幢簡陋的帳篷裏,很快傳來了木盆撞擊聲,士兵洗涮聲,還有拳頭砸在被子上的噗噗聲。
破虜軍大旗,在旗杆上,高高飄揚。
文家軍,不,現在應該叫破虜軍,於七日前正是成軍。百丈嶺上的兩千八百多名潰卒,整編以後,去蕪存精,還剩下了兩千二百餘人。
南宋偏安,用嶽飛的人頭換來與女真的和平後,裁撤兵馬,棄“廂”這個編制不用,所以 “軍”一直是部隊中的最大單位。按“將兵”制,通常以十人為“夥”,五夥為隊,十隊為營,每營設指揮使一人,副指揮使若干,若干個營組編為“將”。通常一將有三千人到上萬人不等。
百丈崖附近沒那麼多士卒,所以文天祥與鄒洬、杜滸等人商議過後,改變了破虜軍編制,每夥依然是十人,但每隊只設三夥。為了讓多出來的軍官都有事情可做,在隊與營之間,增設一都,每都轄三隊和一炊事夥,共百人,以一個人為都頭。每四都,組成一個營,由一個營正率領,連低級軍官加上親兵、文職,每營一共四百五十人。四個營,組成一“標”,由一個統領率領。文天祥自領為破虜軍統制,兵部侍郎鄒洬、民軍首領張唐分別擔任了第一“標”的正副統領。
還有四百多因為年齡和身體狀況淘汰下來的士兵,文天祥把他們單獨組成了一個輜重營,交給簫資管理,負責紮營、給養和即將開始的大規模軍械製作。至於那些死活不肯剃發者,文天祥也沒有為難他們,發了些乾糧,請他們離開了隊伍。
“沒想到,文大人和咱們一起跑步”,吃飯的時候,王老實還沒有從早上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讚歎著說道,剛剛刮過的臉上,帶著幾分欽佩,幾分感慨。
“那算什麼,上午的佇列,下午的臂力練習,我都看到過丞相大人”,坐在王老實身邊和他分享一塊石頭凳子的苗春說道,目光中全是崇拜。
“臭顯擺,我還看到過文大人和被罰的士兵一塊做伏地挺身呢”,隊長張狗蛋用白眼球橫了苗春一眼,對早晨苗春污辱鄉兵的言論耿耿於懷。
苗春也不跟他一般見識,喝了口野菜粥,笑著說道:“爺們兒,別那麼沒肚量,還隊長呢。我罵你們,是為了你們好,上了戰場你就知道了。當年在鞏信手下,他罵人罵得更狠。再說了,這些都是文大人從天書上找出來的訓練方法,大夥別不知道好歹”!
“天書,你們聽說過麼,文大人昏迷多日,夢中得仙人傳授了三卷天書,這訓練方法,還有簫大人做那個轟天雷,全是書上所說的”,一個老兵油子端著碗湊過來,壓低了聲音搭訕。
“知道,全是對付韃子的方法,要不,咱怎麼叫破虜軍呢”,苗春咽下最後一口菜粥,擺出一幅少見多怪見多識廣的神態。拍拍屁股,小跑著去洗竹碗。個別隊的士兵已經開始集結,閩王台前,臨時開出來的校場上傳來隊官們蹩腳的口令聲,“籽(左)、右、“籽”,“籽(左)、右、“籽”!
角鼓聲聲,夜涼如水,打著哈欠的士兵在軍官的帶領下,巡營、定更、點名、值夜、唱更。
雞啼,月落,天色漸漸發亮,士兵們手忙腳亂的爬出帳篷,整隊,晨煉。大小將領排在士兵中間,一同踏上百丈嶺的土坡。山路邊,樹葉已經發紅,發黃,慢慢開始凋落隨風。伴著一個個日出日落,踏在落葉上的腳步一天比一天堅定。同樣一夥人,身上漸漸出現了不同的神采。
營門旗杆上,高掛著逃兵的人頭,士兵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從旗杆下走過,臉上沒有一絲憐憫。
“破虜”,一杆紅色的大旗在山間迎風招展,舉戰旗的士兵是個二十幾歲的彪形大漢,驕傲的仰著頭,跑在隊伍的最前方,腳步堅定而有力。早起給牲口割草的山民在揉著眼睛,清晨的陽光照亮他臉上的困惑。這還是文家軍麼?,一個多月,居然變化這麼快?老漢心中突然升起了早日走出深山,返回故園的希望,哼著閩鄉小調繼續割草。手中的鐮刀是和山上的文家軍以易貨的方式換來的,比起原來用得那種,鋒利得多,也輕便得多。
月明星稀,幾個士兵的身影敏捷地消失在草叢內。明哨、暗哨、流動哨,一個個哨位上,閃爍著豹子一樣的眼睛。數個夜行人試圖靠近大營,才走進百丈嶺,就已經被發現。幾聲口令對過後,發現敗露行藏的夜行人試圖逃走,沒幾步,就被弓箭追上,釘倒在樹林邊。
中軍帳內燈火通明,大小將領在竹子編成的馬紮上坐成數排,石頭搭建的黑板上,文天祥用白堊為筆,邊寫邊講:““遊軍之形,乍動乍靜,避實擊虛,視贏撓盛,結陳趨地,斷繞四經”,此乃風後氏所創經典戰術,適用於敵眾我寡的惡劣形勢。如今,無論從士兵數量和作戰能力上,破虜軍都與北元有很大差距,所以,在此特殊階段,遊擊戰乃我軍作戰重點。我們的原則是,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在運動中,消滅敵人有生力量!”
第一標副統領張唐瞪圓了環眼,嘴巴張大得可以塞進一個拳頭。每一天,眼前的文丞相都能給大夥驚喜。遊擊戰,這個提法太新穎了,而那些原則和方法,卻恰恰附和目前破虜軍的實際情況。
“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此乃遊擊戰的要訣。欲達到這一點,我軍必須比元軍擁有更強的行軍能力。在對方多為騎兵,我軍多為步兵的情況下,我們現在所處的地域,”配合著文天祥的手勢,幕僚們掛起一幅地圖,上面,標記著福建地區的所有山川與河流。文天祥在地圖上用手點了點,繼續講道:“多山,多溪,不便騎兵展開。蒙古人與只能憑藉兩條腿與我們比行軍,一旦雙方交手,我希望諸位能牽著他們在山路上兜圈子,把他們……”,文天祥在黑板上寫下了後世對遊擊戰成果的經典描述,“肥的拖瘦,瘦的拖垮,垮的拖死”。
“哄”,諸將發出一陣大笑,用竹枝削成的筆埋頭苦記,恨不得將每一個字都印在心裏。
“以襲擊為主的進攻,是遊擊戰的基本作戰形式。所以,斥候的作用非常重要,我們必須充分瞭解敵情,才能捕捉到戰機所在…….”
負責情報分析和間諜防範的劉子俊神情一凜,身體坐得筆直。
“而附近的百姓,則是我們生存發展的依託,讓他們知道我們與元軍,甚至與大宋原有的軍隊之不同,才能取得他們的支援和信任,主動為我們提供需要的情報和兵源、給養……”,文天祥慢慢講著,將自己能理解的每一條戰術原則灌輸給麾下將領。與張宏范、達春,索都這些身經百戰的元將相比,破虜軍的將領指揮能力不足,做戰經驗也寥寥。但自己掌握的,卻是一種全新戰略思維。從接受這種思維的角度上而言,破虜軍將領已經起步,而元軍對此還一無所知。
這就是收穫,文天祥知道自己在一點一滴積累著大宋複國的希望。放下筆,走進將領們中間,與他們愉快的交流對新戰術的看法,耐心的解答大夥不理解的問題。
他不需要盲從的武夫,他需要獨當一面的大將。他希望,假以時日,百丈嶺上走出去的每一個士兵,都能成為一粒火種。
格擋、招架、墊步、躲閃,文天祥喘著粗氣,被陪練的張狗蛋逼得連連後退。畢竟是文人出身,才一會兒功夫,額角已經滿是汗水。
擔任教官的杜滸輕輕咳嗽了一聲,給張狗蛋使了個顏色。隊長張狗蛋正鬥得興起,怎聽得見。上步,旋身,收腕,推刃,“啪”的一聲脆響,文天祥手中的木刀被擊飛了出去,落到沙地上打起一道煙塵。
整個訓練場刹那間鴉雀無聲。張狗蛋沒聽到預料中的喝彩,猛然意識到自己行為魯莽,文大人是一國丞相,當著這麼多人面擊落他手中的兵器,這讓他的臉向哪里擱。
“大人”,劉子俊狠狠橫了張狗蛋一眼,快步上前,遞過一把熱毛巾。文天祥笑了笑,將毛巾輕輕推開。跑到訓練場邊,一個不落地做了十次伏地挺身,撿起刀,又回到了張狗蛋面前。
“開始”,杜滸一揮手,示意比試繼續。
張狗蛋咧了咧嘴,顯然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神。文丞相剛才認輸了,自罰十個伏地挺身。而他張狗蛋是打敗文天祥的人之一。
對面的文天祥兩腳並立,刀尖向下,拳面向上,做了一個標準的後學晚輩向前輩請教的姿勢。張狗蛋一愣,趕緊將身體側開,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何處放。
就在這一瞬間,文天祥動了,上步,力劈,擺腿,斜撩,雙腳落地,屈膝蹲步,手中木刀帶著風聲直奔張狗蛋腰間。
張狗蛋被這幾招逼得連連後退,拼命格擋,怎奈先機已失。文天祥一刀掃空,緊接著轉身提膝,來了個烏龍擺尾,木刀“啪”地一聲,重重地砍在張狗蛋的竹制護頸上。
“當”,杜滸用力一敲手中的銅鑼,宣佈本回合結束。圍觀的士兵爆發出一陣歡呼,陰溝裏翻船的張狗蛋臉漲得通紅,摸著自己的光頭大聲抗議道:“丞相,丞相,這,這……”!
“剛才那一刀,你已經被我砍死了。戰場上,死人不會抗議,”,文天祥笑著打斷張狗蛋的話。在士兵們善意的哄笑聲裏,張狗蛋趴到了訓練場邊,一下一下地去做伏地挺身,邊做邊抱怨。
苗春被幾個士兵簌擁著走了過來,想說什麼,又礙於身份地位相差懸殊。試探著向文天祥面前靠了幾步,又縮回了一邊。
“苗都頭,什麼事”?文天祥眼尖,一下從人群中認出了這個江淮老兵。
“我,我”,苗春緊張地搔搔光頭,遞過一個小小的瓦片。瓦片中間,沾了一點暗紅色的液體,淡淡的,有種森林中特有的清香。
“這是什麼”?劉子俊湊過了,驚異地問。
“這”,苗春咬了咬牙,把心一橫,大聲說道,“稟丞相大人,我都士兵在前面的娘娘山中發現兩棵箭毒木,這是傳說中的見血封喉。山民將它塗在箭尖上,被射中者一個時辰內得不到救治,就會毒發身死。”
“你想把這東西抹到箭上”?文天祥笑著問。
“屬,屬下”,苗春愣了愣,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文大人是當朝丞相,惜名如羽,這種下三濫手段,怎麼能擺到大人面前。
“用就用麼,怕什麼,林子裏有幾棵這樣的樹,讓弟兄們都找來,能塗的箭都塗上”,文天祥爽朗的笑著,根本不像苗春想得那樣死板。
“丞相?”杜滸有些猶豫,他雖然天性狠辣,但為人講求光明磊落,看不起這種用毒的手段。
“強盜進了咱們的家,一切可以用來殺死他的手段都屬於正義。”文天祥仰天長笑。什麼仁義慈悲,什麼光明正大,蒙古人屠殺無辜百姓時,講過慈悲麼。
“丞相大人真的變了啊!”劉子俊拉拉杜滸的衣角,悄悄的說道。
“是啊,他現在完全不似原來的丞相,我也不知道他這樣變,是壞是好。”杜滸看著文天祥與士兵戰在一處的身影,幽幽地歎。
所有人都在變,整個破虜軍都在變。
花白的鬍鬚在風中飛舞,陳龍複將陪煉的士兵逼開數步。秋日照亮他額角上的汗水,擔任教官的杜滸心疼地遞過一塊毛巾,被老夫子輕輕推開。刀尖向下,當世大儒向普通士兵發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閩王台前的校場地面被士兵們睬得寸草不生,張狗蛋帶的隊大步走過,無論前移還是側移,隊伍始終是一個方塊。夥長王老實站在第一排,腰杆挺的筆直。
“第二階段訓練方案”,中軍帳,杜滸大聲朗讀著文天祥起草的練兵方案,臨時搭起的橢圓形會議桌旁,大小將領正襟危坐。
“逢三,六,九日早餐後,教場演佇列。逢一、四,七日午前,練投擲。逢二、八日,午前,演練追逐,穿越,迂回。逢五、逢十日午前,營中演煉弓箭三疊射。每日午後,營中練拳術,刀術,長矛等武藝。每日下午,著一都訓練成績優異士卒,在都頭的帶領下去周邊山區打獵,以獵物補充給養……”杜滸一邊念,一邊搖頭。
“貴卿,怎麼搖頭,這些煉起來困難麼,還是心疼你的家傳刀法,捨不得教給眾弟兄”,文天祥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子,笑著問。
橢圓形會議桌是按文天祥的建議搭起來的,議事的時候,諸將無論職位高低,皆可坐著說話。負責諜報、行軍和給養的參軍和高級幕僚則站在另外一個大桌子邊,用沙盤將附近的地形按實際比例堆出來,便於主帥和高級將領隨時給大夥講解。
“這些任務,完成起來並不困難,只要我們循序漸進,並且伙食跟得上去,弟兄們不會有怨言。我覺得困難的是這條”,杜滸將新的訓練方案擺到桌子上,好讓大家都能看清楚,“射箭和弓箭疊射,現在軍中能用的角弓只有兩百多,伐竹而制的弓….”杜滸搖搖頭,遺憾的神態告訴大夥,他對竹板弓的性能不看好。“與其讓士兵浪費時間,不如讓他們練習其他科目,比如投擲。簫資那裏,已經造出了轟天雷,那東西的威力,丞相也見到過”。
“的確如此,竹弓射程不及百步,也很難穿透鐵甲,真的在戰場上和韃子交手,弓箭是我們的最弱項”,幾個低級將領站起來,踴躍發言。知必言,言必盡,這是文天祥給所有將領的權力。
穿過大開的門窗,陽光把稀疏的樹影灑進屋子,灑在眾將的臉上,照亮一雙雙熱切的眼睛。
諸將說得全是逆耳忠言,破虜軍的現狀確實如此。不但破虜軍,整個大宋軍隊的現狀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自北宋以來的幾百年積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
大宋軍中戰馬奇缺,為了克制北方遊牧民族的騎兵,軍隊中弓箭手和弩手的數量曾經一度高達百分之六十左右。但由於朝廷對武備的輕視,軍器監造的弓箭,不合格率也高達四成以上。北宋神宗年間抽查軍械,曾鬧出連續抽查三張弓,沒一張合格的笑話。
南渡後,由於擔心武將篡權,朝廷策略更加重文輕武,武備迅速成為末技。高宗年間的博學宏詞科考試,號稱學識淵博的大宋考生已經不知道神臂弓為何物。
一系列原因導致很多武器造價越來越高,性能不進返退。而文天祥部將士多為民軍,手中弓箭質量更差,尋常士兵所發之箭,五十步外能穿透皮甲已經不易,若遇到李恒所部西夏健兒身上的猴子甲(鑌鐵甲),更是白射一場。而造一張好弓,需要費時近月,造價也高得離譜,接近兩石米錢,這個價格絕非目前缺衣少穿的破虜軍所能承受。所以將領們多把克敵制勝的希望寄託在剛剛開發出來的秘密武器,轟天雷身上,沒人再想捨近求遠。
看見眾人都打算捨棄弓弩,文天祥心裏有些淡淡的失望。夢中那支軍隊,裝備雖然低劣,可從沒喪失過必勝的信心。自己手下這般將領,一心想著抄捷徑取勝,精神照著夢裏那支軍隊差得可太遠了。
剃個頭很容易,剃掉人們心中重文輕武的觀念,改變世人對戰爭的理解,很難。
輜重營營正,負責軍器監造的簫資最為聰明,見文天祥對眾將的建議不置可否,站了起來,笑著說道“大夥先別指望轟天雷,如果遇到敵軍弓箭手,轟天雷扔不了那麼遠,只能被人壓著打。至於弓箭,如果陳將軍能按期帶回鐵料,我就能保證給你們提供不差於神臂弓的硬弩。到時候什麼皮甲、綿甲,距離近了,即使鑌鐵甲也未必擋得了我的破甲錐”!
“小子,你又有收穫了”?聽簫資說得如此自信,統領鄒洬叫著簫資的綽號站了起來。諸將剛才說得有道理,但誰也沒想到一個問題,如果蒙古軍鐵騎來突擊,第一波轟天雷投完,敵騎已到面前。血肉之軀抵擋戰馬踐踏,瘋子才敢說有必勝的把握。
“有點收穫,不過產量不高,輜重營中工匠也太少”,簫資笑著端過一個託盤,將一塊亮晶晶的鐵條放在桌面上。“這是我按丞相所授的爐子圖,炒制、滲碳後得到的鑌鐵,按丞相吩咐的回了火…..”,簫資抓起鐵條彎了彎,折出一個大大的弧,手一松,鐵條嗡的一聲彈直,陽光下,耀眼生花。
“這是軟鋼,不是鑌鐵”,督府參軍杜滸興奮的大叫,他少年遊俠江湖,做夢想的就是得到一把傳說中的軟劍,不用時纏在腰上,用時抖出殺敵。為了這個夢想,曾被江湖騙子蒙了無數次,至今癡心未改。
“這是鋼,但造不出你夢想的軟劍來,貴卿,你不用高興太早”,文天祥見杜滸失態,笑著打趣。指甲在軟鋼上輕彈,欣賞著那悅耳的震顫。
“那種造刃的鋼,我也弄出了一點,比造這種軟鋼還省一道回火工序”,簫資炫耀地說著誰也不懂的新名詞 “以前的匠人們弄不出好爐子,掌握不了回火和退火技術,所以造不出好鋼。而丞相傳授的制爐之法,得到鋼材卻也不難。現在咱輜重營打造的軍械,未必比韃子手中的差。
到了此時,眾人哪里還介意簫資的賣弄,滲碳是什麼,大夥不懂。回火、退火在工藝上與淬火有什麼區別,眾人也懶得問。一干將領不顧文天祥就坐在面前,七手八腳的將簫資提供的那塊軟鋼拿搶過來,每一個搶到手的人都要用力彎一彎,直到鋼條在眼前“倏”地彈直,發出金屬材料特有的嗡嗡聲,才戀戀不捨地將他傳給下一個人。
如果能自製軟鋼,裝備一支弩兵部隊就不是夢想。造弓需要幹、角、筋、膠、絲、漆六種材料,並且各種材料的產地和取材時間十分講究。一把好弓,造成後還要慢慢馴上數月,才能實戰時不出現偏差。所以大宋雖然有黑漆、黃樺等名弓,但那都是寶器,只有高級將領才有幸見識得到,尋常武將手中之物,還不如蒙古人常用的短彎弓。
在武夷山區,倉猝間無法聚集造弓的六材,所以眾將才不去做成立弓箭營的夢想。如今見簫資談笑間就弄出一塊軟鋼來,大夥都說不出的興奮。煉製鋼材未必容易,但比起齊聚六材,所費時間畢竟稍短。
不錯,文天祥點點頭,對簫資的進展表示肯定。軍中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這種意外驚喜,文天祥不求簫資能儘快給他造出大口突火槍來,只求通過新式武器帶來的興奮和神秘感,逐步建立起將士們必勝的信心。
如果信心垮了,給他們什麼武器都沒用。各地戰場上,十幾個韃子兵像趕羊一樣追著數百個鄉兵滿山跑的事不是傳聞。
“小子,真有你的,丞相大人沒白教你”,張唐興奮地捶了簫資一拳,把瘦弱的簫資捶了個趔趄,“十天,四十把,先給我裝備一個隊出來,成不成”!
造出鋼來,鋼弩配備就是早晚的事,訓練士兵用弩箭射擊,就順理成章。眾將興奮之餘,很快接受了新的訓練方案。目前分散在各營中的弓弩先集中在一起,保證每天下午有一營士兵,可以摸上弓弩,學習最基本的射擊要領。而簫資的任務就是,力爭在十天內造出第一批鋼弩,讓士兵們像前些日子見識轟天雷爆炸時的威力一樣,見識一下鋼弩的威力。
“行,十天內,鋼弩四十把,我立軍令狀”,簫資沒口子答應,充分享受著萬眾矚目的快感。十天前,當他依照文天祥的安排,在山坡下試爆了第一批轟天雷後,他就徹底喜歡上了軍械監這個職位。
那一刻,士兵眼中,簫資和張大牛等十幾個投擲轟天雷的工匠,簡直就是神。有宋一朝,輜重營的夥計從來沒這麼揚眉吐氣過。
那團爆炸的濃煙帶給大家的不僅是震驚,那一刻,在每個士兵眼中,簫資看到了希望。
酒徒注:本節練兵之法,分別出自八路軍和曾國藩的湘軍,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