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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拳》第9章
  

  十、雪漫寒街,矜收凍丐

  這時候已入冬令了。人事無常,天象也變幻無常。忽一日氣候驟變,陳家溝那條小河,竟封凍成冰了,比尋常時候,好像早了半個多月;而且天色陰霾,濃雲密佈,到夜間竟下起雪來。

  太極陳早晨起來,推門一看,這一整夜的大雪,已將陳家溝粧成一個銀鑲世界。風已停,雪稍住,卻是天上灰雲猶濃。太極陳精神壯旺,不因雪阻,停止野遊。照樣的用冷水洗臉漱口,只穿著一件羊裘,光著頭,也不戴帽子,走出內宅。

  長工老黃畏寒未起,太極陳咳了一聲,落了門閂,把大門一開,只見門道簷下隅角一個草薦上,躺著一個乞丐。曲肱代枕,抱頭蜷臥,並不能看清他的面孔;身上鶉衣百結,一件棉袍缺了底襟,露出敗絮,那能禦寒?下身倒穿著一件較為囫圇的褲子,卻又是夾的。被那旋風颳來的雪打入門道內,乞丐身上也蓋了一層浮雪。

  太極陳心想:這大概是那個天天給掃街的乞兒吧?想起昨夜寒風料峭,這乞丐露宿無衣,真夠他受的了,此時蜷伏不動,莫非凍死了?太極陳忙走過去。

  在往日,這寄宿門道的乞丐起得很早;就有時太極陳出來過早,這乞兒每聽門扇一響,必然慌慌張張的起來,趕緊收拾了就走,怕人討厭他。今日卻不然,太極陳已然出來,這乞丐只渾身微微顫抖,勉強的抬頭,往起一掙,微哼了一聲,又閉上眼了。

  太極陳站在乞兒身前,低頭注視,心說道:「還好。」

  太極陳用腳略略一撥乞丐的腿,說道:「這麼冷的天!我說,喂,別睡了,你快起來!」

  太極陳的意思,恐怕這乞丐凍死在自己的家門。那乞丐以為是太極陳驅逐他,強睜著迷離的雙眼,抬頭看了一看,將身子一動,胳膊拄地,往上一起;但是肢體已經半僵,竟掙扎不動,又委頓在那裡了。

  太極陳道:「不好!」忙回頭向內叫道:「老黃,老黃!」

  長工老黃口頭答應著,挨了一會,方才出來道:「老當家的,這大雪你還出去呀……咦!我說你這要飯的,什麼時候了,怎麼還不走?起來,起來!」

  老黃一眼看見了乞丐,就走到跟前,用腳踢了這啞巴,一迭聲逐他。當著主人的面,做出加倍小心來,厲聲說:「你這東西怎麼越來越討厭!在這裡借光,還不說早早起來,閃開這門口,你這是找打呀!」

  太極陳叱道:「不用多廢話!來,快把老張叫出來,把這人架進去,到門房教他暖和暖和。你不看他都快凍死了!」

  長工老黃把乞丐看了一眼,心想:「他倒走運了!」怏怏的走過去,道:「我一個人就行。」架起乞丐的胳膊,往上就拖。那乞丐掙扎著,借勁坐起來,可是兩腿直挺挺的,好像凍僵了,已不能站立,臉上氣色很是難看。老黃不禁嚇了一跳,把惱怒忘了,忙一鬆手,把乞丐放下,對太極陳說道:「當家的,你老可斟酌著,這不是鬧玩的事!人命關天,惹出麻煩來……」

  太極陳不悅的說:「少說話,多行好,這也是一條性命。你教我見死不救麼?」俯身過來,把乞丐胸口脈門略一捫試,對老黃道:「趕快叫老張去。我救得過來,這個人死不了。」

  老黃不敢多言了,忙把長工老張叫了出來,兩個人協力,把乞丐搭到門房。這老黃心存顧忌,把這乞兒竟放在廚子的鋪上。太極陳跟進來,吩咐老黃,把乞丐遷到暖坑上,給蓋上了被。催長工,泡來一碗淡薑湯,慢慢的給這乞丐喝下去;乞丐漸漸的醒過來。

  太極陳問道:「這個乞丐可就是天天給咱們掃街那個啞巴吧?」

  老黃道:「就是他。」

  太極陳細察乞丐的面容,見他正在少年,面容憔悴,衣服蔽污;此時在暖屋蓋著厚被,寒冷已袪,神智漸清,睜開了眼看了看,不禁有兩行熱淚從臉上流落下來。

  太極陳點頭嘆息道:「他是又冷又餓,多虧年輕力壯,要不然,這一夜就凍死了。你們看他這不是緩過來了麼?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怕什麼?老張,你到廚房看看,有剩粥給他熱一碗來……什麼,沒有?沒有剩粥,就給他趕快煮,聽見了沒有?你們不要偷懶,這是救命行好的事!不要教他多吃,也不要給他吃硬東西。等他緩過來的時候,把他帶上來,我還要問他話。」

  老黃插言道:「他是個啞巴!」

  太極陳恍然道:「但是啞巴也可以問問。」又叫著老黃道:「你可耐著點煩,你們也照樣能行好,行好不在貧富。聽見了沒有?」說罷,出了門房,太極陳還想到野外作功課去。可是才走到門口,一想,這些長工最會做眼前活,教他們伺候乞丐,他們說不出肚裡怎麼不高興呢。於是竟轉回來,要親眼看著長工們救活這個乞丐。

  太極陳坐在門房一個鋪上。這乞丐服下薑湯以後,精神漸已緩轉,眼向太極陳等看了一轉,臉上現出一種不安的神色,向太極陳額首點頭,做出感激的神氣,掙扎著要下地叩謝。

  太極陳大聲說道:「你躺著吧,你不要心裡不安。給你煮粥呢;喝了粥,慢慢的就緩過來了,不要害怕。」

  不一刻,長工老張從裡面端出粥來,叫那乞丐道:「喂,喝粥!」

  那乞丐似不肯教長工餵他,兩手顫顫的伸出來,接著粥碗,一口一口的往下嚥。老黃在旁插言道:「慢著點,別燙了嘴,別吃嗆了!」

  那乞丐吃了一頭熱汗,臉色也轉變過來了,口中呵呵的,意思又要掙著下地。

  太極陳說道:「你不用忙著下地。」對長工們皺著眉說道:「年紀輕輕的落到這步田地,又是個殘廢人,少衣無食,這一冬就夠他受的!」轉臉來對乞丐說:「你只管躺下,在這裡睡一覺,不要緊的,少時我還有話對你說呢。你放心,我救了你,我必有一番安排。老黃,你們不要嫌他髒,等他十分緩過來的時候,把他帶到內宅來見我。」

  太極陳直看著乞丐吃完了粥,又躺下了,方才站起來,回到內宅。

  此時狂風大作,雪花亂飛,氣候顯得格外冷冽。太極陳用完晨餐,讀書消遣。因為這雪太大了,徒弟們除了三弟子耿永豐外,誰也沒來。太極陳閒著沒事,想起那個乞丐,把老黃叫到詢問。

  老黃說:「這個乞丐沒有別的病,只是連餓帶凍,才差點死了。這時候好多了,已經能在門房裡走動了。」

  太極陳道:「怎麼樣,我說他死不了是不是。」

  這個乞丐真是不討厭,剛剛緩過來,就不肯躺在床上裝動彈不得。自己掙扎下地,向老黃、老張拜謝;又比著手勢,央老張領他進來,叩謝主人。太極陳遂命老黃把啞巴領了進來。

  這個啞巴進了門,向太極陳看了一眼,立即叩拜下去,用手一指戶外,又用手指了指嘴,又指了指心,叩頭,復又叩頭。

  太極陳嘆息了一聲道:「起來,不要叩頭。」

  那乞丐畏畏縮縮的,立在一旁,把頭低下來。

  太極陳端詳這個啞巴,滿臉帶著慚惶,低頭不敢仰視,又見他上下身衣服非常單薄,雖在暖室,猶有寒意,藹然問道:「我聽說你不是本省人,你家住在那裡呢?你是從小時要飯,還是新近才流落到這裡的?」

  那乞丐口不能言,用手一指北方,做了許多手勢,表示他家離此很遠,家裡沒有人了,飄流在異鄉。又比畫著因為身上無衣,肚裡無食,昨夜大雪,才凍倒不能起來,好像說:若不是太極陳救他,他就凍死了。

  太極陳把三弟子耿永豐招呼過來,一同反覆盤問乞丐,猜謎似的揣摩乞丐的手勢。問了一晌,太極陳對耿永豐說道:「就像今早,若不是我把他救來,只怕他也就凍死了。現在嚴冬未過,來日方長,幸而遇上我這個好管閒事的人;不幸遇見怕事的人,誰也不願冒著命運牽連,來救一個殘廢乞丐的。我打算給他一條飯路,可惜他又是個來歷不明的殘廢人,恐怕沒人肯用他。我想,還是我把他容留下,先叫他給咱們掃掃地,挑挑水,這卻是啞子幹得了的。」

  耿永豐答道:「師傅肯收留他,這真是好事。這個人倒不是來歷不明的人,弟子在街上見過他,確實是討飯的啞巴。師傅不是說咱們把式場子裡,收拾打掃,擦磨兵刃,這些不吃力的活,打算僱一個小孩嗎?這不如就教這麼啞巴幹,倒是兩全其美。」

  太極陳說道:「是的,我也這麼想。看他年輕可憐,打算留他過這一冬,給咱們做些瑣事,免得他在外面忍飢受凍。等到來年天暖了,他願意走時,我就給他點盤費;他也好回他的家鄉,投奔他的親友。」

  師徒正說著,那啞巴恭恭敬敬立在門口,忽然搶上一步,撲的跪下來,口中呵呵的,連連叩頭不已。

  太極陳道:「你可願意在這裡嗎?我們的話你都聽明白了嗎?」

  啞丐張了嘴,忽又低下頭來,復向太極陳下拜,那個意思分明是求之不得的。

  太極陳知道啞丐願意,因為他不能說話,就不再多說,命人取了一套棉衣,又取了兩三串錢,教老黃領他到城裡洗澡,給他換上新棉衣,買了鞋襪。等到老黃領著啞丐回來的時候,「人是衣服馬是鞍」,這個啞丐幾乎另換了一個人一樣。先見了太極陳,謝過了,太極陳把啞丐逐日應做的活計教派下來,是打掃院子,挑水,收拾把式場子,另囑咐老黃:「他現在飢寒勞碌,體氣大虧,你們先不要教他做累活。挑水的事眼下不要交給他,趕明天先教他收拾把式場子好了。打掃院子,掃地掃雪,這也看著來。別把他累壞了,救人反倒害了人了。」

  老黃應命,先把啞丐領到把式場中,教他看了看把式場中的情形,告訴他怎樣收拾。這啞丐從此倖免飢寒,在陳宅作了啞僕了。

  啞丐在陳宅休息了幾天,得到飽食暖衣,精神氣力大見恢復。在門房中寄住,非常的老實勤懇,一點也不討厭。老黃應該做的活,他都搶著做。雖然一樣的都是僱工,可是啞丐自視歉煞,彷彿是奴僕一樣,給老黃們打下手,很聽話,很卑遜,老黃們也都歡喜他,大聲對他說話:「啞巴,掃地來!」「啞巴,拿開水壺來!」雖然不能聲叫聲應,可是每呼必至。陳宅上下都可憐他,說他安分守己。

  老黃是個直性人,投了他的脾氣,他格外會體恤人,便又對主人說:「老當家的,啞巴還沒有蓋的呢。是我把一床褥子借給他蓋,他只是不肯,瞧著怪疼人的。」

  太極陳道:「他這個人倒很知好歹。」吩咐家人,把舊被給了啞巴一床,另給他幾吊錢,叫老黃給啞巴買一床褥子。

  連日大雪,把式場中漫成銀田,太極陳和他的門徒們多日未得下場子。一日雪住天晴,老黃們奉命打掃把式場。全家的長工短工一齊動手,老黃領著啞巴,一同掃雪抬雪。太極陳的門徒們也來幫忙。

  太極陳對弟子講說這個啞巴的來由,並且說:「把式場本該有一個人經營,不過長工們太粗心,他們也忙著別的事,我也不願意教他們進場子來。這個啞巴倒可以放心支使他,你們該著分派他收拾的,就只管支使他,像刨沙土,擦兵刃,不拘什麼活,只要是場子裡的事,估量他做得出來的,都可以交給他。他是個殘廢人,啞巴,你們在他身上要存點惻隱心。這個啞巴倒不像個要飯的,一點懶惰習氣也沒有。」遂將風雪中救收啞丐的話,對眾說了一遍。太極陳捻著鬍鬚,一半也是心裡高興,以為做了一件好事。

  眾弟子聽著老師的話,都注目打量這個啞巴,見他雖然流落到乞丐隊裡,可是骨格體貌並不見得猥瑣,只不過身材矮小,面色枯黃些。

  方子壽(自從遭事以後,感激師恩,這些日子總在老師家裡盤桓)看了這啞巴一眼。這啞巴只顧低著頭掃雪,掃滿一籮筐,趕緊就往外抬。

  收拾了好久的工夫,把場子的雪掃除盡淨,太極陳便下場子,與徒弟們練起拳來。啞巴往不礙事的地方一站,收拾收拾這個,掃著掃著那個,人雖有殘疾,眼力是很有的。

  太極陳師徒數人練了一場,一回頭看見啞巴,太極陳過來說道:「沒你的事了,出去吧!」

  啞巴努了努嘴,擠了擠眼,似乎沒有聽明白。太極陳大聲說道:「你出去吧,沒你的事了。」啞巴點點頭,這才轉身慢慢退去。

  太極陳下場練武的時候,一向不許任何人旁觀偷竊的,啞巴雖然是啞巴,可是收拾完場子之後,太極陳還是照例把他打發出去。

  啞巴並不偷懶,不收拾把式場子了,就忙著掃場院,清除庭階。太極陳看他年輕體弱,不教他挑水,他卻搶著幫別個長工的忙。小矮個兒,挑著一對大水桶,頗為吃力。

  過了些日子,啞巴在陳宅越發熟悉了。起初啞巴只敢做外面的活,後來就穿宅入戶;太極陳住的靜室,他也進去收拾。

  太極陳性好雅潔,常嫌長工們粗魯骯髒,只知打掃門面。這啞巴雖是出身卑賤,卻也似有潔癖,太極陳的靜室經他掃除,就是牆隅桌後,書架底下,以及棚頂窗櫺,角角落落的浮塵積土,他都很細心的,掃的掃,擦的擦。凡是他收拾過的房子,真是纖塵不存。有時收拾桌面,歸著筆硯,也井井有條。太極陳見了,很是喜歡,對三弟子耿永豐道:「這個啞巴出身恐怕不低;你看他很愛乾淨呢。」

  耿永豐道:「他收拾桌面的擺設,也擱得很是地方。」

  啞巴這時正在打掃客堂,太極陳便問道:「從來十啞九聾,他的耳音還不算太壞,你們呼喚他,聲音稍大些,他還能聽得見。這大概不是先天的殘廢,恐怕是小時候因病落的殘疾。」

  耿永豐看著啞巴的背影,對老師說:「老師說他的不錯……啞巴!」

  啞巴照舊俯著腰做活,耿永豐提高了聲調叫道:「喂,啞巴!」

  啞巴直起腰來,回頭看著陳、耿二人,雙手垂下來,靜聽吩咐。

  太極陳道:「是不是?他並不是聾吧。我說,喂!你是從小就啞的麼?」

  啞巴搖搖頭,做了個手勢,表示他不是胎裡啞。太極陳道:「看你的樣子很聰明的,你自己的姓名,你可會寫麼?」

  啞巴怔了一怔,好像不解其意。太極陳一指筆硯道:「你會寫字嗎?」

  啞巴搖搖頭。耿永豐道:「啞巴那會知書識字?」

  太極陳道:「不然。凡是啞巴,十九就會寫他自己的姓名歲數,有時還能寫他的家鄉住處呢。」

  太極陳把紙筆放在桌上,叫過啞巴來道:「喂,啞巴,你會寫字嗎?你會寫的話,把你的名字寫出來,往後好叫你。」

  這啞巴望著紙筆,遲疑了一會,看了看太極陳,又看了看耿永豐。耿永豐當是他沒有明白老師的意思,遂又大聲說了一遍。這啞巴嘴動了動,走過來,拈起了筆,像拿小槓子似的,滿把握著,抖抖的寫了個「路」字。

  耿永豐見所未見,看著很希罕的說道:「你是姓路?」

  啞巴點了點頭。耿永豐對老師說道:「師傅,弟子倒真沒見過啞巴寫字。」

  太極陳笑道:「這有的是,你們年輕,沒看見過罷了。」

  耿永豐遂又大聲說道:「啞巴,你叫什麼名字,你再寫出來。」

  啞巴看了看耿永豐,遂又寫了一個「四」字。

  耿永豐道:「你叫路四?」啞巴點點頭,放下筆,又要拾掃帚。

  耿永豐道:「你別忙,你多大歲數了?」啞巴寫道:「二十五。」又問:「你是那裡人?」這回啞巴卻寫不出來了,拈著筆,復又一指北方。

  自此,啞丐就在太極陳門下,做了個「短工」,雖然問下他的名字來,叫做路四,可是大家還是管他叫啞巴。

  啞巴做事很勤苦,似乎深感陳老救命之恩。派給他做的活,頭一樣就是收拾把式場;這就囑咐了一次,他便按時做起來。做得很得法,場中用的兵器,不用人說,隔三兩天,就擦拭一回;擦得溜光錚亮,一點也不生鏽。其次是打掃庭園,啞巴似有潔癖,收拾得極其乾淨。再其次是挑水,這個啞巴矮矮的小個兒,挑著兩大桶水,走起來亂晃,好像這種負苦的事,他沒有做過似的。他的肩膀也似乎怕扁擔磨,他用雙手托著扁擔挑水。老黃們都笑他,說啞巴幹什麼都行,就是不會挑水。

  但是老黃、老張們很懶,私底下叫啞巴挑水,啞巴就挑。一日被太極陳看見了,見他被兩個大桶搖晃得幾乎邁不開步,便叫道:「啞巴,你不會挑,不要挑了。」又告訴老黃:「啞巴受盡飢寒勞碌,身上沒勁,你不要把累活教給他。我上回不是告訴你們了,專教他打掃院子、屋子嗎?」

  教啞巴打掃屋子,乃是救了他半個月以後的事了。以前,總因為他是個流浪的人,當家人不敢過於大意,啞巴也很小心,不叫他,他是不敢進屋的。但是半個月以後,已看出啞巴的為人來,確乎是當得起「老實可靠」四字,於是穿宅入院,以至於打掃太極陳的靜室和前院客廳,都交給啞巴了。可是他應辦的要緊的活,還是收拾把式場子。太極陳的練武場子,乃是宅內一個跨院,不練武就鎖上門;鑰匙本由老黃管著,如今就交給啞巴了。

  啞巴這個人實在值得可憐;不止於太極陳,連那一班弟子,以及下人們,都很憐憫他。做活的時候,他做活;閒著的時候,他就在門房屋角一待。見了人,口不能言,就滿臉陪笑的站起來,彷彿自入陳宅,已登天堂,非常的知足趁願。這情形看在太極陳眼裡,心上很覺慰快,自以為做了一件善舉,救了一條人命。

  太極陳每晨到野外迎暉散步,做吐納日課,回來便率門下弟子下場子習武。當太極陳指授拳技之時,照例不許外人旁觀;就是家中人也不許進入。啞巴剛來時自然不曉得這些規矩,有時候還在武場逗留。但是每逢師徒齊集武場時,太極陳就把閒人遣出,啞巴自然也不在例外。啞巴也很知趣,每到太極陳下場子教招時,不再等著太極陳師徒發話,便悄悄退出把式場。將跨院門一帶,到前邊忙著做別的事去了。至於太極陳這些門徒們隨便演習拳技時,也許一個人下場子獨練,也許兩個人對招,那時候或早或晚,就不一定了,所以也就不禁人出入。

  一晃度過了殘冬,到了春暖的時候,太極陳把啞巴叫來,問道:「現在天暖了,你在這裡整整四個月。你雖然沒要工錢,可是我也一樣的給你。你現在想回老家嗎?你要回家,我可以把工錢算給你,另外我給你十兩銀子做盤川。這是使不了的,你到家還可以剩下幾兩;拿著這錢,投奔親友,你可也以做個小生意,比如擺個小攤,賣個糖兒豆兒……」

  那啞巴一聽這話,臉上很著急,比手畫腳的做了許多手勢,立刻又跪在太極陳的面前,那意思是說:「我不回家,家裡沒有人了,情願吃白飯,給恩人做活。」

  太極陳看了,面對三弟子耿永豐道:「你看他,還不願意走呢。」

  耿永豐陪笑道:「本來師傅救了他一命,他是感激你老,願意在宅裡效勞。」

  太極陳笑道:「他倒有良心。喂,路四,我問你,你是不願意回家嗎?」啞巴點點頭。又問:「你願意長久在我這裡負苦嗎?」啞巴又點點頭。太極陳又道:「不給你工錢,你也願意麼?」啞巴指指嘴,做了個手勢。

  「管他飯,他就很知足了。」耿永豐在旁說道:「啞巴很有良心!」

  太極陳道:「那麼我就留下你,我這裡倒是用得著你。不過,你雖然不要工錢,可是穿個鞋啦,襪子啦,剃個頭,洗洗澡,總得用幾個零錢,我不能白支使人。這麼辦吧,我一年就給你十串錢,給你零花,穿衣服你倒不用愁,我自然按時按節,給你整套的單棉衣裳……」說到這裡,啞巴臉上殊露喜色,口中呵呵不已。

  耿永豐道:「啞巴,老當家的話你都聽明白了麼?你要曉得,這是我們老師恩典你。你一個殘廢人,上那裡掙十串錢去?你知道老黃麼?他一年才掙得十五串錢,還是宅裡的舊人。快謝謝老當家吧!」

  啞巴趕忙跪下來,叩了個頭。

  自此,啞巴就在太極陳門下,做了「長工」。

  啞巴路四在陳宅,一晃數年。太極陳待承啞巴,和別的長工不同,很有憐憫他,扶救他的意思。年紀輕,身量小,太極陳彷彿把他當作一個殘廢小孩看待,許多累活仍然不教啞巴做。

  太極陳獨居靜室,一切服侍,都是老黃們這些長工,宅中女僕,他一向是不教近前的。而老黃、老張之流,正是活活一個村僕,眼色上差多了。啞巴卻很聰明,又很老實,自在陳宅做了內活之後,不久便已摸透太極陳的脾氣,和他日常起居的習慣,雖然不能說話,卻漸漸服侍得燙貼如意。啞巴在太極陳面前,成了貼身服侍的人了。老黃、老張之流都生著嘴,免不了饒舌多話;而啞巴卻只知低頭服侍,一言不發。

  啞巴雖不說話,卻會哄小孩,太極陳的孫兒們又常叫啞巴照顧。小孩子們專愛跟啞巴一塊玩,聽他那呵呵的傻笑,跑跑,鬧鬧,玩起來像小孩一樣,做起活來又很勤奮;在陳宅當然頗受上下人喜愛了。

  這一年夏末秋初,懷慶府一帶疫癘流行,農村死亡枕藉。這本是當然的,鄉下人最怕傳染病,求醫既難,又捨不得錢,大抵一有病,便不求醫而求巫,燒香許願,喝香灰,吃偏方,結果,葬送了許多性命;更不懂得隔離預防,常常一個村莊,東鄰病,西鄰就逃不開。每每一鬧時疫,一個村莊竟會抬出許多口棺材。這時,陳家溝子這地方竟也被瘟神所襲。太極陳家人口很多,竟一下子病倒了三個人;是一個徒弟,兩個長工。

  太極陳素不信醫巫,到這時也不敢忽視,極力的給救治。僥倖沒出大錯,病人都慢慢好了。太極陳是精於武術,兼善內功的人,自然調攝身心,較旁人勝強得多。雖在大疫之年,依然康強非常,很覺自慰。卻不料就在忙著給徒弟長工治療瘟疫時,他已經潛被傳染上。只不過仗著他內外功好,抗力強,當時沒有顯出病形來。

  直到八月節後,天時失序,本該涼爽了,可是依然燥熱,只在晚間戌亥之交,才稍有涼意。太極陳靜室裡的紗窗依然未換,雖到夜晚,照舊開著。

  太極陳這天做完功夫,調息過了,便在靜室看書消遣,卻是天氣悶熱,太極陳有些不耐。直到晚上,月亮出來,餘熱猶存。

  太極陳在庭院中設竹床藤几,飲茶賞月,直到二更,方才歸寢。斜月照窗,清暉入目,這才覺得精神清爽,沉沉的睡去了。

  到四更天以後,天氣驟變,清風朗月,一轉而為驟雨狂風。太極陳驀然驚醒,把火具摸到手中,很費了一回事,將火打著,點上燈一看,這暴雨隨風直打入紗窗之內,把窗前案上許多書卷淋濕了。

  太極陳忙起來收拾。被涼風一吹,不覺打了個寒噤。太極陳想找件夾襖穿,偏偏的一件小夾襖掛在窗前板壁上,也被雨淋了。太極陳遂拖著鞋,披著件大衫,開了屋門,把支著的窗扇放下來。這時候雨勢正猛,滿身上淋了好些雨水。有許多日子沒有下雨了,太極陳屋中沒有雨傘雨具。回轉屋來,用手巾把頭上的雨水拭盡,濕衣也脫了。到了這時,漸覺得身上有些發冷。太極陳便想上床,蓋上棉被暖一暖。忽又一想,前幾天新收的糧食,還在後院堆著,只怕他們忘了蓋席子,必被雨淋壞了。

  太極陳是當家人,立刻的又把濕長衫穿上,拿一塊布巾蒙上頭,開門重復出來,到後院一看,果然是新收棉花、糧食,全被雨打了,他們並沒有用蘆蓆蓋嚴。

  太極陳忙喚家中人起來,把長工們也叫起來,督促家人,把這怕雨之物,該搬的搬,該蓋的蓋,一陣亂搶;正趕上雨下得很大,勢如傾盆地倒起來。眾人只顧忙亂,可就忘了太極陳穿的衣服最少,教雨澆的工夫最久。

  後來還是太極陳的兒媳婦看見了,忙說:「爺爺,你老沒打傘,也沒穿雨衣呀!」趕緊的將一把雨傘遞給太極陳。太極陳打著傘,提著燈,到前院後院,都尋看了一遍;眼看家人把院中各物都遮蓋好,方才回屋。這時候已到五更天了,卻是陰沉得很。雨還是一勁地下。

  太極陳家中人說:「老當家的教雨激著了。」張羅著給老當家的榨綠豆汁,又要找發汗藥。

  太極陳自恃體健,說道:「不要緊。」只換了乾衣服,吩咐家人道:「我這時只覺有點冷,你們給我弄碗薑湯好了。」遂拉開被蓋上床,打算睡一覺,回頭再用一會功夫,把丹田之氣提起來,也就可以好了,教家人不要驚動他,上了床,蓋好被,就睡著了。卻是直睡到將近午時,還是迷迷忽忽的,覺著發倦。

  家人們才耽了心,以為老當家上了年紀了,打算請醫生去。太極陳還是不以為意,他精於拳技,復諳內功,多少年來不知病痛為何物,就是被雨激著,受點寒,自己調息運氣一回,便可將風邪驅去,因對家人說:「你們不要亂,這不要緊。」

  但是大凡體質強健的人,是不輕易害病的,等到一旦真有病,就一定很沈重。當日太極陳一覺醒來,已到傍晚。自己下了床,打算照平常的日課,練一練氣功。卻不想稍一運動,頓覺氣浮心搖,連呼吸都調停不好,而且口乾舌燥,鼻息悶塞,渾身覺得隱隱的酸疼起來。勉強的練了幾個式子,只是不耐煩,回轉來,竟自個躺在椅上,吩咐僕人泡茶。連喝了兩壺茶,還覺口渴,這是太極陳從來沒有的現象。家人們忙給買來一些鮮果,太極陳連吃了幾個梨子,方覺得好些,又躺在床上了。

  太極陳的病勢眼見來得不輕。到第二天,數十年如一日的晨課,竟不得已而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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