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刀君劍后
正當此時,飛鞭孔翔突然朗朗長笑,道:「索幫主如若不怕兄弟的飛鞭,不妨到這邊來試上一試。」
索陽這刻掌握著主動之勢,所以有暇注意四下形勢,亦能分心聽別人說話,這時,但見孔翔仍然站在三丈以外,並沒有撲過來替下李橫行之意。他已試出李橫行數十年精修之功,非同小可,若要立斃籃下,非連續再攻上五十招之多不可。
若然如此,自己一則耗去真力甚多,二則被敵人誤以為自己懼怕他的「飛鞭」絕技,三則那孔翔的飛鞭原定是由自己對付的,早已精研過他的鞭路,若由自己出手,必將事半功倍之效,不出三十招,就可以取他性命。
有這三點原因,追魂太歲索陽才會動念放棄李橫行,改戰孔翔。要知索陽手中的跨虎籃,擅剋各種兵刃,孔翔的鋼鞭也在被剋之列,而孔翔居然膽敢挑戰,這也是使他略感氣惱的原因。
李橫行猶自奮力支撐危局,驀地一鬆,原來索陽已躍退了七八步,索陽冷冷道:「孔翔出言搦戰,待本幫主先收拾了他,再輪到你。」
他停頓一下,瞧他有沒有反對之意?但李橫行喘息未定,一時說不出話。索陽冷笑一聲,轉身向孔翔那邊撲去,玄武幫一眾高手眼見李橫行功力有限,竟然氣喘得說不出話,都發出嗤笑之聲。
孔翔不等索陽開口,鋼鞭疾掃,採取攻勢。他本是江南武林中極有實力的名家高手,這一搶攻,越顯出身手不凡,功深招奇,索陽不敢大意,寧可多鬥幾十招也不願冒險,反正遲早定能置他死命。這兩人戰況劇烈異常,雙方之人都瞧得十分入神,心中惴惴。
索、孔二人急鬥了三十餘招,李橫行雙眼瞪得極大,凝神細瞧,他心中一面惴摸敵人手法招數,設想如何對付,耳中同時聽到宗旋的千里傳音。宗旋亦是在評論索陽的手法,兩人的意見對比切磋之下。不久,李橫行就設想出三種反擊致勝的手法。
孔翔這刻尚未露出絲毫敗象,但行家眼中,卻瞧得出他的內功和膂力,都比不過索陽。
李橫行大喝道:「索陽,你敢不敢跟我決一死戰?」
喝聲方出,玄武幫方面已躍出三人,個個凝目望住他,只要他略有異動,他們就一齊殺上。索陽還未回答,李橫行又喝道:「我們這回決戰,不許任何人打擾,須得分出勝負,方能罷手,你敢不敢答應?」
高騰冷冷道:「住口,你這麼快就忘了早先的狼狽不成?你想找死還不容易麼?本座就可以送你歸西。」
索陽躍出圈外,獰笑一聲,道:「他這話也有點意思,如若別人不再打擾,本幫主就教你血濺當場,再也不能橫行。」他手下之人都奉承地發出笑聲。以表示頭兒的話說得很幽默。
李橫行流露出他昔年在黑道中縱橫的氣慨。捲起雙袖,殺氣騰騰,道:「來吧!今日定要讓你知道江南不容你們稱雄。」
在他們當中的高騰等三人,迅即退開,讓出地方。索陽提著那對跨虎籃,大步迫向對方,但他心中卻生出惕凜之意。
因為對方強悍氣慨,表示出他真有決戰之心,任何人假如拚著一死,都不能忽視,何況對方又是武林中的著名高手。兩下一合,頓時光芒電閃「風聲呼呼,五招不到,雙方兵器就硬碰了兩次,這時,索陽方始試出敵人腕力極強,絲毫不弱於自己。
玄武幫之人,本來不大瞧得起李橫行,可是日下見他如此慄悍狠勇,決盪爭鋒之際,絲毫不讓索陽專美,頓時觀感大變,都凝神觀戰起來。雙方激鬥了二十餘招,李橫行好不容易等到索陽使出「漏接雲移」之式,立刻搶踏坎位,雙刺齊出,一招「雷風相薄」,毒辣猛攻。
索陽一呼真氣,身形倏地橫移兩尺,避過敵人這一招凶毒殺手,但仍然險險被他左手鋼刺劃中,不禁沁出不少冷汗。李橫行心中叫一聲「可惜」,雙刺接續急攻,那知索陽果然不愧是雄踞一方的高手,數招之內,反而險險殺死李橫行。
他們身形已分,相隔數尺,互相虎視。李橫行剛才能躲過殺身之危,全靠早先窺看敵人手法路數,記住了他這一招殺手,也找出破解之法,方能逃脫大難。到了這刻,他已不能不承認索陽果然藝高一籌,如若他不是尚有兩記殺手,定必失去鬥志無疑。
雙方虎視了好一會,李橫行凶悍地大喝一聲,舉刺猛刺,兩人頓時又殺在一處,難分難解。二十招不到,李橫行大喝一聲「著」,索陽應聲縱出圈外,褲上已現出血跡。原來他腿上已被鋼刺戳傷,他若不是武功高強,這一記應當是小腹挨刺,若然如此,他便難望活命了。
玄武幫之人,一湧而上,聲勢浩大。李橫行和孔翔都大為震凜,運功聚力,準備出手大拚一場,正當此時,兩道人影,一齊飄落院中。眾人轉眼望去。但見來人一男一女,都極是年輕漂亮,從他們迅捷的動作看來,都是內家高手無疑。
玄武幫方面人多勢眾,自然不曾把他們放在眼中,獨有幫主索陽。心中大生寒凜之意,厲聲道:「來人報上名來!」
這對年輕男女自然就是宗旋和秦霜波,宗旋已跟秦霜波暗中鬥上,這刻索陽一問姓名,他暗料秦霜波一定搶先開口,自然也不肯落後,嘴巴一張,「宗旋」二字尚未吐出,突然覺得自己無須在這等地方壓倒她,登時嚥回。
偌大的院落中,一片靜寂,敢情秦霜波也沒有開腔。她盈盈眼波掠過宗旋。微笑道:「你為何不說出?」
宗旋心中叫聲慚愧,假如他不是嚥回了聲音,便顯得太沒風度了,現下不但很有風度,更可望博得她的青睞。
當下也報以一笑,道:「這位姑娘乃是聽潮閣秦霜波姑娘,在下宗旋,今日見識到諸位名家的武功絕技,幸何如之。」
索陽一聽來人果然其一是聽潮閣傳人,暗暗叫聲好險,當即發出撤退暗號,一面說道:「原來是秦姑娘駕到,不知有何指教?」他提也不提及宗旋,顯然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宗旋面上微現怒色,但為了風度起見,暫時容忍不提。
秦霜波道:「本來江湖之中常有恩怨是非,局外之人,不宜多事。但今日索幫主人手太多,殊失公平之意,假如索幫主下令群毆,我和宗兄都不能坐視,勢必捲入這場是非之內,所以早一點現身,表明態度。」
這番話軟中有硬,措辭甚巧,在場無一不是閱歷極豐的老江湖,聞言也不由得暗暗佩服。
索陽道:「姑娘用心光明仁厚,在下佩服之至。不過本幫也曾闖下一點聲名,倒不至於做出群毆之舉,今日既然有姑娘出面,敝幫就此告退。」
他的目光轉到孔、李等人面上,又道:「諸位如若心中含恨,意圖報復,敝幫將在徐州恭候大駕,以三個月為期,過了此限,諸位就更容易找到敝幫了。」
這話未免說得奇怪,孔翔禁不住說道:「索幫主這話是什麼意思?」
追魂太歲索陽嘿嘿冷笑數聲,道:「三個月後,敝幫正式投入獨尊山莊之下,受嚴無畏老莊主節制,其時,諸位只要向獨尊山莊之人說一聲,留下地點時間,敝幫自會前往赴約。」
他說出「嚴無畏」之名,孔翔等人不由得悚然心驚,連秦霜波也大為凜然。只聽索陽又道:「本人今日竟毀於李橫行手底,心中實有未甘,三個月之期一滿,自然會找到李兄算賬。」
宗旋朗朗一陣大笑,索陽頓時沉下面孔,等他開口。宗旋笑完之後,才道:「索幫主既然心有未甘,那麼在下無妨再給你們多加一件。」
秦霜波溫和地道:「但索幫主眼下已經負傷,不便出手,你還是改個日子再說的好。」
宗旋道:「姑娘錯會了在下的意思啦!在下只想請教玄武幫中任何一位高手,卻把賬算到索幫主身上,假如在下僥倖得勝,還望索幫主賞個面子,三個月後先找我算賬,然後再算到李前輩這一宗。」
秦霜波不禁微笑一下,露出「原來如此」的意思,索陽卻後退兩步,聆聽一個手下報告這宗旋的來歷。
他聽完之後,目光掠過部屬,道:「這位宗少俠很不把本幫放在眼內,有煩高堂主出手教訓他。」
高騰應聲而出,取下鋸齒大刀,在他想來,宗旋縱是天賦過人,又有名師指點,但年歲所限,總強不過早先放在他刀下的王熙,是以略存輕敵之心。
他大模大樣地招招手,道:「過來吧!」
宗旋掣出長劍,邁步走過去。他不動猶自可,這一舉步,頓時殺氣騰騰,如怒濤狂潮一般向對方湧去。高騰心頭一震,連忙擺開門戶,奮起精神,抵禦對方這一股殺氣。
宗旋笑道:「奇哉怪也,高堂主何以前倨後恭,竟又把在下當做一個人物了?」說話之時,仍然挺劍迫去。宗旋雖是口中嘲諷對方,但劍上殺氣分毫末減,一直迫到五尺以內,才停住前進之勢。
然而高騰卻禁不住退了半步。他自家也明知萬萬不能被迫得後退,可是事實上又禁受不住,不得不退。就在他身形一動之時,宗旋暴喝一聲,唰地躍起六七尺,揮劍猛劈,這一著快如電光石火,威勢凜烈之極!
高騰不能不再往後退,但他倒底是知名高手,雖然敗象已露,仍然作最後掙扎。但見他身子向左右搖幌一下,才欻然右閃。他搖晃一下的原故,目的在使敵人摸不透他倒底往那一邊閃退。
然而宗旋下劈之勢極急、但見劍光閃處,已劈中敵人手中鋸齒刀,噹地大響一聲,高騰但覺手腕酸麻,鋸齒刀幾乎墜地。此時宗旋的劍已跟蹤暴射而至,高騰百忙中揮刀猛架,宗旋劍刃微歪,從刀鋒邊緣滑入,鋒芒疾吐,已刺中高騰右臂。這一劍已穿透了臂膀,傷了筋骨,從此之後,高騰這條右臂就算是報廢了。
這時宗旋只須劍招突變,便可立斃對方於劍下,但他並沒有這樣做,斗地躍退數尺,朗朗一笑,道:「承讓,承讓。」
目光轉到索陽面上,突然面色一沉,冷冷道:「三個月後之約,在下想必還擔當得起了吧?」
追魂太歲索陽平生經歷過不知多少場面風浪,但這刻卻感到難以處理,他一方面已曉得對方武功的確高明,實在有架樑的力量,本該一口答應,可是面子上卻下不了台。另一方面,他本身已負傷掛彩,勢難親自出手一拚。
當下只弄得他進退不得,遲疑了一下,才道:「很好,索某三個月後定必找上尊駕,比劃一場。」饒他面皮甚厚,說完這話,仍然掩抑不住慚愧之色,匆匆率眾而退。
剎時間,玄武幫之人完全撤退,秦霜波道:「好險,假如他們一怒之下,出手拚命,那就糟了。」
宗旋道:「我們人手也不少,怕他們何來?」
秦霜波雖是不以為然,可是仍舊不願說出使他難堪的話,只婉轉地道:「我們人手雖是不少,但玄武幫乃是江湖一大幫派,今日精英全出,若然拚起命來,我們幾個人恐怕照顧不過來呢!」
她話中暗示說,自己這一方負傷之人不少,若是照顧不周,定有損折。若然以人命為重,這一場群鬥自然太划不來。
宗旋本是聰明透頂之人,立時醒悟她話中之意,心知自己已露出了一點點狐狸尾巴。因為他情願一拚的想法,正是道道地地的黑道梟雄的性格,若然是俠義中人,定以己方人命為重,不肯輕易蹈險。
他心中叫一聲「糟糕」,連忙笑道:「在下只是說萬不得已的話,仍然可以一拚,並非希望他們發動鏖戰,姑娘切勿誤會。」
秦霜波聽了這個解釋,只微笑了一下,沒有回答,因此,精明如宗旋也瞧不出她的心意如何?他不由得泛起「失敗」之感,不但是自己露了一點原形,同時也由於秦霜波平淡的態度,加上她智力極高,實在很難達到師父賦予的任務。此外,還有一個單如玉,亦是障礙之一。
因為她一則愛上了他,二則她已知道了他藏有千面人莫信印章的秘密。這便使得他不敢冷峻地拒絕她的愛情,但如若虛與委蛇,則秦霜波礙於單如玉在當中,也將遠遠的避開他。
他雖是看出了前途黯淡,但方寸不亂,仍然若無其事地關切己方負傷之人的情形,末了又隨著大家往城內走回去。秦霜波和大夥兒一道走到大道上,這才辭別,自往回走,以便與單大娘會合,宗旋幾乎跟她回轉,但隨即發覺不妥。便改變了此意。
他回到高郵城內,立刻就變成了李橫行、孔翔等人的好朋友。當他找個機會深思熟慮如何鉤上秦霜波之時,單如玉的倩影使他十分困惱。最後,他決定暫時採取靜守的策略,除了設法再留給秦霜波一個印象之外,暫不進攻。
他在李橫行他們那兒聽到了一連串震動天下江湖的消息,在獨尊山莊黑名單所列出的十二高手和其餘二十餘人,約有一半送了性命,十二高手之中雖然只死亡了三位,便是華山派的喬一蘭真人、黔中雲霧雙雄的老大孟觸、巫山八臂神猿崔毅。可是其餘的人莫不負傷,只有孔翔、李橫行二人安然無恙。此外,還有一位因趕往翠華城而漏網,這一位便是少林派的推山手關彤。
所有的血案,分別由雙修教、玄武幫、白冥教、武勝堂、竹山寨等五大幫派出手,而他們卻都是奉獨尊山莊莊主七殺杖嚴無畏的命令行事。
因此,一夜之間,天下莫不知道有「獨尊山莊」這一塊血淋淋的招牌。七殺杖嚴無畏本來就是一等一的大魔頭,聲名之盛,更在上述黑道五大幫派之上,這一次血洗翠華城,擊敗了翠華城主羅希羽。單單是這一件大事,就足以懾服天下武林,何況他還收服了五大幫派,創立了「獨尊山莊」,更加鬨動一時,傳說之際,他已被渲染成魔鬼的化身,誰也惹不得他。儘管如此,仍然有人暗暗作對抗的圖謀。
他們以普陀山聽潮閣做希望的寄托,秘密迅速地集成一股力量,但在聽潮閣閣主未曾親自出馬以前,這股力量仍然潛隱不露。組成這股潛力的各派高手,彼此間都有了默契,而宗旋也是其中的一員。
宗旋得罪了玄武幫,其時形勢不同,尚無忌憚。日下變成了獨尊山莊的敵人,他就必須重新考慮三個月之約了。李橫行等人都勸他暫時避避風頭,潛匿起來,等到實行反擊之時,才可以露面。宗旋表示接受這個意見,他便去見秦霜波,將獨尊山莊的黑名單血案各種事故告訴她。最後試探她道:「姑娘聽了這些消息之後,可有什麼打算?」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一個避開了單如玉的機會,單獨見到了秦霜波,因此,他必須善為利用這個機會,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以及探出她對獨尊山莊的態度動向,他以最優雅的風度述說出近日江湖中的風波事故,希望在她心中留下強烈的印象。
秦霜波道:「我沒有什麼打算,一則我的武功和聲望都不足以擔當大任,以對抗獨尊山莊,二則我修習劍道,不能分心旁騖。」
宗旋默然垂頭,過了片刻,才道:「既是如此,在下亦將隱姓埋名,等到有人登高一呼之時,才奮起應戰,但願姑娘不要以為在下是個懦夫。」
秦霜波道:「你決不是懦夫,我也得隱姓埋名。免得遭遇到麻煩,而你正與我一樣,心中並無一點害怕。」
宗旋輕歎一聲,道:「或許天下間只有姑娘知道在下的心意,唉!我雖想待機而動,但只怕這機會永不出現,那時候在下就當真變成懦夫了。因為在下對付高騰之時,曾經出了一點風頭,致使武林同道無不注目在下的動向,這真是令人難堪之事。」
秦霜波道:「你仍然可以改變方式,不必隱姓埋名。只須小心一點。」
宗旋苦笑一下,道:「此舉談何容易?除非是姑娘肯在有事之時出手賜助。但如此將使姑娘大感麻煩,萬萬不行。」
秦霜波沉吟一下,道:「讓我考慮考慮。」
浪濤不斷地沖擊著岩石,浪花飛濺,在一輪明月照射之下,發出千萬銀光,遠方也是光鱗萬點,無涯無際,蔚為奇觀。仲秋的夜風,含有極重的寒意,把岩石上一個青衣少年的衣袂,拂得獵獵有聲。這個青衣少年長得方面大耳,長眉帶煞,身量高頎,自然而然具有一種凝重沉穩的氣派威勢。他右手提著一口寒芒四射的長刀,凝眸望著月光下的大海。
此地乃是一個孤懸黃海中的一個島嶼。島西有數十戶漁民,過看艱苦而又單調的生活。這種生活,世代相傳,任何人出生在這等家庭之中,一輩子就註定要打漁為生,日日與風浪搏鬥掙扎。島西平坦的地區還不算少,足夠這數十戶漁民使用有餘。過了這一塊平坦地區,地勢突然高聳峭立,岩壁千重,猿鳥難越,若然駕舟繞島環駛,除了西區之外,全是巉巉岩壁,不能泊舟,亦無法攀援上去。
這一群世代居此的漁民們,都不知道在這座千藥島的中心部份,乃是一個寬敞的盆地,林木鬱盛,奇花異草,難以勝計。在這片廣大的盆地中,只須往地下一挖,甘泉自出。又由於沒有猛獸之故,所以繁殖了許多溫馴的小動物,足供這一群突然來臨的大漢們豐盛的肉食。
這一座千藥島,本是羅家的發源地,第一代翠華城主羅年尚在襁褓之中,便與父母到達此地。他們的移居原因甚多,而那一條從島東某一處岩洞透人的秘密通路,乃是由別人指點,羅家方能順利佔據這處肥沃的土地。
這已是百餘年前之事,當時這千藥島的翠華谷中,還遺留下好些簡陋的石屋,也有弓箭和兵器,這都是老早以前海盜所遺留。本來這一塊世外桃源盡可安居,但海盜們卻不是定居的材料,所以最後終於荒廢了許多年代。
總之,羅家移居這一處地方之後,就沒有離開過,直到羅年長大,當初與羅家一道遷來的幾家至友相繼凋謝,人口越減。加上羅年學成了血戰刀法,以及他的智慧隨年歲而增長,攜來的書籍也完全啟發了他的天賦才能。於是羅年孤身離開這個安樂窩,到人世中奮鬥。
羅年數載之後,不但成家立室,而且在事業上大有成就,他讓兒女回千藥島奉侍親老,好多年才因老人家們先後謝世,才又把孩子們帶回中土,建立了翠華城。羅希羽的內功底子,就是童年時在那一片沃土紮下的根基。現在輪到羅廷玉這一代回到老家,不過他的光景卻大是黯淡,充滿了仇恨悲憤和痛苦。
翠華谷中有好幾幢石樓,都十分高大寬敞,一切動植物都很豐盛,只有人事變遷得太大。曾是武林景仰,隱然成為白道的中流砥柱,羅希羽已經身敗名裂了。羅廷玉被他父親的手下大將們送到這座孤島之後,總是喜歡站在海邊這一塊岩石上,遙遙望著大海。
這兒離海面總有三四十丈,極是高峭,在他身後還有更高的岩石峭壁,不過,當他站在這一塊巨大的岩石上之時,除了天上的浮雲比他更高之外,連海鷗也很少飛上來,他總是俯視著大海、浪花、海鷗……
天上的月亮不住地提醒他今夕何夕,他每每記起一年前的今夕,翠華城的大火,廝殺聲,父親的面容和聲音等等,他便忍不住那兩眶熱淚。他的孤憤,他的悲痛,只有他自家知道。在平常的時候,他一點也不流露出來,因此,連秦紹、張翊、賈心泉等號稱為翠華三雄的他們,也不曉得羅廷玉竟是如此悲憤,更別說其餘的手下人了。
這一年以來,羅廷玉幾乎有大半年是在一塊巨岩上消磨掉的,每天一離開溫暖的床,就到此處煉功。因此,現在他對這一塊地方簡直熟得不能再熟,閉上眼睛都畫得出來。當然羅廷玉不會無緣無故老是到這方岩石上煉功.這其中還有一個秘密,只有羅家之人方能知道。
這一處地方相當寬敞,但左右兩側和後面都是更高的石壁,除了向東的石壁之外,向南和北的石壁都長滿了青苔,因為這兩面陽光照射不到,即使是秋冬之際,太陽躞度變化,也晒不到。海風亦吹不到這兩面石壁。所以長出肥厚的青苔,每一面足足有十丈方圓的一大片,在正面白色的岩壁對比之下,襯托出異常的景緻。
在正面白色石壁,離地不過兩尺之處,有一處凹了進去,卻是一個正方形,邊緣十分整齊,好像有人雕刻而成的一般。具體地說,就是在這石壁上有一個尋丈見方的凹入空格,凹進去的深度約是四尺,因此,方格內的牆壁就不致被風雨侵蝕。方格之內的石壁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石質細膩之極。純是白色。在這經丈方格之內,刻得有許多人像,除了一部份是打坐,或空手行走的姿勢之外,其餘尚有幾十幅,都是持刀作勢,騰踊蹲滾,式式皆全。
這空格內的人像,就是羅家威震天下的「血戰刀法」的本源了。百餘年前羅廷玉的祖父羅年,就是從這上面學到了「血戰刀法」,才能建立翠華城,成為武林重鎮。那些持刀的人像,不必細說,至於打坐和行走的姿勢,卻是內功和行功。簡單明瞭易於學習,卻又威力無窮,一生修習都難臻止境。
在方格之外的左側,有一塊高達四尺的石碑,貼壁豎立,這塊石碑,乃是就一塊天然岩骨雕鑿而成,表面仍然很粗糙,距石壁不過五寸左右。在石碑之前五六步之處,又有一座石墩,墩上已留下淺淺的痕跡,一望而知有人在墩上生過無數歲月而致。
羅廷玉修習內功之時,也是在石墩上打坐。他一睜眼的話,便可以瞧見石碑上刻看四個大字:「君臨天下」。事實果然不錯,羅家的上兩代都曾經「君臨天下」,成為無與倫比的武林宗匠,然而第二代羅希羽的下場,卻推翻了石碑上的四個大字。
在這四個大字之內,還隱含了一件秘密,原來這「君臨天下」四字,指的並非是那方格內的武功成就,而是別有所指,另外有一套武功,尚未發現。假如能參破這個秘密,才可以「君臨天下」。此所以碑前的石墩上留下了打坐的痕跡。羅家上兩代為了參悟此秘,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工夫。
羅廷玉拭掉眼淚,回轉身子,走到石墩,坐了下來。他本想修習一會內功。可是在今晚中秋月圓之夜,他無論如何也靜不下來做功課。他迎面對著石碑,碑上的四個大字好像向他嘲笑。移開目光,便見到方格內精緻生動的人像。
靜靜的坐看,內心卻掀起萬丈波瀾,各種痛苦交相侵襲,感懷身世,瞻望將來,真恨不得投落茫茫大海之中,葬身魚腹,一了百了。但他卻不是逃避現實的人,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恆心毅力上,而不寄托在參悟秘密之上。他想:只要我功力日深,刀法更進一層,便可以率眾對抗嚴無畏,把他擊敗之後,重建翠華城。
他時時想起父親最後囑咐的話,那時羅希羽已點住他的穴道,好讓手下把他送走,臨走時向他說道:「望你三年之後,捲土再來,重建翠華城。」
三年時光雖不算短,但修習這等上乘武功,三年只不過是其中的片段而已,因此,他最感到焦急的就是這一點,如何能在三年後就捲土再來,重建翠華城呢?現在已過了一年,卻離成功的目標還差一大截。
一幕幕的往事閃現過他腦際,當日慘烈的景象和廝殺聲,使他突然熱血沸騰,坐立不住,唰地躍起,揮刀猛劈。長刀破空之聲,尖銳刺耳,充滿了使人心寒膽落的威勢,他的一腔怨憤,使這一路凶狠的刀法,更加凶狠威猛!
他已感到每一刀發出之時,已隱隱有刀氣透出,使得順手之極。因此,他不知不覺沉迷在奇奧巧妙的刀法之中,渾忘了一切。遠遠望去,他的刀光已化為一個巨大的白色圓球,把他的身形裹在當中。他把血戰刀法使完又使,無端端增加了七個招式。這七個招式也不算得是他自己創造,因為方格內亦有這麼七個式子,不過從羅年起到羅希羽為止,他們浸淫於刀法之中那麼多年的功夫,仍然摒棄了這七個招式。
羅廷玉當然曉得這原故,據他父親說,這七招一則不夠辛辣凶毒,二則摻在血戰刀法之內,反而使這一套刀法不能貫接。他曾經特別留心這七招,一年下來,越發覺得有理。但日下卻無意之中把這七招都融匯在整套刀法之內,但覺這七招妙用無窮,也沒有一定的次序,有時在某兩招當中夾上七招中的一招,但覺刀氣激射,平添無限威力,有時這一招夾在別的招式中,則變成無懈可擊的守勢,一如我們用力之際,時間一長,便須得喘息一下似的,而由於這一喘的結果,可以增加後勁。他一時還摸不透這七招的奧妙,但他已領略出這七招決不是多餘的招式,只不知何以以前認為全無用處,今晚激動之下,舞刀發洩,反而悟出了其中一部份精妙。刀光突然收歇,他像石像一般屹立不動,凝眸尋思,在他深心之中,已認為自己倘若能使用其中的三四招,便是莫大收穫,根本不敢把七招全都用上。
但此竅一通,這七招好像都具有相同的妙用,所以他沒有遺漏任何一招,但凡體味得出一招的奧妙,其餘的六招也都一樣可以這樣應用。這真是十分奇妙的事,他直著眼睛細想,一會又揮刀演練、如此停停歇歇,不知不覺已是天亮。他回到居處,筋疲力盡地大睡,到下午才醒轉,傍晚之際,他又到了那塊煉功石上。
這一夜雖是中秋過後,但月亮仍與昨夜一般的圓,因此,他初時站在崖邊遠眺海天之際,滿腔孤憤沉哀,又使他心情紊亂波盪,以致於慟哭失聲。在這孤獨靜寂的夜晚,可使得他不禁記起了在翠華城的歲月。他的父親、家人、朋友,現在都沒有了,以往的安逸尊榮,俱成逝水泡影,他須得孤軍奮鬥,再沒有父親攜掖照顧。這身世之感,令他淒涼萬狀,淚如雨下。
其後他決定先煉一回內功,再練刀法。於是,他拭駝眼淚,到石墩上打坐。「君臨天下」四個字又赫然人眼,他不禁自言自語道:「難道那七招便可以使我當真君臨天下麼?那時候豈不是變成了武林傳說的「刀君」了麼?但這可不能胡亂相信,人家聽潮閣有「劍后書」,尚且多少百年以來未出過劍后,刀君之事,也不過是傳說而已,怎會落在我身上?」
他掩飾地嘿嘿乾笑數聲,可是卻禁止不住自己往這件事上想,他又自語道:「假使我的刀法果然煉到君臨天下的地步,當然可以稱為「刀君」,不過,以爹爹的功力造詣,尚且談聽潮閣而色變,十分佩服她們,認為無法抗衡,我焉能仗那七招就可以與聽潮閣相提並論?唉!別胡思亂想啦,還是煉刀吧!」
羅廷玉勉力收拾起心猿意馬,取刀起身,著意演練。他家傳的血戰刀法,本已熟得不能再熟,較之名震天下的羅希羽,只不過是功力火候未及而已。但增加了這七招之後,初時但覺有左右逢源之樂,可是越練越難,終至於頭緒萬端,變化繁瑣無比,簡直弄不清楚了。
這以後一連串日子中,他的興趣完全集中在刀法上,他分明記得那個中秋節的晚上,他無意中把這七招夾在血戰刀法之內,憑添了無限威力,由於這個極深的印象,使他再也不肯放棄這七招,鍥而不捨地日夕苦練。
不知不覺已過了四個月左右,他的心境陷入前所未有的低潮中。因為這四個多月的勤修苦練,不但沒有把這七招刀法安排妥當,反而使他原本的刀法造詣,減弱了許多倍,竟比不上最初到這「千藥島」之時。這個低潮乃是逐漸形成,雖然他已發覺了不少時候,卻仍然拚命激勵起自己的勇氣和毅力。
直到這一晚,他練到月掛中天,突然間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這七招刀法果然是絕世之學,但若是沒有參透的天資,那就越練越糟,直到完全不會使刀為止。他一旦確信了這個道理,頓時心灰氣沮,坐在巨岩上,向天垂淚。
這個打擊對他實在太大了,使他再也擔負不住父死城毀的悲哀,整個人都頹軟無力,他的精神亦面臨崩潰的邊緣。他想到一個解脫的辦法,那就是躍落峭壁,死在底下森巉的礁石上,唯有這一途,可以逃避命運加諸他身上的不幸。
海風明月依舊,可是人事卻大有更改,沉沒在人海中的人們,很少能想到江山如故這一點,假如他們都感到宇宙的永恆,定會對世事的變化看得淡些。羅廷玉思前想後,老父的容顏,翠華城的風光人物,歷歷如在眼前,日下只賸他孤獨地擔承這許多悲涼愴痛,他實在擔承不起。
走到峭壁邊緣,但覺兩耳風生,放眼則是海天茫茫,他心中一個聲音說道:「你已如此的孤獨,又連武功都減弱了,如何一了百了,且作逃避之計?」
但另一個聲音接著道:「羅廷玉啊!羅廷玉!你身上的責任何等重大?不但要重建祖先基業,還須接續羅家香煙。」
這些話使他悚然心驚,喃喃道:「是啊!我爹爹只有我這一個獨生兒子,焉能將羅家一線血脈,自我而斬?」
他忽然變得十分頑強,早先的消沉和逃避之心,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掉轉身,找尋長刀,決意再下苦功死練,誓必參研出這七招曠代絕學。
但他那口長刀卻不見蹤跡,用心一想,自個兒點點頭,說道:「對了,剛才我心灰意冷,五指一鬆,那口長刀不知飛到那兒去了,但且不管它,我練我的,沒有刀在手也是一樣。」
他說練就練,出手演出招式,這時他已下了決心,一如背水為陣,置之死地。心中空空蕩蕩,別無牽纏。練了一趟,猛可發覺大有轉機,連忙收攝心神,繼續苦練。要知他本是資質高絕一時的人,而且又平生煉刀,對正了這條路子,如若連他也參悟不透,過不了這個難關,則天下再無一人可以過得。
他事實上也正是到達大進步的最低潮,但凡任何技藝,若求進步,必是成波浪形發展。每進步一次,必定又停滯若干時間,進步幅度越大,這一段低潮就更長久和低落,這原是自然的法則。
羅廷玉所要攀登的是天下最高的峰巔,因此,他的低潮特別難熬,意志略有不堅,難免喪生之禍。這道理雖是很顯淺,可是身在局中之人,卻永難發覺。現在羅廷玉正向壯觀磅礡的浪峰頂躍登,速度比落下之時可快得多了。他發揮出生命中的潛力,冥索潛參,不知不覺已到了天亮之際。
他停歇下來休息,打坐了好一會。起身走近那幅凹陷的方格前,仰頭細瞧,霎時間,又參悟出不少道理。然後,他回轉身,正想離開,忽然間發現他的長刀就掉在那方「君臨天下」的石碑之後。那道夾縫很窄,他伸手入縫拾刀之時,突然停止了拾刀的動作,用手指頭向石碑背面摸索。
碑背敢情鐫刻得有不少字跡,每一個大如鴿卵。初時他摸了許久還不知道是什麼字,其後靈機一動,心中把那些字倒轉過來,頓時辨識得出是什麼字。原來碑背麻麻密密的字跡,都是由下而上排列,字形的方同亦呈頭下腳上,恰好常見的相反,羅廷玉當初老是以為那些字是正常寫法,所以一個也猜不出。
現在摸起來雖是遠不如目閱方便迅快,卻也通通認得出,從頭到尾「手讀」了一遍,不由得精神大振,忖道:「原來這一方石碑大有奧妙,除了指出那七招的妙用之外,還有一段內功口訣,可以使功力大見精進。這樣說來,我已參悟出刀法要領,現下又得到內功精髓,得以內外兼修,成功指日可待了。」
他起身仰天長嘯一聲,胸懷間第一次充滿了豪氣壯志,也發洩出不少悲鬱。回到谷中,秦、張、賈等三雄以及手下二十一名弟兄都不見影蹤,羅廷玉曉得他們各有職司,有些放牧,有些耕種,又有些瞭望防守。
他自從踏入這谷中,至今已達一年零四個月之久,可是一共說不到二十句話。平日總是蹩住一肚子的悲憤愁鬱,連瞧他們一眼也覺得多餘。然而今日他卻十分希望有個人可以跟他說話,他將把這個使人無比興奮的消息,與大家共享,好使他們鼓舞奮發。
但四下杳無人跡,他踏入當中那座最寬敞的石樓中,先在廳子裡小生一下,按著打算回到廳側那個小房間寢息。這座石樓一共有六七個寬大的臥室,但他卻揀了這一個,為的是表示臥薪嚐膽,決不苟且偷安,所以捨棄了寬大房間不用。
經過樓梯之時,忽然心動,拾級而上。這是他第二次踏上這道樓梯,第一次是初到之日,其後全心練武,又因祖父及嚴父曾經居住過的房間均在樓上,他怕見到遺有手澤的舊物而復情,是以從未再次上去。樓梯盡頭便是一座大廳,堅厚結實的地板,甚是光滑,雖然已歷時百載,還沒有朽壞之象。大廳內所有傢俱,均是本谷出產的一種木料製造,紋理細密堅硬,木質極佳,竟不下於世間貴重的紫檀木。
四壁懸掛了好些肖像,也停下腳步,瞥視這些肖像,第一次發覺他的祖先們都有豐廣的天庭,挺直的身子,以及神采奕奕的眼睛。這些肖像之中,他父親羅希羽的肖像最是年青,大約是二十許少年,薄薄的嘴唇緊閉著,流露出自負和嚴冷的意味。
羅廷玉在父親肖像之前,佇立最久,想起父親一生都處於順境,天下景仰,權勢極大。殊不料到了晚年,竟遭強仇侵襲,城毀人亡,他當時心情之苦,自然不是一般人所能了解,他當日那種威風凜凜的英雄氣慨,留給羅廷玉極深刻的印象,心中充滿了敬仰之情。
羅廷玉在父親年青的肖像前感慨了一陣,舉步走出長廊,第二個房間就是羅希羽用過的寢室.他取出鑰匙,打開了房門,一股久無人居的氣味,撲入鼻中。放眼一瞥。這個寬敞的房間,並沒有分隔開,床上的被褥及帳子已經收起,可是那把太師椅和四張高腳靠背椅上尚有坐墊,靠窗的長形書桌上,擺放著文房四寶以及鎮紙尺等物。
書桌左邊有一具書櫃,右邊兩個瓷瓶內,插有不少卷軸,他隨手抽出一卷,打開一看,卻是羅希羽自書的一幅條軸,寫的是一首五古。羅廷玉朗聲誦道:「攣鷹斂六翮,棲息如鷦鷯。秋風颯然至,聳目思凌霄。英雄在承平,白首為漁樵。非無搏擊能,不與狐兔遭。長星亙東南,壯士拭寶刀。落落丈夫志,悠悠兒女嘗。」
誦讀完這首五古,再看題目,卻是「四十感懷」,下署「羅希羽自題並書」等字。由此可知這首詩是他四十歲時,有感於天下承平,寶刀空老而作,所以詩中開首就比喻自己好像是鷹,但斂翮棲息有如鷦鷯小鳥,然後說秋風颯爽之時,便不禁有凌霄之想,可奈時在承平,縱是英雄志士,亦只好終身漁樵,以至白髮蒼蒼。這並非是沒有搏擊之能,卻是遭遇不到興風作浪的對手,因此,他只好時時拂拭寶刀而歎息。
羅廷玉呆了一會,忖道:「爹爹昔年若知有今日,定必不會作出這種感懷詩。唉!「長星亙東南,壯士拭寶刀」,他一定感到很寂寞。」
心念轉動之時,隨手又抽出另一卷,打開一看,只有寥寥數字,字體娟楚有致,全書不似羅希羽那等鐵劃銀鉤。
羅廷玉緩緩唸道:「妾命由來薄,君恩豈異同?自憐團扇冷,不敢怨秋風。」讀罷不免一楞,心想:這一首哀怨纏綿而又深情摯愛之極的小詩是怎麼回事?往後再看,只見題著是江陰姚氏女子小丹書奉羅希羽郎君,底下一個橢圓形的印章,刻著「桃花依舊笑春風」之句。
羅廷玉這才知道這一幅小軸,乃是他父親羅希羽多少年前的一宗風流公案。這贈詩的江陰女子姚小丹,想必才貌雙全,她深愛著羅希羽,同時知道羅希羽不會娶她,雖是如此,她仍然不敢怨恨羅希羽,一切都委諸自己的薄命。
詩中典故用的是漢代班婕妤所作的怨歌行,這一首古詩,膾炙人口,傳誦古今。如今常用的「秋扇見捐」一詞,就是從班姨妤的怨歌行而來,意謂婦人色衰見棄,有如秋日之扇,天涼而捐棄不用。
這本是極富詩意的一種幽怨,然而那姚小丹更進一步,越見深情。她說她只自憐團扇太冷,而不敢怨恨秋風,如此柔情哀鳴,即使是鐵石心腸的人,也很難不為之軟化。
羅廷玉雖是很少遐思及兒女之情,這正是他何故至今未娶之故,但他倒底是感情豐富的年輕人,痴呆了一陣,想道:「這位姚姑娘不知道後來能不能得到爹爹的垂憐?假如爹爹一直沒有理會她,她真是太可憐了,但願爹爹的心腸不是那麼的硬,不曾辜負了美人恩意。」
不久,他已察覺自己想得大多。這些風流艷事,自然是發生在二三十年以前,其時他尚未出生。如今羅希羽已經作古,姚小丹也許早已物化,縱或尚在人世,亦是人老珠黃,無復當年了。他決定先去睡一覺,有暇便細覽父親這些遺物,以便多曉得一點有關父親生前的事蹟。
傍晚之際,他走到另一間石屋,屋內燈火明亮,酒肉香味四溢,十五六個漢子。分作兩桌,正要吃飯。羅廷玉這一現身,屋內的喧聲,立刻完全消滅,寂然無聲,十餘對眼睛都落在這位滿身血恨的少主人面上。兩個中年大漢首先起立,餘人相繼站起。
羅廷玉向眾人點點頭,揮手教他們落坐,自己也走到那兩個中年人身邊,他們當即騰出上位,讓他坐下。在他左首是翠華城三雄之一的賈心泉,此人足智多謀,武功高強,隱然為三雄之首。右邊的是張翌,乃是一條魁偉大漢,膂力特強。
羅廷玉未開口之前,誰也不敢開腔,只因人人皆知他心情極壞。遭遇亦實在太慘。所以在忠心敬事之外,又含有憐惜他的情緒。
他神采奕奕的眼睛,在眾人面上轉動一匝,最後落在賈心泉面上,問道:「秦三叔呢?」
賈心泉道:「他當值巡視各處崗哨,還須個把時辰方能回返。」
羅廷玉點點頭,取起酒觥,向兩席之人一讓,人人都舉盃相座,燈光之下,但見十餘隻粗壯有力的胳臂舉起,氣勢甚是雄壯。
羅廷玉朗笑一聲,道:「今日是我獲得轉機的重要時刻,諸位弟兄同乾這一盃,不須多久,咱們就回返中土,重建翠華城。」他的聲調鏗鏘,語氣堅強有力,流露出無比的信心,屋內爆發出歡呼之聲,紛紛乾了一盃。
羅廷玉又道:「從今日開始,咱們不再苦守島中,而是改守為攻,採取行動。弟兄們,今宵不妨一醉,明日的局面將要大有改變了。」這番話又博得狂呼喜叫之聲,頓時觥籌交錯,人人盡情痛飲。
羅廷玉也開懷進食。這是他年餘以來第一次拋開心事,已經老成的面龐上散發出青春的光采,賈、張二人也十分興奮,頻頻敬酒。到了酒醉飯飽之際,賈、張二人陪同他走出膳堂,在月色之下,踏著茸茸碧草,享受著清爽的晚風,他們剛走到開曠的草坪上,秦紹踏月歸來,聽賈心泉一說,倦餓全消,立時參加他們的行列。羅廷玉道:「直到今日,我才參悟出無上刀法,掌握住可以擊敗嚴無畏的契機。但仍須一段時間勤修苦練,方能動身前往找嚴無畏算賬,不過,在我動身以前,咱們先要採取若干準備行動才行。」
翠華三雄都表示十分興奮,秦紹道:「只不知少主大約何時就可以出馬?」
羅廷玉沉吟一下,道:「我爹曾以三年為期。命我重建翠華城,那就預定再過年餘,湊足三年之數好了。」
年餘時光不算很短,但在這件艱鉅之事而言,年餘簡直是奇蹟。當他們抵達本島之時,人人都打算要呆上十年八年,方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因此,他們一聽只須年餘時光,都高興振奮之極。
張翌道:「少主剛才說在這段時期先作準備工作,便請示下,我們立刻著手進行。」
羅廷玉道:「我不能分心參與這些雜務,準備工作全由你們負責,賈大叔可有腹案沒有?」
賈心泉沉吟一下,說道:「準備工作不外分作兩大部份,一是探測敵情,縱然不能做到瞭如指掌,但亦須有點眉目,例如嚴無畏的勢力發展成什麼樣子?他住在什麼地方等等。第二部份是聯絡天下武林豪傑,等時機一到,少主登高一呼,群雄畢集。」
羅廷玉等人聽了。無不頜首稱是。賈心泉又道:「我們三人之中,必須留下一人陪伴少主,又挑出兩個手下留守,其餘的人,全部於明後天上路,著手進行。」這時,包括羅廷玉在內,神情無不興奮和急切。他們終於在渺茫的希望和沉重的噩夢中掙扎出來,見到了曙光。雖然前途荊棘重重,危機處處,可是與其在這孤島之中等閒度過一生,不如把一腔熱血洒在中原的土地上。
羅廷玉為了練功起見,不敢參加他們的計劃會議,生怕情緒過於波盪。對上乘刀術及內功的修煉都有影響。賈心泉、秦紹、張翌三人澈夜會商,第一步是分配人手,第二步是通訊問題。這兩點解決之後,便看手擬定兩大工作行動的細節。天亮後,他們都聚集在左廳中等候羅廷玉,大約是辰時光景,羅廷玉方始煉完功夫回來。
賈心泉向他報告道:「屬下等會商通宵,特地把結論向少主報告:我們的計劃如前所述,分作兩大部份,一是查探敵人的實力佈置以及嚴無畏的居處。另一部份則是秘密活動,聯絡全國各地武林人物,事先結成一股秘密的力量,但等少主功成出馬,即可在各方面得到配合,痛擊敵人。我們三人之中,留下張翌及兩名弟兄,不但負防守本島以及侍候少主之責,同時亦須傳送少主命令以及接收外間各種消息。張翌兄水性特佳,所以這個責任非由他負起不可。」
羅廷玉道:「他的任務當中,難道有用得著水底功夫的地方麼?」
賈心泉道:「由於咱們必須極端保持這基地的秘密。因此,張翌每次到大陸岸上聯絡之時,其勢不能使用舟船,但水程相當的遠,亦不能泅泳往來。因此,屬下安排一條路線,由張翌先從秘道出去,繞島泅到西面漁戶所居之處,這數十漁戶之中,有一戶是咱們的人,他姓黃,人稱黃九,年輕力壯,尚未娶妻。這年餘以來,武功進境甚速,為人也正直而富謀略,將來必定是本島漁民首領無疑,他明天將新購一條快艇,以供張翌駛往對岸的太平港之用。在太平港內千餘戶漁民中,咱們的人還真不少,有些是以前收羅的,還有五戶是屬下在這年餘當中收用的。這五戶漁家所居地勢以及其他條件俱不相同,足可以供咱們在任何情況之下利用。」
羅廷玉注意地聽著,心中湧起敬佩之意。心想像這等精密的佈置,如不是有賈心泉這個足智多謀的人,年餘以來就著手進行,現下一定措手不及,自己縱然武功練成,可是若然沒有他們的幫助,對方又是狡猾厲害無比的腳色,恐怕多費無數倍氣力,也不能如願。
賈心泉只停歇一下,又道:「秦紹是負責聯絡各地武林人物,先從極有交情之人做起。寧可收效不大,亦不冒洩露風聲之險,能聯絡多少就算多少,切切不可貪功。其實咱們翠華城百餘年基業,也是不容易摧毀的,正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咱們在全國各大都邑之內,幾乎都能找到一兩處極可靠穩妥的地方,作為聯絡站,因此,秦紹你的工作進展以及需要什麼援助,都可以從這些聯絡站迅速把消息傳到我手中。
他轉眼瞅住羅廷玉,停歇了一下,才道:「現在要請少主撥出一個庫藏,以供這次行動的經費。」
羅廷玉頜首道:「使得,本城存放在全國各大銀莊之中約有百萬之數,但這些款項最好不要動用。」
賈心泉道:「少主之慮極是,這些款項雖說分散各家錢莊中存放,但敵人乃是曠古絕今的梟雄人物,定會往這一方面用了不少力量,查出本城的存款,一旦動用,他們便曉得本城展開反擊了。」
羅廷玉道:「賈大叔真不愧是本城的智囊,昔年除了桑君山叔台之外,要數賈大叔智謀最高了。」
賈心泉沉重地歎息一聲,道:「桑兄想必早已戰死了!幸而當日老城主曾經把一部份外面的事務交給我辦,不然的話,今日就可能全然弄不清楚本城在各地的情況了。」
這年餘以來,大家都不敢談論起以前的事。但如今力圖恢復之際,雄心振奮,壯志飛揚,情況大不相同,因此,大家都減去了顧忌。
羅廷玉點點頭,道:「賈大叔這話極是,我有句話,說出來你們萬勿見怪,那就是我時時覺得桑君山叔台有點詭異之氣,好像有點靠不住,據黛青妹說,他有時用一種古怪的眼光瞧她,使她很不舒服。」
他突然發覺所有的人都連連點頭,當即曉得自己的看法並非懷有成見,實實在在真是如此。一個念頭閃掠過心頭,使他矍然動容,道:「但願這一次本城被毀之事,與他全無干係,不然的話,日後我定要手刃此獠,方消我心中之恨。」
秦紹遲疑一下,才道:「假如他有干係的話,咱們千藥島焉能至今全然無事?」
羅廷玉道:「這便是可怪的現象,總之,這一次咱們出動,須得查明此事。」他的目光落在秦紹面上,問道:「你奉命去殺黛青妹子,情形如何?」話聲中隱隱透出痛苦的心情。
秦紹道:「屬下平生不曾違背過老城主的命令,只有這一次,屬下只斬斷了她一臂,就再下不了毒手,當時我替她止血包紮之後,將她放在一條秘道之內,便逕自離開。因此,她到底生死如何,屬下也不知道。」
羅廷玉歎息一聲,道:「謝謝你,家君之令可能錯了,但無論如何,咱們有機會的話,也須查明此事。」
賈心泉等他心情略為平復,才道:「屬下打算今夜出發,一個月後,秦紹率兩人接著出發。其時,屬下已把大部份通訊網設立好,俾利於他的行事,少主還未指示經費方面的辦法呢!」
羅廷玉道:「本城在淮陰有一個庫藏,為數不多,只有合五萬兩銀子的金條,但初期尚敷你急用,回頭我把窖藏詳圖交給你,將來的經費,恐怕要從太平港運出,方敷應用了。」這話的意思是說本島中另有秘庫,窖藏鉅量的金銀。
賈心泉道:「屬下如把各地聯絡站建立妥當,距太平港雖遠,亦不礙事。」
他注目張翌,道:「有一件事少主批准之後,就全靠你擔承了。」
張翌慨然道:「只要我力之所及,多多益善。」
賈心泉向羅廷玉道:「屬下打算在短期內,訪查出本城舊部子弟三五十人,送到本島施以嚴格訓練,將來轉戰千里,重建翠華城,這一批子弟兵就是主要基幹了。」
羅廷玉道:「正須如此,我閒下來之時,當必親自傳授一些功夫給他們。」
他們又商議了許許多多的細節,然後,等到夜色已深,賈心泉率了十名弟兄,悄然離開。千藥島上驟然間減少了十一個人,只賸下羅廷玉、秦紹、張翌和十一名弟兄,頓時清冷得多。不久,又有六名弟兄按照計劃離開,他們將依循賈心泉建立好的聯絡站前進,一直找到賈心泉為止。此時,因為賈心泉已把先帶去的十人,分置在重要的聯絡站,所以手下無人。這一批後援,正好補充他缺乏的人手。
過了一個月左右,秦紹也帶了兩個弟兄離開。他此行已擬定了天下各地數十位與翠華城關係極深的武林名家為目的,但當然一出了太平港之後,就會得到許多有關這些人物的消息,以便進行或放棄。
島上現在只賸下四個人,張翌每隔二日總要到太平港走一趟。這件差事極是艱苦不過,一則遙遠難行,二則海中又有凶惡的魚群,錯非他這等水中功夫高強之極的人,可真不易擔承下來。他第二次出去,就帶回來不少令人興奮的消息,其中之一,是子弟兵已收羅了三十五名之多,不須多久,即可全部抵達太平港。
要知翠華城建立至今,已有百年以上的歷史,在全國南北一十三省,以至西疆、北漠、關外等地,都有翠華城的鏢局,若論與翠華城極有關係淵源的人,何止數萬之眾。是以這次賈心泉暗暗募求子弟兵之舉,毫不困難。但這第一二批百名以內的子弟兵,乃是日後重建翠華城,恢復雄霸局面的基幹人物,可就不能濫竽充數,除了家世淵源之外,尚須天資才幹都堪以造就的,方始入選,這麼一來,便很不容易挑選到適當之人了。
羅廷玉深知賈心泉富於謀略,眼力甚高,大可予以信任,因此,他能在短短期間選出三十五人送回來,真是喜出望外,將來這一批子弟兵中,有些或者能叱吒風雲,崛起於武林,成就大功,或者總管數省鏢局,責任艱鉅,這就得瞧以後局勢如何發展了。
在賈心泉報回的訊息中,有一則關於「獨尊山莊」的消息中說,獨尊山莊現下已獨霸天下黑白兩道,手下以玄武幫、武勝堂、雙修教、竹山寨及白冥教等五大幫派為基礎。此外,直屬獨尊山莊的「霜衣隊」皆是七殺杖嚴無畏親自訓練出來的硬手,人數多少,不得而知,但總有百餘之眾。這一則消息顯示出獨尊山莊勢力強大無比,當真已有唯我獨尊之慨。
另一則消息中又說,武林各家派雖然很多都與獨尊山莊結有仇恨,不過眼下各家派俱不敢輕舉妄動,即便是少林、武當這等名門大派,也都極力收斂,門下弟子在江湖上罕得發生事端,亦極少稱門道派,由此可見得這些名門大派,都不敢在獨尊山莊全盛時期,攖惹他的鋒芒。不數日,張翌潛赴太平港,把第一批十個少年,運回千藥島,接績下去的數日內,把其餘約二十五名通通安然接回來。
這些少年們的父母甚至祖父,皆是出身翠華城,百數十年來,都在翠華城所屬的各省鏢局中任職,淵源極深。因此,賈心泉看中了之後,只說一聲要帶走,他們的父母都感到十分光榮高興,雖然他們全然不知賈心泉要把這些孩子們送到何處?作什麼用?只知賈心泉是翠華城三傑之一,聲名赫赫。而目下大凡是翠華城出身之人,絕大部份都遭遇冷落歧視,有些甚至被殺害,這股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怨憤,加上對翠華城的信仰,使得他們全然不問內情,便欣然把兒子交給賈心泉。
當然這些兒郎們突然失去蹤跡,或會惹起敵人注意,賈心泉可不是貿貿然的把人帶走算數,而是小心安排過,利用每一家人不同的環境,找出掩飾的理由,正因必須掩飾之故,賈心泉乃是在好幾個省份才挑出三十五人之數。決不在同一城邑之內選兩個人。這些少年們都在十八歲至二十一歲之間,個個武功不弱,精明幹練。羅廷玉為了他們特地騰出了六七天的時間,逐一詳細晤談,並且以各種方法考查出他們的性格體質,俾便於傳授相近的武功。他又把這三十五名子弟兵的才具,分成若干類項,默誌於心,將來就可以依照他們的稟賦才能,分派工作。
這羅廷玉雖然年事尚輕,但已具有統帥之才,而且由於他以前乃是翠華城少城主的身份,地位崇高,平生已交接過無數高人異士,見識比之同年紀的人,不知要高出多少倍。他昔年文武並重,讀書甚多,胸中所學淵博異常,除了經史文學之外,更曾涉獵及兵家法家之學,而棋琴書畫這等怡情養性的雅技,亦大都精諳。
因此,這些聰明自負的少年們,跟他詳細晤談之後,都對這位少主十分傾倒佩服,加上身世上的尊卑主從的關係,人人都形成誓死效忠之心。賈心泉在外面孜孜不倦地搜羅人才,以及建立各地的聯絡站,其後陸續又送來三十五個可造之才,前後一共七十名。
羅廷玉在這些子弟兵口中,得知武林中出了一位年輕的大劍客,姓宗名旋。據傳,這位劍客不畏獨尊山莊,智勇兼備,時時與一個美貌少女一道出現,但他們卻不似是一道行走江湖的鴛侶,因為他們單獨出現的次數更多。
這個美貌少女也是劍術高手,不過罕得出手,她姓秦名霜波,凡是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清華絕俗,不大流露出喜怒哀樂之容,對一切事情,都淡然處理,使人覺得她好像是鏡中之花,水中之月,似真似幻,若有若無。
羅廷玉聽過他們描述這個秦霜波之後,心中便時時念及。他從種種傳說中,歸納起來,曉得獨尊山莊之人從不找她的麻煩,對宗旋卻不客氣,有過幾次風雲變色的搏鬥追殺,但宗旋總能仗著精湛無比的劍術逃脫大難。風傳有一次是秦霜波出手助他的,宗旋所以能夠自保,此是一則他武功高強,二則他機警絕倫,三則隨時隨地都有人掩護暗助,這是由於武林各家派都對獨尊山莊存下敵意,所以宗旋的蹤跡實在不易查出。
時光荏苒,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年,羅廷玉的刀術及內功不知精進了多少倍,以他日下的功力身手,已可以踏入中原,展開恢復舊業,殲誅仇人的行動了,可是他卻從未動過此念,原因是他自知在「刀道」領域之中.尚有一層最高境界末曾達到。
他自然曉得這最高境界,乃是一道千古以來的難關,假如他能夠破關而入,得窺堂奧,那時,他便是武林中前所未有的高手,號稱「刀君」,天下全無敵手。唯一可與他頡頏的,除非是普陀山聽潮閣出了「劍后」,但縱然劍后出世,亦如東風西風,誰也壓不倒誰,如若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分出高下的話,只怕「刀君」還是略略高了一線。
他渴望著這個終極的目標,魂夢之中,也沒有片刻忘記,這時推動他的力量已不是俗世中的恩怨,而是「刀道」本身的一種熱情活力,使他向至善至高的境界追求,無法休止。
七十名子弟兵在這一年苦練之下,都有了型式。其中二十名因才智特別,各有專長,例如有擅長占算佈陣建築之士,有擅長水底功夫,有擅長相馬或修繕車舟之士。這二十名各有才華的人,本身武功亦有相當成就,但卻從戰鬥隊伍中區分出來,以便在各種行動之中得以施展他們的長才,收事半功倍之效。餘下的五十人,又有十名特別擅長箭術的,亦立為弓箭隊。最後賸下四十人,方是攻堅破銳的勇猛之士,將來在各地發生戰鬥,便以這四十人為核心。
這七十名子弟兵,全都以羅家血戰刀法為主,而羅廷玉以絕世的天資,把家傳刀法分為兩種,每一種只有十二招,一種偏重攻殺,一種偏重防守。所有子弟兵都精熟這兩種刀法,但由於每個人的氣質性格不同,因此,他們在這兩路刀法之中成就亦不相同,有的對攻殺之道特別高明,有的則擅長防守,俟機出攻。總之,一年下來,由於他們極為專注,全不旁騖分心,是以這一年的收效可抵在俗世中五年之功,他們原本武功底子就很不錯,現下更是成為罕見的刀術高手了。
張翌極為滿意,他不斷地以暗語傳送消息,讓外面的賈心泉和秦紹曉得島中的情況。獨獨關於羅廷玉的情形,連他也不大明白,所以從未提及。這時距三年之期尚有半載光景,突然間發生了一件大事。武林局勢頓時大有變動,若非因為這件事的發生,誰也不知羅廷玉幾時才肯暫停探索刀道的最高境界,而投入俗世的恩怨漩渦之中。
原來這時武林中突然盛傳那「獨尊山莊」莊主七殺杖嚴無畏身負內傷,武功遠非昔比,江湖上甚至傳出他的內傷,乃是兩三年前在翠華城與羅希羽決鬥之時所遭受的。武林形勢因這個莫大的消息而變動,獨尊山莊的氣焰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減弱了許多,正如這獨尊山莊也是在一夜之間出現一般。不過,縱然七殺杖嚴無畏真是負傷,他手下的五大幫派以及他臣下弟子雷世雄、洪方兩人率領的霜衣隊,亦仍然擁有威霸天下的力量。
因此,獨尊山莊聲望大減的原因,還是得力於另外一個傳說,這個傳說便是:翠華城城主羅希羽將於近日之內東山復出,領導天下各家派,一同對付獨吞山莊,並且重建翠華城。
在這個傳說之內還提到羅廷玉,不過由於他年紀尚輕,武林中人雖然十分看重他,但當然還以羅希羽為主。
羅廷玉接到賈心泉的秘密消息,方知道這兩個傳說的隱情秘因。原來關於嚴無畏負傷的傳言。是由一個姓周的年輕人傳出武林的,這個周姓少年偶然在酒後失言,說出他就是那一日嚴無畏攻毀翠華城後,回返高郵時的船上水手,他親見嚴無畏由雷世雄抱上船,隨後又偷聽到嚴無畏下令滅口,他便覓機跳落江中,逃得一命。這個消息恰被幾個武林人聽見,霎時不脛而走,很快就傳行到全國各處。
賈心泉恰在附近,一聽到這個重大消息,立即趕去找尋周姓少年,打算加以證實,同時又要設法掩護他逃命,因為獨尊山莊的人一定很快趕到捕捉他,以便滅口。
那知到得最快的竟是宗旋,賈心泉乃是頂替一個武林人物的姓名,與三個人一道趕去的。其時聞訊而至的還有各門派的四五個有名人物,大家見到宗旋,都認為若然宗旋肯保護這個周姓少年的話,最是妥當,因此議決把小周交託與宗旋。
賈心泉認為嚴無畏的負傷對大局影響不大,為了使敵方軍心搖動,使武林人心振奮,便大膽作主傳出羅希羽和羅廷玉將要復出之說,果然大收奇效,但日下獨尊山莊已全力追查這傳說的來源,使他已感到壓力,危機日迫。他對個人安危倒不大擔心,卻擔心敵人如此用力查研之下,會發現他這年餘以來所佈置的聯絡站,亦將查出秦紹各地名家高手以圖舉事的行動。
事態緊急萬分,羅廷玉研究之下,認為如果自己還不出去動手,則賈、秦二人不但難免於禍,而武林中的有心人,眼見羅家父子全無影跡,定然失望頹喪。將來再想使他們支持,便須多花不少氣力,先令他們相信羅家真的復出才行。
他向張翌道:「我們明天便束裝上道,第一個目標便是雙修教。請你傳令下去,著他們好好準備,明日開始分批起程,一個月之內,在鎮江會合,不得延誤。」張翌興奮得面色通紅,但心中仍不免疑慮,問道:「少主自問已可以勝得過嚴無畏了?」
羅廷玉道:「勝敗尚須動手之後方能知道,但起碼有一拚的力量,所以方敢展開行動,你不必替我擔憂,倒是家父現下不知如何了,實在令人懸慮不安。」
原來關於羅希羽在翠華城毀去之後,失去影蹤之事,早就被賈心泉查明。換言之,羅希羽並非已經陣亡,而是生死不明,這個消息使得羅廷玉在悲憤之中,又發現了一線希望。不過,以常理而論,羅希羽縱然未死,但亦必傷得極重,否則他定會到千藥島會合。張翌想起了老城主,也不禁黯然,道:「少主這次復出,定可查明此事,目前不宜多想,在下這就開始準備……」
翌日,全島之人都十分激動興奮,因為到底已到了盼望的日子了。他們依照計劃,逐日分批上路,而不是一齊離開。五日之後,羅廷玉在淮陰出現,他取道西北,直趨徐州。這時,他已打扮成貴介公子,輕裘肥馬,同行還有一個二十餘歲的書生,面貌瘦削,額角寬廣,雙眸深瞳明亮,一望而知乃是智慧過人之士,此外,還有四名健僕,帶著不少行囊,其中琴書俱有,透出風雅之意。
他們走在道上,極是惹人注目,但都是艷羨的眼光,人人皆想這位富貴出身的公子,好俊秀的人品!好風雅的行逕,這正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之意。正因太惹人注目了,反而那些別有用心的江湖人物對他們全沒放在心上,連多看一眼也覺著多餘。
羅廷玉這一次踏入江湖,事前經過許久的策劃,方始決定了路線和形式。不但是他,其餘全島但凡要參加行動的人,無不早就擬定了詳細的計劃,將乎每個人都不一樣。這些精細縝密的計劃,完全是由那七十子弟兵中,一個名叫楊師道的人擬定,再經羅廷玉以及張翌再三推敲訂正,方始決定下來。這場師道擅長謀略策劃,乃是軍師之才,現在便是假扮羅廷玉的朋友,一同上路。那四名健僕當然也是子弟兵,俱極驍勇,他們部曾經練習過現下充當的角色,所以這刻付諸實行之時,都十分稱職。
這四個擔任僕從的子弟兵,在武功上都極有成就,羅廷玉曾經在四十個狠勇之士中挑選出七名高手,他們俱在七高手之內,其後為了便於記憶,這七名高手以數字排行稱呼,日下這四人便是潘大、蘇二、秦五和陳六。他們自備得有一輛馬車和三匹坐騎,因此,羅、楊二人有時閒坐車內,有時各跨駿馬,揚鞭馳驅,不一日,他們已抵達徐州。
羅、楊二人早已捏造了全無破綻的身世經歷,因此,他們一抵徐州,便一如當時的讀書士人一般,投刺拜見當地負有文名的人物,這些人有些曾是玉堂中人,有些則是落魄名士,投名刺拜會過之後,便展開詩酒唱酬,這等行逕,完全與江湖及武林背道而馳。數日後,他們攜帶了一些介紹信離開徐州,一路南下。沿路都繼續這種風雅的應酬,大半個月之後,他們終於抵達金陵。
他們很快就結交了不少風流儒雅之士,詩酒之會,無日無之,羅廷玉的詩才不俗,多情而蘊藉。楊師道則博學強記,功力甚深,所作的詩詞,沒有一個字是沒有來歷的,因此,他們的才名傾動了金陵士子,爭相交結,羅廷玉倒沒有想到自己這一趟踏入江湖,竟先在文壇中拔了頭籌,旗開得勝。這總算是一個佳兆,象徵以後重建翠華城的願望,能夠順利達到。在金陵住了六七天,雖是迫近一個月的期限,可是羅廷玉仍然雍容如故,嘯吟山水名勝,流連詩酒文會之間,連那足智多謀的楊師道也暗感訝異,覺得他太過從容而近於疏忽大意。事實上,羅廷玉憑藉那賈心泉苦心孤詣建立起通訊網獲得許多秘密消息,其中有些連楊師道也不曉得。
這一日,他們遠赴城外東北方數十里的棲霞山,參與這一次詩酒之會的人甚多,使得幽靜的棲霞寺也熱鬧起來。這些文人雅士們遊覽過棲霞寺,以及寺後的千佛巖,彼此分韻題詩,互相唱和,黃昏時分,有的在寺內齋堂進食,有的自備樽俎,邀了三五知己,在寺外風景幽美之處,共謀醉飽。
楊師道可就發現羅廷玉今日的態度與往昔相異之處,最顯著的是他作詩一向以才思敏捷稱,但今日卻不曾作過一首,其次是他處處避開友人,假裝觀賞風景,到處走來走去,實在是搜查什麼人的蹤跡,楊師道覺察了這種情形之後,不由得暗暗緊張,打醒十二分精神,準備應付任何突然發生的變故。羅廷玉一面指點景色,一面找尋憩酌之所,終於在一塊靠近飛瀑的岩石停下來。他們舖好蓆子,擺好酒菜,四名健僕除了兩個照顧車馬不曾入山之外,其餘兩人都退到岩下靜候。
羅廷玉舉杯道:「今日遊興雖濃,但詩興卻淡得很,師道兄亦無佳作,自應向名山勝境賠罪,浮此一白。」
楊師道說道:「文舉兄此言甚是,若不傾杯賠罪,只怕山靈亦將不依。」
飲了數盃之後,羅廷玉輕歎一聲,楊師道已會他之意,大聲訝道:「文舉兄何故嗟歎不歡?難道如此靈境勝蹟,尚不足饜吾兄之慾麼?」
羅廷玉道:「非也,實不相瞞,小弟在今日晌午,遊覽千佛巖之時,忽於人叢中得見一位俊秀人物,身穿一襲淡青長衫,雖是樸素,但自有一股清華雅逸之氣。小弟一見之下,大覺傾心,只可惜當時未能分身過去與他攀談,至今思之,猶自悵悵不已。」
楊師道笑道:「文舉兄若是如此痴情想念,何不用心尋找,諒亦不難得晤。」羅廷玉道:「故意尋覓的話,便落下乘了,定須無意中邂逅,方有情致,你說是也不是?」
楊師道說道:「自然是無意間邂逅結交,才饒詩意,不過有時亦不必固執一端,大可通權達變……唔!你既然不贊成,那說罷了,這正是相見令人愁,何如不相見。」
羅廷玉道:「好一個相見令人愁,何如不相見:…」他舉起酒盃,送到唇邊,卻忽然中止,兩眼直勾勾地向對面層壘的巨岩望去。
楊師道早就聽到步履之聲,卻直到此時方始回頭,目光到處,只見石後轉出一人,一襲淡青長衫,隨風飄拂,配上秀美儀容,襯托出一團儒雅風流。
他微微一笑,露出好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道:「兩位兄台獨占佳景,雅興可羨,萬望恕我驚擾之罪。」
羅廷玉忙道:「兄台說那裡話來,如蒙不棄,便請稍留雅步,共酌一杯如何?」
青衫少年頜首道:「小弟便叨擾一盃。」
羅廷玉扯他入席,但覺他的手軟如綿絮,絕不似自己的手掌那般剛健。他自我介紹道:「小弟羅文舉,這一位是楊師道兄,乃是小弟至交好友,還未請教兄台高姓大名?」
青衫少年道:「小弟姓秦,賤名閒人。」
他眼見對方皆露訝色,便解釋道:「小弟絕意於功名富貴,自視為名利場中的閒人,故此取這兩字為名,遠望羅兄楊兄不要鄙薄見笑。」
羅廷玉深思地望住他,過了片刻,才道:「秦兄當真是絕俗大雅之士,小弟不覺有形穢之感。」
楊師道也道:「不錯,秦兄真是視富貴功名如浮雲,胸懷雅澹,實足以令人心折嚮往不已。」
秦閒人道:「兩位兄台過獎了。」
他縮回那隻被羅廷玉握住的手掌,又道:「小弟自幼身體單薄,而又別無手足,家父母不免縱溺,以致養成淡泊功名之心,想是自知受不住十載寒窗之苦,未敢輕試,久而久之,也就當真看得淡了。」
他很委婉地把賤視功名的原因說出,可是羅、楊兩人都不能置信,不過表面上還是接納了他的這個理由。
楊師道艷羨地道:「秦兄這等清福,不知幾生方能修到,好不羨煞人也。」
羅廷玉招呼一聲,便有健僕過來點起燈籠,又搬來矮几筆箋硯墨等。這等氣派亦不尋常,尤其是這些下人們訓練有素,不必多說話,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而且動作迅快,簡直叫人無法煩心。
秦閒人嘖嘖稱羨,道:「羅兄貴价如此聰敏靈活,當真罕見得很,出門之時,有這麼一個人在身邊,實在太方便了。」
羅廷玉立刻道:「既是如此,便送一個給秦兄使喚。」
秦閒人搖手不迭,道:「如何使得?這事萬萬不可。」
羅廷玉道:「小弟與秦兄正是傾蓋如故,區區二名僕從,何勞掛齒,秦兄再推卻的話,便是瞧不起小弟了。」秦閒人似是無法應付這種有點江湖氣派的場面話,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推辭才好。
楊師道接口道:「這蘇二乃是羅兄手下相當伶俐的一個,秦兄若想旅途中方便一點,便無須推辭了,小弟深知羅兄家境,一個僕從實在算不了什麼。」
他們口中雖然說的是「僕從」,其實等如賣了身的家奴,是以可以任意贈送,在當時的富貴人家,甚至以美妾嬌婢互相餽贈,不足為奇。秦閒人很快就收斂住慌亂的表情,緩緩道:「小弟豈可無功受祿?但羅兄盛意拳拳,卻又卻之不恭,此事等一等再說,羅兄這几上的卷箋是……」
羅廷玉立刻答道:「此是近日楊兄和小弟一路拜受的篇什,其中有好幾位乃是文壇名手,譽滿士林,今夜何妨挑燈展卷,細選佳作。」
楊師道笑道:「此舉可以算得上雅事了,這些篇什之中,大部份是投贈之作,總難免吹噓褒揚,我們為了免俗,最好刪除這些應刪詞章。」
羅廷玉含笑望著秦閒人,看他怎麼說,秦閒人省悟他的用意是瞧瞧自己的意見如何,從而評定自己的流品。
當下說道:「師道兄極有見地,若是應酬之作,縱是一代逸才,亦難望有妙悟性靈之意。」
羅廷玉佩服地道:「對,對,我們都極厭惡堆砌雕琢,排比獺祭的濫調。」他隨手取起一箋,放近燈下朗聲吟道:「吳姬小館碧紗窗,十里飛花點玉紅。臘屐去尋芳草路,青絲留醉木蘭舫。山運暮靄迷前浦,雲擁春流入遠江,棹裡長干聽一曲,煙波起處白鷗雙。」
秦閒人聽罷笑道:「文舉兄選中的佳篇,自有公子風流高人隱逸的風味。」
楊師道吟道:「征途微雨動春寒,片片飛花馬上殘。試問亭前來往客,幾人花在故園看?」
秦閒人評道:「師道兄選中此篇,頗有關山跋踄,道遠且長之怨,何不歸去?」
羅廷玉撫掌笑道:「有意思,秦兄何不也挑選一首,念出來聽聽,別淨教我們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