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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鸞:我的前半生 我的後半生》第91章
第九十二章 外篇(4)

  冬兒

  不知道這是不是夢裏。

  那天……我踩著嬸母為我做的小鹿皮靴子和父親才從京城回來給我帶回的禮物——那一直想擁有的那條紅色手柄的馬鞭。

  我要向他告別菿萉菧菗,摜摴摬摐我的表兄淩柱哥哥。因為……我及笄了。

  作為食皇上祿的滿人的女兒就要像當年他的姐姐一般,去那遙遠的京城。在那裏無論貴賤、種族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名號——秀女,對很多女孩兒來說,也許,那就是一段嶄新的人生的開始。

  “這套‘嘎拉哈’是小時候你給我做的,我要帶走。”

  那質地本是雪白,因年生日久已有些許泛黃的嘎拉哈,是他當年為我做的。我執拗的把額娘給我已經裝得滿滿當當的箱子裏又把這幾個嘎拉哈硬塞了進去。(嘎拉哈,也就是“抓拐”。拐,通常是取豬、羊或是鹿等動物身上比較小的關節骨,做成的一種用來遊戲的玩意。滿族閨女把它抓來拋去以鍛煉手的靈巧。)

  “冬兒,舅母要我給你說,依我們的家世進宮去後哪怕做不成什麼主子,就算做個侍奉娘娘的宮娥也要做到忙處事必親為,靜裏常閑中先檢點自身……”

  “冬兒都明白,柱哥哥,你今天來就告訴我我額娘的話麼?”我歪著頭,注視著這個一向少語的他,但見他臉上漸顯緋紅。

  “呃……你等我,等我考中進士,我定來京城……”他的眼閃爍著,底下的話似乎不用說。

  一旦我被選入大內,按照宮制,下次出宮的時間可得10年,待我二十五歲。就算他能考中進士,可這個十年……他能等麼?

  我低低垂下眼瞼,不忍再去看他滿含深意的眼和那張緋紅的臉。

  這世上有的事情,不說破……反而更美。

*

  京城……對它的記憶停留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那麼寬那麼平的街道可以讓十輛馬車並駕;熙熙攘攘的人群擠滿了大街小巷;更別提那街道兩旁打著各家旗號的店裏那麼多新奇的物事,每每總讓我的目光流連。

  “阿瑪,這就是皇上住的京城麼?皇上真幸福啊,天天都能看到這麼多美麗好玩的東西。”

  “呵,傻孩子,我們還沒進皇城呢。看!進了前頭那座城門才算到了京城。你叔叔嬸嬸就住在離皇上最近的地方。那門的裏面。”

  順著爹爹的手往車外看去……那兒哪里是道門,分明是個巨碩的大城,我只記得那高得仿佛齊天的城樓上掛著一塊藍底兒的牌子上面用滿文寫著“永……定……門”。灰色的磚砌成的城樓上頂著一大片反射著夕陽的光輝,亮得燦眼的瓦片美麗極了。

  “阿瑪,我想要那瓦片,金色的,真漂亮!”我的手舉得高高的,活像指著那太陽。

  “……那叫琉璃瓦,皇上才能擁有的東西。”

  “哦?我也想要!要一塊就好!”

  “不可以的,等到了叔叔家阿瑪給你買別的。”慈愛的父低聲哄著自己剛滿五歲的稚女。

  “不嘛!我要皇上的琉璃瓦,我就要它!”我知道寵我的阿瑪最怕我的哭號,每每心軟。

  “啪!”可這次阿瑪的心卻硬了起來,力道雖不大卻足夠讓我疼。摸著發燙的臉,我楞楞地看著爹爹,居然忘記了哭泣。

  “孩子,等你長大,到及笄的時候,爹爹會送你一個最漂亮的禮物,琉璃……這個東西我們家不能要也要不起明白麼?”

  是麼……那麼漂亮卻不能擁有的東西叫琉璃……

  坐在騾車裏看著太陽在那城樓後一點一點沒去,那片金色的印記卻一點一點鐫刻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

  “原來她居然有這個嗜好!看似平日裏人模人樣的,真是想不到啊!”

  “我們身邊有個賊啊,大家以後小心自己的首飾!”

  “旗下的人居然連小蘇拉的品性也不如,慧妃給主子的手鐲都敢偷!哼!”

  “……”

  從儲秀宮的前蕪房穿過回廊到後殿,這短短的路從來沒有今日感到的那般長。背後裏是嬤嬤和幾個素日裏以姐妹相稱的侍女或明著議論讓你聽,或暗地冷哼的那一道道嗤聲,雖不大卻剛好讓我能聽清。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自從春梅帶著嬤嬤從我褥子下頭摸出那只流光溢異彩的八寶琉璃鐲起,整個人就是懵的。

  我只知道,我不是賊!我不是賊!!!柱哥哥知道會怎麼想我?阿瑪知道了又會怎麼看我?

  阿瑪……孩兒5歲那年你就告訴過我琉璃是皇上才能用的東西,我不能要也要不起,冬兒一直記得,一直都記得的啊,下意識的摸了把臉,似能感覺到阿瑪當年的怒氣。

  模糊的淚眼望著那幾個突然覺得那麼陌生的身影,雖然不知道是誰,但陷害我的人就在她們當中,此刻只覺得鮮血直往頭上湧。

  罷了,等我回完了主子話,這就死去,去冥府找閻王判官問個明白,害我的人,都等著!等我變鬼你們一個也別想逃掉!

  橫了心,咬緊牙我向後殿走去,今夜那裏宮燈高掛,把庭院照得宛如白晝般亮堂,我的主子還在等著我回話。

  張貴人正在喝茶,新制的桂花香片,那桂花是今年中秋前後幾天趕在清晨凝露前儲秀宮我們幾個丫頭去御花園采來的,主子啊你待冬兒一直不錯,如果連你也不相信我的人品,那我只有先走一步了……

  我跪在她的面前,默默低著頭等她問話。

  “他們說在你的褥子下頭找到了那對八寶琉璃鐲。”她輕輕地問道,並無惱意。

  “冬兒是被人陷害的,我沒有偷那手鐲。”早已拿定主意,不過一死,抬頭我瞧著我的主子,讓我再辯解這最後一次。

  “你這死丫頭還在主子面前狡辯!老奴真想給你兩個大耳刮子。”

  “住手!你們都給我出去!”她卻喝退了那個想帶主子出頭的嬤嬤。

  待身邊的丫頭老嬤子都退下並拉下隔風的夾簾,那雙秋香色的攢珠繡旗鞋緩緩踱步過來出現在我眼前……

  “冬兒,我知道你是被人陷害的。”輕幽幽地,淡淡地一句飄來,話裏的內容卻足以讓我熱血沸騰。

  啊……難得主子對我冬兒信任,她的心比那傲世的絕色容顏更美。

  雙眼馬上升起氤氳,蒙朧中瞧著那張麗顏正對著我,卻帶著一抹笑:“因為……在你褥子下面放那對手鐲的是……我。”

*

  有時候真的覺得命運對人生的安排猶如戲臺上永不謝幕的戲,那大幕不落,誰也無法得知未來的境遇,比如我……比如她。

  幾乎是同一年進宮,相比那些安排去了慈甯宮與老太妃們做伴的姐妹,我卻進了儲秀宮來到這以貴人身份卻能佔據歷代正妃居處的宮殿。一直覺得那蒙聖主垂青的主子的幸運也給我們身邊的侍女臉上添了光彩,年輕的我一直對主子心存感激。

  每年兩次的家信裏我曾對家人感歎我的幸運,因為,我侍奉的主子是皇上那次選秀欽點的唯一貴人,最最難得的是那比芙蓉還俊俏的容貌之外還有顆高貴善良的心。

  還記得家鄉那夏秋交季時節,漫山遍野的花兒粉粉皚皚的一片,四野香飄。最讓人心動的是那一簇簇火紅的茹子象櫻桃一樣鮮豔,蜜甜而多汁兒。老人們卻總說那些個外表美麗的甜果的底下往往隱藏著有劇毒的黑斑蝮蛇,沒大人隨行許看不許采。可孩童們只是記得茹莓的甜卻忘記蝮蛇的毒,每年都有傳聞哪家的孩子又因為貪吃而中了蛇毒。

  打小我就知道,越是美麗的東西,越不能碰。

  比如那灌木中甜美的茹果……那山澗裏妖豔的蘑菇……那皇城上金黃的琉璃……

  這些我都統統記得,可是卻沒有人告訴我這“美麗的東西”裏面原來還包括了……人。

*

  “唏唏嗦嗦”的聲音從那送食具的小口裏傳來。他……又來了。

  微側頭瞥了眼隔壁的那位,與往常一般悄無聲息。唉……她真命好,這般境遇還能好眠。

  宮裏人誰不知道這位茉兒姑姑曾經飛得有多麼的高,不過,按理說爬得越高,跌就多疼。

  就如我……關在這個恥辱的地方比叫我死更難受。

  可是她……看來宮裏頭那些傳說都是真的,這個以前高高在上的御前第一紅人,真的失寵了。

  因為……進來這許多天就不見有人偷偷見她,暗底傳條子帶物捎信。不過,她倒似隨遇而安,從未有一絲入獄的自覺,不像但凡入獄後的人都會做的:使銀子、尋關係、托人帶條子等自救手段。

  搖搖頭,也許,這正是常公公說的: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輕輕拉過那只木託盤,裏面照舊是一隻蘸飽了墨的小羊毫,一張寫得半滿的簽。

  簽上那幾排娟秀小楷,呃……是那美麗的女人的字,字如人一般俏麗。

  看來她還是不放心,反復幾次都是這同樣的話題,想知道皇上是不是真的和她有隙,換言之,她是不是真的失去聖寵。

  沒人救她,她也沒心思自救,不是失寵了是什麼,借著那點兒豆大的燈光我寫下了自己的判斷。手很穩,寫得很快,因為完全真實,我沒有違心。

  不過,今日簽上最後一排卻多了一個問題,字跡連筆微微顯得急促,看來她心情不好。

  細看那問題卻是呵斥我連連幾次都沒有給她有價值的消息。什麼是有價值的消息?她想要知道的我不都彙報了不是麼?這女人按時吃飯,到點睡覺……哦,不!前晚,她就沒吃飯,還吐了,難道……

  想了想……我又加上了幾個字。不知道這算不算有用的消息?

  吹了下簽上的墨蹟,輕輕地,我把託盤又推了出去,油燈慘澹的眩光中,從木柱的縫隙瞧去,但見等待的那張盈滿歲月溝渠的老臉。

  “是個太監都貪財”真是箴言啊,拉了下嘴角無奈的輕笑,卻不知道是笑他還是笑我自己,不過,我和他卻不一樣……

  我這麼做倒不是甘心為她賣命,不過是迫不得已……救自己而已。

  偷偷地再往那邊瞥去,她依然熟睡,如夜一般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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