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 第三章 一碗水與一把劍之一
少年的夢,是關於十年前的一個夏天。
北方,黃河沿岸,蒙古和南宋的戰爭正悄悄醞釀。
人民如同潮水,往自認為安全的窪地流動,可是,往往窪地才是最危險的地方。
因為所有的掠食者都等在那裡,張著嘴,等待食物無可抗拒的一一墜落。
那是一個亂世,殺戮不算什麼,生命不算什麼,悲涼不算什麼,只有一個東西是重要的。
那就是千萬年來人類有意識以來,所追求的極致美好,那就是「幸福」。
家人的問候,朋友的義氣,情人的守護,饑餓時候的一碗飯,口乾舌燥時候的一杯水,都是幸福。
只是在亂世中,幸福難求,幸福需要另一個東西的保護。
那東西,就是強。
於是,追求強的人變多了。
還包括,這兩個少年,一個叫做文祥的少年,另一個,則是叫做張豐的少年。
「這裡有一碗水。」
老者的手,把手上一隻裝滿水的破碗,放在地上。
地上,是一條土地乾涸龜裂的痕跡。
順著這條痕跡,又接到了另外一條乾涸的龜裂。
龜裂往外延伸,不斷接到新的龜裂,最後,放眼望去,這片大地,沒有半株草,沒有半滴水,只有一大片如同蜘蛛網般裂開的旱地。
「一年兵災,三年大旱。」老者衣著簡陋卻保持乾淨,奇特的是,他背上那把精緻雕工長劍,與他的服飾完全不合。「民,不聊生啊。」
老者的面前,有兩個乾瘦的少年。
兩個少年,一個面貌粗獷,兩道英眉,鼻樑高挺,透露他剛毅堅強的個性。
一個五官俊秀,眼神溫和,似乎也暗示著他善良溫柔的本性。
不過兩少年有個相同的特徵,就是經幹到進血的嘴唇,他們的眼睛直直的勾著那碗水。
一碗只要喝下去,就能重獲新生的甘露。
「這裡只有一碗水。」老者把背上的劍解下,放在乾涸的地面。「還有一把劍。你們可以擇其一。」
「選劍者而棄水者,將會終其一生承受『渴』的痛苦,渴望更強,渴望戰鬥,咀嚼孤獨,而且就像你們現在乾渴的狀況,但一個不小心,就會死。」
「選水者而棄劍者,你不適合走上劍者之路,因為這條路的辛苦,你無法承受。」
老者的眼神注視著兩名少年。
「我這裡有一碗水、一把劍,你們怎麼選擇?」
怎麼選擇?
兩少年都沒有動。
劍,或救命的水嗎?
這兩個少年,在一個月前相遇,他們同樣懷抱著巨大的理想,踏上找尋夢想的道路,不過時運不濟,剛好碰到了三年大饑荒與戰亂。
流竄的士兵和饑餓到幾乎人吃人的可怕情境,他們兩人一起熬了過來,也培養了近乎常人的堅強友誼。
不過,就在他們燈盡油枯,要捨棄生命的時刻,遇到了眼前這個帶劍的老者。
而且,老者卻出了一個難題給他們。
在他們最渴最痛苦的時候,給了他們一碗水,以及一把劍。
「未來的某天,你們肯定會遇到相同的考驗。」老者的眼神,既殘忍又慈悲。「我只收一個徒弟,你們誰要水?誰要劍?」
誰要水?誰要劍?
「你們慢慢想吧。」老者撐起身子,轉身而走。「我在一裡外的大石頭上,等到晚上亥時,選劍的人,帶著你的劍來找我吧,我會教你,足以稱霸整個亂世的武術。」
兩少年還是沒動。
老者走了兩步,突然停下腳步,意味深長的看了兩少年一眼,說了一句話。
「要想清楚啊,因為劍,可是會殺人的啊,甚至包括你旁邊那個人。」
聽到老者這樣說,兩少年身體都是一震。
這句話是不是說,只要拿了劍,殺了對方,就連水都是自己的了?
好可怕的決定,好可怕的老者。
亂世,這就是亂世啊。
※※※※※
很渴。
五宮溫柔的少年,覺得身體好渴,渴到五臟六腑幾乎要枯竭。
只要端起水,咕嚕咕嚕喝下去,一切痛苦就會結束。
他是棄嬰,將他撫養長大的是一名老僧,根據老僧說法,當時的他躺在一隻木板上,隨著河面搖晃而來,如此顛簸的水面,他不但沒有翻覆而葬身魚腹,反而嘻嘻哈哈的隨水搖擺。
「這孩子,很像水。」僧人抱起嬰兒時期的張豐,「無形無體,能穿過山林萬物,能點滴穿石,這孩子,像水一樣。」
於是,老僧開始用他有限的食物,在一座破廟中,撫養這名小小的流浪客。
而張豐最愛的一幅畫面,就是與老僧一老一小的背影,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望著遠處的夕陽,安靜的坐著。
而當這小小的背影越來越高壯,大大的老僧背影則越來越枯萎,天下大亂的戰火,終於波及到了這座寺廟。
流竄的民盜,用刀架住了老僧,要他交出寺廟中的「所有財物」。
雖然,那「所有」不過是幾日的糧食,以及幾件堪稱可以禦寒的破僧衣。
民盜不滿足,於是,抓住了張豐,威脅老僧。
張豐張嘴哭著,而民盜的刀,則毫不留情的舉起,對著張豐的手臂削下。
亂世,使人失去了看清真實事物的能力,扭曲了人滿足欲望的方法,民盜認為,只要砍下張豐的手臂,老僧就能拿出更多更多的東西。
可惜,民盜錯了。
因為。當他刀落下,砍中的,卻是撲過來的老僧。
刀拔起,鮮血隨之湧出。
民盜愕然之際,老僧摸著張豐的頭,瞇著眼睛微笑,一如往常。
「要相信人喔。」老僧苦笑,「人性本善,他會殺人,只是因為亂世,亂世迷亂了他的本性。」
民盜幸然而走,遺留下氣息奄奄的老僧和幼小的張豐。
張豐低著頭,眼淚不斷滴下,他想起了夕陽河邊,一老一小最愛的時光,坐在大石頭上,數著水波紋,老僧總是告訴他很多小故事,很多是佛書記載的,更多的,則是老僧隨意的小感想。
那寧靜的時光啊,如今,老僧卻只剩下一口氣,不知道何時已經斑白的鬍鬚,被點點的鮮血給染紅,連呼吸都感到勉強。
「小豐。」老僧的眼神依舊慈祥,與純真。「老爺爺要走囉,以後就你一個人過生活了,可以嗎?」
「不要不要!」張豐不斷哭著,伏在老僧的胸口,不斷哭著。「我要替您報仇,我去找那個強盜,叫他把命交出來,我會……」
「不可以喔。」老僧的眼神,此刻出現焦急。「你要相信人,是因為亂世啊。」
「可是……」
「要相信人,答應我……」老僧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只剩下最後幾口氣了。
「嗯。」
「要相信人,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一直都是……像水一樣溫柔的孩子,像河流一樣灌溉著土壤的好孩子……」老僧最後幾句,已經模糊不清,終於,眼睛一閉,如同沉睡般的死去。
而伏在老僧懷中不斷哭泣的張豐,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他哭聲停了。
佔據在他腦海中,剩下一個清楚而鮮明的念頭。
強,他要變強。
在亂世中,唯有變強,才能保護重要的人。
他是水,幾滴的水也許只能滋潤土壤,而洶湧的大水,卻是銳不可當的天地殺手。
於是,張豐踏上了旅途。
一直到此刻,張豐遇到了一個叫做文祥的夥伴,卻同時也遇到生命中另外一個抉擇。
一碗水?或是一把劍?
※※※※※
那個面容剛毅的男孩,腦海中燃起來的情感,叫做憤怒與絕望。
一碗水?一把劍?
他來自人中國南方的富裕人家,從小就過慣有錢生活的他,不但沒有因此染上虛華懦弱的習性,反而剛強如山,比其它小孩擁有更壯碩的體格,以及更硬的脾氣,人家說,他像金石。
一塊百磨不穿,又光滑燦爛的巨大金石。
嚴峻,剛節,卻也令人欽佩。
而他離開家,則是因為闖了一件大禍。
當地縣府大官的兒子強搶民女,被他撞見,他強制介入,更用拳頭狠狠地教訓了這大官兒子一頓。
豈知,這大官兒子如此不耐打,竟被他活活打死。
雖然文祥家境富裕,卻也比不上大官的權大勢大,大官逼著文家要把這闖禍的小孩交出來,而文家知道終究無法抵抗,正決定將文祥交出去送死之際。
文祥的媽,卻趁夜拿了一個包袱,塞在文祥懷中,要他逃。
逃入山中,就沒事了。
那些官差平時狐假虎威,進入山中,論體力論戰術,誰能奈文祥何?
文祥拎了包袱,向娘親拜了三拜後,毅然離開。
只是當時文祥年紀實在太小,殊不知他這一走,替文家帶來的,將會是多麼巨大的災難,而文祥的娘,又將面臨多可怕的處境。
文祥沒想太多,直到他躲入山中的第五個晚上,他從懸崖看見了自己老家的大房子,陷入一大片火海中。
爺爺,奶奶,爸爸,弟弟,妹妹……一個接著一個,被綁成一串,捉走了。
媽媽呢?
那個把包袱塞在文祥懷中,諄諄關懷的母親呢?
文祥看到了,在那串人群的最後方。
那一瞬間,文祥驚愕,驚愕到甚至寧願他沒有看到這一幕。
母親,死了,身上赤裸,沒有半片可以稱作衣衫的布片。
在禮俗嚴明的南方中原,沒有衣衫蔽體代表的是什麼意思,連還是少年的文祥都知道。
文祥瘋狂轉身,逃入了山中,開始狂奔,彷佛要逃離母親死亡時絕望眼神的狂奔,他雙腳穿過荊棘叢林,身體撞開重重銳利樹枝,身上沾滿了自己被刮傷的鮮血。
他越跑,腦海一個聲音也越清晰。
強!我要變強!
只有強,才能在亂世中展現力量,只有強,才能復仇。
於是,文祥來到了這裡,遇到與自己年紀相仿,小自己幾歲的少年張豐。
可是,萬萬沒料到,他卻遇到了另一項抉擇。
一碗水,或是一把劍。
※※※※※
亥時即將來臨。此刻的天空,暗到連月娘都不肯露臉。
兩個少年,還在沉默。
終於,疲憊與口渴,讓他們有了動作。
先伸手的,是文祥,帶著山的霸氣與剛硬,他的手錯過了水,而伸向了那把劍。
「抱歉。」文祥的手握住了劍。眼神哀傷。「我要劍。」
「嗯。」張豐眼睛閉著。
「而且,抱歉,我也要水。」文祥看著張豐,眼神剛毅而霸氣。「因為,我有非活下去的理由。」
「嗯。」張豐看著文祥,卻發現在這片深沉的夜色中,張豐的眼神如此清澈。
和破廟老僧一模一樣,不帶半點怨懟這亂世的眼神。
「也許,我們還有機會。」張豐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一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