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歌女綠珠（下）

　想到這裡，程真裂開嘴唇，露出潔白的牙齒，對著綠珠輕輕的一笑，道:"綠珠，你今天就帶著你的母親，帶著孩子們離開這裡罷，明日裡，官差就會來帶這裡的人走，押送去邊疆充軍。 朕今日來放了你，其實乃是監守自盜，徇私枉法！”

　綠珠輕輕的嘆了口氣，再度將一雙纖纖素手放在膝蓋之上，微微彎腰低首，再度答謝程真網開一面。 她再度抬起頭來，看了看西邊的夕陽，忽然回過頭來，看了看程真俊朗的臉龐，笑道:"奴婢無以答謝皇上厚恩。 如若皇上不嫌棄奴婢歌藝粗疏，那麼就請皇上稍待片刻，就讓奴婢演奏一曲琵琶給皇上來聽罷！”

　程真微笑著點了點頭，在旁邊的一張石凳上坐了下來。 這時候傍晚的寒風徐徐吹來，衣衫單薄的綠珠不禁輕輕的咳嗽了一聲，但是她依然站立起來，纖巧的身影亭亭玉立，風吹動她綠色的衣衫和長長的秀髮，但見得衣襟飄飄，秀髮飛舞，彷彿就如同畫中走出來的人物一般。

　“錚錚”的聲音輕輕響起，綠珠輕輕的撥弄了兩下琵琶的琴弦，嫣然一笑，那聲音也隨她淡淡的笑容變得明快起來，彷彿是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正隨著心儀的男子，採摘路邊的野花，天地都是歡快的……

　這聲音讓程真的心情也變得歡快起來，他饒有興味的聽著那曲子，臉上漸漸的有了笑容。 完全沉浸到了音樂之中……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歡快地曲調漸漸的變了，從歡快變得凝重，曲調之中隱隱傳來戰馬嘶鳴、鼙鼓隆隆、金戈交擊……一種殺伐之氣迎面而來，彷彿有千萬鐵騎正在一片無際的戰場之上廝殺……

　程真的臉色漸漸的跟著變了，他不由得站了起來，這時候卻看到綠珠的表情。 竟是悲不自勝，慢慢的掉落兩滴晶瑩地淚珠兒來……

　曲調之聲漸漸的高亢起來。 到得後來彷彿直接貫入雲中，高亢之後是紛亂，程真彷彿從那曲調之中聽到水流拍岸，聽到美人哭泣，聽到火燒荒野，聽到漸漸遠去地馬蹄聲……就在這個時候，綠珠輕啟嘴唇。 緩緩的唱了起來，她的聲音無比清晰，那些句子一個字一個字的貫入程真的耳朵之中:

　美人自刎烏江岸，戰火曾燒赤壁山;

　將軍空老——玉門關。

　傷心秦漢，生民塗炭;

　讀書人，一聲長嘆

　……

　等綠珠唱到那最後一個“嘆”字的時候，琵琶之聲漸漸的微弱，彷彿也只剩下一聲嘆息。 綠珠微微嘆了一口氣，纖纖素手撥弄琴弦地動作漸漸停止，就此呆呆的站立在那破落小院的中央，看著遠處的紅色夕陽，豐盈的胸口微微起伏……

　天地間變得無比的安靜，程真就這樣呆呆的看著綠珠。 綠珠就這樣呆呆的看著夕陽，時間彷彿靜止，而剛才那首曲子地餘音，彷彿還圍繞在這破落小院的樹上，屋簷上，瓦片上，還有圍牆下，角落裡，蜘蛛網中……

　半晌，程真終於從音樂中清醒過來。 輕輕的拍了拍手掌。 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淡淡的道:"很好。 很好……彈奏得非常好，如果朕說綠珠姑娘琵琶技藝冠絕天下，恐怕還是貶低了姑娘，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很好，非常好！”

　他高大的身軀緩緩走到綠珠面前，居高臨下的看著眼前地綠珠，忽然伸出一隻大手，輕輕的抬起綠珠尖尖的下巴，道:"綠珠，你唱這首曲子，是在埋怨朕殺人太多麼?”

　綠珠眼中沒有絲毫畏懼，淡淡的看著程真，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緩緩的微笑道:"楚霸王殺人無數，威名千古傳播，到頭來還是要自刎吳江，還要連累虞姬自刎;赤壁山一把大火，生靈塗炭，到頭來三家歸晉，又有誰記得當日周瑜和曹操?玉門關外，生靈塗炭，死傷無數，不知多少將士埋骨於此，不知多少將軍白髮叢生，空望著西邊的斜陽終老……”

　她轉頭看了看西邊的斜陽，繼續說道:"人生百年，不過匆匆一瞬，不論是帝王將相，還是平民百姓，百年之後能夠擁有的不過只是一杯黃土，一樣的魂歸地府，一樣的公平。 皇上地性命，和百姓地性命，在死的時候，又何曾分得了貴賤。 奴婢斗膽演奏此曲，只是希望皇上今後治理天下，能少殺一人，就少殺一人。 ”

　程真眼中地暴戾之氣漸漸的退去，他也轉頭去看西邊的斜陽，嘆了口氣道:"其實朕何嘗不想能少殺一個人，就少殺一個人呢。 但是有的時候，朕也沒有辦法，綠珠姑娘，你可知道，有時候為了少死十萬個無辜的人，朕必須要犧牲一百個無辜的人……如果你是皇帝，在一百個無辜的人和十萬個無辜的人中間，你又會選擇哪一邊?”

　其實除了在和姐姐一樣的皇后面前，除了在那神秘的諸葛臥龍面前，程真很少在其他人面前透露心事。 他所擁有的幾個女子當中，田淑蘭對他百依百順，韓栩根本就是個糊塗的姑娘，周盈盈雖然知書達理，但是總覺得無法交換心事，至於柔柔和小楠，更是無法吐露太多心事……

　但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給那感染力極強的曲子勾起了心事罷，程真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之間，竟然就對綠珠敞開了心扉，說出了自己的心事。 話說出口之後，程真才感覺到這個事實，不由得啞然失笑。

　綠珠頗有些驚愕，對程真道:"那些貪官的家人，殺害那些王爺的家人，雖然他們都是無辜的，但是為了不讓更多的人死去，你不得不殺死他們?”

　“不錯！”程真乾脆放開了說，痛痛快快的說出來，他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笑道:"陝西的貪污之禍，冠絕全國，因為這些貪官污吏，不知道死了多少百姓。 這次百姓舉義造反，也是因為沒有活路了，才不得已而為之，光西安和平涼兩戰，就死了六七萬百姓……

　朕殺死貪官家屬，雖然其中有很多無辜之人，但是朕還是不得不殺，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警醒大明朝其他地方的王爺和官兒們，讓他們對百姓好一點，讓民間少餓死幾個人，少發生這種百姓舉義之事，少讓百姓死在兵戈之下。

　綠珠姑娘，讀書人都道朕是暴君，也許數百年之後，朕在史書上的名聲，不過是和商紂王、隋煬帝並列，但是今時今日，朕不得不這麼做！這是男人的事情，也許你無法理解，但是朕也只能說這麼多了……天色已晚，你今夜早些離去罷！”

　說完這些，程真長長的吁了一口氣，轉過身來，衝著綠珠微微一笑，這時候天色已經快要黑了，夕陽的最後一抹紅色餘光，照耀在程真俊朗的臉龐之上，看上去顯出一種獨特的氣質來，不知道為什麼，綠珠從眼前這個少年天子黑亮的眼睛裡，看到了些許不能被理解的寂寞。

　腳步聲漸漸的遠去了，綠珠呆呆的看著程真的背影，心中又是惆悵，又是放鬆。 放鬆的是他走了，那個身上帶著一股威壓，不怒而威的少年天子走了，或者乾脆說，陝西百姓心中的魔王走了;惆悵的是，綠珠已經理解了剛才皇帝的那番話，知道了以殺止殺的真正含義，但是那個被誤解的少年皇帝卻是已經走了。

　綠珠微微的嘆了口氣，轉身準備往房中走，她感覺到身上微微有些寒冷，需要進去找那一件破舊的棉衣。 自從被官兵抓起來之後，綠珠和她的母親，早已經是不名一文，哪裡有錢來買衣服，所用的不過是最破舊的衣衫而已。

　綠珠剛剛轉過身體去，忽然感覺到後背一陣溫暖，一件厚大溫暖的披風，已經披在了她的肩膀之上，一隻溫暖的大手從後面伸了過來，輕輕的將那件披風的帶子給她繫上。 綠珠轉過頭來，又看到了少年天子那俊朗的臉龐，但見得他的眼睛就像星星，格外的明亮……

　呆呆的看著程真，綠珠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見過了太多的皇親國戚，官宦子弟，所見到的要麼就是沉迷於她的美色，醜態百出;要麼就是假裝清高，試圖吸引她的注意力……那些人都讓他覺得噁心，覺得這世上幾乎再沒有可以心許的男子，但是眼前這個皇帝，這個也許有著後宮三千佳麗的皇帝，卻是那樣的與眾不同。

　至少有一點，在那些人身上是看不到的，他很真誠，他明亮的眸子裡那份真誠，絕對不是能夠裝出來的。 綠珠忽然覺得眼神一陣迷離，眼前這個人，他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冷血，殘酷，嗜殺，仁慈，善良，憐憫，霸氣，溫柔……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