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溫暖!
《唐律》中有明確記載:「諸許嫁女,已報婚書而輒悔婚者,杖六十」,也就是說只要雙方交換了婚書,這婚書就具有了法律效用,便如同後世所領的結婚證一樣,是受官方認可及律法保護的。
婦人這半年來日日思之念之的便是與唐缺能成好事,其間她經歷了多少的自怨自艾?經歷了多少的絕望與希望的煎熬?更不說前天晚上在唐家所遭遇的一切。雖然唐張氏兩口子已經允了婚事,但畢竟只是口頭答應,而眼前這個盒子裡裝著的卻是她實實在在的渴盼。
這一刻婦人竟然有一種全身力氣都被抽空的感覺,當她微微哆嗦著手捧起禮函時,心中那股子不知積了多久的郁氣終於一吐而空,輕輕撫摸著精緻的檀木禮函,毒寡婦微不可聞的喃喃自語道:「我終於有個家了!」。
儘管她前後有過四個名義上的丈夫,儘管她在鄉下和縣城有兩處宅子,還有一處本縣最大的桐油鋪子,但年近三旬的婦人自從離開父母的那刻起,就再也沒有真正感受過家的味道。
家不僅是錢財,家不僅是桐油鋪子,家也不僅是房產,對於她這樣的女人而言,若沒有那個男人,沒有和那個男人生下的孩子,若沒有這些人日日廝守在一起,她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永遠無法讓她擁有家的感覺。
當婦人從紛亂的思緒中清醒過來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裝著婚書的盒子向書房跑去,跑來的路上她覺得心裡似乎有什麼憋漲著要炸開,但真等站到唐缺面前,看到這個正對著她笑意吟吟的男人時,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看到婦人這樣子,唐缺放下手中的《還示帖》後,逕直從書案後走到婦人身前,同樣也是什麼都沒說,他只是伸開雙臂將女人輕輕擁進了懷裡。
婦人偎進懷裡後,頭就順勢靠在他肩頭,唐缺側頭看去時,就見到李英紈臉上有著一種以前從沒有見過的笑容,這種笑容很平靜,很恬淡,也很安心。看著這樣的笑容,總讓人忍不住從心底生出一股子暖暖的溫熱來。
恍然之間,唐缺莫名生出一種古怪的感覺,似乎他跟懷中的這個女人已經相識了很久,也在一起朝夕相處的生活了許久……
就這樣相擁了許久,唐缺才在婦人耳邊輕笑著道:「我這兒通婚書都準備好了,倒是你啥時候領我這毛腳女婿去見老丈人?」
似乎不願從剛才的氣氛裡走出來,婦人說話時依舊閉著眼睛,聲音也很輕柔,「我下午就回去。」
「哦,那我隨你一起把婚書送去就是。」
「你還真是個啥也不知道的毛腳女婿!」,婦人聞言後親暱的笑,「你道送婚書是件小事?你帶著禮函上門之前,我家得先預備好長榻,長榻上需放著香案,上面擺好香爐、水碗和刀子,這還是簡單的。招待你的酒食總得精心制備吧,另外你從我家走時的禮物也不能馬虎。論說打發匹緞也使得,但阿成你現下的衣裳實在是少,正好借這機會多置辦幾件。」
見唐缺開口要說什麼,婦人伸出一隻手來掩住了他的嘴,「這衣服不僅是打發你這新女婿上門,也關係到我家的體面,你就莫要推辭了。別的都好說,做衣裳得花些功夫,我下午回去看看,時間定了就通知你。」
因這次通婚書不僅關涉到自己的婚事,唐缺實也有借這次機會跟趙老虎接觸的想法,所以在他心裡想來自然是越快越好,聽婦人說了這麼一大串兒,他原本還想抱怨一句麻煩,但話到嘴邊兒總算是忍住了。
對於婦人來說,自己眼中的這每一樁每一件麻煩在她看來意義就又有了不同,也許她就能從這些瑣屑的麻煩裡得到滿心的高興與快意,嫌麻煩的話要真說出來,沒得傷了她的心,「好,一切依你就是。」
婦人說做就做,從唐缺那兒出來後便回了老西街的家,難得這一下午的空閒,唐缺也沒耗在書房,也出了門往天福寺而去。
走進澄寧老和尚的小院兒,唐缺抬頭就看見柳無涯正俯身在院中的琴台上。
看他聚精會神的用手中的筆在紙上塗抹著什麼,唐缺也沒過去打擾,直接進了方丈。
方丈中的澄寧也在香案上寫著什麼,雖然聽見唐缺進門的聲響也沒動身子。唐缺頓了頓後放輕腳步走到香案邊,就見老和尚正在默經:
佛告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盤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何以故?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
唐缺雖對佛經知之不多,但對這極其有名的一段也知道是出自《金剛經》,不過讓他感興趣的卻並非是經文,而是老和尚的書法。
老和尚默經的書法很古怪,整體看來結字勻稱,其橫畫多是入筆尖細,而又逐漸變粗,至收筆時很重,呈現頓筆之勢。捺筆也重,轉折處不做重按,也沒有各家書法中常用的蠶頭燕尾,總之看上去不像有意為書,卻給人一種樸實無華的安詳之感,對,最明顯的感覺就是安詳。
這樣的書法唐缺從不曾見過,至少在目前所見的前朝法帖中沒有見過。
老和尚從容默去,唐缺也不出聲打擾,只是靜靜旁觀,他對經文本身沒興趣,只是細察澄寧的運筆及字中的章法結構,來與自己所習的鍾書做比對。
不知何時老和尚悄然收筆,空聲問道:「你也喜歡佛經?」
「啊」,唐缺從沉思中醒過神兒,先收了無意識跟著老和尚的筆虛空臨摹的手指後,才笑著道:「學生與佛經倒沒什麼緣法,只是師傅您這字……」
澄寧擱筆之後看了看唐缺正收回的手,枯木清空的臉上露出一個淡淡難察的笑容,「這是『寫經體』,專為抄寫佛經所創,與爾等所學都不一樣。」
見唐缺不解,老和尚隨口又解釋了幾句,「此體創自魏晉六朝時候,那時有專事為善信抄寫佛經之人,名為『經生』,其字稱『經生書』,久而久之這種書法自成一格,也就有了『經生體』的名字。經生體並沒有太多的講究,只要做到清楚熟練,安詳自然即可。」
「受教了。」
「同是用筆,書法與畫技有異曲同工之妙,你且寫幾個字來我看看……」,說完,老和尚已側身讓開了身前的位置。
唐缺沒料到老和尚突然來這麼一齣兒,不過既是師父要看,也不容他推辭,當下上前拿起羊毫細筆寫下了《金剛經》三字。
唐缺寫完之後自己看了看,倒也覺得發揮出了自己的正常水平,側身讓了半步的他靜等著老和尚點評,面上雖然平靜,其實心裡還是隱隱有些期待。
「唔,鍾元常的八分楷法!」,唐缺盡自期待,誰知老和尚針對他的字兒也不過就說了這九個字而已。
此時香案上的默經已乾,澄寧順手將之拿了起來遞給唐缺,「此經共有五千七百二十四字,目下寫到的是離相寂滅分第十四,剩下的就交給你了,一天只需寫二百字即可,但這二百字不得有一筆脫漏,一字訛誤。」
老和尚這般交代必定有其道理所在,只是唐缺現下看不明白,反正他每日在練習寫字,這也不過是順帶而已,當下便答應著接過默經。
澄寧點點頭,從香案邊回到了長榻上的蒲團上盤膝趺坐,「你有些日子沒來了,今日授課之前,且先說說謝夏陽的六法吧。」
謝夏陽即是六朝時的名畫家謝赫,據南陳姚最《續畫品》記載,此人寫貌人物「點刷妍精,意在切似,目想毫髮,皆無遺失」,實在算得是魏晉六朝時的人物畫大家。因其是陳郡夏陽人,所以後人慣以籍貫稱之為謝夏陽,上次課程所講便是取自他所著的《古畫品錄》,也正是在這本著作裡,謝赫提出了畫技六法,老和尚此舉分明有考校之意了。
「是」,唐缺答應一聲,略一沉思後開口道:「所謂六法,一是氣韻生動,二是骨法用筆,三是應物象形,四是隨類賦彩,五是經營位置,六是傳橫移寫,此六法以氣韻生動為第一要義,氣盛則縱橫揮灑,機無滯礙,其間韻自生動。其餘五法則分講用筆、設色、章法和臨摹等作畫的基本要求和具體方法,骨法用筆是指……」
靜聽唐缺侃侃而言,老和尚待他說完後點了點頭,指了指香案道:「那上面有一副老衲前日繪下的院中古槐粉本,你且將香案搬出去,據我這粉本與實物再摹一份粉本出來,下筆之前需切記『骨法用筆』的諸般要義,去吧,待你臨出粉本後,我再據之與你一一分說。」
唐缺將上面放著的東西都取下後,自搬了香案帶著筆墨出去院中安置好,那柳無涯看來是沉進去了,任唐缺鬧出這麼大動靜,俯身在琴台上的他也沒扭頭望上一眼。
早在上次課程中唐缺就已經知道,這個時代繪畫遠非自己當初所想的那般是國畫山水,後世熟知的「破墨法」,「暈染法」要等文人畫開山祖師王維出來後才會慢慢發展起來,盛唐之前的畫倒類似於後世的工筆,也就是先用墨筆勾勒出所繪之物的外形,隨後再據此設色,所以這時候乃至前朝的畫都是有顏色的彩畫,而不是像後世的國畫那樣僅有黑白兩色而已。
如此以來,他學畫雖然免了「破墨」、「暈染」等法,但在用筆精工和設色賦彩上就得花費大功夫。而沒有上顏色的畫圖底本,既被稱之為粉本。
「早知道會穿越來唐,後世裡學學素描寫生多好?又或者我搶搶王維的風頭,在此之前先把水墨技法弄出來?」,擺好香案之初,唐缺心裡還不寧定,難免冒出這些古怪的想法。
但想也是白想,現在肯定不能再穿回去了,至於說搶王維的風頭也是笑話,王維也是在吸收前輩畫家的基礎上才有了開創之功。而他在此之前對畫技半點不通,縱然知道後世畫法的大概,在一點基礎也沒有的情況下也別想搞出這樣的東西來。
這就好比後世裡人人都知道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很經典,但若沒有紮實的物理知識做根底,你就是知道相對論理論的大概,也別想把它真個說清楚。要想做到這一步,總得先把基礎物理的底子打牢了之後再循序漸進。
萬丈高樓從地起,說的就是基礎的重要性。
這個道理唐缺自然明白,剛才也不過是一時胡亂臆想而已,等他慢慢定下心神後,便對著澄寧的粉本及槐樹原型開始了紮實而漫長的打基礎工作。
人一旦沉入某件事情之後,時間總是過的很快,遑論唐缺本就是個做事特別容易專注投入的人,等他勾完最後一筆後長吐出一口氣抬起頭時,才發現自己太過專注之下,絲毫沒注意到天邊不知什麼時候湧出了一大片輝煌燦爛的火燒雲,天色竟已經快到了黃昏時候。
一個半時辰,三個小時就這樣瞬息而過了。
唐缺起身活動著有些僵硬酸麻的身子時,才發現院子裡原本俯在琴台上的柳無涯不知什麼時候早走了,想想他來時柳無涯的專注,忍不住莞爾一笑。
活動活動腰腿,揉揉手腕子,等唐缺將身體都活動開後,便搬著書案重又進了方丈。
老和尚澄寧不僅是高僧,同樣也是個擅於教徒弟的好師父,沒有多餘的空話,但只拿過唐缺的粉本一一指摘出其中的錯誤,並結合實例再次分說「六法」,如此現對現的有的放矢,唐缺聽的明白,收穫也就比單聽空講要大的多。
這是唐缺第一次繪粉本,裡面的問題自然就多,饒是老和尚單挑著最基礎的來講,也花了近一個時辰才將授課結束,隨後又給唐缺佈置了一份「家庭作業」,著他下次來時再帶一份新繪粉本後,這才揮手讓他去了。
等唐缺走出方丈時,天邊美麗的火燒雲早已沒了蹤影,一彎窄小如船的下弦月剛剛掛上院中大槐樹的枝頭。朦朧的月輝下,空際一片素雅靜幽,前寺山門處的晚課鐘聲悠遠而來,更為這靜幽增添了幾分飄渺空靈之意。
仰頭看了看彎彎的月牙兒,唐缺披著一身月輝,沐浴在空靈如洗的鐘聲中緩步出寺而去。
白日裡喧鬧的街市上現在冷清了許多,透過大開的坊門,清晰可見兩邊坊區內點亮的萬家燈火,平民家庭為了節省燈油,是以這些燈火都不太亮,沒有後世夜晚的霓虹燦爛,只搖曳的在紙糊的窗扉上透出一道道紅黃的桔光。
這樣的燈火遠沒有後世霓虹的逼人光華,卻別樣顯出一股易親近的溫情,唐缺看著那一扇扇燈火照亮的窗戶,聽著裡面隱約傳出的笑聲,哭聲,小兒嬉鬧聲,腦子裡總不免思緒飄飛的要去想窗子裡面的人家,窗子裡面的故事。
在後世的鋼鐵水泥森林裡住的太久,此時夜晚漫步在這一千三百年前的小城街市,一股股無處不在的「家」的感覺就這樣潤物無聲的將他暖暖的裹住。
後世裡,唐缺最欠缺的,最想要的也就是這種家的感覺,那怕它不夠華麗逼人,只要如這盞盞油燈般夠溫暖就好,沉迷於這樣的氣氛中,他原本有些匆匆的腳步已在不知不覺間越走越慢。
等唐缺終於看到屬於他的那一盞燈光時,臉上油然露出一個衷心的笑容,尤其是看到光暈裡正焦急等著他回來的那個身影時,這笑容又盛了幾分,腳步也陡然加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