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不是軟柿子
唐人好置別業,以備避暑消夏或是休閒娛樂之用,這一點頗似後世的富豪們。置辦別業之風不僅限於王公親貴,但凡家中有些錢財的富人,尤其是有些財力的文人們更是熱衷於此,這其中最有名的大概就要數盛唐詩佛王維的輞川別業了。
劉景文的別業置辦在金州城外約十里處,背*秦嶺餘脈的秀美山川,左側是一片佔地數十畝,花開時節雲蒸霞蔚的桃花林,右側則是繞城而過的漢水,可謂深得鬧中取靜的清幽靜謐之美,最值得稱道的便是號稱金州十景之首的「三潭印月」就在別業不遠處,這又為別業增添了一個挑燈夜遊的好去處。
因是以上種種,金州城外別業雖多,但最為有名的卻數這處離園,劉景文也得意於此,在整修上不惜工本,這就造就了此時唐成所看到的美景。
不想金州城外一處名不見經傳的別業竟然比聞名揚州的康樂園更得園林精義,唐成隨著嚴老夫子一路裡走,於秋花及鳥鳴清音聲中,不禁油然生出幾分嚮往之心。
跟眼前這個園林別業比起來,這些日子一直讓他很滿意的金州新宅頓時就顯得相形見絀,生活是講究質量的,若是也能置辦一處園林,將後世旅遊江浙名園時所見巧思一一引入其中,於精緻美與山水田園之美的完美融合中攜家人悠遊其間,這又該是怎樣的一種快意?
當肚子都吃不飽時,人首先想到的只是生存。但當生存的問題解決之後,隨之而來的就是生活,譬如一院兒雅致的四合捨!當這個追求也已達到時,便會如唐成眼下這般,對更有生活質量的別業起了心思。
人生於世總是需要不斷地努力與奮發,努力是個很抽像的詞語。但體現努力成果的卻是一件件實實在在的物事。
「五年之前我曾來過此地,比之當日,這園中真是愈發精緻了」,緩步徐行的嚴老夫子欣賞著離園美景地同時,猶自不忘對愛徒諄諄教誨。「說來本園主人劉景文天姿甚好,只可惜心思沒用在正途上,否則他當也不至於遷延至今依舊功名未立,以是觀之,先聖所言玩物喪志誠為不虛,唐成,你當引以為戒才是,切不可為眼前聲色所迷」。
功名是功名,做人應該努力誠然不假,但有錢卻不知道享受。這樣的人生態度很難讓身為穿越者的唐成認同,但在與嚴老夫子的相處中。這樣的觀念衝突實在太多,辨之無益,誰也別想說服誰,是以唐成心下雖不太認可老夫子的說法,也並不曾與之折辯。
「不過劉景文雖然用心不專,但上月州中故舊的來信中卻言說他有一個姑表弟甚是不錯。天資猶高於劉景文當日,最難得的是此子能勤於用功,為能安心向學連繁華的州城也不肯住」,做了一輩子教諭的嚴老夫子職業病很深,說到這樣勤奮好學地後進時,總是不由自主的輕撫頜須露出滿臉歡欣神色。
正自欣賞園景地唐成也沒心思問劉景文的姑表弟到底是誰,便只漫應了一聲作罷!
沿著麻石鋪就的小徑直入離園深處。不一時,兩人就到了此次文會的主場地菊花台。
菊花台正處於離園中心處,其間有一汪自漢江引入的碧水靜湖,山亭式樣的菊花台就建在湖心處精巧地沙洲上,以湖水為隔,湖心的沙洲及湖邊的水岸上遍植有不下千餘株的菊花。
其時正值深秋。雖百花衰颯。卻正是「我花開後百花殺」的濃菊盛放時節,湖水內外這十幾個品種的千餘本菊花一起開放。爭奇鬥艷之下實是美不勝收。
目睹眼前如斯景象,直讓唐成油然想起黃巢吟菊的名句來---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他正自欣賞菊花時,嚴老夫子已與先來參加文會地故舊們寒暄上了。
嚴老夫子在金州多年,又是供職州學,故舊好友甚或是弟子著實不少,這一寒暄起來之後,唐成就再沒心思賞玩菊花了,他被嚴老夫子不斷引見給一個個的文士,隨之而來的就是不斷的寒暄。
便就是經由這樣的引薦和寒暄,穿越讀書近兩年之後,唐成總算是正式邁上了金州文壇,走進了可謂是本州最核心的士人圈子。
寒暄地過程中,唐成聽這些先來地文士們正津津樂道的就是一個話題從揚州回來地劉景文請回了一個歌喉極好的妓家,聽說這妓家是出身於揚州最有名的青樓,上月憑借一首不知其來歷的新詩聲名大噪,如今可謂是正紅的發紫的時候。
這妓家要名有名,要貌有貌,又是一副好嗓子,但讓眾文士們扼腕歎息的就是此女身材不夠豐潤,正是本州馬別駕喜歡的那類窈窕姬。
閒話到這裡時,眾文士都是會心一笑,不消說劉景文安排這次文會的目的就在於馬別駕,不定他又有啥事要求到別駕大人門下了!
唐成對於這番閒話也只是間或的聽那麼幾耳朵,現在的他就是想問什麼也著實沒有時間,隨著文會開始的時間臨近,越來越多的人到達,跟在嚴老夫子身邊的他寒暄都來不及,那兒還有時間參與這樣的閒話。
好容易跟著嚴老夫子將一圈兒轉完,唐成喘著氣舉頭四望時,竟意外的發現了一個很有些熟悉的身影,白衣勝雪,在遍地金黃的菊花叢中顯得如此引人注目!
這……不是柳隨風嘛,他怎麼會也在這裡?現在的他該是在鄖溪縣學中才對。
「你認識他!」,剛與幾個老友寒暄完畢的嚴老夫子走了過來,那些老友對唐成的風儀和氣度都挺滿意,這讓嚴老夫子很高興,連帶著語氣也輕鬆了許多,「此子便是我剛才說到的劉景文姑表弟柳隨風,其母便是劉希夷三女」。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劉希夷竟然是柳隨風的外孫!聽到這個消息的唐成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莫非柳隨風地詩才是遺傳的緣故?
雖然不是同一科,但兩人畢竟都在鄖溪縣學呆過,唐成正準備過去跟柳隨風打個招呼時,恰逢文會開始的時間已到,五七個原在沙洲上忙碌的童子撐著小舟前來引客。
在劉景文的別業中。柳隨風也算得半個主人,此時正領著幾個年紀老大地名士登舟,實也沒有閒話的功夫,唐成見狀也就沒再往上湊,手攙著嚴老夫子上了停在面前的那尾小舟。
今日前來參加文會的士人直有三四十個之多,沙洲中的菊花台內根本坐不下,那劉景文也是有巧思的人,索性不設桌椅,便在台側沙洲上的菊花叢中遍置厚厚的氈毯,讓來客自尋著安置。身側菊花正放,冷香襲人。諸客們於花叢之中隨意席地而坐,雖然不是身處竹林,卻讓唐成油然想到了六朝時嵇康等人的竹林之會。
扶著嚴老夫子在厚厚的氈毯上坐下後,唐成忍不住出口讚了一句,「劉景文好心思」。
「這不是他地手筆」,嚴老夫子頭點了點沙洲另一側的柳隨風。「今天這沙洲中地佈置都是柳隨風安排下的」。
「是他!」,轉念想想,唐成也不覺得奇怪了,柳隨風傲性是傲性,但他傲性的前提是胸中確實有些真東西。()
閒話不過三兩句,便聽菊花台上一陣兒流水般的琵琶之聲響起,恰在此時。小湖上兩尾小舟帶著圈圈漣漪分兩個不同的方向浮水而來,聽嚴老夫子介紹,其中一尾小舟上的那個華服五旬老者便是今日地主賓馬別駕。
自打到金州縣衙開始,唐成對於馬別駕已是聞名已久,但直到今天才是第一次見著真人。
年近六旬的馬別駕雖有些發福,卻胖的並不厲害。正與他久居高位養出的氣度相得益彰。這廝老是老了,但因長相著實不差。五十多年的人生經歷竟在他身上沉澱出一種獨特的味道,總之,儘管唐成對馬別駕半點好感也沒有,卻也不得不承認這老貨從賣相到氣度都不錯,非常符合他在後世時想像中的唐代文人形象。
其實這也沒什麼好奇怪地,唐代科舉除了禮部試之外,還需經過吏部關試之後才能授官,吏部關試有身、言、書、判四個內容,其中第一條「身」所考察的就是應試者的容貌氣度,吏部考慮的是官員們畢竟代表著朝廷的形象。
對於「身」的標準有很多,簡而言之就是:如果容貌不好,根本就沒機會通過科舉地途徑在唐朝做官。因有這麼個標準卡著,所以有唐一朝但凡是那些經科舉之路放出來做官地讀書人就沒有一個醜的,身為明經及第地馬別駕自然也不例外。
正在唐成仔細打量馬別駕時,便聽另一尾小舟上有一清綺的女聲隨著菊花台上的琵琶伴奏婉媚而歌:
階蘭凝暑霜,岸菊照晨光。露濃希曉笑,風勁淺殘香。
細葉抽輕翠,圓花簇嫩黃。還持今歲色,復結後年芳。
「這是本朝太宗皇帝御筆親制的菊花詩,倒正好作為本次文會之開篇,嗯,柳隨風選的好」,嚴老夫子為人方正,甚或是有些古板,雖然生於風氣極為開放的唐朝,但他老夫子畢生不入勾欄一步,此刻自然也不會去誇讚那歌女的技藝。倒是其他那些與會之人不吝美詞,俟一曲完畢之後,紛紛出言讚歎那妓家歌藝了得。
唐成對嚴老夫子及週遭人的讚歎都沒怎麼在意,此時他的眼神兒更多的著落在正踏舟上岸的歌女身上,真是日怪的很!今天也不知是什麼日子,怎麼就老碰見一些本不可能碰見的人。
「你叫什麼名字?」。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關關!」。
卻原來,劉景文特特從杭州請來巴結馬別駕的這位歌女,赫然就是那位「後庭花開也使得」,並在二十四橋明月夜向唐成素花邀詩的關關!
看來劉景文真是熟知馬別駕的愛好。不遠千里從揚州請來的關關果然讓馬別駕大感興趣,他還站在舟上時,眼神兒便一直在關關窈窕的曲線上逡巡,此時兩尾小舟同時到達,老馬更主動伸出手去攙扶關關捨舟登陸。
人老心不老。老牛還想吃嫩草!來而不往非禮也,老貨既然喜歡用鈍刀子,今個兒老子也得想法子還回去一刀才成,鬱悶了這些天地唐成心下想到這裡時,本是趺坐的他刻意挺起了身子。
沙洲本就不大,關關又是從唐成身前的小徑上路過,他這麼刻意挺直身子,關關自然就注意到了他。
乍一見到唐成,關關先是有些不敢相信,既而眼神兒中就爆出一片燦然的歡喜。
眼見關關失態。動步之間就想過來,唐成忙做了一個噤聲的姿勢。隨後雙手虛空壓了壓,示意她靜定下來。
關關顯然明白了他地意思,抿唇一笑之間更添幾分美態。
馬別駕的眼神兒更多的著落在關關如拂風擺柳般的腰肢上,等他看過來時,唐成的手勢早已做完。
「怎麼了?」,馬別駕疑惑問道。
「沒什麼。秋高氣爽,今天的天氣真是好」,關關再次發自真心的笑容讓馬別駕精神一震,「劉先生沒說謊呢,金州果然是個好地方」,說著這句話時,走到唐成身前的關關特意略停了腳步。隨後帶起一縷香風直上菊花台而去。
「身為一州佐貳之主官,卻對一介歌女如此著意,馬別駕實是有失官風」,嚴老夫子顯然看不慣老馬對關關太過上心的舉動,聽見老師這話,唐成自然是笑著點頭稱是。
有姚東琦那個梁子在前面架著。唐成自知與姚東琦和解無望。既是如此,前面受了許多憋悶的他就不想再窩窩囊囊地委屈隱忍。話又說回來,就是他肯委曲求全也沒用。
既是如此,眼瞅著興許能有機會讓這廝難受難受,唐成自然不會放過。
如此作為倒不是純為了一時出氣的莽撞,唐成也有心借此舉讓州衙裡地那些同僚們知道,他可不是那種可以任人隨意捏來捏去,想圓就圓、想扁就扁的軟柿子!
世態炎涼,捧紅踩黑的現象在衙門裡表現的尤為明顯,唐成現在正是倒霉的時候,提拔他的孫使君一時半會兒地又回不來,若不藉著合適的機會一展鋒芒,興許不過幾天連阿貓阿狗都敢騎到他頭上了。
唱完太宗皇帝的御制菊花詩,馬別駕及關關在菊花台上坐定之後,文會正式開始,當下便有人出言邀關關再歌一曲,更點名讓唱那首月來使她在揚州聲名鵲起的新詩。
聞聽這個要求,關關含笑看了看唐成後,毫無半點推辭的站起身從專司伴奏的女子手中接過了琵琶。
牙板輕擊,隨著關關十指輕撥,一段俊爽的琵琶音聲從菊花台上流瀉而出。
自從二十四橋上地那個明月夜之後,月來的時間裡這首新詩關關也不知唱過多少遍了,正是這首與揚州風韻完美融合的新詩使原本在揚州青樓中半紅不黑的關關一時聲名大噪,這首詩賦予她的太多,關關對其自然愈發用心,加之今日唐成也在,就使得關關唱起來時愈發的用心。
秋來江南草未凋,青山隱隱水迢迢。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手中拂動琵琶奏出熟悉地伴音,口中唱著熟悉地詩句,雖然身處金州離園菊花台,但關關腦中浮現的卻是說不盡十里繁華地揚州,那個明月皎皎的夜晚,那彎長虹臥波的二十四橋……
尤其是當眼神落在唐成身上時,關關只覺腦中所想與眼前所見達到了渾然的統一,歌喉愈發清麗,歌詩也愈發動情的同時,她的眼睛卻是定在唐成身上再也不曾離開。
詩是好詩,關關唱的也確實是好,身為一個再正宗不過的唐代文人,馬別駕自然是識貨的,先時他還是含笑凝神而聽,但等他注意到關關竟然是目不轉睛的看著台下一個俊朗少年,且眼神還如此動情時。馬別駕的臉色開始變了。
馬別駕臉色發生變化地最主要原因不在於關關,雖然他對關關很滿意,但身為別駕,關關這樣的歌妓還不至於讓他生出吃醋的想法來,馬別駕真正在乎的是臉面!
今天文會中就數他這個主賓的官位最高。馬別駕在看到關關地第一眼就心知肚明這是劉景文在投他所好,而且馬別駕也明白與會的這些文士們也都能看的出來,畢竟他喜歡身材窈窕的女子已是金州公開的秘密。
按照常情來說,關關的注意力應該放在他這個主賓身上,而眼下出了反常的狀況,拂的分明就是他馬別駕的臉面。這舉動的潛台詞就是:身為主賓地馬別駕在關關眼裡甚至連下面那個少年都不如。
老馬在金州已是頂尖級的人物,平日是被人奉承慣地,如今在眾多文士面前被一個妓家如此輕視,這讓他……情何以堪,臉面又往那兒擱?
終於。在歌詩復沓到第三疊時,馬別駕微微抬起手來招了招。被關關的舉動鬧的措手不及的主人劉景文頓時附耳過去。
馬別駕低聲耳語了一句什麼,劉景文點點頭後往菊花台邊去打聽什麼。
吩咐完劉景文之後,老馬從台上向唐成看來。
唐成迎著馬別駕的眼神兒露出了一個舒心的笑容,尤其是在老馬聽完劉景文地話後猝然色變時,他還特特的向定睛看著他的馬別駕拱了拱手,這一刻的唐成真是笑的無比燦爛!
憋了這好幾天的鬱火總算是出了一點點。別急,文會還長,好戲還在後頭!
關關終於將第三疊唱完時,劉景文總算長出了一口氣,向回身過來坐定的關關交代了幾句後,他也不等台下眾文士品評這詩這歌,便高聲宣佈文會開筆。
天可憐見。現在地劉景文只希望早點把馬別駕的尷尬給掩飾過去,至於文會慣例什麼的須也顧不得了,若非是怕現在做的太明顯會更加拂了馬別駕的臉面,他真恨不得一腳把關關從菊花台上給踹下去。
將功贖過吧!
所謂文會開筆的意思就是所有與會地文士們寫同體詩,不管今天來了多少人,大家同寫一個詩題。待眾人詩成之後。所有地詩作悉數彙集於關關處,由她挑選出其中一首當眾唱出。被其挑中者便是今天的詩魁,詩魁不僅能揚名長臉面,更能在詩會散後獨享佳人,這個法子循地還是唐人斗詩時最喜歡的棋亭畫壁之法。
身處菊花台下的菊花叢中,賦詩的題目自然也就是菊花,與會的眾文士們或坐或站凝聚詩思,十多個侍候的童子則手捧筆墨,一等有人做好之後即往前記錄。
「這詩不做也罷,任你動再多的心思寫的再好,歌女唱出的也必定是馬別駕所作」,見愛徒躍躍欲試,參加過多次文會的嚴老夫子勸了他一句後,問道:「唐成,你與那歌女認識?」。
「學生前次往揚州時曾參加一次飲宴,席間見過她」,唐成回答的同時,心下已找到應景的詩來,當下便招手喚童子過來記錄。
如嚴老夫子般主動放棄的人並不多,不一時眾人賦詩完畢,童子將詩作悉數送到了關關手中,當此之時,菊花台上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當她再次開腔歌詩的那刻,也就是今日文會詩魁正式確定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