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章 病態的龍門縣
還沒上任就先得了主官的惡感,而且這種惡感還沒辦法消除。唐成實在沒料到自己初任主官後遇到的第一個上司就這麼變態。將來福放了單飛之後,他倒也沒急著走,又在懷戎城中好生休整了兩天后這才動身繼續北上。
河北道本是平原,但唐成驅車從懷戎往龍門縣方向去時卻感覺地勢漸漸的高了起來。
“這就是秦始皇帝徵召百萬民夫修成的萬裏長城?”,透過微微掀開的車窗簾幕,鄭淩意看著遠處山脊上那蜿蜒盤曲如同飛龍般的長城失聲讚歎道:“真壯觀!”。
聞言,唐成也湊過身子向外看去,只見遠方地勢最高處的峭嶺山脊上,自西而東的長城有若一條正欲淩空高飛的巨龍騰躍而去,山高天低之下襯的這一條東西不見邊際的長城益發雄偉,而在略有些昏暗的天色下,蜿蜒盤曲的黑灰色長城隱隱散發出一種由時間浸染出的滄桑與厚重,使人觀之既覺壯觀,同時又有一股威壓的感覺隱隱而來,似乎這道天幕下不見邊際的城牆有了生命一般。
“的確是壯觀”,面對著這樣厚重蒼茫的長城,語言一時倒有些無力了,唐成靜靜的看了一會兒後伸手撩下了車窗簾幕,隨後手中一勾,鄭淩意便已偎進了他懷中,“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這長城看著的確是壯觀,但一寸長城一寸骨,眼前的壯觀可都是用白骨堆起來的”。
聞言,鄭淩意偎在唐成懷裏的身子微微抖了抖,口中喃喃聲道:“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邊城多健少,內舍多寡婦。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柱!”,她隨口低語的這幾句與唐成剛才所說的“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都是出自漢末建安七子中陳琳的代表作《飲馬長城窟行》,喃喃完畢之後,原本慵懶偎依的鄭淩意伸手過去緊緊抱住了唐成的腰,“結髮行事君,心意關。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夫君,今日你我一同出關,異日若要回來時也還需一起才成,你不得先譴了我走,否則便是我人在關內也難久全”。
聽得這話唐成又是感動又覺好笑,“傻丫頭想哪兒去了,你我夫妻同體,我還能讓你獨自走了不成?”,拍了拍鄭淩意的肩頭,唐成笑著道:“一寸長城一寸骨,從秦始皇帝到現在正好千年,千年以來從開始的建造到後來的修繕,萬裏長城下埋葬的冤魂何止百萬?至於耗費的財富更是不計其數,其結果卻是該擋住的敵人照樣沒能擋住,遠的不說,就是百餘年前這江北之地還是胡人的天下,匈奴、鮮卑、、、羌五胡亂華,數百萬漢人如豬羊般被人屠殺,這些胡人可不是都從長城過來的?想想前事,眼前的長城看著雖是壯觀,但細想想修的倒有些得不償失了,還是陳琳那句詩說得好,男兒寧當格鬥死,何能鬱築長城!”。
“胡人馬快,武力強盛……”。
“越是如此,越不能只一味想著去守。兩軍對敵,還沒開打就先想著守,那永遠也別想打贏嘍”,隨口接完這句後,唐成自失的笑了笑,“我是個文官,說這些沒用的幹嘛”。
“倒也不是全然沒用”。鄭淩意頓了頓。“夫君你地龍門縣可是在長城之外地”。
“放心吧”。看著一臉憂色地鄭淩意。唐成笑著安撫道:“我大唐這幾年雖然政局不穩。但那也只是宮城裏面地戍。整個國勢地走向卻是越來越強。那些個胡人只盼著朝廷不要動了開疆拓土地心思才好。讓他們傾族來攻?三二十年來怕是不可能了。說來說去還是剛才那句。國力地強大倒比這勞民傷財地長城有用多了”。
“傾族來犯固然不敢。但小規模地襲擾怕是年年都少不了。龍門又沒個長城可做防衛地”。鄭淩意臉上憂色不減。“夫君切不可大意”。
聞言唐成心中一凜。他竟然把這茬兒給忘了。此前所有地判斷都是據歷史大勢做出地。未來地四十年裏直到安史之亂地確是沒有異族大舉入侵地戍。但邊境地方上小規模地襲擾劫掠卻地確是年年都有。尤其是一逢上胡族遭了雪災什麼地之後就更是如此。雖然那些個餓急了眼地胡人未必敢來攻打大唐朝廷象徵地縣城官衙。但若一年年地騷擾劫掠地方。那建設和改變又從何談起?
沒想到人還沒到龍門轄地。卻因為幾句無意中地閒話引來了一個大問題。
要想建設。要想改變。一個穩定地環境是必不可少地前提條件。只是對於龍門來說。這樣地穩定與安全又該如何才能保障?
人都還沒到轄地,什麼情況也不知道,任唐成現在想破腦袋也不起任何作用,最終索性甩了甩頭不再去想,到了之後再說吧。
隨著地勢越來越高,長城也就越來越近,當唐成下車來親自走過那建造在兩山隘口處的鎖陽關時,歷經兩個多月的長途跋涉後,他終於親眼見到了自己的轄境。
鎖陽關控山而建,一經過那道幽深厚重的城門之後,眼前的地勢就明顯的呈現出由高向低的走向,腳下的山逐漸向遠處的平地過度,但這種過渡卻並不突兀,其間山脈起伏與溝壑連綿仍然清晰可見,而在起伏的山川與遠處的平地上三條河流縱貫南北,整個地勢田腳下向遠處傾斜下降,山地、盆地、丘陵交錯分佈,丘陵最終消失在一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枯黃草原上。
眼前的龍門縣正好處於山區與草原的結合地帶,由此也就形成了一縣之內包含山區與草原兩種地形的少見地貌。
近處的山,遠處的草原,正當唐成站在鎖陽關前無比仔細的看著下面這一片廣漠的土地時,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道:“唐大人,唐大人”。
應聲扭頭看去,唐成就見到一個年近五旬的人正順著守門軍士的指引往他這邊走,此人臉色有些黝黑,看著頗有些書卷氣,但整個身子卻壯實的很,直把一身青色的官衣撐的鼓鼓囊囊的。
待那人走近些看清楚唐成的相貌之後明顯愣了愣神兒,隨即臉上堆笑的加快了步子走上前來,“昨個兒就得了州衙的消息,說本縣新任縣令是個豐神如玉的新進士,今日一見果不虛妄”。
笑著將這親熱話說完之後,那人已經走到了唐成身前,拱手行禮道:“下官龍門縣尉呼梁海見過大人”。
這人竟是龍門第三把手的縣尉!
“有勞呼梁大人了”,拱手還禮的同時,唐成已正式進入了角色,從現在開始他就是一縣之尊了。
深呼吸一口氣後,唐成一邊雙手虛扶微微躬下腰去的呼梁海,一邊用心看著他臉上的神色。
自打剛才開始呼梁海臉上就一直帶著笑,且不論唐成怎麼看,他這份笑容都毫無半分虛假,實在是出自真心的自然流。
這個縣尉竟是真心歡迎自己來的,儘管呼梁海的表現讓唐成有些意外,畢竟每個當官的都希望壓在自己頭上的人越少越好,對於他這樣的縣尉來說,若依著常理該是恨不得出缺的主官永遠也不要上任才好,像眼前這般的情況可著實是少見,至少依唐成在山南東道各級衙門廝混的經歷來看確是如此。
意外雖然意外,但是在短暫的意外過後,唐成還是感到高興,對於他這縣令來說,縣丞及縣尉實是他的左膀右臂,這兩人若能與之同心,辦起事來自然是事半功倍,要是他倆不肯配合的話,那光是人事上就把人磨死了,更別說幹事了。眼前這縣尉呼梁海既然是這麼個態度,不管怎麼說都是個好戍啊。
一念至此,唐成臉上的神情也愈發的和煦了,上了他帶來的那輛頗有些舊的馬車後,唐成溫言談笑,對呼梁海甚是親熱。
一番寒暄之後,臉帶笑容的唐成不經意之間問起了龍門縣丞,既然前面就已得了自己赴任的消息,且是縣尉已經來迎,按照正常的官場慣例來說,那縣丞也斷無不來的道理。而今其人既然沒來,那可就不是一個好信號了。
“大人初來赴任有所不知,本縣縣丞出缺已近十年,吏部倒不曾補充調任”,言至此處,呼梁海咳咳的乾咳了幾聲後,這才頗有幾分不好意思的續道:“大人甫抵任上,有些話下官本不當現在就說,無奈吏部批復照準的文書已經到了,卻也不得不說”。
聽說本縣縣丞出缺唐成心中還是一喜,這是好戍啊,少了這麼個佐在中間掣肘,他這縣令當起來可就方便了,因是如此,他的心情實在不壞,聞言笑著點頭道:“呼梁縣尉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下官乃是河東道慈州人氏,現今家中尚有一七旬老母居於祖宅由內人領犬子奉養,三個多月前犬子有家書送來任上,言說老母年事漸高,身體也日漸衰弱”,呼梁海說到這裏時低下了頭,聲音中已帶上了哽咽,“家母只有下官一子,而今年事日高來日無多,身為人子卻不能侍奉膝下實是愧對親恩,因念及於此,下官於接到家書之日未久便已向吏部呈文請求致仕,前個兒吏部給了回復,言說下官所請照準,只需大人副署即可”。
隨著呼梁海的話越說越多,唐成臉上的笑容卻是越來越少,對於他這個縣令來說縣丞出缺固然是好戍,但要連縣尉也一起走了可就是搞笑了,一縣之內縣令、縣丞、縣尉三人乃是各司其職,如今缺了一個,還有一個要跑,只留下他這個剛剛到任的光杆司令算怎麼個戍?
這龍門縣到底是個什麼鬼地方,怎麼當官兒的都巴著心思要跑?
見唐成臉色沉了下來卻不說話,心中一涼的呼梁海聲調愈發悲愴的促聲道:“百行孝為先,子欲養而親不待更是身為人子之大慟,還請唐大人成全下官一片拳拳奉孝之心”,說到這裏時,那呼梁海也顧不得這還是在車上,抬腰之間就欲行大禮。
看著呼梁海一臉急促的恨不得拔腳就走,唐成沒伸手去攔他行禮,將身子穩穩的在抱枕上靠好後才平淡聲道:“六品以下官員的升遷調轉皆有吏部一言而決,呼梁大人要致仕,吏部准了就是,還需本官副署什麼?”。
“本縣縣丞出缺,大人也是初上任,吏部的意思是大人若需下官留任佐理,則下官便需再留任,若大人認為下官能走,則下官即可致仕”。
唐成好歹也在山南東道的各級衙門裏呆了不少時候,從吏部公文裏聽到這樣的回復還著實是第一次,這幫子滑頭可真會踢皮球啊!
聽完呼梁海的話,唐成沉吟了一會兒後出聲問道:“呼梁大人接任龍門縣尉有多長時候了?”。
“七個月零二十三天”,呼梁海的聲音沒了悲愴,倒有幾分發虛。
連具體的天數都計的這麼清楚,看來這呼梁海在龍門縣還真是度日如年,唐成沉吟之中也越發好奇這龍門縣到底是個什麼地方,如今看來不僅是本地官員不願意留,只怕其他的官們兒也不願意來,否則吏部又何至於給出如此荒唐的回復。
“龍門縣雖正是用人之際,但呼梁大人既然執意要走,本官也沒有強攔著的道理”,強扭的瓜不甜,與其讓他彆彆扭扭的留下,反倒不如放其走了乾淨,這是唐成早就打好的主意。言說至此,坐正了身子的唐成前傾著緊緊盯住一臉喜色的呼梁海沉聲道:“不過本官在那公文上副署之前,呼梁縣尉總還需將本縣諸般情況一一說清楚了才好”。
“那是,那是”,一臉喜色的呼梁海連連拱手不已,“多謝大人,多謝”。
兩人再次坐定之後唐成就沒再說話,靠在抱枕上微閉著眼睛靜聽呼梁海說話。
正是通過呼梁海的介紹,唐成才知道若單以面積而論的話,擁有著山地及部分草原的龍門縣實在比內陸地區許多的上等縣還要大,甚至是大的多。而以人口論,有著近五萬人口的龍門縣也算不得太差,畢竟這時候的嶺南乃至後世雲貴邊界地方的許多縣僅只有兩萬餘人。
然則龍門縣轄境內的四萬多人其構成實在是有些複雜,這其中居住在山地的基本都是唐人,而這兩萬多的唐人中本鄉本土的並不多,其他的除了少量被流徙的犯官及其家屬外,更多的則是從內陸地區來的黑戶。唐起代隋定鼎天下之後採用的授田制,即向百姓按人頭授田,隨後據此徵收租庸調賦稅。
經過隋末大亂人口減少,初始時授田倒也給的足,而今七十年承平下來,隨著土地兼併及人口激增,朝廷掌握的土地就越來越少,授田自然就越來越不足,這時代農業技術又遠遠算不上發達,其結果就是許多人家田少人多吃不了飽飯,由此就有許多人甘冒被官府視為流民拘捕的危險跑到這地廣人稀的邊地來討生活。龍門縣山地貧瘠,這些人來了之後也就是勉強有口飽飯吃,縱觀整個山區的唐民實在是瘠貧的很。
除了這一半的百姓之外,另一塊兒大的人口組成就是草原上的奚人,論說這些奚人本該屬於龍門縣以北的饒樂都督府管轄,畢竟饒樂地區乃是五部奚人的聚集地,而饒樂大都督本人也就是受朝廷承認並封賞的奚族之王,饒樂地區論面積約與中原地區的“道”大小相近,其具體治理也就類似於後世的自治區。
龍門縣內的這一部分奚人世居於此,早在唐初時遭遇了一場罕見的大雪災,導致合族生活無著,其時彼輩先是內叩劫掠卻被隨太宗皇帝征戰天下的宿將打的一頭包的敗退而回,無奈之下只能申請“內附”唐朝廷以求賑災活命,由此併入龍門縣管轄。及至後來太宗皇帝大敗西突厥被諸族共尊為“天可汗”並隨即設立饒樂、松漠等帶有自治性質的胡族都督府時,這一部奚人及其草原依舊歸屬龍門縣管轄,隨著時間流逝原本的近萬人部落發展到如今兩萬多人的規模。
只是這些奚族人在行政區劃上雖歸屬唐朝廷直接管轄的龍門縣,然則因為民族、血緣及共同的圖騰崇拜等緣故,他們其實更靠近饒樂都督府的奚王。如此以來就帶來了一個很直接的問題,龍門縣雖然對其有名義上的管轄權,其實半點也管不了。這些個奚人平時遵從奚王發下的指令,但一到遇到災荒年景時卻又半點不客氣的伸手向龍門縣要賑災錢糧及草料牲口。因其民風彪悍加之人又多,歷任龍門縣令及州刺史,乃至於河北道觀察使唯恐激起兵禍是以多行姑息之策。長而久之,本就貧瘠的龍門縣積攢下的一點財富投進這個無底洞都不夠,那還有什麼餘力建設。
這邊不交賦稅卻不忘要錢糧救濟,那邊戶部是按龍門縣包括奚人在內的總人口征要賦稅,這一來一往的差額簡直就像兩把大鋸子來回磨著龍門縣,雖然有州府及河北道觀察使衙門居中幫著彌縫添補,但龍門縣本身的日子實在是難過到了極點。如此以來可就苦了在此地任職的那些官兒們,油水是半點沒有,一年中徵調賦稅時的那個痛苦勁兒簡直是沒法兒說。
特殊的人口及種族構成帶來的問題還遠遠不止這些,比如說治安,奚人犯了事龍門縣衙根本管不了,或者是無力去管,沒辦法呀,奚人太多又喜歡抱團兒,一個縣衙裏的十多個公差能頂什麼用?這邊解決不了,那邊受害的唐人自然不服,一次能強壓,兩次能壓,長而久之下去,整個縣衙再沒了什麼威信,官兒們更是成了受氣筒,被人兩邊指著罵。
總而言之這地理位置特殊的龍門縣就是個不正常的特殊地方,一任任官員們來了就開始頭疼,隨後就拼命想辦法走,能調離的自然是好,調離不了又忍不住的寧肯致仕也不願再幹這鳥差事。即便實在是走不了的,也只抱著一個穩守的心思,只要不出事就好,且熬著吧。
這就是唐成滿懷雄心前來赴任的龍門縣,一個縣丞早就跑了,縣尉也拼命想跑的地方,一個位置特殊的病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