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建元殿上臣 第一百二十七章 殺人法
約法三章,是六七十年之前的老事了。劉邦起家之初,劉家君臣其實寒磣得很,除了眾人皆知的宰相乘牛車之外,律法也算是一個方面,至於漢律九章,那已經是劉邦定下這個約法三章之後的事情。
劉捨張口欲言,忽地想起竇平雖然是竇彭祖之子,但他身上可沒有什麼高級的爵位,在羽林軍也不過是一個尋常軍士,這麼說來,陳玨作為主官以軍法殺了竇平著實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情。
這件事之所以特別,不過是因為殺人者姓陳,被殺者姓竇罷了。顯然殿中的眾人都知道這個道理,一時間宣室殿中滿殿寂靜。
張歐躬了躬身道:「陛下,自蕭丞相以來,漢律幾經變遷增改,但無一不循高皇帝約法三章舊事,只是漢律中殺人罪五種,竇平一案究竟如何情況還不得而知,陳將軍未經陛下之許和廷尉審理之前先行軍法,似乎於制不合。」
「張廷尉所言極是。」竇彭祖明明在正面跪著向劉徹說話,但陳玨從他緊緊摳著紅漆地面的雙手中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他的憤恨,「犬子不肖,然則他此事並非戰場避敵逃跑,亦非羽林營內袍澤糾葛,陳將軍的軍法未必行得寬了些。」
陳玨微微垂下眼簾,他這樣做雖然於竇家全族來說有些好處,然而他絕對不敢奢望竇彭祖會對他不計殺子之仇。
「陛下。」衛綰看了雙雙跪在御前的陳玨和竇彭祖一眼,道:「殺人者死,天經地義。此案便是交由廷尉依律審理,竇平也逃不出一個死字,細柳營和羽林營同是大漢軍士駐地,陳將軍以軍法處置竇平並無不妥。」
竇彭祖盯了衛綰一眼,又道:「張廷尉早朝時已然奏事,此案便是廷尉府所有,陳玨這時擅用軍法豈非目中無人?」
衛綰還要反駁。張湯冷眼旁觀了許久,朗聲道:「陛下,臣以為陳將軍並無輕視廷尉之意。」
劉徹沉聲道:「講。」
張湯平緩了一下呼吸,道:「臣率廷尉吏數人到達上林苑之時,竇平已然身死。其餘涉案人等亦各有處罰。想來陳將軍亦不是有心。」
張湯已經想得妥當,他所言原本就是句句皆是事實,陳玨於他有舉薦之恩世人皆知,雖說避忌些也是常理。但他若是連這種廷尉吏可以作證的事都不敢當朝說出來,那便虛偽得很了。
劉徹點了點頭。心道這張湯倒不是忘恩負義之人。
漢律中規定有殺人罪五種。竇平被陳玨殺死時,這樁案子還未經定性,若是張歐抽絲剖繭之後得除竇平雖有罪卻不致死的結論,陳玨的樂子就大了。相對於這一點,陳玨自己倒是不怎麼擔心。自古以來當君王的意志和法律相一致時,自然一切依法行事,然而一旦君王的意志和法律相反,想要處置某一個特定的人時。往往就還有一個大不敬的罪名在那裡等著。
人治地社會。若是劉徹和竇太后一起說陳玨有罪,哪怕莫須有他也會難免被人安上一個罪名。若是上面的人說陳玨無罪,雖然繁雜但本質上仍然極為簡陋的漢律怎麼也不會拿不出一條可以為他脫罪的法令。
衛綰仔細看了看劉徹的神色,發現他看著陳玨地目光並不凌厲,心中頓時有了底,他又道:「臣聽聞當日羽林軍初見之時,陛下曾予陳玨專斷之權,一切軍職任免財帛往來皆由陳玨一人做主,既然如此,陳玨懲處竇平本是應當。」
竇彭祖瞪著陳玨,道:「話雖如此,陛下重才惜才之心卻被這個妄為之人糟蹋了。」
這時衛綰和竇彭祖地唇槍舌劍還在繼續,有些人掂量著竇家實實在在死了個人,若是站在陳玨這邊定會將竇家得罪個徹底,相反就是陳玨被判為有罪,隨之而下的懲罰多半也是不痛不癢。於是不斷有其他人加入其中與衛綰爭辯,大有越演越烈之勢,
劉徹被一眾人吵得頭疼,正在此時他身邊的楊得意低聲道:「陛下,陳將軍的樣子似乎有些不對。」
劉徹聞言一愕,立刻朝陳玨所在地位置望去,陳玨沒有感覺到劉徹的目光,他聽著聽著,只覺一陣倦意襲來,眼皮則越來越沉。
不多時,人群之中地韓嫣啊了一聲,一直在靜靜觀察事態發展地竇嬰忽地動容道:「陳玨怎地了?」
正好在御前不遠處的張湯扶住緩緩倒下的陳玨,昂首道:「陛下,陳將軍似是感染了風寒……」
劉徹聞言心中一驚,看著殿下的眾臣,再看了看天色,他果斷地道:「今日午時將至,竇平一案改日再議。」說罷劉徹對楊得意使了個眼色,楊得意心中瞭然,立刻向後退去準備宣召太醫。
滿殿的朝臣面面相覷之後依次退走,走出殿門的瞬間許昌幾步趕上莊青翟,道:「武強侯的兩手準備看來是用不上了。」
莊青翟眼帶疑色地看了許昌一眼,兩人的交情似乎還沒有好到這種程度,許昌這個柏至侯究竟為何幾次三番對他示好。
面子上總要過得去,莊青翟撫鬚正要一笑,忽見竇嬰與竇彭祖二人並肩走出宣室殿,他立刻收住表情,哀憫之色盡顯,同時重重歎了一口氣。
在朝為官地列侯多得實在不稀罕,竇嬰和竇彭祖對這二人之間地小動作並無察覺,許昌和莊青翟又客套了幾句話,因而便耽誤了些許時間,等兩人要走時正見田與楊得意說著話,莊許二人對視了一眼,也不說什麼便各自離開。
「舅舅有什麼事?」
劉徹耐著性子問道,他身邊就這麼幾個親近些的人,陳玨、趙綰和王臧接連出事,好好地建元元年麻煩不斷,若不是田玢說他有要事稟報,還刻意要求屏退宮人奴婢一副事態緊急的樣子,劉徹無論如何是沒心情招待他的。
田玢卻一反平日裡不斷與外甥親近的常態。神色嚴肅地行了一個大禮,隨後道:「臣所奏是國之大事。」
劉徹不耐地道:「還有什麼大事?」
田玢滿面慷慨之色道:「陛下,外戚禍國,諸呂前車之鑒不遠,臣身為人臣與陛下至親。今日不能不言。」
劉徹臉上的不耐之色漸漸退去。他冷聲道:「外戚,外戚是誰,你不也是外戚?」
田玢心中一喜,天子終究是天子。無論怎樣也不可能對太皇太后的專權一無所覺,他直截了當地說道:「竇氏一族勢大凌人。除了他們之外還能有誰?」頓了頓他又溫聲道:「陛下。臣是您的至親,太后娘娘地親弟,臣唯一所求便是看著您成為千古明君啊。」
田玢說著已是眼圈泛紅,劉徹想起遠在陽陵的王后心中一軟,道:「太皇太后是朕祖母,朕雖然政事皆奏長樂宮,但她老人家從未否定過朕的決議,言盡於此。出了這宣室殿你再不要把太皇太后與高祖呂皇后相比。」
「陛下。」田玢叩首道。「您還不明白嗎,太皇太后雖然身在長樂宮。但竇氏族人正虎視眈眈,要藉著太皇太后的勢力威逼陛下啊。」
劉徹驚訝地看著一臉誠懇的田玢,他過去是小瞧這個舅舅了,他沉聲道:「竇平殺了人,那是他自己地事情,難道整個竇家都跑去殺人了不成?」
田玢心中猶豫了一下,心道只好便宜了那個病怏怏地陳玨,口中道:「陛下,今日朝會上竇彭祖那咄咄逼人的樣子您難道看不見嗎?」
劉徹若有所思地看著一臉激憤的田玢,道:「南皮侯生受喪子之痛,悲憤之下行為稍過也是人之常情。」
田玢忽地道:「陛下以為陳子瑜殺竇平對是不對?」
劉徹想起竇平壞了羽林軍名聲就有氣,他道:「殺人者死,你看呢。」
田玢又是一拜,道:「正是如此,臣厚顏一言,臣這些年來也算是看著陳玨長成,知道他絕非仗著陛下寵信跋扈妄為之人,竇平之死理所應當。南皮侯為一己之憤竟然在朝會上百般責難陳玨,御史大夫衛綰仗義執言也招來多人反對,可見竇氏一族權勢之盛。」
陳玨悠悠醒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一身華服地劉嫖在榻邊垂淚,口中還不斷呼喚著他的名字,恍惚間彷彿回到了初來乍到之時地那日。
劉嫖看著陳玨地眼神漸漸恢復清明才稍稍放心,她已經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陳玨這些年一直堅持練習騎射,身體早稱得上強健,已經多年未害過病,這回前一日奔波整日又一夜未眠,加之在雨中縱馬跑了幾十里路,才有了在宣室殿中倒地的那一幕。
陳玨看看周圍沒有外人,低聲道:「阿母,我沒事。」
劉嫖氣道:「你這樣才叫沒事?阿母這些年就是聽了你的話待人太和氣了,那竇彭祖居然敢把你逼成這樣,我……」
「阿母。」陳玨打斷她,輕聲道:「我是有意的。」
「什麼?」劉嫖一怔。
陳玨微微一笑,解釋道:「我的身體不差,強忍著怎麼也不至於真的暈在那,這裡面有幾分我的故意,只是因為當時朝上吵得太厲害才出此下策而已。」
「你別誆阿母,真是假地我剛才叫你怎麼沒反應,太醫也說你是果真受了風寒?」劉嫖半信半疑地道。
「我受了風寒不假。」陳玨安慰道,隨後帶著一絲窘迫地道,「被張湯扶著地時候我還是醒著的,後來大概是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