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當日願
一場秋雨一場寒,初秋的清晨,涼氣襲人。宴飲的次日早晨,太陽才露出個影兒,陳玨一家人大半都去了長樂宮。
太皇太后有恙在身,牽動了朝野內外和未央宮上下的心,一路上太醫和侍醫們來來往往,神色匆匆絡繹不絕。陳玨已經從一個認識的宦官那裡聽說,劉徹一大早親自來陪竇太皇太后說了會兒話,方去處理政事。
劉嫖棄了華服,穿了一身素色衣衫,她一馬當先地走在最前頭,掃也不掃宮人們一眼,風風火火地往長信殿走,口中直道:「母后,母后,女兒來看您來了。」
劉嫖的衣角從殿門處消失,陳玨稍稍落後了一步,示意芷晴先進門,旋即隨手攔住一個太醫打扮的小老頭,飛快地問道:「太皇太后娘娘究竟是什麼病?」
眼看著劉徹正琢磨著削弱竇嬰在朝中的影響力,陳玨心知人臥病在床時本來就容易胡思亂想,諸竇貴戚還在那邊虎視眈眈,誰料到這節骨眼竇太皇太后卻忽然一病。
老太醫老眼昏花,好不容易瞇縫眼看清陳玨面上的幾分憂色,帶著一絲快慰地道:「秋雨凍人,太皇太后是受了寒。」
陳玨鬆了一口氣,道:「只是受寒而已?」
「而已?」老太醫搖了搖頭,他久聞武安侯和氣近人,遲疑了一下便道:「若是武安侯的體質遇了風寒,自然逢凶化吉,病過就安然無恙,然則太皇太后就不然。」
陳玨心中一轉,苦笑道:「再過幾年,太皇太后就高壽滿七十了。」
老太醫見陳玨不用他說得太直白,不由得翹了翹鬍子,跟陳玨解釋了好一通醫理和陰陽五行感應之說,又與竇太皇太后的身體狀況加以論說。
陳玨閒暇時雖說讀過幾本醫術,在這方面上卻也只是個半吊子,但是老太醫的大概意思他是明白了。竇太皇太后早年做宮女時吃過苦,多少虧了身體底子,盛年眼盲就是一個力證,如今她年紀大了,一場小風寒都有可能是催命符。
一個侍醫過來尋老太醫驗藥,老太醫立刻就去另一邊忙活了起來。陳玨一邊朝長信殿中走,一邊悵然地輕輕一歎。照老太醫的暗示來看,竇太皇太后的光景恐怕沒幾年了。
就算外人畏懼竇太皇太后心計手段皆是一流,更以婦人之身威壓朝上宮中,她作為一個外祖母,這些年來對陳玨可挑不出一絲不好。
陳玨走進門的時候,劉嫖和阿嬌正一人一頭,分別正坐在榻邊同竇太皇太后輕聲細語地說話。劉嫖只道今日小恙不過是虛驚一場,便興致勃勃地跟竇太皇太后說起劉睿姐弟倆的軼事來,阿嬌面上卻隱有憂色。
竇太皇太后精神不錯,一直笑呵呵地,只是滿頭銀髮和微黃的臉色還是顯出無盡的老態,她早從詹事那得到通報,這會兒聽見陳玨走進來的腳步聲,她立刻笑道:「小陳玨也來啦。」
為什麼是「小」陳玨?陳玨在心中嘀咕了一下,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這才道:「昨晚臣夫妻二人在家中得到消息,一時間心急如焚,只可惜宮禁已閉,只得今日才來請安。」
竇太皇太后聽得連連點頭,笑意更濃,道:「好孩子,哀家看見你們,有什麼病都立刻好了大半。」
陳玨看病中的竇太皇太后這般健談,心中又是一陣鬆快,旋即加入了話題。先前阿嬌和劉嫖同竇太皇太后說的都是女子事,陳玨這一插上話,又撿了些他估計竇太皇太后想知道的事一一說了。
陳玨盡力說的客觀,竇太皇太后聽了近日朝中的人事變動,轉頭對劉嫖道:「原先你那姊妹許嫁萬戶侯,你還鬧著看不上堂邑侯陳家。今日看來,哀家的眼光不錯吧?」
劉嫖個性再強,聽得竇太皇太后提及早年她的少女事也不由微窘,口快地道:「母后說得是哪裡話,就陳午那人,若不是種種機緣,他連那少府都當不上。」
陳玨和阿嬌聽得劉嫖的話,默契地相視一笑,因竇太皇太后天命不久而帶來的陰霾又散了幾分。
竇太皇太后聽罷,失笑道:「活了幾十年,你倒總算知道謙遜了。」
劉嫖搶道:「我什麼時候不謙遜了?」
竇太皇太后面上露出一個微笑,又對陳玨道:「不是哀家說話不中聽,你那個阿父,人品是好的,但做個御史大夫的才學卻還是差上些許。你帶個話兒,就說是哀家的意思,叫他去找王孫好好說道說道,也好同心協力為天子效力。」
陳玨笑容一收,命陳午去找竇嬰,竇太皇太后是真看不清近日朝上的暗濤洶湧,還是刻意暗示讓陳家附於竇家之後?
阿嬌朝陳玨這邊飛過來一個若有所悟的眼神,陳玨微微一笑,道:「太皇太后有命就再好不過了,阿父嘗說陛下是趕鴨子上架,這幾日正擔心不能盡職呢。臣在這裡擔保,他得了信保管立刻去丞相府拜訪。」
竇太皇太后聽了對劉嫖道:「聽聽,這父子倆關係倒好,趕鴨子上架這樣的俏皮話也能說。」
過了一會兒,陳玨又答過了竇太皇太后的幾個問題,這長信殿中的話題便轉往輕鬆的方向。陳玨選了些近日坊間的趣聞說與竇太皇太后,直至伺候著的太醫明示暗示竇太皇太后應當休息了,陳玨等人這才退出來。
陳玨前腳方走,宮人們後腳便服侍竇太皇太后歇下,竇太皇太后半靠著,眼前浮現出一個溫和青年的形象,還有些唯唯諾諾的感覺,那是她眼睛未盲之前見過的堂邑侯陳午。
一晃當年的年輕人也能做御史大夫了,竇太皇太后半睡半醒間莫名一笑,她那乖孫還是心野了,更像一個大漢天子了。只盼望陳玨一家人和王孫明智些,莫要讓劉徹吃的連渣子都不剩。
…………
司馬相如府。滿是書卷的書房之中,架子上還擺著一架稍顯破舊的琴,那琴雖與室中或華貴或雅致的擺設不同,卻放在最顯眼的位置,顯然就是主人心愛之物。
卓文君素手撫琴,目光癡迷般地落在琴弦上,輕聲道:「我們的約定,你還是忘記了。」
司馬相如面色連變,半晌才道:「你在家歇著,我覲見天子歸來再說。」
卓文君抬起眼簾,眼中一片空明,幽幽地道:「你我之間,相識相知於一瞬,又曾同受磨難,你有什麼事能瞞得過我呢?」
司馬相如思及妻子在皇后面前尚有一席之地,還是強忍著不耐道:「我最喜歡你灑脫不豁達,不似一般女子的黏膩勁,你又何必非要小心眼?」話一說完,司馬相如的衣袂已經從門角處消失。
一邊的親信婢女啜泣著上前,道:「您怎麼不把寫好的詩給他看呢?」
微風拂過,案几上鎮紙壓著的幾張白紙簌簌作響,卓文君飄忽地一笑,道:「我想通了,風光情濃時我已經叫天下人都知道,如今黯然收場,我又何必以詩求他垂憐,徒讓後人恥笑?」
卓文君說著,纖手使力,寫滿娟秀隸書的白紙立時散成漫天雪花,這世間誰能跟誰白頭呢?
好半晌,一臉疲色的卓文君才露出一個燦爛些的笑容,對從小一起長大的侍女道:「你去準備準備吧,等幾日我們回蜀中。」
幾日之後,當卓文君和司馬相如分飛的消息傳開,陳玨頓時一怔,道:「這麼快?」
李英不解地掃了陳玨一眼,道:「公子的意思是?」
陳玨搖頭笑笑,道:「好個目光短淺的司馬長卿。」頓了頓,陳玨霍然起身,道:「李大哥,你趕快帶人去攔下那卓文君。」
郭遠神色大變,道:「公子,那卓文君一嫁再嫁,萬萬配不上你啊。」
陳玨呆了一下,這才失笑,他哪是對卓文君有心,陳玨看重之人實是卓王孫,那個蜀中第一的鐵商。
…………
堂邑侯陳午遷御史大夫,田蚡遷御史中丞,出乎眾人意料的是,一向不顯山不露水的武強侯莊青翟竟然得了幾位老臣的聯名推薦,坐上了少府之位,一躍位列九卿。
一連串的人事變動雖讓人眼花繚亂,但仍然隱有規律可循,許昌坐在御史大夫府中,就聽得身邊眾人議論道:「陛下這是在提拔外戚呢。」
又有一中年男子接著道:「誰叫你我既沒有嫁進天家的女兒,也沒那好命尚一位公主,只能一步步向上爬。」
「尚公主,你也不怕成了受氣的窩囊廢?」
一個年輕人嚮往地道:「御史大夫雖說尚了館陶大長公主,但這幾日來,你還看不出他是個大有決斷之人?」
許昌越聽越氣,冷冷地哼了一聲,霍地站起身來。如今名為一主兩副,但陳午和田蚡表面敬他,實則無人把他放在眼中,大權握在他二人手中,陳午當然有決斷。
這會兒田蚡正好走過來,他看清許昌的表現,不由得嗤笑了一聲,逕自朝陳午所在正堂走去。
陳午一臉笑意地親自起身迎了田蚡,旋即客套了好幾句,田蚡見他這般看重自己,只覺心中大快,酣暢淋漓地將許昌倍受輕視的窘迫狀說了一番。
許昌謀算愛子陳玨的仇陳午還記得,他暗道了一聲解氣,隨後笑道:「田中丞近日辛苦,但眼看就是歲首,各地簿記將至,你還得能者多勞。」
「不辛苦,不辛苦。」田蚡一雙小眼都笑成了一條線,他當日的選擇可沒有錯,跟著平陽那丫頭胡鬧一事無成,還是在朝堂上站對了邊最實在。
「哦,險些忘了一事。」陳午站起身來,從紅木櫃中取出一個精緻的小罐,對田蚡道:「犬子陳玨這幾日尋了些蜀地新茶,特地托我送與你。」
田蚡本不好清茶,但陳玨送的東西意義大於實際,他還是笑臉接過來,道:「真是勞堂邑侯和武安侯廢心了。」
半晌,陳午看著田蚡提溜著一罐子新茶,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不由心道:若非我一家不願鋒芒畢露,哪輪得上這麼個淺薄之人走上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