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建元殿上臣 一百六十四章 如塵埃

　劉徹前一句話來得古怪，劉棄疾一時間不明所以，只是在心中隱隱覺得不對，他按捺住喉嚨中的難受和輕咳的衝動，站在原地沉默不語。

　「母后身體怎麼樣？」劉徹問道。

　劉棄疾回憶了一下，道︰「娘娘似乎身體尚好。」

　劉徹對王頗為孝順，從他派韓嫣去為王后修住處便可以看得出來，他也曾經多次以打獵為由到陽陵附近，只不過礙於守衛森嚴人言難禁，他不曾親自和王后見面罷了。

　縱然比不得宮中錦衣玉食，王后在陽陵再寒酸，總還不至於果真難捱到要倒賣首飾的境地。劉徹想到這裡神色更黯，隨後忍不住笑了一聲︰母后啊母后，你以為朕從不曾去看過你，這才特意派人去倒賣首飾，希望這件事傳到朕耳中，好讓朕接你回來嗎？

　劉徹的目光落在陳玨身上，正好將陳玨神色間的變化一一收入眼中，他清晰地看到陳玨深吸了一口氣、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隨後又皺著眉欲言又止。

　劉徹心裡沒來由地一陣厭煩，皇帝真是一塊人人都眼饞的肉，他這些親人都同水蛭一樣，期待他這個天子能給他們帶來更大的富貴。想起王當年隱隱約約對阿嬌的小動作，劉徹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他炯炯的眼神落在陳玨身上不放，陳玨也一樣嗎？當了幾年地天子。劉徹的心遠比許多同齡的少年人成熟很多，王回宮，王田兩家必然水漲船高。相對來講陳家和竇家地局勢就會更複雜些，這件事上陳玨會怎麼說？

　陳玨對劉棄疾使了個顏色，劉棄疾會意告退離開，陳玨才昂首道︰「陛下，臣……」

　殿中只餘下陳玨和劉徹二人，劉徹一眼望進陳玨清明的雙眼，心中忽地又安定下來，從小在一起讀書習武。他太瞭解陳玨謹慎不張揚的性格，也太瞭解陳玨關心雜學、百工、兵事，唯獨不貪權貪財的習慣，陳玨絕不是那種會為了滔天的富貴而把他這天子的利益放在腦後之人。

　劉徹開口道︰「這件事你知道的比宗正公清楚，你說說看，母后到底是怎麼想的？」

　「陛下。」陳玨微微垂下眼簾，道︰「臣以為娘娘是思念陛下過甚，是一片慈母之心。」

　陳玨沒有趁機勸他疏遠王后，親近陳家，劉徹心下沒來由地一鬆。連被王后和田玢聯手攛掇地怒氣也散了半分。

　「子瑜。」劉徹的聲音明顯柔和了許多，道︰「你再辛苦替朕跑一趟陽陵，給母后送些上好的藥材，義也多留在那裡幾日好了。」

　陳玨笑道︰「臣哪裡敢言辛苦二字。」

　劉徹點了點頭，嘴角硬氣的線條軟了些，終於有了一個放心的微笑，這時楊得意的聲音在殿外響起︰「陛下，田大夫求見。」

　劉徹眉心緊皺，喝道︰「讓他滾進來。」

　陳玨看了門口一眼，探究地道︰「陛下。臣不如……」

　先行告退幾個字還未出口，劉徹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頷首道︰「你去罷，等你從那邊回來了不必經別人。直接回報朕就行了。」

　陳玨答應了一聲，劉徹指了指御案上幾封奏請迎太后回宮的奏表，哼了一聲道︰「待會出去時把這些帶著，交給楊得意就行了。

　陳玨心下瞭然，劉徹這是不想太過張揚，這才不通過小黃門的手。他上前簡單整理了一番，一小摞奏表便落在陳玨手上，陳玨掂了掂份量不重不輕。最上面那封來自莊助。字跡端正公正，想必寫奏表的時候費了不少工夫。

　稍後。入殿地田玢和客串搬運工的陳玨擦肩而過，田忍不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得到的卻只是陳玨一個友善的微笑，他皺了皺眉，想起劉陵信誓旦旦的保證，還是堅定地邁起向前的步伐。

　劉徹才壓下去的火氣看見田玢之後立刻又冒了上來，他冷聲道︰「舅舅屈居太中大夫兩年，一直無有陞遷，是不是對朕這個外甥很不滿？」

　田玢驚道︰「陛下何出此言？」

　劉徹恨不得立刻抽一封奏表砸在田玢臉上，手一摸上空空如也的御案，不由有些後悔方才讓陳玨把那些沒用的東西帶走，隨手摸到一個墨硯，劉徹用力地擲出去。

　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朝自己飛來，田流著冷汗勉強躲開，聽見那墨硯砸在身後壁柱上破碎地聲音，頓時一寒。

　劉徹冷笑一聲，驚魂未定的田玢看見劉徹用力之後的手上又滲出血絲，急忙道︰「陛下這是怎地了？」

　田玢畢竟是劉徹的舅舅，真關心還是有幾分，劉徹閉了閉眼，道︰「這樣陰柔地主意不是你能想出來的，你趁早告訴朕，究竟是誰教唆你們對朕使計？」

　田玢心頭一跳，怎麼也想不到劉徹竟然會發現不對，他拜倒掙扎道︰「陛下，什麼苦肉計，臣怎麼聽不懂呢？」

　劉徹怒而拍案，指著田玢的鼻尖道︰「你還敢狡辯，母后中的事根本就是假吧，或者只是輕微的小恙，你們就一味往重裡說，就是要逼得朕惹皇祖母不高興是不是？」

　劉徹這時心裡是真的生氣，淮南王在京，《鴻烈》流傳甚廣，這位賢良王叔的威望幾乎就要超過他這個天子，劉徹正是最需要竇太后不遺餘力支持的時候，田和王卻正好選在這個時候騙他，險些誤了他地大事！

　田玢囁嚅著說不出話來，劉徹懷疑地目光落在他身上。心頭忽地一震︰田玢奉他之命，試探淮南王對列侯的態度，這段日子和劉安可沒少混在一處。

　「田大夫。朕給你地差事怎麼樣了？」劉徹沉聲問道。

　田玢猛地一抬頭，磕巴著道︰「陛下，臣……臣問過淮南王地態度，他說天下權柄皆在天子之手，若陛下有意遣列侯歸國，他必定全力支持。」

　劉徹不置可否地輕哼一聲，他可是學乖了，淮南王到時候會不會支持他。誰能知道得清楚？

　陳玨行出殿外，笑著將已經成為無意義廢紙的幾封奏表遞給楊得意，楊得意處理這事似乎輕車熟路，不多時便打發小黃門去找掌管文書的尚書官。

　劉徹交給他的差事還得辦，太醫和義就在那邊還好說，藥材倒是需要陳玨親自吩咐下去，此時宮禁將關，今日送藥材去陽陵怎麼著也來不及。

　陳玨把這件事吩咐下去，安排好明日再去陽陵的事，隨意地坐在假山邊的青石上。心中忽地就起了幾分愧疚的情緒。

　人非草木，正如這些年來陳玨已經把陳家人當做自己的親人，劉徹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何嘗不是他地朋友，陳玨這還是第一次真正對劉徹用心計演戲，目的還是算計他的母親。

　心情低落了一會，陳玨的心又堅定了起來，若任由田玢那種貪戀富貴權色小人任了高官丞相，說不定還會怎樣禍害百姓。就是陳玨他自己，也不想過幾年竇太后天年盡後，回宮的王太后對阿嬌造成各種各樣的威脅。這種後宮女子間的鬥爭，他著實不想再勉強自己將來繼續算計下去，若能一勞永逸總是最好。

　又過了一會，陳玨這才徐徐地走在青石路上。朝宣室殿的方向拐去。這時候田玢和劉徹大概已經說的差不多，不管他怎樣解釋，劉徹都不會相信他的話罷。

　等到陳玨慢悠悠地走到宣室殿，方纔還同他談笑過幾句地楊得意一臉哀容，擦了一把眼淚道︰「陳侍中，王后娘娘薨了！」

　陳玨面色一變，提高了音量道︰「你說什麼？」

　楊得意小聲重複了一遍，又道︰「哪敢在您面前說胡話。王后娘娘是真的薨了。陽陵那邊新來的消息，說娘娘不知什麼時候就在榻上安靜地薨了。」

　陳玨來回走了幾步。沉聲道︰「陛下怎麼樣？」

　楊得意滿臉愁容地道︰「田大夫剛走，這信就來了。陳侍中放心，已經派小黃門去通知椒房殿和長樂宮了。」

　陳玨輕輕頷首，楊得意看著陳玨眉頭緊鎖的樣子心裡也有些忐忑，這時換了一身素衣的阿嬌姍姍來遲，她看見陳玨眼前一亮，快步行到他身前道︰「阿弟，你也在這？」

　陳玨點點頭，在阿嬌耳邊叮囑了一番，隨後道︰「你進去勸勸陛下罷，說話小心。」

　阿嬌用力地點了點頭，便深吸了一口氣走進宣室殿，陳玨在外面靜靜地聽著，不多時，裡間隱約傳來了男子低沉壓抑的哽咽聲。

　王太后死了，一個曾經叱詫未央宮的女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在陽陵，接下來的幾日中，平陽、南宮兩位公主入住宮中，天子劉徹下旨急召隆慮侯陳蟜和隆慮公主劉萍歸還長安。

　關於《鴻烈》的評賞暫時停止，長樂宮中的竇太后也並未對此提出什麼疑議，就算王太后生前有再大地不好，天子的母親薨了，終究還是長安城中的一件大事。

　王太后的死因，公開地理由是守衛景帝陵寢，辛勞過甚，實際上劉徹已經在秘密下令詳查王太后死因。宗正劉棄疾為人公正，陳玨的話劉徹更不會不信，所以劉徹堅定地認為身體狀況還好的王太后不會無故死去，直在大漢上層的小範圍內鬧得沸沸揚揚。

　天氣晴好，旭日暖人。

　陳玨坐在長樂宮中，全心考慮的是另外一件事︰皇后太后的身份貴重，她們的死稱得上一個「崩」字，后妃則可以用「薨」，王太后的死究竟該用哪個字，這才是一個新地小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