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崢嶸初顯時 第六十二章 殿上斗

　陳玨這段話說下來，句句扣著人情不放，又引用了一句孟子的名言，身為儒者的竇嬰道︰「受人之恩不可輕忘，陳家令此言在理。」

　　衛綰和王臧二人默契地對視一眼，心中也是一鬆。御座上的天子也輕哦了一聲，陳玨幼時那場大病他隱約也有些印象，這麼一來完全都對上了。

　　殿上群臣紛紛朝周直看去，心中俱是想道︰縱然陳家公子那側室曾為奴婢，陳玨便一定要寡恩到與小嫂對面不識不成？

　　周直心中一亂，他卻不知陳季須那側室與陳玨之間還有這麼一段，心中已經隱隱後悔自己不明具體情形便接下這樁事來，然而他如今退無可退，只得道︰「陳家令府上之事暫且不提，但你與一女子當街拉扯之事絕非虛假。」

　　周直說到這裡，昂首道︰「陛下，陳家令當日在飯莊中一言一行皆有人親眼目睹，真假與否，陛下召人前來一問便知。」

　　天子聞言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今日之事的重點乃是在周亞夫謀反之上，周直這種胡攪蠻纏的作法已經讓天子厭惡至極。

　　陳玨則心中微動，將耳朵豎起來等著聽周直究竟要叫誰來證明，這時天子淡淡地問道︰「你又要找什麼人？」

　　宣室殿中心思機敏些的臣子都從天子話中的一個「又」字裡聽出了天子的不耐，周直也不是笨人，但眼下他也只得硬著頭皮道︰「弓高侯世子韓則、蓋侯之子王重與淮南王翁主劉陵，他們已經候在宣室殿外。」

　　陳玨聞言卻是覺得有些頭痛，周直將這三個人一視同仁地列出來，他根本不可能猜到背後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天子深深看了周直一眼，揮手命小黃門去傳令，轉而向陳玨問道︰「那些馬具究竟是怎麼回事？」

　　天子這一將話題移回正軌，殿中所有人心中俱是一凜，一直憤懣著的周亞夫也立刻朝陳玨看去，目光炯炯。

　　陳玨躬身道︰「去年夏太子於鎬池邊遇刺一事至今無果，臣有心增強太子宮衛士保衛太子之力，馬具正是臣命家中下人為太子衛率所制。」

　　天子神色略略緩和了一下，道︰「既是為太子宮衛士所制，怎地又到了周謙手上？」

　　陳玨看了一臉擔憂與愧疚的周謙一眼，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只得道︰「臣與周謙有朋友之宜，周謙是好武之人，馬具對騎手控制馬匹有極大的益處，是以臣先前曾將製成的馬具送至條侯府上一份。」

　　天子聞言不置可否，道︰「你制馬具之事，太子知道嗎？」

　　陳玨謙遜地答道︰「太子知道，馬鞍和馬鐙製成之後，臣當日便已入宮獻給太子。」

　　語畢，陳玨立刻聽得身後幾聲出氣之聲，此刻他無比慶幸自己並未將馬鐙和馬鞍之事大做宣揚，當世信息傳播速度不快，門戶之見也依然根深蒂固，那背後構陷他與周亞夫的人才不曾知道太子在其中居然也有一份。

　　天子沉吟了片刻，才道︰「這麼說，你並不知道周謙拿到馬具之後私下仿製的事情？」

　　天子話音方落，衛綰和王藏一直為陳玨提著的心算是徹底放了下來，天子這麼說，明擺著是要把陳玨從周亞夫的案子中摘出來，只要待會陳玨再過了周直的彈劾一關，這回就徹底的平安了。

　　竇嬰則與之不同，他心中既憂又喜，喜為陳玨，憂則為周亞夫，一旦陳玨這個身份特殊的人脫離了周亞夫的案子，竇太后絕對不會再管這件事，太后不管，哪裡還會有人能阻止天子？

　　陳玨心中也知道天子的意思，他看了周亞夫一眼，正見周亞夫用失望與悲憤的眼神盯著天子不放，周謙則低頭跪在地上，看也不看他一眼，陳玨心中一嘆，面上恭謹地道︰「回稟陛下，臣不知。」

　　沉默了半晌，天子道︰「周謙，陳玨所言可有不實之處？」

　　周謙叩首道︰「並無不實，臣早已說過馬具之事確實是臣自作主張，與他人無關。」

　　正在此時，韓則、王重與劉陵從殿外走進，三人分別向天子行禮之後恭敬地束手立在一旁，天子掃了他們三人一眼，將目光定在王重身上，問道︰「你們可知朕叫你們來是為了什麼？」

　　韓則和王重兩人面色一滯，低著頭的劉陵眼中閃過一絲不屑，抬首脆生生地道︰「臣女不知。」頓了頓，她又道︰「昨晚侍御史周直遣人至臣女住處，言道今日有要事需臣女入宮作證，臣女不敢耽擱國家大事，是以今日早早入宮，直至方才陛下宣召。」

　　天子喚道︰「周直。」

　　周直會意上前，道︰「幾日之前，三位曾於長安城中悅來飯莊見過陳玨，當日陳玨身邊跟著一個年紀甚輕的小女子，陳玨與這女子大庭廣眾之下摟抱親暱，此事屬實否？」

　　劉陵嬌俏地一笑，對天子道︰「臣女當日確實見過陳玨，那日陳玨身邊除那女子外還有一個男童，因為那男童生得甚是惹人喜愛，臣女一心與他說話，卻不曾注意其他的事情。」

　　劉陵聲音動聽之極，一席話娓娓說下來如潛水叮咚一般悅耳，天子也不在意她給出的答案太過模糊，轉而問起韓則，陳玨皺著眉頭看了劉陵一眼，正好對上她意味深長的目光。

　　韓則適才聽得劉陵含糊其辭庇護陳玨，心下早就不滿起來，如今天子親自向他問話，他激動不已，竭力隱藏自己臉上的得色，道︰「陛下，這位侍御史所說俱是實情。當日臣等撞見陳玨攜那女子出遊，陳玨曾謊稱那女子是他親戚，那女子卻矢口否認，不多時臣便親見陳玨將那女子抱在懷中，呵護有加，飯莊中人見了都是尷尬不已。」

　　陳玨聽得韓則這樣顛倒是非黑白，幾句話之間已經將事情的真情變了個樣，想起他平日裡也是用這副臉孔欺侮韓嫣這個庶弟，心中的厭煩和鄙夷頓時飆上了最高點。

　　天子沉默了片刻，又對王重問道︰「你說。」

　　王重鄭重地向天子施了一禮，道︰「那日臣見陳家令攜了一男一女兩人出行，也曾見陳家令將那女子抱在懷中……」

　　王重說到此處，韓則臉上閃過一絲喜意︰王重與他同為劉陵裙下之臣，他們對於陳玨的看法果然是一致的。

　　天子的眼光何等老辣，韓則那點小動作根本瞞不過他，他心中頓時不快起來，這時王重又接著道︰「然則臣不敢欺瞞陛下，那女娃的年紀只有十歲上下，陳家令之所以抱住那女娃也是因為她險些滑倒而已，絕不像弓高侯世子說的那樣苟且。」

　　此時朝上一片嘩然，有平日聽說過韓則整日糾纏劉陵之事的臣子，看了看長身玉立風神俊秀的陳玨，心中頓時恍然大悟，自以為掌握到了事情的真相。

　　天子瞥了韓則一眼，冷哼了一聲，又看向周直，問道︰「你還有何話說？」

　　周直心知大勢已去，當即果斷地跪倒，道︰「臣聽人讒言，不加查證便貿然彈劾朝官，實是有負聖天子信任，請陛下降罪。」

　　天子心中微怒，喝道︰「既然如此，你就回家反省些時日，不必來朝了。」

　　周直適才咄咄逼人，此時雖然無人落井下石，但也沒有什麼人肯為他求情，一向性情溫和的衛綰也惱怒他無端陷害得意弟子陳玨，只是冷眼旁觀。

　　待得周直摘下頭冠和韓則一起一臉驚懼地退出宣室殿，天子的神色又恢復了一片平靜，對陳玨道︰「朕雖信你不是不知禮節孝悌之人，然而國家律法在此，朕也不能攔下御史的彈劾，既然無事，你就到一邊去歇著罷。」

　　陳玨應聲而下，選擇站在一根柱子旁邊，這次他的心神卻是放在了周亞夫和周謙父子身上，他與周謙相交一場，實在做不到眼看周家有難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出現在他身後，劉陵輕聲笑道︰「陳玨，從廷尉府那次算起，你已經欠我兩次了？」

　　陳玨略帶錯愕地看了她一眼，原來那個送藥之人竟然是劉陵，他卻不肯被劉陵什麼欠債的話繞進去，只淡淡反擊道︰「拜翁主所賜，陳玨今年也算多災多難。」

　　劉陵柳眉一豎，恨聲道︰「你……」

　　陳玨打斷她道︰「翁主，宣室殿非是市井之地，請慎言。」

　　語畢，陳玨正好聽得天子沉聲道︰「周亞夫，你私藏甲冑，果真是為百年後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