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再發作
田蚡自以為得計,見竇嬰落入套中,便不急著數落竇嬰,只是盯著灌夫家族的數罪不放,又四咬著灌夫對劉徹那次探病的非議。眾臣都縮在後頭不敢發言,陳玨、陳午和韓安國則自始至終隔岸觀火,也不下場。
簡直荒唐!
劉徹本來就沒有拿定主意,見眾臣不說話更加動怒了,冷笑一聲,道:「朕養了一幫好臣子,三尺孩童遇事尚能說出孰是孰非,今日魏其侯和周陽侯廷辯,你們倒全都成了啞巴。」
眾臣紛紛伏地,心中暗暗叫苦,竇嬰是前權臣,田蚡是新晉外戚,陳丞相和武安侯父子又不肯表態,他們沒有天子寵信,哪敢趟進這汪渾水?
劉徹心中恨恨,便要脫口而出道:「你們平日裡不都能言善辯嗎?如果此時不說,以後朕也不想聽你們的諫言了!」
就在此時,陳玨朗聲道:「陛下,臣這裡有些想頭。」
一口氣哽在嗓子裡沒能及時發洩出來,劉徹心中暗腦,又對陳玨生不起氣,於是道:「你但說不妨。」
陳玨道了一聲是,躬身道:「灌太僕素有戰功,近年各苑馬壯,亦是灌太僕之功,實是有功於社稷,其子灌亮亦在邊關從軍,報效君恩,可見其忠。」
劉徹不置可否,竇嬰身形不動,陳玨又道:「但先人功不能掩過,陛下賞罰分明,灌太僕之功早年就已得賞,不應與此事並議,有過就應罰。」
田蚡聽得欣喜,心道竇嬰再數灌夫的功勞也沒有用,他聽得陳玨一直在叫灌太僕。也只當陳玨守禮,不肯直呼人名,於是道:「陛下,武安侯所言正是,臣以為若是各家都如灌夫一般橫行不法,天下亂矣。理應嚴明法治,重懲灌夫,以儆傚尤。」
陳玨看也不看田蚡,又斟酌著道:「陛下,匈奴人還在北方蠢蠢欲動,戰馬實是戰備裡的重中之重,眼下正是用人之際,灌太僕還有職責在肩。陛下若能稍加寬赦,灌太僕敢不粉身碎骨以報?」
眾人紛紛心中恍然,原來武安侯還是在給灌夫求情,田蚡暗自咬牙,卻不敢當庭怒視陳玨落人口實,倒是竇嬰心情起落不定,臉色已微微發白。
陳午在朝臣中的前列,看著竇嬰的形容亦有些惆悵,再看了看天子也不甚愉快,群臣戰戰兢兢,索性心一橫,道:「陛下,此案涉及朝中重臣,不宜輕易蓋棺定論,魏其侯有疾纏身,臣請陛下暫且罷朝,稍後再議。」
劉徹聞言,稍稍頷首。
…………
宣室殿中散去的眾人議論紛紛,陳玨跟陳午一前一後地走出來。先前不敢說話的官吏們彼此對視,均是搖了搖頭。人與人,比不得。雖然陳玨那些話稱不上絕妙,但他是天子面前的紅人,才敢在大殿上侃侃而談,陳午是丞相,才敢提及罷朝。
田蚡在三五個人的簇擁下走出殿門,看見陳玨的背影便神色一狠,低聲自語道:「好一個父子黨。」想起自己因為竇嬰鬧得狼狽,最後他真正的對手陳家父子還逍遙自在,田蚡便不由暗恨。
陳午和陳玨選了個僻靜處說話,陳午望著陳玨,道:「你自小就有主意,方才在殿上也比別人有勇氣多了,只是你得記著阿父一句話,若是你也遇見今日這樣的情況,不管他人獲罪與否,你之後能照顧其家小就是仁至義盡,萬萬不能學竇嬰的執拗。」
陳玨笑道:「阿父放心,我也不贊成魏其侯今日所作所為。」見陳午緩緩點頭,陳玨又笑道:「再者說了,我的朋友如韓嫣、李當戶和孔安國等人,都是不會惹禍事的人。」
陳午連連頷首,越發覺得自己兒子出息,連朋友也都是一時人傑,正要說話,只見楊得意小步跑過來,躬了躬身道:「陛下請丞相和侯爺回去議事呢。」
陳玨聞言聳了聳肩,跟陳午一起走回原路。
這次殿中只有竇嬰和田蚡兩人,再多一個劉徹,劉徹見陳玨來了,神色微緩,道:「你們各自坐罷。」
陳玨依言落座,見竇嬰神色還好,放心了許多。劉徹見人齊了,冷聲道:「方才你們在殿上互相揭短,如市井婦人一般爭吵不休,還以為好威風是不是?」
田蚡見劉徹當真動怒,後背立馬出了一層汗,唯唯諾諾地不語,又見劉徹對陳玨還甚是和氣,一時嫉妒之心大起,若不是他姐姐王娡早死,天子哪會這麼不給他留面子?
田蚡只顧著生氣,卻沒有想到他又給沒給劉徹留面子,劉徹見他神色不服,心下不悅更甚,斥道:「你還有何話說?」
田蚡一時語塞,只將殿上的舊話又說了一遍,末了道:「臣因陛下和太后恩德,方有今時官位,不敢再有私心。」
他話音方落,竇嬰微微垂下眼簾,旋即凝視著田蚡道:「周陽侯大義凜然至此,未知當年緣何與淮南王安一家相交過密,若是求仙,又為何常以金錢相授?」
田蚡雙目圓睜,張皇著不敢看劉徹,怒道:「竇嬰,你竟敢血口噴人?」
劉徹聽得田蚡一聲怒吼,心中不由得一驚,旋即惱怒起來,王娡當年死得不明不白,分明與淮南王劉安有關,田蚡和平陽,即是他們中間的搭橋人。
思及親母之死,劉徹對爭吵的兩人惡感更深,沒好氣地令兩人暫退,再語調平平地讓陳午去處置公務,最後只把陳玨留在殿中。
陳玨是知道王娡之死的,神色平靜地不說話,劉徹漸漸平靜了呼吸,一眼看向陳玨道:「朝務之事,本當慎之又慎,今日的廷辯險些成了一場笑話!」
說話間,劉徹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上。這就是權臣,這就是外戚!
陳玨也被劉徹的忽然發作嚇了一跳,隨後便是心中一凜,竇嬰和田蚡當庭相爭,正是爭權奪利的典型,他猜也猜得出劉徹這會兒在想些什麼,心中更加警醒:外人看來今日竇嬰和田蚡都大大地跌了份兒,唯一的贏家,正是他們父子吧。
劉徹回過神來,朝陳玨面上看了看,好像在尋找什麼似的,道:「子瑜,你先前給灌夫求情來著?」
陳玨一抬頭,正好對上劉徹探究的眼神,沉吟著道:「灌太僕推行馬政有功,臣的確不忍他身死,況且魏其侯……」
陳玨說著一歎,劉徹嚴肅著一張臉聽他說話,末了甩甩袖子道:「你倒是什麼都不管,只管把心裡的話往外說。」話雖如此,劉徹卻漸漸起了疑,越想越覺得方才陳玨好像故意在給田蚡難看似的,但是他也自認看人不會出錯,陳玨做不出無故打壓他人的事。萬般思緒,劉徹臉上卻不露分毫。
陳玨見狀暗自瞇了瞇眼,心中飛來了一絲火氣,正沉吟著說什麼,卻見劉徹面上忽地露出一個自嘲似的笑容。
劉徹點了點頭道:「朕也是閒的,才讓他們當庭辯論,平白讓人看了笑話。」說著,劉徹的目光又往陳玨身上一掃,看見他正神色認真地聽自己說話,劉徹心中又不知第幾回想起來,若陳玨沒了外戚那頂大帽子多好。
想歸想,劉徹畢竟心智堅韌,又道:「朕還是信得過你,你且去跟他們說,灌夫的案子就由廷尉依律處置,誰也不必再爭了。」稍停,劉徹又加了一句,道:「你也不用再求情。」
依律處置,就意味著沒有特赦,即是置灌夫於死地了,陳玨聽出劉徹的弦外之音,心中微沉,緩緩地躬身應諾。
劉徹幽幽在心中歎了一口氣,道:「朕知道田蚡方才提起母后是在想什麼,他一定在想,如果母后還在,朕定然不會不給他留情面。」說出最後一個字,劉徹笑了笑,田蚡那人,他一眼就看透了。
陳玨謹慎地道:「周陽侯和魏其侯畢竟也是人,爭執之中,偶有失言失態也是有的。」
劉徹失笑道:「這還是偶爾失言?如果朕一一順著他們的話查下去,說不定能掀起大半個朝廷來。」
稍稍頓了頓,劉徹似笑非笑地看著陳玨,他可不信陳玨看不出田蚡舞劍、意在竇嬰,道:「子瑜,你今日看他們相爭,悟出什麼來了?」
陳玨心中又是一跳,劉徹今日問的問題怎麼一個比一個難答,他看外戚打架能悟出什麼來?想歸想,陳玨也不能一味地支吾,只能緩緩地道:「臣以為,應當健全國家法度。」
劉徹一愣,忍不住道:「什麼?」
陳玨又道:「若是漢律詳盡,將所有的情形都包含在內,任何人犯法皆同罪,魏其侯便不必想著救灌太僕出囫圇。」
劉徹半靠在那裡,懶散地指了指陳玨的鼻尖,道:「子瑜,你這是在跟朕裝傻。」
不等陳玨說話,劉徹已閉了眼又睜開,道:「朕今日煩悶著呢,你也別去官署了,跟著朕去上林苑騎馬去。」
陳玨心中更覺凜然,劉徹能煩悶什麼,煩惱究竟怎麼處置竇嬰和田蚡?來不及仔細思索,劉徹已經站起來朝殿外走去,陳玨只得緊緊跟上,直奔宮中馬苑,準備出宮到山林間狂奔去了。
灌夫一案移交廷尉,這般過了幾日,判斬首棄市,罪不涉及其家人,竇嬰則獨身入宮,誰也不知他跟天子說了些什麼,又半月,竇嬰病逝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