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殺死一頭恐龍(35)
人類的想像力一定是上帝設計來耍我們的,如果不是這樣,為什麼我的人生當中會充滿了這麼多現實與理想的巨大落差呢?
我站在車流不斷的新生南路這一邊,太陽清晰毒辣地照耀一切,當然也包括那台停在捐血車旁的紅色小汽車。
那輛汽車還真是小,跟我哥一樣沒有屁股。或許年輕時它曾有過一段俏麗可愛的歲月,但現今它的紅,已經是老女人嘴上沒卸乾淨的口紅了。坐在那種車裡面,嘖嘖,有失身份。
拖拖拉拉走兩步退三步,我終究還是過了那段馬路。許多被它擋住的車子包括公車正氣得猛按喇叭,它後面想換車道的車子則使那一帶堵得亂七八糟。我好不容易擠到它旁邊,伸手拉開車門,那縫隙小得我必須側身把自己用力塞進去,等到鑽進去我已經氣喘噓噓了。
不過更讓我虛的,是我看到的那個人。
「餓神」長得超乎我想像地瘦小,蟑頭鼠目這詞完全是為他量身訂做,他梳了一個西裝頭,戴著一副框很大的漸層深棕眼鏡。此時這副眼鏡和眼鏡後的小眼睛正驚恐地對著我。
「快開呀,後面的車都被你堵住啦!」
他恍恍惚惚地猛踩油門,眼看已經紅燈有人在過馬路了,我大叫一聲,他嚇了一大跳又急踩煞車。還沒繫安全帶的我於是一頭撞上擋風玻璃。
「哇!」我摸摸自己的額頭,那邊腫了一大塊起來,「我的頭…!」
餓神仍然很失神,轉頭看看我又轉回去繼續開車,破收音機正慼慼嚓嚓報著不清不楚的新聞:「中華恐龍大展即日起在高雄國立科工館展出。這次的中華恐龍大展是引進在大陸地區出土、具代表性的恐龍化石,包括亞洲最大的恐龍、世界最原始的劍龍及角龍化石真品等。歡迎民眾前往觀賞。」
我揉著頭聽著,突然有點想念大頭。尤其是這一刻,我頭有點暈,眼前一切都像在夢中,只有大頭這個意念真實無比,好像他的頭就在我面前,可以用力敲下去的感覺。
「妳,妳不常出來吧。」餓神突然開口,嚇我一跳。
嚇完之後立刻是生氣。什麼叫做不常出來呀?我很土嗎?看起來很沒見過世面嗎?要說土,戴你這種眼鏡的人才是世界土好不好?
「很常啊,怎樣?」
停了三秒鐘。
「沒啊。」
「『沒啊』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是什麼意思?」
又是三秒。
「不然,妳這種樣子的很少有人找妳出來吧。」
「我什麼樣子?」
「就…,」他斜眼從頭到腰打量了我一下,「妳自己也知道啊。」
「我自己知道什麼?」
餓神的聲音像鴨子,現在還因為得意洋洋而拔尖上去,「少來了啦!妳這種德性只能在網路上混混吧,不然一出來馬上見光死吧。」
「見光死的人是你吧。」
我想狠狠摔他一巴掌或講出全世界最狠毒的話來反擊,卻一點力氣都沒有,只覺得很絕望很絕望。心臟一直沉一直沉一直沉…。
「哼哈!開什麼玩笑,每次約出來的都被我迷死了,妳沒聽過香車美人嗎?美人看到我開車每個都心花怒放。」
「放你媽的屁啦!」我氣瘋了一拳砸在他置物箱的蓋子上,暗鎖彈開,嘩啦啦掉出一堆破爛東西,抹布、衛生紙、汽水罐子,還有,還有保險套!
「妳幹嘛妳?」餓神又露出初見時那種驚恐的樣子,聲音還有點發抖,「我警告你別撒野喔!」
「我讓你看看什麼叫撒野,快!現在馬上到汽車旅館去!」
「汽車旅館?我才不想跟妳去汽車旅館。」
「好,不去可以,我現在…,」我發狠勁用力搖下車窗,什麼破車!這都二十一世紀了,還有人的車要用搖桿搖車窗的,還香車,香你媽個屁!「不去喔?」
我回頭問他。
「不去!」
車窗搖下風灌進來,正是夏天難有的好風,真可惜了沒人可以分享,只能跟這頭自以為是的沙豬困在這裡,「那很抱歉,我要叫了!」
「叫什麼?啊?妳想幹嘛?」
「叫救命啊,叫綁架啊,叫強姦啊。你選一個。」
「幹嘛這樣啦?」
「不想要我叫的話就去汽車旅館!」
「好,算妳狠!」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繼續往前開去。我沒關車窗,風吹著我會好過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