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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佐夫兄弟》第56章
第五節 第三次磨難

  米卡雖然供述時說得沒精打采,但是顯然更加竭力想不忘了、也不漏掉自己所講的事情裏任何一個細節。他講他怎樣越過圍牆,到父親的花園裏,怎樣走到窗前,後來又講了窗下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他確切、明白而口齒清晰地敘述了在花園裏那會兒使他心中激動的情緒,當時他渴望著弄清楚:格魯申卡究竟在不在父親家裏?但奇怪是,這回檢察官和預審推事聽著的神氣似乎完全不動聲色,目光很冷淡,提出的問題也比剛才少得多。米卡從他們臉上什麼也瞧不出來。“他們不高興了,生氣了,”他想,“那就隨它吧!”在他講到他怎樣決定給父親一個暗號,表示格魯申卡來了,讓他開窗子的時候,檢察官和預審推事簡直毫不注意“暗號”兩個字,好象完全不明白這兩個字具有什麼意義,這連米卡也注意到了。最後,他講到他看見父親探身出來,他心裏不由湧起了滿腔憎恨,從口袋裏掏出了銅杵來,說到這裏,他忽然似乎故意停住了。他坐在那裏瞧著牆壁,心裏知道他們的眼光正緊緊地盯在他的身上。

  “哎,”預審推事說,“您掏出了武器,以後……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以後麼?以後就殺死了……對準他的頭頂就是一下子,砸破了他的腦殼,……就是這樣,照你們說來一定就是這樣!”他的眼睛忽然冒起火來。剛熄滅了的全部怒火突然又異常猛烈地在他的心裏升了起來。

  “照我們說來是這樣,”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重複著他說的話,“那麼照您說來呢?”

  米卡垂下眼皮,沈默了好大工夫。

  “照我說來,諸位,照我說來是這樣的,”他輕聲說,“也不知是由於誰的眼淚呢,還是由於我的母親在向上帝禱告,或是由於光明的神在這時候吻了我一下,——我不知道,但是當時魔鬼被戰勝了。我猛然離開窗子,向圍牆那邊跑去。……父親嚇了一跳,這時才看到了我,他叫了一聲,急忙從窗前跳開,這是我記得很清楚的。而我這時正穿過花園,奔向圍牆,……就在我已經騎在圍牆上的時候,格裏戈裏追上了我。……”

  他終於抬起眼睛來看著聽話的人。他們好象正十分專心地注意看著他。米卡的心裏又掀起一陣憤激的波瀾。

  “諸位,你們這時候正在那裏笑我哩!”他突然打住了話頭。

  “為什麼您這樣想?”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問。

  “為什麼?就因為你們一句話也不相信我!我明白現在已經談到了要害問題上:老頭子現在躺在那裏,腦袋被砸破了,可是我在悲劇般地描寫了怎樣想殺死他,怎樣已經掏出了銅杵來以後,忽然又從窗前跑開了。……簡直是傳奇!簡直是做詩!這樣一個滑頭傢伙能憑空口白話相信他麼?哈,哈!諸位,你們都是些喜歡嘲弄的人啊!”

  他在椅子上劇烈地轉過身去,連椅子都嘎吱吱地響了。

  “您有沒有注意到,”檢察官忽然開口說,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米卡的激動情緒,“您從窗邊跑開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廂房另一頭的園門是不是開著?”

  “不,沒有開。”“沒開麼?”

  “正相反,是閂著的,而且誰會去開這門呢?對了,那扇門,等一等!”他似乎忽然醒悟過來,幾乎哆嗦了一下,“難道你們發現門開著麼?”

  “開著。”

  “如果你們自己沒開,那會是誰開的呢?”米卡忽然感到萬分地驚奇。

  “門是開著的,殺死您的老太爺的兇手一定是從這扇門進去,在行兇之後仍舊從這扇門出來的。”檢察官一字一句緩慢清晰地說。“我們看得很清楚。兇手顯然是在屋內動手,並不是隔著窗子殺的,這個可以從我們所作的偵查中,從屍體的位置上,從一切情況裏清清楚楚地看出來。這事是不會有任何疑問的。”

  米卡驚愕得什麼似的。

  “可這是不可能的,諸位!”他嚷起來,簡直完全被弄糊塗了。“我……我沒有進去,……我可以肯定,確切地告訴你們,我在花園裏,直到逃出花園為止的全部時間中,那扇門是關著的。我只是站在窗下,從窗裏看見他,僅僅只是這樣,只是這樣。……一直到最後一分鐘的情景我也記得的。即使不記得,也一樣知道,因為暗號只有我和斯麥爾佳科夫兩人知道,還有死者知道,不聽見暗號他是不會給世上任何人開門的!”

  “暗號?什麼暗號?”檢察官帶著貪婪的,差不多近於神經質的好奇心說,一下子把他那副冷靜、威嚴的姿態全忘掉了。他問話時,顯出一副提心吊膽的神氣。他嗅到了一個他還不知道的重要事實,立即感到恐慌得要命,生怕米卡也許會不願意完全說出來。

  “你們竟還不知道!”米卡對他擠了擠眼,露出嘲弄的、惡毒的微笑。“那麼假如我不說出來你們怎麼辦?你們向誰去打聽呢?知道暗號的只有死者、我和斯麥爾佳科夫,再沒有別人,還有上天知道,可它決不會告訴你們。而這件小事是極有意思的,誰知道在這基礎上可以構築出什麼樣的鬼玩藝來呀!哈,哈!你們放心吧,諸位,我會說出來的。你們的腦子裏儘是些蠢念頭。你們不知道在同誰打交道!你們面前的這個被告是會自己指控自己,自己做出不利於自己的供詞的!是的,因為我是捍衛榮譽的騎士,而你們不是!”

  檢察官默默容忍著這些帶刺的話,只是焦急得發抖地一心想要知道新的事實。米卡把有關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替斯麥爾佳科夫設計的暗號的一切事實,都詳盡明確地告訴了他們,講了每一種敲窗的含意,甚至還在桌上敲出這幾種暗號給他們聽。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問他,在他敲老人的窗子的時候,是不是敲的正是“格魯申卡來了”那個暗號,他明確地回答他正是敲的這個暗號。

  “現在你們可以在這上面建造高塔了吧!”米卡收住了話頭,又帶著輕蔑的神氣轉過去背著他們。

  “知道這些暗號的的確只有您的去世的老太爺、您和僕人斯麥爾佳科夫麼?再沒有別人了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又問了一次。

  “是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還有天。把關於天的話也記錄下來;記錄下來不會是多此一舉。連你們自己也會需要上帝的。”

  自然記錄了下來。但在記錄的時候,檢察官好象完全是偶然想到了一個新念頭似的,突然說道:

  “既然斯麥爾佳科夫知道這些暗號,而您又根本否認在您的老太爺被害這件事上的一切指控,那麼會不會是他敲出了約定的暗號,使您的老太爺給他開門,然後就……幹下了這樁罪行?”

  米卡用嘲笑而同時又極為憎恨的眼光,深沉地盯著他看。他一聲不響地盯了很長時間,檢察官的眼睛不由得眨了一眨。

  “又捉住了狐狸!”米卡終於說,“踩住了這混賬東西的尾巴!哈,哈!我看透您的想法,檢察官!您一定以為我馬上就要跳起來,抓住您對我暗示的話,扯開嗓子大喊起來:‘哎呀,准是斯麥爾佳科夫,他就是兇手!’您承認您就是這樣想的吧,您承認了,我才繼續說下去。”

  但是檢察官並沒有承認。他默不作聲,仍舊等待著。

  “您弄錯了,我不會大喊大叫地指控斯麥爾佳科夫的!”米卡說。

  “甚至一點也不懷疑他?”

  “您懷疑他麼?”

  “也懷疑他。”

  米卡垂下眼睛望著地板。

  “開玩笑歸開玩笑,”他開始陰鬱地說,“告訴你們吧:從一開始,差不多還在我剛從簾子後面跑出來的時候,我就有過這個念頭:‘是斯麥爾佳科夫!’,等我坐在這張桌旁,大聲嚷著說我沒有犯殺人罪的時候,我心裏也一直在想‘是斯麥爾佳科夫!’,他一直沒有離開我的腦子。剛剛也忽然又想到了:‘斯麥爾佳科夫’,但是只有一秒鐘的工夫,就立刻想道:‘不,這不是斯麥爾佳科夫!’這不像是他幹的事情,諸位!”

  “那麼,您還懷疑另外的什麼人麼?”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謹慎地問。

  “不知道是誰,是什麼人,是上天的手,還是撒旦的手,但是……這不是斯麥爾佳科夫!”米卡堅決地說。

  “但您為什麼這樣堅決斷然地肯定不是他呢?”

  “根據我的確信。根據印象。因為斯麥爾佳科夫這人生性下賤,而且是個膽小鬼。還不單是膽小鬼,而是長著兩隻腳的世上全部懦怯性的總代表。他是母雞生的。他同我說話的時候,每次總打哆嗦,怕我要殺死他,其實我聯手都不曾動一動。他對我下跪,哭泣,他的的確確就吻我腳上的靴子,求我‘不要嚇唬他 ’。你們聽:‘不要嚇唬他’——這簡直是什麼話呀?我甚至還賞他錢。他是一只有病的小雞,害著羊癲病,腦子裏不健全,八歲小孩都可以揍他一頓。這還說得上有什麼性格麼?諸位,這不是斯麥爾佳科夫幹的。何況他也不愛錢,從來不肯收我的賞賜。……再說他幹嗎要殺死老頭子?要知道他可能是他的兒子,他的私生子哩,你們知道吧?”

  “我們聽到過這個傳說。但是您不也是您父親的兒子麼,可您自己還對大家說過,您想殺死他哩。”

  “這是朝人家菜園裏扔石頭!而且是一塊卑鄙齷齪的石頭!我不怕!唉,諸位,你們當面對我說這樣的話未免太卑鄙了!所以說卑鄙,是因為那是我自己對你們說出來的:我不但想殺,而且也真有可能殺了他,我還自己給自己安上罪名,說我差點兒把他殺死了!但我到底並沒有殺死他,我的護身天使救了我,—— 可是對於這一層你們卻毫不考慮。……所以你們是卑鄙的,卑鄙的!因為我並沒有殺,沒有殺,沒有殺!檢察官,您聽著:我沒有殺!”

  他說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在整個審訊過程中,他還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

  “那麼他對你們又是怎麼說的呢,諸位,那個斯麥爾佳科夫?”他沈默了一會以後,忽然說,“我能問你們這個問題麼?”

  “您可以向我們詢問一切問題,”檢察官用冷淡嚴肅的態度回答,“一切有關本案事實的問題,至於我們,容我再說一遍,甚至有責任答復您的每一個問題。我們發現您所問的僕人斯麥爾佳科夫躺在床上,失去知覺,正在發著極厲害的羊癲瘋,也許已是接連第十次發作。跟我們一塊去的醫生檢查他以後,甚至對我們說他也許活不到早晨。”

  “這樣說來,是魔鬼殺死了父親!”米卡忽然脫口說出了這句話,似乎直到此刻還一直在自忖著:“究竟是不是斯麥爾佳科夫呢?”

  “我們以後再談這件事,”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決定說,“現在請您再繼續您的口供好麼?”

  米卡請求休息一會。他們很客氣地允許了他。休息以後,他又繼續說下去。但是他顯然感到很痛苦。他已經飽受了折磨、屈辱和精神上的打擊。而檢察官現在又好象故意似的,老是糾纏一些“瑣碎事”來惹他生氣。米卡剛說到他怎樣騎在圍牆上頭,用銅杵打抓住他的左腿的格裏戈裏的頭,接著又連忙跳下來去看被打倒的人,檢察官立刻止住他,請他更詳細點說說,他是怎樣騎在圍牆上的。米卡感到很奇怪。

  “就這樣坐著,騎著,一隻腳在裏面,另一隻腳在外面。……”

  “銅杵呢?”

  “銅杵在手裏。”

  “不在口袋裏麼?這一點您記得很清楚麼?好吧,那麼您掄胳膊的時候用力很猛麼?”

  “大概很猛。您這是什麼意思?”

  “能不能請您就象那時騎在牆上那樣地騎在椅子上,而且為了弄清真象,請您給我們當面表演一下,您的胳臂是怎樣,朝哪里掄的,往哪個方向?”

  “您這不是拿我開心麼?”米卡問,傲慢地望著審訊者,但對方卻連眼睛也沒有眨一下。米卡猛地轉過身子,跨在椅子上,掄了一下手臂。

  “就是這樣打的!就是這樣殺死的!您還要什麼?”

  “謝謝您。現在請您費神說明一下:您究竟為什麼跳下來,抱著什麼目的,有什麼用意?”

  “見鬼,……跳下來看被打倒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

  “這可是在十分驚惶、正想逃走的時候啊?”

  “是的,是在十分驚惶、正想逃走的時候。”

  “您想救護他麼?”

  “什麼救護……是的,也許是想救護,我記不清了。”

  “當時就頭腦不清麼?那就是說,甚至處於一種茫然的狀態麼?”

  “不,完全不是茫然狀態,全都記得的,連一絲一毫的細節都記得。我跳下去看了一看,就用手帕擦他的血。”

  “我們看見了您的手帕。您希望讓被您打倒的人活過來麼?”

  “不知道希望不希望,只是想弄明白他活著沒有。”

  “哦,只是想弄明白?結果怎麼樣呢?”

  “我不是醫生,不能斷定。我逃走了,我以為已經把他打死了,但是他竟醒了過來。”

  “好極了。”檢察官最後說。“謝謝您。我就需要知道這一些。費心再繼續下去吧。”

  可惜,米卡竟沒有想到說出來,雖然他是完全記得的,他的跳下去是出於憐憫心,當他站在被害者跟前時,甚至還說過幾句傷心的話:“老頭子恰巧碰上了,有什麼辦法,只好讓他躺著吧。”檢察官卻只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這個人“在這時候,這樣驚惶地”跳下來,只是為了想確切地弄明白:他的犯罪的唯一的證人還活著沒有?照這樣說來,這個人甚至在這種時候竟還有這樣的魄力、果斷、冷靜和精細的心思啊,……等等,等等。檢察官很滿意:“用‘瑣碎事’把這病態的人惹上火來,他果然就說漏了嘴。”

  米卡痛苦地繼續說下去。但這次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又馬上打斷了他:

  “您的手上染滿了血,以後發現臉上也有,怎麼能跑去找費多霞·瑪爾科芙娜呢?”

  “可我當時並沒有注意到我身上有血呀!”米卡回答。

  “這也是可能的,常有這樣的情形。”檢察官對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使了個眼色。

  “真是沒有注意,您這話說得很對,檢察官。”米卡也突然表示起贊許來。但以下接著說到米卡突然決定“自己讓路”和“讓幸運的人從自己身旁走過去”的這段經過時,他已經怎麼也下不了決心再象剛才那樣吐露自己的真心,講他“心靈上的女王”了。他對這些冷漠無情,“象臭蟲般叮著他不放”的人感到討厭。因此對他們反復提出的疑問,他只是用這樣幾句簡單而乾脆的話來回復:

  “我就是決定自殺嘛。還繼續活下去幹嗎?這是自然而然地提出來的問題。她的以前的那位無可爭辯的舊情人來了,他曾經錯待過她,但是五年以後又帶著愛情跑了來,準備以正式結婚來補償過錯。我就明白一切對我來說都已經完了。……而背後又有恥辱在威脅著我,再加上這個血,格裏戈裏的血。……再活下去幹嗎?於是跑去贖出抵押的手槍,裝上子彈,預備到黎明就把它打進自己的腦袋。……”

  “而夜裏痛飲一番?”

  “夜裏痛飲一番。唉,真見鬼,諸位,快些問完吧。我確實打算自殺,就在這村子後面不遠的地方,準備在早晨五點鐘了結我自己,口袋裏已藏好了一張紙條,是在彼爾霍金那裏裝手槍的時候寫的。這張紙條就在這裏,你們念一下吧。我的話不是專為騙你們而編的!”他突然輕蔑地補充了一句。他從背心口袋裏掏出那張紙條來,朝著他們往桌子上一扔;預審官們好奇地讀了一遍,照例把它歸了卷。

  “您甚至在走進彼爾霍金先生家裏去的時候,還不想把手洗洗乾淨麼?這麼說,您並不怕嫌疑?”

  “什麼嫌疑?有沒有嫌疑還不是一樣,我反正準備上這兒來,五點鐘就自殺,你們什麼也來不及幹了。如果不是出了父親的案子,你們一定還什麼也不知道,也不會上這裏來的。唉,這是魔鬼幹的,魔鬼殺死了父親,你們也一定是靠了魔鬼才那麼快就知道的!你們怎麼這樣快就趕了來?真奇怪,真想不到!”

  “彼爾霍金先生告訴我們,您到他家裏去的時候,手裏攥著……在沾滿血的手裏攥著……您那些錢,……許多錢,……一大疊一百盧布的鈔票,侍候他的那個小男仆也看見的!”

  “是的,諸位,記得是這樣的。”

  “現在碰到了一個小問題。您能不能告訴我們,”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特別溫和地開始說,“您從哪里忽然弄到這許多錢?從案情看,甚至按時間計算,您中間並沒有回家去過呀!”

  檢察官對於這樣直率地提出這個問題,略為皺了皺眉頭,但是並沒有打斷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的話。

  “對,沒有回家。”米卡回答,顯然很鎮靜,但眼睛卻盯著地上。

  “既然這樣,容我再重問一句,”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繼續說,好象在小心套出對方的話來,“您從哪里一下子竟弄到這樣大的數目?因為根據您自己承認的話,您在那天五點鐘的時候還……”

  “還為了缺十個盧布,向彼爾霍金抵押了手槍,以後又想向霍赫拉柯娃借三千盧布,她沒有給,以及如此等等的廢話。”米卡不客氣地打斷他說。“不錯,諸位,我缺少錢,但是忽然又有了幾千盧布,是不是?跟你們說,諸位,你們兩人現在正在提心吊膽:萬一不肯說從哪里來的,可怎麼辦呢?恰恰如此:我不肯說,諸位,你們猜對了,你們沒法知道的。”米卡忽然用異常堅決的口氣一字一句地說。

  預審官們沈默了一會。

  “您該明白,卡拉馬佐夫先生,這是我們必須知道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溫和地輕聲說。

  “我明白,但儘管這樣還是不說。”

  檢察官又插嘴了,他再度提醒說,被審訊的人如果認為這樣對自己最有利,自然也可以不回答提出的問題,但是嫌疑犯將因為沈默使自己蒙受極大的損害,特別是因為問題這麼重要。……

  “怎麼長怎麼短,怎麼長怎麼短!夠了,我已經聽見過這類告誡了!”米卡又打斷他說。“我自己也明白案情重大,這又是極要害的情節,但儘管這樣我還是不說。”

  “這對我們有什麼關係?這又不是我們的事,這是您的事,您會自己害了自己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有點沉不住氣地說。

  “諸位,你們瞧,玩笑歸玩笑,”米卡抬起目光直望著他們兩人,“我一開始就預感到,我們在這個關節上會頂牛的。但是方才我剛開始提出供詞的時候,一切還在遙遠的霧裏,一切都還模糊不清,我甚至還腦筋簡單到一開頭先提議‘相互間的信任’。現在我看出根本不會有這種信任,因為我們遲早要碰到這堵該死的牆的!現在果然碰到了!不成,算了吧!但是我並不責備你們,你們自然也不能只憑我的話就相信我,我很理解這一點!”

  他陰鬱地不作聲了。

  “您能不能一方面絲毫不違背您對主要情節保持沈默的決心,一方面仍多少給我們一點點暗示:究竟是什麼強烈的動機,竟使您在供到與您本身有極大利害關係的一個問題上,竟堅決不肯講?”

  米卡憂鬱而似乎有點沉思地笑了一笑。

  “我比你們所想的要善良得多,諸位,我可以告訴你們為什麼,可以給你們這個暗示,雖然你們並不值得我這樣做。諸位,我所以不肯講,是因為這是我的恥辱。在‘錢從哪里弄來的’這個問題的答案裏,包含著一個對我來說極大的恥辱,甚至即使我果真做了這殺父謀財的事,也不能和這個恥辱相比。這就是我不能說的原因。我是因為恥辱而不能說的。諸位,你們也想把這話記錄下來麼?”

  “是的,我們要記錄下來。”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嘟囔說。

  “你們不應該記錄關於‘恥辱’的話。我本可以不供的,只是出於好心才對你們供了出來,可以說是給你們的贈禮,可是你們立刻就抓住了。唉,你們寫吧,你們隨便寫吧,”他輕蔑而厭惡地說,“我不怕你們,而且……對你們感到自豪。”

  “您能說這是什麼樣的恥辱嗎?”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低聲說。

  檢察官皺緊了眉頭。

  “不,不,c′est楽fini?,你們不必瞎費勁了。不值得弄髒了自己的手。就這樣我也已經為了你們弄髒了自己的手了。你們不配,你們也好,別的任何人也好都不配。……夠了,諸位,我不再說下去了。”

  ——

  注:?法語:到此為止。

  ——

  這些話說得十分決絕。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不再堅持,但是從伊波利特·基裏洛維奇的眼神裏一下子看出他還沒有失去希望。

  “至少能不能請您說明一下!您手裏拿著那筆錢走進彼爾霍金先生家裏的時候,數目有多大?是多少盧布?”

  “這我也不能說。”

  “您好象對彼爾霍金聲明過您那是三千盧布,是從霍赫拉柯娃太太那裏拿到的?”

  “也許聲明過。夠了,諸位,我不會告訴你們是多少。”

  “既然這樣,就請您講一下,您是怎樣到這裏來的?來到以後做了些什麼?”

  “哦,這個你們可以問這裏所有的人。但是我也可以說一說。”

  他講了起來,但是我們不再復述他的話了。他講得很枯燥,很簡單。關於他愛情方面的歡欣心情根本就沒有講。卻說到因為“發生了新的事實”,他自殺的念頭打消了。他在供述中並沒有說出理由,並沒講詳情細節。預審官們這回也不大去煩擾他。顯然,他們也認為現在主要的關鍵不在這上面。

  “這一切我們會加以查核。在訊問證人的時候都還要再提到,那時候您當然也會在場的。”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結束這段審訊時這樣說。“現在我對您有一個要求,把您身上所有的東西,主要是您現在還剩下的錢,全都取出來,放在桌子上。”

  “錢麼,諸位?好的,我明白必須這樣。我甚至奇怪,你們早怎麼沒有注意這點。當然,我一直當眾坐在這裏,也跑不了。好吧,這是我的錢,請數一數,拿去吧,大概全在這裏了。”

  他把口袋裏的錢全都掏了出來,連背心口袋裏的兩個二十戈比的錢幣也取了出來。數了數,一共八百三十六盧布四十戈比。

  “就是這麼些麼?”預審推事問。

  “就是這些。”

  “您剛才供述的時候說,在波洛特尼科夫的小鋪裏留下了三百盧布。給了彼爾霍金十個盧布,馬車夫二十個盧布,在這裏輸了二百,還有……”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把全部數目核了一遍。米卡很樂意地幫他計算。每個戈比都記了起來,加在賬裏。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草草總結了一下。

  “加上這八百,您最初大約有一千五,是不是?”

  “大概是的。”米卡乾巴巴地回答說。

  “為什麼大家都說還要多得多呢?”

  “讓他們說去好了。”

  “您自己也說過。”

  “我自己也說過。”

  “這問題我們還可以根據其他尚未查問過的人的旁證來加以核對。您不必擔心您的錢。這些錢將會保存在適當的地方,等結束了整個……目前發生的事……以後,如果發現,或者說證明您毫無疑問對這些錢有充分權利的話,就會如數發還給您。嗯,現在呢……”

  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忽然站起來,斷然地向米卡宣告,他“不得已必須”對他進行一次一絲不苟的詳細檢查,“既包括您的衣服,也包括其他一切……”。

  “好吧,諸位,我可以把所有的口袋都翻過來,假使你們願意。”

  他真的開始翻口袋。

  “甚至還必須脫下衣服。”

  “怎麼?脫衣服麼?見鬼!就這樣搜查好不好?不能這樣麼?”

  “無論如何不行,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必須脫下衣服。”

  “隨你們便吧,”米卡帶著陰鬱的神情服從了,“不過請不要在這裏,到簾子後面去。誰來檢查?”

  “自然在簾子後面。”尼古拉·帕爾費諾維奇點頭表示同意。他那張小小的臉甚至露出特別莊嚴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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