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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馬佐夫兄弟》第38章
第二節 已故司祭佐西馬長老的生平,阿曆克賽·費多羅維

         奇·卡拉馬佐夫根據他的自述編寫

  (傳略)

  1.佐西馬長老的哥哥

  親愛的神父和師傅們,我生在遼遠的北方某省B城,父親家是貴族,卻不是名門望族,也沒有出過大官。我兩歲上父親就去世了,所以我完全不記得他。他遺給我母親一所不大的木頭房子,還有一點資財,雖然不大,卻也足夠她同孩子們維持生活,不致窮困。我的母親只有兩個兒子:哥哥馬爾克爾和我——季諾維。哥哥比我大八歲,脾氣暴躁,愛生氣,但是心地善良,不會嘲笑人,沈默得出奇,在自己家裏,同我,同母親和僕人們尤其是這樣。他在中學裏讀書很用功,但是和同學們合不來,不過也不吵架,至少據母親說是這樣的。他是十七歲死的,在他死前的半年,他開始常常拜訪我們城裏一個離群索居的人,——他好象是個政治犯,因為懷抱自由思想,從莫斯科流放到我們城裏來的。這位被流放的人是一位大學者和著名的哲學家,在大學教書。不知為什麼,他愛上了馬爾克爾,開始接待他。這個青年整晚上坐在他家裏,一冬天全是這樣,直到這個被流放的人申請獲准,——因為他有靠山,——被重新召回彼得堡替政府服務為止。開始過四旬齋了,但是馬爾克爾不願持齋,他又罵又嘲笑,說:「這全是胡說,根本就沒有什麼上帝。」弄得母親和僕役們都大驚失色,連我這小傢伙也不例外,我雖然只有九歲,但是聽見了這話,也害怕得要命。我們的僕人都是農奴,一共四個,全是從一位我們相熟的地主的名下買下來的。我還記得,我母親後來把其中一個叫阿菲米亞的瘸腿老廚婦以六百盧布紙幣的代價賣掉了,另外雇了一個自由的農婦來代替她。在四旬齋的第六個星期上,哥哥忽然病了。他的身體一向是不健康的,胸間常隱隱作痛,體質衰弱,象有癆病的樣子;他的個子並不矮,但又瘦又弱,面容倒很清秀。他大概只著了點涼,但醫生來到後,立刻對母親低聲說,這是急性肺癆,活不到春天了。母親哭哭啼啼,開始小心婉轉地(主要是為了不讓他嚇著了,)勸哥哥到教堂去懺悔,行聖秘禮,因為他在那時候還能起床。他聽了以後,生起氣來,痛?上帝的殿堂,但心裏卻沉思起來:他立刻就猜到自己是病得很厲害,所以母親才打發他乘還有力氣的時候到教堂去懺悔和受聖秘禮。而且他自己也知道他早就有病,還在一年以前,有一次他在吃飯的時候就曾對我和母親不動聲色地說過:「我不是你們塵世上的人,也許連一年也活不到了。」誰知這話竟成了讖語。過了三天,復活節前周到了。哥哥從星期二早晨起出去懺悔。他說:「媽媽,我是為了你才這樣做的,為了使你快樂,得到安慰。」母親又喜又悲,哭了起來,說:「你忽然變了脾氣,大概快要完了。」但是他到教堂去沒有很久,竟臥床不起了,所以只好在家裏舉行懺悔和聖秘禮。那年的復活節很晚,那幾天天氣晴朗,空氣中充滿芬芳。我記得他整天咳嗽,睡不好覺,早晨總是穿起衣服來,儘量到輪椅上去坐坐。我還記得:他不聲不響地坐著,態度恬靜,面露微笑,雖是病人,臉上卻顯得開朗而快樂。他精神上完全變了,——在他身上好象突然發生了一種驚人的變化!老奶媽到他屋裏,說:「好寶貝,讓我把你這裏神像前的油燈也點上吧。」以前他決不答應,甚至會吹滅它。這次他卻說:「點吧,親愛的,點吧,我以前攔阻你,真是混帳極了。你點上油燈,禱告上帝:我一邊高興地看著你,一邊也在禱告。這樣我們禱告的就是一個上帝。」我們聽到這些話覺得奇怪,母親回到自己屋裏一個勁地哭,只在走進他的房間的時候才擦幹眼淚,裝出高興的樣子。「媽媽,親愛的,不要哭,」他時常說,「我還要活很長時間,和你們一起快樂地過活,生活是多麼快樂,多麼高興呀!」「唉,親愛的,你還有什麼快樂,整夜發燒,咳嗽,幾乎咳得把你的胸脯都震裂了。」他回答說:「媽媽,你不要哭,生活就是天堂,我們大家都活在天堂裏,可是我們卻不願意知道這個,如果願意知道,那麼明天全世界就都會成為天堂了。」大家都奇怪他的話,他是說得那樣奇怪而堅決;大家都感動得哭了。朋友們到我們家裏來看望。他就說:「可愛的親人們,我有什麼值得你們這樣愛,你們為什麼愛我這樣的人,我以前又是多麼不懂得珍重這個啊!」他時時刻刻對走進來的僕人們說:「親愛的,你們為什麼侍候我,我配得上受大家的侍候麼?如果上帝開恩,讓我活下去,我也要親自為你們服務,因為大家應該互相服務。」母親聽了搖搖頭說:「親愛的,你因為有病才這樣說呀。」他說:「媽媽,親愛的媽媽,既然不可能沒有主人和僕人,那麼讓我也做我的僕人的僕人,就象他們做我的僕人一樣。我對你說,媽媽,我們大家在眾人面前都有過錯,尤其是我比別人更有錯。」母親甚至發笑了,一面哭,一面笑,說道:「你怎麼在眾人面前比別人更有錯?世上有的是殺人的、搶人的,你來得及幹哪一件,幹嗎要比別人更嚴厲地責備你自己?」他說:「媽媽,我的嫡親的媽媽,」——他當時出人意外地喜歡說起這些親熱的話來,「我的嫡親的,可愛的媽媽,你要知道,每一個人的確都在眾人面前對一切人和一切事擔有種種罪責。我不知道怎樣給你講明白,可是我痛切地深深感到是這樣的。所以我們怎麼能活在那裏,生著氣,卻一點也不自覺這一點呢?」他每天醒來以後,一天比一天更顯得親切,愉快,心中洋溢著愛,一個老德國醫生埃森斯密特時常來,有時來了,他就和醫生開玩笑:「怎麼樣,大夫,我還能在世上再活一天麼?」醫生回答他:「不但一天,還能活許多天,——還能活幾個月,幾年。」他嚷起來:「幹嗎幾年,幾個月!用得著計算什麼日子,人只要有一天就可以體會到全部的幸福。親愛的,我們幹嗎要爭吵,互相誇耀,互相記仇:我們大家只應該到花園裏去,遊玩,嬉戲,互相親愛,互相誇獎,親吻,為我們的生活祝福。」「您的兒子已經不是這世上的人了,」在母親送醫生到臺階上的時候,醫生悄聲對她說,「他因為病,變得神經不正常了。」他的房間的窗子是朝花園的。我們家的花園很陰涼,有許多老樹,春天樹上正在發芽,早春的小鳥飛了過來,嘰嘰喳喳地鳴叫,在他的窗外唱歌。他望著,欣賞著它們,突然向它們也請求起饒恕來:「上帝的小鳥,快樂的小鳥,你們也饒恕了我吧。因為我在你們面前也犯過罪孽。」當時我們家裏誰也沒法理解這種話,但是他卻快樂得哭了。他說:「是啊,我的周圍全是上帝的榮耀:小鳥,樹木,草地,天空,只有我活在恥辱裏,糟踏了一切,完全沒有注意到美和榮耀。」「你竟把許多罪孽往自己身上攬。」母親說著就哭了。「我的親愛的媽媽,我哭是因為快樂,並不是因為悲傷,只是我不知道怎樣對你說才好,我是自己願意向他們認錯的,因為我不懂得應當怎樣去愛他們。儘管我在大家面前有罪,大家也會饒恕我的,這就是天堂。難道我現在不在天堂上麼?」

  還有許多事我都記不起來,也寫不下來了。只記得我有天一個人到他屋裏去,裏面一個旁人也沒有。那時候已將薄暮,天氣清朗,太陽已快要落山,斜暉照亮了整個屋子。他看見了我,向我招手,我走近去,他兩手抓住我的肩膀,溫存和藹地看著我的眼睛,不說一句話,只是看了我好大一會兒,然後說道:「好了,現在你去吧,去替我遊戲、生活下去吧!」我當時走出去玩耍去了。以後我一生裏有許多次含淚想起,他怎樣吩咐我替他生活下去。他還說了許多象這樣奇怪,美麗,但當時我們還不瞭解的話。他是在復活節後第三個星期去世的,死時神志清醒,雖然已不會說話,但是直到最後一刻神色也一點都沒有改變:快樂地看著周圍,眼睛裏充滿喜悅,目光尋覓著我們,向我們微笑,招呼我們。甚至城裏也有不少人談論起關於他死的事情來。這一切當時使我震撼,但並不很厲害,雖然殯葬的時候,我曾大哭一場。我那時很年輕,還是一個孩子,但是一種不可磨滅的印象,一種深藏的感情,卻一直留在我的心上。到了時候全會復活過來,發出迴響。後來真的應驗了。

  2.聖經與佐西馬長老的一生

  那時候只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了。不久,有些好心的朋友對她說:現在你既然只有一個兒子,你又不是窮人,有點財產,為什麼不效法別人,打發令郎到彼得堡去,如果一直留在故鄉,也許你會使他喪失發跡的機會的。他們勸母親把我送到陸軍士官學校去,以便以後加入皇帝近衛軍。母親遲疑了許久,捨不得和最後一個兒子離別,但是為我的幸福著想,雖然流了許多眼淚,最後還是下了決心。她把我帶到彼得堡,送進陸軍士官學校,從此我再沒有看到她;因為她為我們兩人悲痛、思念了整整三年以後就去世了。父母的家裏給我留下的完全是寶貴的回憶,因為一個人再沒有比他在父母家裏所度過的幼年時代留下的回憶更為寶貴的了,而且只要家庭裏有一點點的愛情和和諧的氣氛,就差不多永遠這樣。甚至從最壞的家庭裏也會遺留下寶貴的回憶來,只要你的心靈本身懂得尋找寶貴的東西。在我關於家庭的種種回憶中,也包括關於聖經的故事的回憶,這當我在父母家裏,雖然還是孩子時,就已經很感興趣了。我當時有一本聖經故事書,其中附有各種精美的插圖,書名是:《新舊約故事一百○四則》,我就是從這本書開始學會讀書的。現在這本書還放在我這裏的書架上,作為珍貴的紀念起來保存。但是我記得,在我學會讀書以前,還在八歲的時候,某種靈感就已經初次降臨到我的身上。母親在復活節前的星期一,領我一個人到教堂去做彌撒(我不記得當時哥哥到什麼地方去了)。那天天氣晴朗。我現在回憶的時候,好象還能看見薰煙怎樣從香爐裏升起,靜悄悄地嫋嫋上升,陽光從圓頂上狹窄的小窗裏傾瀉到教堂中我們的頭上,而香煙彎彎曲曲地升上去,就好象融化在陽光裏一般。我感動地望著,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心靈裏有意識地種下了上帝的話語的種子。一位少年拿著一本大書,走到教堂中央,——那本書大得我當時覺得他甚至拿著都很吃力。他把它放在誦經臺上,打開來開始朗誦。當時我忽然第一次懂得了一點意思,有生以來第一次懂得了在上帝的殿堂裏讀的是什麼。在烏恩地方有一個正直、虔信的男子,廣有財產,有許多駱駝,許多驢羊,他的孩子們終日尋歡作樂,他很愛他們,替他們禱告上帝:因為他們這樣尋歡也許會犯罪的。魔鬼同神子們一塊兒來到上帝面前,對上帝說,他已經走遍地上和地下各處。「你看見我的奴僕約伯了麼?」上帝問他。於是上帝指著他的偉大而神聖的奴僕,對魔鬼誇獎起來。魔鬼聽了上帝的話,冷笑了一聲:「你把他交給我,你就可以看到你的奴僕會發出怨言,詛咒你的名。」於是上帝把他所心愛的這個恪守教規的人交給魔鬼,魔鬼殺害了他的子女和牲畜,毀盡了他的財產,一切都是那樣突然,好象神的霹靂一般。於是約伯撕裂自己的衣裳,撲在地上,大聲喊道:「我赤身從母胎裏出來,再赤身回到大地。上帝賜與的,上帝又取了回去。願上帝的榮名千年萬世永受祝福!」神父和師傅們,請你們寬恕我現在的眼淚,——因為我的全部童年生活現在好象重新又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現在仿佛又象當時那樣以一個八歲小孩的胸脯呼吸,又跟當時一樣地感到又驚又喜又敬畏。當時那些駱駝是那麼引起了我的想像,還有哪個敢同上帝那樣說話的撒旦,那把自己的奴僕交出去受罪的上帝,以及他那喊著「不管你怎樣懲罰我,你的榮名將永受祝福」的奴僕。隨後就是教堂裏那寧靜而甜蜜的頌歌:「願我的禱詞得聞」,然後又是神父香爐裏的薰煙和跪地的祈禱!從那時期,每逢我重讀這篇聖者的故事就不能不流下淚來,——甚至昨天還是這樣。這裏面有許多偉大、秘密、無從想像的東西!我以後聽到過嘲笑者和褻瀆神明的人傲慢不遜的話:上帝怎麼能把他所愛的聖者交給魔鬼去供它取樂呢?還奪走他的子女,用疾病和毒瘡打擊他,使他用瓦片去擠身上的膿瘡,這是為了什麼?是不是單單為了在撒旦面前誇口說:「你瞧我的聖者能為了我受什麼苦!」但是偉大之處正在於這是一種神秘,——一個朝生夕死的塵世形象和永恆的真理結合在一起了。在地上的真理面前永恆的真理在顯示它的作用。這裏創世主就象在他創世的最初幾天,每天做完後總要誇獎:「我所創造的一切都是很好的」一樣,他看著約伯,重新又在誇獎他自己的造物。約伯讚美上帝的時候,不僅是在為他效勞,而且也是在為他千年萬世,一代又一代的造物效勞,因為他被創造出來時的天職就是如此。主啊,這一本書太好了,裏面有多少寶貴的教訓!聖經真是一部了不起的書,它帶給人多麼神妙的奇跡和力量!真是世界和人,以及各種人類性格的樣板,一切都在這裏面提到了,一切都給我們永遠指示出來了。裏面有多少神秘得到了解決和揭示:上帝重又恢復了約伯的地位,重又賜與他許多財產,又過了多少年,他又有了新的子女,另外的子女,而且他也愛他們。主啊!「在以前的那些子女已經沒有,已經被奪去以後,他怎麼還能愛這些新的子女呢?當想起以前的子女來的時候,儘管他也很愛新的子女,但是難道他跟他們在一起,能夠感到完全幸福,象以前一樣麼?」然而這是能夠的,能夠的:舊的悲愁,由於人生的偉大的神秘,會漸漸轉化為寧靜的、感人的歡樂,而年輕的、沸騰的熱血將由馴順的、明朗的暮年所取代;我祝福著每天的日出,我的心也依舊對它歌頌,但是我現在卻更愛日落,愛它那長長的斜暉和隨之而來的寧靜,溫馴,動人的回憶,整個漫長而幸福的一生中各種可愛的形象;而在這一切之上是上帝的使人感動、使人安慰並寬恕一切的真理!我的生命即將終結,我知道,也聽到了,但是在剩下的每一天中,我感到我的地上的生命已和新的、無盡的、不瞭解的、卻已十分臨近的生命相接觸。在預感到這新的生命時,我的心靈喜悅得顫抖,我的頭腦清澈,心中高興得流淚。……朋友們,師傅們,我屢次聽到,在最近一些時候以來更加時常聽到,我們的神父們,尤其是鄉村的神父們,到處哭哭啼啼訴說自己的薪俸太少,地位太低,公開地說,甚至寫成文字, ——我就曾親自讀到過,——說他們現在好象無法對人民講解聖經,因為他們的薪水太薄,假使有路德教徒和異教徒前來搶奪羊群,只好讓他們搶去,因為我們掙的錢太少。天呀!我心想,但願上帝把他們認為那麼寶貴的薪俸加多些吧,因為他們的抱怨也是有理的,但是說實話:如果誰在這件事上有錯的話,那有一半是錯在我們自己!因為即使沒有時間,即使他說全部時間都忙於工作和各種聖禮確是事實,但到底總還不是全部時間,他在一個星期中至少總還可以找到一兩個鐘頭來想想上帝的吧。而且也不是整年都有工作。他可以每星期一次,在晚上,起初只召集一些孩子們前來,——父親們聽到以後也會來的。做這事情也用不到建造什麼房子,只要在自己的屋子裏接待一下就行,用不著擔心,他們不會糟踏屋子的,因為集會總共只有一兩個鐘頭。他可以對他們打開這本書,就誦讀起來,不要講大道理,不要裝腔作勢,也不要露出高高在上的樣子,而是要帶著親切感動的態度,高興自己能為他們誦讀,高興他們喜歡聽,也聽得懂,而且要自己也愛所讀的那些話,只要偶爾停下來,把一些老百姓不大懂的話解釋一下,不必著急,他們全會瞭解,正教徒們的心是完全瞭解的!你給他們讀亞伯拉罕和薩拉的故事,伊薩克和麗碧卡的故事,讀雅各怎樣到拉朋去,夢中和上帝相鬥,說道:「這地方是令人敬畏的,」你就一定可以使普通老百姓虔信的心產生深刻的印象,你給他們讀,尤其應該給小孩們讀:幾弟兄如何把他們的親弟弟,一個可愛的少年,一個愛作夢的人和偉大的預言者約瑟夫賣去作奴隸,卻拿著他的血衣去對父親說,是野獸把他的兒子撕成碎塊了。給他們讀,後來這幾弟兄如何到埃及去找糧食,那時約瑟夫已成了偉大的帝王,可是他們沒有認出來。他折磨他們,治他們的罪,把弟弟便雅憫扣住,卻完全出於愛:「我愛你們,一面愛,一面折磨你們。」因為他一輩子也忘不了,他怎樣在酷熱的沙漠中,水井旁邊,被他們賣給商人,他怎樣擰著雙手,放聲哭泣,求弟兄們不要把他賣到陌生的地方去充當奴隸,現在過了許多年以後,看到了他們,重又無限熱愛他們,一面愛,一面加以折磨和壓迫。他後來離開他們,忍不住心中的痛苦,撲到床上哭了;後來他擦幹臉,喜喜歡歡地走出來,對他們說:「哥哥們,我就是約瑟夫,你們的弟弟!」然後再往下讀,老雅各得悉他的可愛的小兒子還活在人世,多麼喜悅,急著到埃及去,甚至拋棄了祖國,死在異鄉,在遺囑裏向後世說出了偉大的預言,一生秘密地藏在他的溫順畏怯的心裏的預言,說他這猶太族裏將出現宇宙的偉大的希望——調解人和救世主!神父和師傅們,請寬恕我,不要責怪我象小孩一樣談論你們早就知道,而且會更加巧妙而動聽百倍地宣講的東西。我只是由於高興才講這些的。請你們寬恕我的眼淚,因為我真愛這本書!讓他,上帝的牧師,也哭泣一下,他就可以看到聽他誦讀的人的心會怎樣受到感動。只需一個小小的子粒:只要他把它播進一個普通老百姓的心裏,它就決不會死去,而會一輩子活在他的心靈裏,在黑暗和他所犯的種種罪孽的污穢中,作為一線光明,作為一種偉大的警戒而潛藏在他的身上。而且完全不必多加解釋和教訓,一切他全會直接瞭解的。你們以為普通群眾不會瞭解麼?你們可以試試再對他們念一段動人的故事,關於美麗的以斯帖和驕傲的瓦實提的故事,或是先知約拿在鯨魚肚裏的奇妙的故事。還不要忘記讀神的寓言,尤其是讀《路加福音》裏的(我就這樣做過),以後是讀《使徒行傳》裏聖保羅的談話(這是一定要讀的,一定要讀的!),最後,也不妨讀讀《聖徒傳》裏神人阿曆克賽的行述,和最為偉大的快樂的殉難者,神的目睹者埃及來的聖母瑪麗亞的生平,你會使他們的心深深地被這些簡單的故事所打動,而這樣做只要每星期一個鐘頭就行,不管你的薪水多麼少,有一小時就夠了。他就會親眼看見,我們的民眾是厚道的,感恩的,會給予百倍的答謝。他們記住神父的關懷和他的感人的話,會心甘情願地到他地裏和家裏來幫他的忙,而且比以前更加尊敬他,——而這也就等於增加了他的薪水。事情是很簡單的,有時候我們甚至都害怕說出口,因為怕人家會笑你,然而這是完全真實的!凡是不信上帝的人,也不相信上帝的人民。相信了上帝的人民,就能明察上帝的神聖,雖然以前自己並不信它。唯有人民和他們的未來的精神力量可以使我們那些脫離故土的無神派產生信仰。沒有實例,基督的話還有什麼用?而人民要沒有上帝的話,會活不下去,因為他們的心靈迫切需要他的話和一切愉快美好的事物。在我年輕的時候,——這已經是好久以前,差不多有四十年了,我曾同神父阿菲姆長時間周遊全俄,為修道院募捐,有一次在一條可以通航的大河的岸旁和縴夫們一同過夜,一個面目清秀的青年農民和我們坐在一起。看他樣子已有十八歲。他要在第二天趕到一個地方去給貨船拉纖。我看見他用明朗柔和的目光朝前面望著。七月的夜是很明朗、寧靜、溫暖的。河面寬闊,水氣升上來,使我們感到涼爽,小魚輕聲戲水,小鳥沈默著,萬籟俱寂,無限美妙,一切都在向上帝祈禱。只有我們兩人沒睡,我和這青年談論這個上帝的世界的美麗和它的偉大的神秘。每根小草,每個昆蟲,螞蟻,金蜂,全都奇怪地知道自己應走的道路,雖然它們並沒有智力。它們為上帝的神秘作證,而且不斷地自己顯示這個神秘。我看出,這可愛的青年的心燃燒起來了。他告訴我,他愛樹林,愛林中的鳥;他是捕鳥的,瞭解它們的每一聲啼鳴,會召喚每一隻小鳥。他說: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呆在樹林子裏更好了,不過實在說,一切都很好。我回答他:「確實,一切都很好,一切都美妙,因為一切都是真理。你瞧那匹馬,站在人身邊的巨大的畜生,或是那頭低頭沉思著的牛,它替人做工,養活著人。你瞧瞧它們的臉龐:對於時常無情地痛打它們的人類是多麼溫順,多麼依戀,它們的臉上是多麼地不懷惡意,多麼地信任,多麼地美麗。甚至想想都覺得感動:它們是沒有任何罪孽的,因為一切都是崇高的,除了人類以外一切都沒有罪孽。基督遠在我們以前就和它們同在。」青年問:「難道它們也有基督麼?」我說:「怎麼沒有呢?因為話是為大家而說的。一切創造物,一切生物,每片樹葉都在傾聽著它,為上帝唱頌詩,對基督哭泣,藉著它們的無辜生活的神秘不自覺地完成這一切。你瞧,樹林裏有一隻可怕的狗熊徘徊著,既嚇人,又兇橫,可是它這樣卻並沒有什麼錯。」於是我講給他聽,有一次一隻狗熊走到一位在林中小修道室裏隱修的大聖徒那裏去。這位偉大的聖徒可憐它,不假思索地就走到它的面前,給它一塊麵包,說道:「你去吧,願基督和你同在。」這只兇橫的野獸竟服服貼貼地走開了,不加一點傷害。青年聽見它不加一點傷害地離開,顯然基督也和它同在的話,十分感動,說道:「這真好極了!神的一切是多麼好,多麼奇妙啊!」他坐在那裏,一聲不響地、恬靜地沉思著。我看出他悟解了。接著,他就在我的身旁純潔無邪、無憂無慮地睡熟了。願上帝賜福給青春!我臨睡以前,為他作了祈禱。主啊,願你賜給你的人們和平和光明!

  3.佐西馬長老棄俗以前的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的回憶。決鬥

  我在彼得堡陸軍士官學校學習時間很長,差不多有八年,新的教育把兒童時代的印象淹沒了不少,雖然一點也沒有忘卻。學到了許多新的習慣,甚至新的看法,以致變得近乎野蠻、殘忍和乖僻了。在學會法語的同時,我學會了一套浮面的客氣和交際禮節,但我們卻把學校裏侍候我們的兵士完全當作畜生看待,我也並不例外,說不定還更加厲害些,因為我在全體同學之中對一切最為敏感。而到我們畢了業,充當了軍官以後,我們就一心準備為受到侮辱的部隊榮譽而流血,可是對於什麼是真正的榮譽,我們裏面卻似乎誰也不知道,即使知道,我也一定會立即首先加以嘲笑。酗酒、鬧事和大膽胡為幾乎被認為是值得驕傲的事。我不說我們是蠻橫惡劣的;所有這些青年人本性都是好的,但是他們的行為卻十分惡劣,而我尤其比別人厲害。主要的是因為我手頭有自己能動用的錢,所以盡情過愉快的生活,染上了青年人的一切嗜好,隨心所欲,毫無克制。最奇怪的是我當時也讀書,甚至極愉快地讀著;只有聖經我幾乎一次也沒有翻過,但卻永遠到處攜帶著,從不分離,真正是「每年每月,每日每時」都在小心珍藏著這本書,儘管自己也沒有注意到。我這樣服役了四年以後,最後偶然來到了K城,當時我們的團駐紮在那裏。那個城裏的社交界人數眾多,各種人物都有,都很有錢,好客,會尋歡作樂。我到處受到極好的招待,因為我生性樂觀,而且人家都知道我不窮,這在社交界是個重要條件。當時發生了一件事情,一切故事都由此開端,我愛上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女郎,她為人聰明,端莊,具有明朗而高尚的性格,父母是受尊敬的人。他們不是小戶人家,有財有勢,接待我的態度很和藹親熱。我覺得這女郎也對我有意,——我的心在產生這種幻想時不由得燃燒起來。以後我自己意識到,而且完全判斷清楚,也許我並不多麼愛她,只是欽佩她的聰明和崇高的性格,那是不能不令人起敬的。但一種自私心使我沒有立刻向她求婚,因為在這樣年紀輕輕的時候,加上又有錢花,就放棄自在放蕩的獨身生活的種種樂趣,在我覺得是痛苦而又可怕的事。固然,我曾做了一些暗示。但無論如何,我把採取決定性的步驟暫時地推遲了。可是突然,我奉命到外縣出差去了兩個月。兩個月以後回來的時候,我忽然得知這位姑娘已經結婚,嫁給離城不遠的一位有錢的地主。這人雖比我年長幾歲,卻還算年輕,在京城和最上等的社會裏有靠山,而我是沒有的,他既有禮貌又有學問,我卻完全沒有學問。我聽到了這個意外的消息,十分驚愕,甚至腦筋都混亂了。特別是我當時打聽出這個年輕的地主早就跟她訂了婚,我曾在她們家裏見過他多次,卻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這個情況,因為自負蒙蔽了我的心。但是最使我感到難受的是:為什麼幾乎所有的人全知道,唯獨我一個人卻毫無所知呢?我忽然感到一陣按捺不住的惱怒。我面紅耳赤地回想起,我有許多次幾乎是對她明白吐露了我的愛情,既然她不阻止我,也不加以警告,那麼我覺得,這就說明她當時是在耍笑我。當然,後來我回憶起來,也覺得她一點也沒有耍笑我的意思,相反地,她曾用開玩笑似的方式打斷這類的談話,用別的話岔開,——但是當時我無法去理會到這一層,只一味渴望著報復。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很奇怪,當時我自己對我的這種盛怒和報仇心情也是感到萬分的痛苦而且討厭的,因為我生性隨和,不能長時間對任何人生氣,因此我只好仿佛自己有意煽動起自己的火性來似的,這樣最後就變得十分荒唐可笑了。我一直在等待著時機,終於有一次在大庭廣眾前,我忽然藉口最不相干的原因,對我的「情敵」加以羞辱。當時他對一件極重要的事件(這是一八二六年的事情)發表意見,我就對他嘲笑了一番,而且據人家說,嘲笑得十分機智巧妙。這樣我就迫使他找我講道理,在講道理的時候我又是那麼蠻橫粗暴,使他只得接受我決鬥的提議,儘管我們彼此相差懸殊,因為我既比他年青,又人微言輕,官卑職小。以後我確鑿地得知,他接受我決鬥的提議,似乎也是由於對我有吃醋的情緒:他以前就曾為了他那當時還未成婚的妻子而嫉妒我;現在他心想,假使他太太知道他受了我的侮辱,而不敢接受決鬥的提議,她也許不由得會瞧不起他,因此動搖了她的愛情。我很快地找到了公證人,是一個同事,我們團裏的少尉。當時雖然嚴厲禁止決鬥,但是軍人間好象還認為這是時髦的舉動,——有時野蠻的偏見是十分根深蒂固的。那時是六月末,我們預定於第二天早晨七點鐘在郊外相見,——就在這當兒,我確實遇到了一件仿佛是命中註定的事。當晚回家時,我心情兇狠而惡劣,對我的勤務兵阿法納西大發脾氣,用全力照準他臉上狠狠揍了兩下,把他的臉都打出了血來。他侍候我還不久,我以前也曾打過他,卻從來沒有這樣野獸似地殘忍過。你們信不信,親愛的,已經過了四十年,我現在想起這事來還感到羞恥和痛苦。我躺下來睡了三小時,起身一看,天已經亮了。我突然起來,不想再睡,走過去打開了窗子,——我的窗子是朝花園的,一看,太陽已經升起,天氣溫暖美麗,百鳥爭鳴。我當時想,怎麼回事,我的心靈裏怎麼好象有一種羞恥和卑鄙的感覺?是不是因為將要去做流血的事情?不,我心想,似乎也不是因為這個。是不是怕死,怕被殺死?不,根本不是,甚至根本不是這個。……忽然一下子猜到是怎麼回事:那是因為我昨晚打了阿法納西!一切忽然重新在我的眼前出現,仿佛一切又重演了似的:他站在我的面前,我狠狠照著他的臉上直打,他的兩手卻垂直貼在褲縫上面,頭挺得直直的,瞪著眼睛,保持立正姿勢,每挨一下就哆嗦一下,甚至不敢舉手遮擋,——人居然到了那種地步,人居然可以打人!這真是罪惡!好象一根尖針穿透了我的整個心靈。我站在那裏,象呆子一般,但是太陽照耀著,樹葉歡跳著,閃爍著,小鳥在讚美上帝。……我用雙手捂住臉,倒在床上,放聲痛哭起來。我當時想起了我的哥哥馬爾克爾和他臨死前對僕人們所說的話:「親愛的,你們為什麼侍候我,為什麼愛我,我配得上受大家的侍候麼?」「是的,我配得上麼?」這個念頭忽然鑽進了我的頭腦。實在,我有什麼價值,配受別的跟我一模一樣的人來侍候我呢?當時這個問題從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鑽進我的腦子裏去。「媽媽,我的嫡親的媽媽,每個人的確都在眾人面前對一切人擔有種種罪責,只是人們不知道罷了。如果知道了,——立刻就成為天堂了!」「天呀,難道這不也是千真萬確的麼——」我一面哭,一面想,「也許我真的比起旁人來更對一切人擔有罪責,我比世上的什麼人都壞!我忽然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了全部的真實:我將要去幹什麼?我將要去殺死一個善良、聰明、正直而對我一點也沒有過錯的人,並因此永遠奪去他的夫人的幸福,使她受折磨而死。我俯伏在床上,臉趴在枕頭上,完全沒有注意到時間的過去。突然我的同事,那位少尉,拿著手槍跑來找我了,他說:「很好,你已經起床了,時間到了,我們走吧。」我當時心慌意亂起來,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好。但後來我們還是出門上了馬車:「你在這裏等一等,」我對他說,「我一會兒就回來,忘下了錢包。」於是獨自跑回寓所,一直走進阿法納西的小屋裏,說:「阿法納西,我昨天打了你兩下,你原諒我吧。」他竟哆嗦了一下,好象嚇了一跳,兩眼望著我。我看這還不夠,很不夠,就穿著全身整齊的制服,猛然向他跪下叩頭,說道:「饒恕我吧。」他當時完全愣住了:「大人,老爺,您是怎麼啦?……叫我怎麼承受得起。……」說著自己忽然哭了,就象我剛才一樣,雙手捂住臉,轉身向著窗子,哭得渾身發抖。我跑回到同事那裏,跳上馬車,叫道:「走吧。」「你看這勝利的人,」我對他大聲說,「他就在你的面前!」我心裏快活極了,一路上直笑,說呀,說呀,不記得說些什麼話。他看著我,說道:「老弟,你真是好漢,我看你能保住我們軍界的體面。」我們到了那個地方,他們已經在那裏等候我們。他們把我倆兩邊分開,互相離開十二步遠,讓他先放槍,——我高高興興地站在他面前,臉對著臉,眼睛也不眨,友愛地看著他,我知道我應該怎麼辦。他放了一槍,只稍微擦破了我的臉皮,擦傷了耳朵。我高聲說:「謝天謝地,沒有殺死人!」當時抓起手槍,回轉身去,高高地把手槍一拋,扔進樹林裏去,叫道:「滾你的蛋吧!」隨後又回過身來對仇人說:「先生,請原諒我這個愚蠢的青年人。都怨我,我侮辱了您,現在又迫使您向我開槍。我比您要壞十倍,也許還要多些。請您把這話轉告給您在世上最尊重的那位太太。」我剛說完這句話,他們三人全喊叫起來了。「對不起,」我的仇人說,甚至生起氣來了,「既然您不打算決鬥,何必又存心來挑釁呢?」我對他說:「昨天我還很蠢,今天已經聰明些了。」我這樣快樂地回答他。他說:「關於昨天的事我相信您的說法,但是今天的事,我卻很難得出象您這樣的結論。」「說得對,」我鼓鼓掌對他大聲說,「我也同意您這樣的看法,我是罪有應得的!」「先生,您究竟准不準備開槍?」我說:「我不開槍,您如果願意,可以再放一槍,不過最好您也別再放了。」兩個公證人也嚷了起來,特別是我的那位:「站在決鬥場上請求饒恕,這真是給全團丟臉。我早知道就不幹了!」我站在他們面前,斂起笑容,說:「先生們,難道在目前的時代遇到一個願意改正愚蠢舉動,自己當眾認錯悔過的人,竟覺得這樣奇怪麼?」「但是在決鬥場上決不能這樣。」我的公證人又嚷了起來。「對呀,」我回答他們,「事情本來奇怪,按說在我們剛來到這裏的時候,還在放槍以前,就應該自行認錯,這樣就不致於使他陷於不可饒恕的大罪,但正由於我們自己把我們在這世上的生活弄得那麼荒唐,以致要這樣辦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必須在我讓他在十二步外放過槍以後,我的話才能對他起點作用,假使在剛來到的時候,開槍以前,就那麼辦,那你們就只會說,這傢伙膽小,害怕手槍,就會不去聽他的話了。諸位,」我忽然誠懇地大聲說,「你們四下裏看看上帝的恩賜:晴朗的天,純潔的空氣,柔和的小草,鳥兒,美麗而無邪的大自然,但是我們,唯有我們不敬神,愚蠢,不明白生命就是天堂,因為只要我們願意明白,天堂會立即美麗地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就將互相擁抱,放聲痛哭。……」我還想繼續說下去,但是不行,我甚至喘不過氣來了,那樣地甜蜜,那樣地年輕,心裏是那樣地幸福,簡直是一生從來沒有感到過的。「這些話全很明智,也很虔城,」仇人對我說,「總之,你是一個古怪的人。」「您笑我好了,」我對他笑著說,「以後您自己會贊同的。」他說:「我現在就已經準備贊同您,請允許我和您握手,因為看來您的確是個誠實的人。」我說:「不,現在不用,等我以後變得更好些,值得您尊敬的時候,您再伸手,那就更好了。」我們大家動身回去,我的公證人一路上不住罵我,我卻吻他。同事們聽到了這消息,當天就聚集起來,裁判我。他們說:「他玷污了我們軍官的制服,讓他辭職好了。」也有替我辯護的人,說:「他到底敢於受槍擊。」「是的,但是他害怕再受槍擊,所以在決鬥場上求饒了。」「假如他害怕槍擊,」辯護的人們反駁說,「那麼在請求饒恕以前,可以先開槍的,但是他竟把實彈的手槍扔到樹林裏去了,不,這是另一碼事,新鮮古怪的事。」我聽著他們說話,瞧著他們,覺得很快樂:「親愛的朋友和夥伴們,」我說,「叫我辭職一節,你們不必操心,因為我已經做了,我已經遞上去了,今天早晨已經交到了團部,等到批准以後,我準備馬上就進修道院,我想辭職,也就是為了這個。」我剛說出這話,大家齊聲大笑起來;「你早就該明告訴我們,現在一切都解釋清楚了,修士是不能加以裁判的。」他們都忍不住笑個不停,而且並不是嘲笑,卻是親切快樂的笑,大家忽然全愛起我來,甚至連反對得最厲害的人也不例外。以後在整整的一個月裏,在辭呈沒有批准的期間,大家就好象把我捧在手心裏一樣。「你這個修士呀。」大家說。每人都對我說和藹的話,開始勸阻我,甚至憐惜我:「你何必這樣自尋苦惱?」他們又說:「他這人是勇敢的,他接受了槍擊,本可以用槍還擊的,但是他在第一天晚上做了一個夢,要他出家當修士,所以他才那樣做。」城裏社交場上也是同樣情形。以前沒有特別注意我,只是樂意招待;現在卻忽然都爭著和我結識,邀請我去作客:大家雖都笑我,卻都愛我。還要說明的是,當時雖然大家對我們決鬥的事情議論紛紛,但是上級卻把這事擱下了,因為我的仇人是我們將軍的近親,既然事情並沒有弄到流血的結局,似乎只是開了點玩笑,再說我又主動提出了辭呈,所以就真的把這件事當作玩笑了。我當時開始無所顧忌地高聲談論,不管人們怎樣嘩笑,因為到底那不是出於惡感,而是善意的笑。這一切談話大半發生在晚間太太們的交際場中,婦女們特別愛聽我談話,並且也強迫男人們聽。「怎麼能叫我替大家擔錯呢?」每人都當面這樣取笑我說。「比方說,難道我能替您擔過麼?」「當然,」我回答他們說,「當整個世界早就走上了偏路,把不折不扣的謊言當作真實,並要求別人也同樣地說謊的時候,你們怎麼能弄得清真假呢?比如我平生偶然一次不顧一切做了件誠懇的事,你們大家就竟認為我仿佛是個瘋子了:因為你們雖然愛我,卻總是在笑我。」「是的,象您這樣的人怎麼能不愛呢?」女主人對我大聲笑著說,當時她家裏聚集著許多客人。忽然我看見有一個年青太太從人群裏站起來,這就是我當時為了她提議決鬥,不久以前還想向她求婚的那一位,我沒有注意到她也到晚會上來了。她站起身來,走近我身邊,伸出手來,說道:「請允許我對您聲明,我第一個不笑您,反而含著眼淚感謝您,並且為了您當時的舉動向您致敬。」她的丈夫也走了過來,忽然大家全擁到我的身邊,幾乎全想吻我。我心裏真快樂,但是忽然看見一位老先生也走近我的身邊。我雖然以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從來沒和他交往過,一直到那天晚上為止,甚至一句話也沒有和他說過。

  4.神秘的訪客

  他在我們的城裏做官已經很久,佔據著顯要的位置。他廣有錢財,為大家尊敬,樂善好施,給救濟院和孤兒院捐過許多錢,此外還隱名做過許多慈善事情,到死後才被人發現。他有五十歲模樣,態度近乎嚴肅,不大說話;他結婚不到十年,太太還年輕,生了三個子女,都還很小。就在第二天晚上,我正坐在自己家裏,門忽然開了,這位先生走了進來。

  應該說明的是我當時已經不住在以前的寓所裏了,剛提出辭呈就搬了家,向一位老婦人,官員的寡妻,租下了房子,並由她的僕役照顧生活,我這次搬家完全是因為我在當天從決鬥場回來以後,就把阿法納西送回了連隊,因為在我不久以前那樣對待過他以後,在他面前未免覺得慚愧,——一個沒有修養的俗人,甚至對於極合理的事情都會感到慚愧的。

  「我在不少人家裏,」那位剛進來的先生對我說,「已經有好幾天一直在極感興趣地聽著您的談話,聽到後來,我很想能和您當面結識,以便再跟您詳細談談。親愛的先生,不知道您願意賞光麼?」我說:「行,我非常樂意,而且感到十分榮幸。」但是心裏卻幾乎有點害怕起來,他當時剛一開始就使我十分吃驚。因為雖也有人聽我說話,感到興趣,但是誰也沒有抱著這樣嚴肅和正經的態度來找過我。而這位先生卻竟然親自跑到我的寓所裏來了。他坐定以後,接著說道:「我看出您具有極堅強的性格,因為您敢在這種容易受到大家普遍輕視的事情上毫無畏懼地堅持真理。」「您也許過獎了。」我對他說。「不,我並不過分,」他回答我,「您要知道做這種舉動比您所能想像的要困難得多。我就是為了這一點才感到驚訝,所以才跑到您這裏來的。假使您對於我這種也許不太得體的好奇心不感到嫌棄的話,請您對我介紹一下,您是不是還記得,在決鬥場合您決定請求饒恕的那一?那間,您究竟有什麼感觸?請您不要把我這樣提問當作輕浮的舉動;相反地,我提出這樣的問題,自有我隱秘的目的,以後我也許可以對您說明原委,如果上帝願意使我們兩人再進一步接近些的話。」

  他說話的時候,我一直凝神注視著他的臉,忽然對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信任心,同時我也對他發生了異乎尋常的好奇,因為我感到他的心靈裏一定有他自己的某種特殊的秘密。

  「您問我在向仇人請求饒恕的時候,究竟有什麼感觸,」我回答他說,「但是我最好先對您講一件還沒有對別人講過的事情。」於是我就原原本本告訴他我同阿法納西之間發生的事,和我怎樣對他叩頭的情形。最後我對他說,「從這上面您自己就可以看出,到了決鬥的時候我是感到比較輕鬆的,因為我在家裏就已經作出了開端,而一旦走上了這條道路,那麼以後的一切就不但不會困難,甚至會顯得高興愉快。」

  他聽完以後,善意地看了我一會,說道:「這一切非常有意思,我以後還想不止一次到您府上來拜訪。」從那時候起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到我這裏來。假使他也對我講一些他自己的狀況,我們還會親近得多。但是他從來一句也不提自己的事情,卻老是向我盤問關於我的事情。雖然這樣,我還是很喜歡他,把我心中種種情感全向他和盤托出,因為我心想:他的秘密對我有什麼關係呢?就這樣也可以看出他是個正直的人。更何況,他這人神態儼然,又和我年歲懸殊,卻時常跑到我這年輕人住處來,毫不嫌棄我。我從他那裏已學到許多有益的東西,因為他具有很高的才智。「生命就是天堂這一點,」他忽然對我說,「我早就想到了,」接著忽然又補充說:「我一直在想的也正是這事。」他看著我,微笑說:「我比您還更加相信這一點,您以後會知道這是什麼原因。」我聽見他這樣說,自己尋思:「他一定想對我說出什麼心事來。」他說:「天堂藏在我們每人的心裏,現在它就在我的心裏隱伏著;只要我願意,明天它就真的會出現,而且會終生顯現在我的面前。」我看出他是在帶著感動的心情說話,而且用神秘的眼色對我望著,似乎在詢問我。接著又說道:「關於每個人除去自己的罪孽以外,還替別人和別的事擔錯一層,您的想法是完全對的,可驚歎的是您竟能突然這樣完滿地把握這種思想。確實不假,一旦人們瞭解了這種思想,那麼對於他們來說,天國就不再是在幻想中來臨,而是實實在在地來臨了。」我當時向他傷心地感歎說:「可是這要在什麼時候才能實現?還會不會實現呢?不會僅僅只是幻想麼?」他說:「瞧,您都不相信了,您自己傳佈著的東西,自己卻不相信。您要知道,您所謂的這個幻想,是一定會實現的,這您必須相信,但還不是在現在,因為一切事情都有它自己的法則。這事是屬於精神方面的,心理方面的。要想重新改造世界,必須使人們自己在心理上自己走上另一條道路。除非你實際上成為每個人的弟兄,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境界是不會實現的。人類永遠不會憑任何科學和任何利益輕鬆愉快地分享財產和權利。每人都嫌少,大家全要不斷地埋怨,嫉妒,互相殘害。您問,這一切什麼時候才能實現。實現是會實現的,但是必須先經過一個人類孤立的時期。」「什麼孤立?」我問他。「那就是現在到處統治人類精神的孤立,特別是在我們的世紀裏,但是它還沒有完結,它的末日還沒來到。因為現在每人都想儘量讓自己遠離別人,願意在自己身上感到生命的充實,但是經過一切努力,不但沒有取得生命的充實,反倒走向完全的自殺,因為人們不但未能達到充分肯定自己的存在,反而陷入了完全的孤立。我們這個時代,大家各自分散成個體,每人都隱進自己的洞穴裏面,每人都遠離別人,躲開別人,把自己的一切藏起來,結果是一面自己被人們推開,一面自己又去推開人們。每人在獨自積聚財富,心想我現在是多麼有力,多麼安全,而這些瘋子們不知道財富越積得多,就越加自己害自己地陷入軟弱無力的境地。因為他已習慣於只指望自己,使自己的心靈慣於不相信他人的幫助,不相信人和人類,而只一味戰戰兢兢地生恐失掉了他的銀錢和既得的權利。現在人類的智性已到處在帶著訕笑地不願去瞭解,個人真正的安全並不在於個人孤立的努力,而在於社會的合群。但是肯定總有一天,這種可怕的孤立的末日終會來到,大家都會猛然醒悟,互相孤立是多麼不自然的事。等到那樣的時代風氣一旦形成,人們將會驚訝為什麼會這樣長久地呆在黑暗裏,看不見光明。那時候人子耶穌的旗幟就要在天上出現。……但是在那個時候以前,到底還應該好生保衛這面旗幟,偶爾總還得有人哪怕是單人匹馬地忽然作出榜樣來,把心靈從孤獨中引到博愛的事業上去,哪怕甚至被扣上瘋子的稱號。這是為了使偉大的思想不致絕跡的緣故。……」

  我們兩人就這樣一個晚上接一個晚上地連續作著這種熱烈歡欣的長談。我甚至放棄了交際,很少出外訪友,同時,人人談論我的那陣時髦風氣也已漸漸成為過去。我說這話並沒有責備的意思,因為人們還繼續愛我,歡迎我;我的意思只是說,大家應該承認,一種時髦風氣在這世上的確是常常會左右一切的。至於我對於這位神秘的來客,最後真到了五體投地的地步,因為除了欽佩他的智慧以外,還漸漸預感到他心中一定懷有某種意圖,也許正在預備幹出某種偉大的業績。我在外表上從不對他的秘密露出好奇,決不直接或用暗示向他探問,也許這一點也使他感到高興。但後來我看出他自己也似乎開始露出想告訴我什麼事情的迫切願望。至少從他開始每天來造訪我以後過了一個月,這種心情就已經清楚地顯示出來了。「您知道不知道,」他有一天向我,「城裏面對於我們兩人開始感到好奇,奇怪我時常到您這裏來;但是隨他們去吧,因為一切都會很快地水落石出了。」有時,他會忽然感到心情極度地激動,發生這種情形時他差不多總是馬上立刻起來走掉了。有時,他長時間似乎是鑽心透骨地注視著我,我心想:「他現在馬上就要說出什麼來了。」但是他又忽然打斷了念頭,談起已經熟悉的,尋常的話題來。他還時常說自己頭痛。有一天,完全不曾意料到地,在他熱烈地談了許多話以後,我看見他忽然臉色發白,蹙額皺眉,兩眼緊盯著我。

  「你怎麼啦?」我說,「是不是不舒服?」

  他是常常抱怨頭痛的。

  「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殺死過人。」

  說完以後,微笑了,臉色白得象紙一般。他幹嗎微笑?在我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以前,這念頭忽然先鑽進了我的心裏。我的臉也發白了。

  「您這是什麼意思?」我對他嚷道。

  「您瞧,」他仍舊面無人色地微笑著回答說,「我費了多大力氣,才說出開頭的第一句話來。現在說了出來,似乎是走上路了。我可以往前走了。」

  我好長時間不相信他,後來也不是一下子就信的,只是在他連到我那裏來了三天,把一切詳細情節告訴我以後我才相信。我曾以為他是瘋了,但是最後,顯然帶著極大的悲痛和驚訝,到底還是相信了他。十四年前,他曾對一個有錢的太太犯了極可怕的大罪,那是個地主的寡妻,年輕,貌美,在我們城裏有自己的住宅,以備進城時居住之用。他對她極為熱戀,向她表示愛慕,勸她嫁給他。但是她的心已屬於另一位出身高貴、職位顯赫的軍官,那時他在出征,但是不久就會回來。她拒絕了他的求婚,還請他不要再到她家來。他不再前去以後,因為熟悉她家裏房屋的佈置,冒著被人家發覺的危險,膽大包天地黑夜裏從花園爬上屋頂,溜進她的房間裏去。然而正象通常的情況那樣,凡是不顧一切大膽去幹的罪行反而時常可以成功。他從天窗裏爬進閣樓,順著閣樓的小梯子走到下麵她所住的房間裏去,他很清楚,小梯子下面那扇門由於僕人的疏忽,往往並不上鎖。他希望這一次也能遇到這樣的疏忽,而恰巧正被他遇上了。他溜進住人的正房以後,就在黑暗裏闖入她正點著燈亮的臥室。說來湊巧,她的兩個侍女正好未經稟明主人,悄悄到本街鄰居家赴命名日宴會去了。其餘男女僕人都睡在樓下的下房和廚房裏。他一看見沉睡的情人,欲火中燒,接著又被一陣渴望復仇的嫉恨情緒控制了他的心胸,他竟不顧一切,象醉人一般,走近前去,一下子用刀子直刺進她的心口,使她連喊也沒來得及喊一聲。隨後又用最奸狡的心計把一切佈置得使人家疑心到僕人身上去,甚至故意取了她的錢包,從枕頭底下掏出鑰匙,打開她的五屜櫃,取了一點東西,裝得正像是愚蠢的僕人所做的那樣,留下有價證券不取,只取現錢,又挑大的金器拿了好幾件,而對價值貴重十倍但卻體積較小的東西卻棄置不顧。他又取了一點東西,留作自己的紀念,——關於這點以後再說。他幹完了這件可怕的事以後,就從原路出去了。無論當第二天事發以後,還是在他以後一生中的任何時候,都沒有任何人對他這個真正的兇手起過疑心!況且就連他對她的愛情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因為他的性格一向就是沈默寡言,不肯向人多說的,而且他也沒有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心好友。大家只是把他當作被害人的朋友,甚至還不是親近的朋友,因為他最近兩個星期中根本沒到她家裏去過。人們立刻疑惑到她的農奴僕人彼得,而且一切情節恰巧又都吻合,因為這個僕人知道,而且死者也不隱瞞,她看到他是單身一人,品行又不大好,想把他送去當兵,以作為她應派的農民應徵壯丁。人家還聽說他喝醉了酒,曾在酒店裏惡狠狠地揚言要殺死她。在她被害前兩天他又逃了出去,住在城裏某個別人不知道的地方。凶案發生後的第二天,發現他醉得死沉沉地躺在城外的大道上,口袋裏裝著一把刀子,右手掌不知怎麼還沾滿血跡。他說是從鼻子裏流出來的,但是沒有人相信他。女僕們則坦白說她們曾擅自出去赴宴,直到她們回家以前門廊上的大門一直沒有閂好。再加以此外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跡象,因此竟把這無辜的僕人抓了起來。他被拘押,並開始加以審判,誰知一星期後犯人恰巧發了高燒,竟在醫院裏昏迷不醒地死去了。案子就算這樣了結,一切歸結為天命,所有的法官,上司,整個社會,大家全都相信這個已死的僕人就是真凶實犯。於是精神刑罰隨著開始了。

  這位現在已成了我的知己的神秘訪客告訴我,他起初甚至完全不感到良心的責備。他曾有許多時候感到痛苦,但不是因為這個,卻只是由於遺憾,因為他殺死了心愛的女人,她現在已不可復活,殺死了她,也就是斷送了他的愛情,而情欲之火還留在他的血管裏。然而對於流了無辜者的血,對於殺了人這一層,他當時幾乎沒有加以考慮。他一想到他的犧牲品竟能成為別人的太太,就感到無法忍受,因此他有很長時間衷心深信他實在不能不這樣做。僕人的被捕,起初使他有點不安,但是被捕者不久得了病,隨即死去,他也就安心了,因為十分顯然(他當時是這樣想的),他的死並不是因為被捕和懼怕,而是因為他在逃跑在外的幾天裏喝醉了酒,整夜睡在潮濕的地上,因此得了感冒所致。他所偷的東西和銀錢也不大使他感到慚愧,因為(他也仍舊是那樣想),他偷竊的動機不是為了錢財,而是為了躲避嫌疑。而且所偷的數目不大,他不久就將全部數額,甚至還外加了許多,捐給我們城裏創辦的救濟院。他特地這樣做,以便在犯了偷竊這件事上安慰自己的良心,有意思的是,據他自己對我說,他甚至有很長一個時期也的確暫時得到了安心。他當時一心撲在繁重的公事上,自己要求擔任困難、麻煩的差使,這差使占去了他兩年工夫,由於他性格的堅強,差不多忘掉了過去所發生的事;即使記起來的時候,也努力完全不去想它。他又動手辦起慈善事業來,在我們城裏創辦和資助過不少慈善機關,還到京城裏去活動,在莫斯科和彼得堡被選為各種慈善團體的董事。然而最後他到底還是懷著痛苦的心情沉思起來,終於沒有力量支持了。他當時愛上了一位既長得美麗又明白事理的姑娘,不久就娶了她,自以為結婚可以驅走孤獨的煩惱,在走上新的道路,盡心履行對妻子和兒女的義務以後,就可以擺脫舊日的回憶。但是恰巧發生了和預期相反的情形。在婚後第一個月裏,一個念頭就不斷地困擾著他:「妻子現在很愛我,但是一旦她知道了又會怎麼樣呢?」當她第一次懷了孕,並且告訴了他的時候,他忽然慚愧了:「我誕生生命,自己卻曾奪走過別人的生命。」孩子們一個接一個生下來了:「我自己做過殺人流血的事情,怎麼敢去愛他們,撫養教育他們, 怎麼去對他們談論道德呢?」孩子們出落得十分好看,他時常想愛撫他們:「但是我無法直望著他們那天真無邪、明朗清澈的臉:我是沒有這個資格的。」後來被殺的犧牲者的血,她那年青被害的生命和呼號著要求復仇的血,開始咄咄逼人、苦苦不休地時常出現在他的腦際。他開始做可怕的夢。但是因為他心腸堅硬,長期忍受住痛苦的煎熬:「我將用秘密的痛苦來清贖這一切。」但是這個希望也落空了,痛苦越來越加強烈。社會上因為他從事慈善事業,儘管十分懼怕他的嚴肅、陰鬱的性格,對他還是很尊敬,但是人家越尊敬他,他越覺得無法忍受。他對我承認,他曾經產生過自殺的念頭。但是,隨著又產生了另一個幻想,——他起初認為絕對不可能,認為是發瘋,而後來竟牢牢粘在他的心上,無從擺脫。他幻想著:挺身站起來,走到民眾面前,向大家宣佈自己殺了人。他懷著這個幻想過了三年,在各種不同的形式裏醞釀著這幻想。最後他完全相信,他在公開了自己的罪行以後,一定可以治好自己的心病,永遠安靜下來。但是相信了這一點以後,心裏又感到恐怖:到底怎樣實行呢?這時忽然發生了我在決鬥時的舉動。「我瞧著您,現在終於下定了決心。」我看了他一眼。

  「難道說,」我舉起雙手一拍,對他大聲說,「這樣一件小事會使您下定了決心麼?」

  「我的決心已經產生了三年,」他回答說,「您的事只是給它一點推動力。我看著您,既責備自己,又有點嫉妒。」他甚至沈著臉對我這樣說。

  「但別人不會相信您的,」我對他說,「都已經過了十四年了。」

  「我有證據,很大的證據。我要把它們提出來。」

  我當時哭了,吻著他。

  「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請您替我決定一下!」他對我說,好象現在一切都系在我的身上似的,「妻子和孩子們!妻子也許會傷心致死,孩子們雖然不會喪失貴族的頭銜和財產,——但是將永遠成為罪人的孩子了。在他們的心上會留下怎樣的創痕,怎樣的創痕啊!」

  我默不作聲。

  「而且要同他們分手,永遠離開他們,永遠,永遠地離開!」我坐在那裏,默默地祈禱著。最後終於站起身來,心裏覺得可怕。

  「怎麼樣?」他望著我。

  「去,」我說,「對人們宣佈吧。一切都會過去,唯有真理長存。孩子們長大會明白,您的偉大的決定中包含著多少高貴的精神。」

  他當時從我那裏走出去,似乎確已經下了決心。但是以後有兩個多星期他仍每晚連著到我家來,老是在準備做,老是不能決定。我的心被他折磨著。他來的時候意志堅決,感動地說:「我知道天堂即將對我降臨,我一宣佈以後,立即就會降臨。我已經在地獄裏過了十四年了。我願意受痛苦。我將接受痛苦,開始真正生活。一個人可能說著謊言在這世上度過一輩子,臨了再也無法追悔。現在我不但對鄰人,連對我的孩子都不敢愛。主啊,孩子們也許會理解我因受苦曾付出了多少代價,因而不再來責備我!上帝不在力量裏,而在真理裏。」

  「大家都會理解您捨身的行為,」我對他說,「即使現在不理解,以後也會理解的,因為您獻身於真理,獻身最高的、非塵世的真理。……」

  他離開我的時候,好象得到了安慰,但是第二天又惡狠狠地來了,面色蒼白,說話帶刺。

  「每次我走進來的時候,您總是露出好奇心看著我,似乎說:‘又沒有宣佈麼?’您等一等,不要太看不起人。這不象您所料想的那樣輕而易舉。而且我也還有可能根本不想實行哩。如果那樣您會不會出面去報告?」

  實際上我非但沒有帶著輕率的好奇心看他,甚至根本連看都怕看他。我痛苦得簡直象生了病,我的心裏充滿了眼淚。甚至夜間都失眠了。

  「我剛才從妻子那裏來,」他繼續說,「您明白不明白,妻子是什麼?我離開的時候,孩子們對我叫道:‘再見,爸爸,快回來給我們念《兒童讀物》。’不,您不明白這個!別人的災難是不容易瞭解的。」

  他的眼睛冒火,嘴唇打顫。突然用拳頭猛敲桌子,敲得桌上的東西都跳了起來。那樣和善的人,第一次發這樣的脾氣。

  「有必要麼?」他大聲嚷叫,「用得著麼?誰也沒有被判罪,誰也沒有因我受流放,那個僕人是病死的。至於我殺人流血,已經受到痛苦的折磨的懲罰了。再說人家也根本不會相信我的,我無論提出什麼證據來也沒人相信的。有宣佈的必要麼?有這必要麼?為了殺人流血,我準備繼續受一輩子折磨,只要不使妻子孩兒遭受打擊。讓他們和我一塊兒毀滅是合理的麼?我們不會做錯麼?真理在哪里?而且人們會瞭解這種真理,加以珍視和尊重麼?」

  「主呀!」我心想,「到了這種時候還想到人們的尊重!」我當時開始可憐他,真願意和他分擔命運,如果能使他輕鬆一些的話。我看他好象瘋了似的。我害怕起來,不但從理性上,而且從感性上瞭解這決心有多大的代價。

  「您決定我的命運吧!」他又向我喊道。

  「去宣佈吧。」我對他低聲說。我幾乎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但仍堅決地低聲這樣說。我從桌上拿過一本福音書,是俄文的譯本,翻出《約翰福音》第十二章二十四節給他看。

  「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我在他來訪以前剛好讀過這一節。

  他讀完了,說道:「說得對。」但是苦笑了一下。「是的,」沈默了一會,他又說,「在這種書裏可以找到許多可怕的東西,把它硬塞給人家是再容易不過了。而且這些話又是誰寫的?難道是人寫的麼?」

  「聖靈寫的。」我說。

  「說空話容易,」他又冷笑說,已經差不多懷著怨恨了。我又拿起聖經,翻了一下,把《希伯來書》第十章第三十一節給他看。他讀下去:

  「落在永生的上帝手裏真是可怕的。」

  他讀完後,把書一扔。甚至渾身哆嗦起來。

  「可怕的一節,」他說,「沒什麼可說的,您真算挑准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別了,我也許今後不會再來,……我們在天堂相見吧。這樣說來,我已有十四年‘落在永生的上帝的手裏’了,原來這十四年就是這麼回事。明天我就請求這只手放了我。……」

  我想擁抱他,和他接吻,但是不敢,——他的臉抽搐得那麼厲害,看著都叫人難受。他走出去了。「主啊,」我心想,「這人就要去幹出什麼事來呀!」我當時跪倒在神像面前,為他向聖母哭泣,向救苦救難的聖母哭泣。我含淚跪著祈禱,足足有半個鐘頭,這時已經是深夜,大約十二點鐘光景。門忽然開了,我一看,他重又進來。我驚訝起來。

  「您到哪兒去了?」我問他。

  「我……」他說,「我大概忘了什麼,……好象是手帕。……也許什麼也沒有忘,您讓我坐一會兒吧。……」

  他坐在椅子上。我站在他跟前。「請你也坐下。」他說。我坐下。坐了兩分鐘,他盯著我,忽然笑了笑,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接著他站起來,緊緊地抱我,吻我。……

  「你要記住,」他說,「我第二次怎樣到你這裏來的。喂,你要記住這一點。」

  他初次用「你」字稱呼我。說完,他就走了。我心想:「明天呀……」

  事情果真發生了。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第二天恰巧是他的生日。我在最近的幾天一直沒有出過門,所以一點也沒有聽人說起過。每年這一天他家裏有許多賓客,全城都聚集到那裏。這一次也是賓客滿堂。就這樣,吃過飯以後他走到屋子中央,手裏拿著一張紙——給上級長官的正式呈文。因為既然他的上級長官全在那裏,所以他就當場對全體賓客朗讀了那張呈文,裏面把他的犯罪的情節詳細寫了下來:「我要把自己當作一個魔怪那樣逐出人群,因為上帝降臨到了我的身上,」他結束這紙呈文時說,「我甘願受苦!」他當時把保存了十四年,自認為可以證明自己犯罪的東西拿出來全擺在桌子上:他為了脫卸嫌疑而偷走的被害人的金器,從她脖頸上摘下來,上面嵌著她未婚夫的肖像的金像章,十字架,還有一本日記,兩封信:未婚夫寫給她告訴他自己快要回來的信,和她的復信,——她剛開始寫,還沒有寫完,放在桌上預備第二天再寄的。他把這兩封信都拿走了,為了什麼?他為什麼把這信保存了十四年而不把它們作為罪證加以銷毀?當時的情況是:大家都十分驚訝,而且害怕,誰也不願意相信,雖然大家帶著異常的好奇聽完了一切,但卻都把他當作病人說的胡話,而且幾天以後大家都斷然肯定這不幸的人是發了瘋。上級和法院方面不能不偵查這案件,但是不久就停止了:雖然物件和信劄大有考慮的餘地,但仍然認為,即使證件是確實的,也不能單單根據這些證件決定提出控訴。此外,他既是她的朋友,那麼就是那些東西也有可能是她親自給他,或者托他代為保存的。其實我聽說經過被害人的許多朋友和親屬鑒定,那些東西確屬於她,並無疑問。但這件案子卻仍舊註定是永遠得不到澄清的了。過了五天以後,大家得知這個受痛苦的人得了病,有性命之憂。他得了什麼病,——我說不清,聽說是心律失調,但後來又聽說,由於他的夫人堅持,幾位醫生會診了他的精神狀態,得出的結論是確有瘋狂的徵兆。雖然大家紛紛跑來向我探聽,我一點也沒有敢洩露,但當我想要見見他的時候,卻很長時期遭到別人,尤其是他的夫人的禁止。「這是您把他弄得情緒失常的,」她對我說,「他以前已經十分陰鬱,最近一年來大家全看出他特別煩躁不安,還常有奇怪的舉動,恰巧又加上您,就把他給害苦了;那全是您向他傳道的結果,他整整有一個月沒有離開您左右。」真沒辦法,不但是他的夫人,甚至全城的人都攻擊我,責備我:「這全是您弄出來的。」——他們說。我沈默不響,心裏卻很喜歡,因為看出其中顯然反映了上帝對那反抗自身、懲罰自己的人所施的恩惠。至於說他發了瘋,我是決不能相信的。後來他們總算允許我去見他了,因為他自己堅決要求見我,以便和我作別。我一走進去,就看出他不但活不上幾天,連還能活幾個鐘頭也屈指可數了。他很衰弱,臉色焦黃,手哆嗦著,呼吸困難,但是神態既和藹又快樂。

  「做到了,」他對我說,「我早就渴望見到你。你為什麼不來?」

  我沒有對他說人家不許我見他。

  「上帝憐憫我,召喚我去。我知道我就要死了,但是多年以來還是第一次感到了快樂和平靜。我剛剛履行了應做的事,心靈裏就立刻出現了天堂。我現在已經敢去愛我的孩子們,吻他們了。他們不相信我,誰也不肯相信,無論是妻子和我的審判官都不相信。孩子們也永遠不會相信。我看出這裏面有上帝賜給我的孩子們的恩惠。我死後,我的名字在他們看來是沒有污點的。現在我已經預感到上帝,心象在天堂上似的快樂,……我盡了我的義務。……」

  他說不出話來了,喘著氣,熱烈地握我的手,一團火似的望著我。我們談得不久,他的夫人不斷進來張望。但是他還是抓緊時間悄悄對我談了要說的話:

  「你記不記得,我在半夜裏,第二次到你家去的情形?還囑咐你記住,有沒有?你知道我是幹什麼去的?我是去殺死你的!」

  我打了個哆嗦。

  「我那時從你家出來,走進黑暗裏,在街上徘徊著,心裏充滿了矛盾鬥爭。突然我對你憎恨起來,恨到忍不住的地步。我心想:‘他現在是唯一縛住我手腳的人,是我的審判官,我已經無法不去接受明天的懲罰,因為他全都知道了。’我並不是怕你告發,——連這樣的念頭也沒有產生過,但是心想:‘假使我不自首,叫我怎麼見他的面呢?’即使你遠在天涯,只要還活在世上,那麼每當我一想到你還活著,知道這一切,並且在那裏譴責我,也總是會感到無法忍受的。我恨你,好象你是造成一切的原因,一切全都怪你。我當時回到你那裏去,心裏記得你的桌子上放有一把匕首。我坐下來,還請你坐下,暗自尋思了整整一分鐘。假如我殺死了你,即使我不宣佈以前的罪行,就為這次的謀殺我也是要完蛋的。然而我當時並沒有這樣想,在那個時候也不願意想這點。我只是一味恨你,為了種種原因拼命想對你報復。然而我的上帝終於戰勝了我心靈裏的魔鬼。但是告訴你吧,你還從來沒有那麼近地面臨過死亡的威脅。」

  一星期後,他死了。全城的人送他的棺材直到墓地。大司祭的演說充滿了感情。大家痛惜著說這是可怕的疾病使他未盡天年。但全城的人在殯葬他以後都對我很有反感,甚至不再接待我。不過有幾個人,起初是少數,以後越來越多,開始相信他的供詞是實在的,就又開始紛紛來拜訪我,帶著極大的好奇和快樂的心情仔細打聽,因為人們看到一個正人君子身敗名裂總是幸災樂禍的。但是我什麼也沒有說,不久就完全離開了這個城市,五個月以後終於蒙上帝恩准,走上了一條堅定和莊嚴的道路,衷心祝福著那只無形的手給我明白指出了這條光明大道。而這位受了許多苦難的上帝的奴僕米哈伊爾,也從此每天在我的禱詞裏被我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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