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暫時還很不清楚的一章
伊凡·費多羅維奇和阿遼沙分手以後,就動身回家到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那裏去。但是奇怪的是,他心頭忽然產生一種按捺不住的煩惱情緒,而且每走一步,越接近家門就越厲害。奇怪的事還不在煩惱,而在於伊凡·費多羅維奇始終弄不清煩惱的是什麼。他以前也時常發生煩惱,它在這時候出現本來也並不稀奇,因為明天,他在突然撇下了吸引他到這裏來的一切之後,又要重新來個急轉彎,準備走上新的、前途未卜的道路,重又成為完全孤獨的人,和以前一樣,抱著強烈的希望,卻不知究竟希望什麼,有許多,甚至過多對生活的期待,卻連自己也完全說不清究竟在期待什麼,甚至究竟想要些什麼。但儘管他的心靈裏確實有一種新的無名的煩惱,此刻使他感到痛苦的卻完全不是這個。「是不是對於父親的家的厭惡呢?」他自己尋思,「好象是因為這個,我實在厭惡到雖然今天是最末一次跨進這骯髒的門檻,也還是感到厭惡。……」但不,也不是這個。是不是因為和阿遼沙告別,還有剛才和他講的一番話呢?——「多少年來我對全世界保持沈默,不屑開口說話,今天卻忽然說出了一堆廢話。」——的確,也許這正是由於天真的缺乏閱歷和天真的虛榮心而引起的一種天真的懊喪心情,懊喪自己不善於發抒自己的意見,而且還是對著象阿遼沙那樣一個人,對於這個人他心裏無疑是抱著很大的期望的。自然,這種懊喪也是有的,甚至一定會有的,但是到底也還不是這個,不是因為這個原因。「煩惱到難受的地步,卻弄不清楚究竟自己想要什麼。也許最好還是不去想它吧。……」
伊凡·費多羅維奇試著「不去想它」,但是仍舊沒有什麼用處。尤其使這煩惱顯得可恨而刺激人的,是它好象具有一種完全是表面和偶然的性質;這是他感覺得到的。他感到似乎有某一個人或某一件東西老在什麼地方矗著,呆著,就好象有時有什麼東西老呆在眼前,在做事或熱烈談話時許久不會去注意到它,然而卻顯然仍在使你受著它的刺激,甚至幾乎受著它的折磨,一直弄到最後,才弄明白應該把某個惱人的東西去掉,而這東西卻原來常常是很無聊而且可笑的東西,例如忘了歸還原處的用具,掉在地板上的手帕,沒有放到架上的書籍等等。伊凡·費多羅維奇在最惡劣、最氣惱的心情下走到了父親的家,忽然在離開園子大約十五步遠的地方,向大門一望,才終於一下子明白了原來一直在使他煩惱和心神不定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僕人斯麥爾佳科夫正坐在大門旁的長凳上乘涼,伊凡·費多羅維奇一見他就立刻領悟到自己一直耿耿於懷的正是僕人斯麥爾佳科夫,正是這個人使他心裏簡直沒法忍受。忽然一切都搞通了,一切都明白了。剛才,還在阿遼沙敘說他和斯麥爾佳科夫相遇的情形時,就有某種叫人厭惡和不愉快的東西忽然鑽進他的心裏,立刻引起了他憎恨的反應。以後在談話的時候,斯麥爾佳科夫雖暫時被忘卻了,但卻仍舊還留在他的心底裏,而當他剛剛和阿遼沙一分手,獨自走回家去,那個被忘卻了的感覺就又立即飛快地露了頭。「難道這個下賤的混蛋竟會這樣使我不安麼?」他帶著按捺不住的怒氣想著。
事實是伊凡·費多羅維奇近來的確非常討厭這個人,尤其是在最近的幾天裏。他甚至自己也開始覺察到了對這人有一種愈來愈強烈的近於仇恨的心情。也許,仇恨所以會變得這樣激化,是因為在伊凡·費多羅維奇剛來到這裏的時候,情況恰恰相反。那時候伊凡·費多羅維奇對於斯麥爾佳科夫有一種特別的、突如其來的好感,甚至認為他是個很獨特的人。他主動讓斯麥爾佳科夫習慣於和他談話,不過常常對於他的有點思想混亂,或者更確切些說是滿腦子胡思亂想的情況深感驚訝,想不出有什麼東西會那麼經常不休地使「這個冥想者」心神不定。他們還談論哲學問題,甚至談到,既然太陽、月亮和星星是第四天創造的,為什麼第一天就有了光明,這應該怎樣去理解?但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很快就認為,問題並不在於太陽、月亮和星星,太陽、月亮和星星雖然是有趣的東西,但對於斯麥爾佳科夫來說是次要的,他需要的完全是另外的東西。不管怎樣,總而言之,他開始表現出,或者說是暴露出一種無限的自尊心,而且是被侮辱了的自尊心。伊凡·費多羅維奇對於這個很不喜歡。他就從這裏產生了厭惡。以後家裏出了亂子,出現了格魯申卡,發生了關於德米特裏哥哥的事情,招來了許多麻煩,——他們也談到了這些,但是儘管斯麥爾佳科夫談起來時總是興奮激動,卻始終叫人弄不明白他自己在這些事上究竟抱什麼願望。他有時雖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某些永遠是曖昧不清的願望,但它們的雜亂無章和不合邏輯卻簡直使人吃驚。斯麥爾佳科夫經常刨根問底,發出一些顯然是故意想出來的拐彎抹角的問題,但究竟為了什麼,——他並不加以解釋,而且時常在詢問得最起勁的時候忽然住了口,或者完全扯到了另外的事情上去。但最後所以會弄得伊凡·費多羅維奇完全發了火而且產生了那麼強烈的厭惡,主要是因為斯麥爾佳科夫開始對他表現出一種討厭的、特別親昵的態度,而且越來越厲害。他倒並沒有讓自己放肆,露出不禮貌的樣子,正相反,他永遠畢恭畢敬地說話,但是事情也真怪,斯麥爾佳科夫不知為什麼顯然認為自己仿佛和伊凡·費多羅維奇終於成了同謀似的,只有他們倆知道,而其他在他們四周瞎忙著的凡人甚至都不能瞭解。但即使這樣,伊凡·費多羅維奇也還是長期沒弄明白引起自己日見增長的反感的這一真正的原因,只是到了最近才終於覺察到是為了什麼。現在,他懷著惱怒厭惡的心情,打算默默地不看斯麥爾佳科夫一眼就走進園門,然而斯麥爾佳科夫卻已從長凳上站了起來,單從他站起來的這個舉動上,伊凡·費多羅維奇就立刻猜到他是想同他作一次特別的談話。伊凡·費多羅維奇看了他一眼,就站住了,他突然站住而並不象剛才打算好的那樣揚長走過,這件事本身就使他自己氣得直哆嗦。他憤怒而且厭惡地望著斯麥爾佳科夫太監般的、瘦削的臉,用木梳理平的鬢毛和卷起的短小的發綹。他眨著微微眯縫起來的左眼,嘲弄地笑著,好象說:「你幹嗎走著走著又停下了,可見咱們兩個聰明人有話要談哩。」伊凡·費多羅維奇哆嗦了一下。
「滾開,混蛋,我同你是一類人嗎?傻子!」這話眼看就要從他的舌尖上飛了出來,可是使他十分驚訝的是從舌尖上飛出來的竟完全是另一種話:
「父親現在怎麼樣,還在睡還是已經醒了?」他和氣地輕聲說,自己也覺得突如其來,接著又同樣完全突如其來地竟忽然在長凳上坐了下來。事後回想起來,他當時在一?那間幾乎都覺得有點害怕。斯麥爾佳科夫面對他站著,倒背著手,充滿自信,幾乎嚴厲地望著他。
「還睡著呢,」他不慌不忙地說(好象心裏在說:「是你自己首先開口的,不是我」)。「我覺得您先生真奇怪。」他沈默了一會以後,又補充了這句話,還裝模作樣地垂下眼皮,把右腳向前伸出,搖動著漆皮鞋的鞋尖玩。
「你奇怪我什麼?」伊凡·費多羅維奇急躁而嚴厲地說,用全力克制著自己,同時忽然厭惡地明白,他感到了一種強烈的好奇,在沒有得到滿足的時候,他是無論如何不會離開這裏的。
「先生,為什麼你不到契爾馬什涅去?」斯麥爾佳科夫忽然抬起眼睛,親昵地微笑著說。而他的眯縫的左眼似乎在說:「既然你是一個聰明人,我為什麼微笑,你自己應該知道。」
「為什麼我要到契爾馬什涅去?」伊凡·費多羅維奇驚訝地說。
斯麥爾佳科夫又沈默了。
「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為這事甚至親自苦苦地求過你。」他終於開了口,口氣不慌不忙地,似乎自己也不重視自己的回答,仿佛是表示:我這樣用個次要的緣由搪塞一下,只是為了有話可說。
「唉,見鬼,你說明白點,你到底想要幹什麼?」伊凡·費多羅維奇終於生氣地嚷了出來,由溫和一變而為粗暴。斯麥爾佳科夫把右腳擱在左腳上面,挺直身子,仍然用那種若無其事的態度和淡淡的微笑瞧著伊凡。
「沒什麼要緊的,……不過是談談。……」
雙方又沈默了,幾乎沈默了一分鐘。伊凡·費多羅維奇知道他這時應該馬上站起來,發脾氣,但是斯麥爾佳科夫站在他面前,仿佛在等著他,心裏說:「我看你到底生氣不生氣。」至少伊凡·費多羅維奇這樣想。他終於搖晃了一下身子,準備站起來。斯麥爾佳科夫好象趕緊抓住時機。
「我的處境真可怕,伊凡·費多羅維奇,我簡直不知道該怎樣好。」他忽然用堅定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在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歎了一口氣。伊凡·費多羅維奇立刻又坐了下來。
「兩個人都簡直好象發了瘋,兩個人都變得簡直就象兩個小孩子,」斯麥爾佳科夫繼續說,「我指的是您父親和您大哥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現在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只要一起床,就一刻不停地纏著我問:‘怎麼還沒來?她為什麼還不來?’這樣一直到半夜,甚至過了半夜還是這樣。要是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還不來(因為她也許根本不想來),那麼明天早晨他又會沖著我喊:‘她為什麼還不來?為什麼緣故還不來?她什麼時候來?’好象在這件事情上我在他面前犯了什麼過錯似的。另一方面,又是那麼一套把戲:只要天剛一黑,甚至還沒有黑,您大哥就會手裏拿著槍在鄰近出現,對我說:‘你聽著,你這壞蛋,煮湯的廚子:如果你疏忽了沒看見她,以致她來了還不來告訴我,那我就首先要你的命!’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也會跟費多爾·巴夫洛維奇一樣,又開始拼命折磨我:‘她為什麼還不來?是不是快來了?’同樣又好象那位太太不來是我的錯處似的。他們倆一天比一天、一分鐘比一分鐘激怒得厲害,有時我真要害怕得自殺。先生,我真是對他們沒有辦法。」
「你為什麼裹到這裏面去?你為什麼當初要替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做偵探?」伊凡·費多羅維奇生氣地說。
「我怎麼能不裹進去?而且也根本不是我自己要裹進去,如果您想知道全部實情的話。我雖不敢駁回他,也從一開頭就沈默著不敢說一個字的,可是他硬要派我做他的奴才,做他的利喀斯?。從那時候其他翻來覆去只說一句話:‘假如你要放了過去,我殺死你這混蛋!’我覺得,明天我非發一次長長的羊癲瘋不可。」
——
注:?希臘神話中大力士赫居裏斯的僕人。
——
「什麼叫長長的羊癲瘋?」
「一種長時間的發病,特別長。一連幾小時,也許延續一兩天,有一次我發了三天,那時是從閣樓上摔下來。抽瘋停了又發;我整整有三天沒清醒過來。當時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請了這裏的醫生赫爾岑斯圖勃來。把冰放在我的頭上,還使用了另一種治療方法。……我差一點死去。」
「不過聽說羊癲瘋預先不知道什麼時候發作。你怎麼知道明天發呢?」伊凡·費多羅維奇帶著特別的、含怒的好奇心問。
「這確實是預先沒法知道的。」
「再說你當時是因為從閣樓上摔了下來。」
「閣樓是我每天都要爬上去的,說不定明天也會從閣樓上摔下來。不是從閣樓上摔下來,就是掉進地窖裏去,地窖我也是每天有事必須去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看了他好一會兒。
「我知道,你是在那裏瞎編,不過我還有點看不透你,」他輕聲但卻帶著點威嚇的口氣說:「你是不是在故意裝腔,你是想從明天起發三天的羊癲瘋?是麼?」
斯麥爾佳科夫眼睛瞧著地上,又搖起右腳的鞋尖來,隨後把右腳放下,換了一隻左腳朝前面翹起,抬起頭來,笑了笑說道:
「就算我也會玩這一套,就是說會裝假,——因為有經驗的人做起來是並不太難的,那麼我也自有權利用這個方法來救我的命,因為如果生病躺下,就是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跑到了他父親那裏,他也總不能去責問病人:‘你為什麼不來報告?’那樣他自己會感到不好意思的。」
「唉,見鬼!」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大聲說,臉都忿恨得變了樣子。「你為什麼總是擔心你的性命!德米特裏哥哥這些威嚇只是一句氣話,說說罷了。他不會殺死你;就是殺,也不會殺你的!」
「他會殺的,象撚死一個蒼蠅一樣,而且要殺准先殺我。我最怕的還有一件事:生怕在他對他的父親做出什麼荒唐事來的時候,人家會把我當作是他的同謀。」
「為什麼人家會把你當作同謀呢?」
「因為我把那套極秘密的暗號告訴了他,人家會把我當作同謀的。」
「什麼暗號?告訴了誰?見你的鬼,你說得明白些!」
「我應該完全承認,」斯麥爾佳科夫用學究式的不慌不忙態度慢慢騰騰地說,「在這件事情上我同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兩人有一個秘密。您自己也知道(要是您確實知道的話),他已經有好幾天,一到夜裏,甚至天剛黑,就立刻從裏面把門反鎖上。您最近每天很早就上樓去,昨天竟完全沒有下來,所以也許您不知道,他現在開始每到夜裏就小心地鎖上了門。就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進來,他也一定會等聽清他的口音以後,才給他開門。但是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是不來的,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在屋子裏侍候他,——這是他自從跟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搞這件勾當的時候起,就親自規定了的,而且現在每到夜裏,我也根據他的吩咐離開他,睡到廂房裏去,卻不准我在半夜以前入睡,叫我守著,常常起來到院子裏巡行,等著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來,因為他已經等了她好幾天,就象發了狂似的。他的說法是:她害怕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他叫他做米卡),所以只有深夜裏從後院進來找我。他說,你應當等她到半夜或者更晚。她一來,你就跑到門前,敲門,或者敲朝花園的窗子,先用手輕輕敲兩下,這樣子:一,二,接著立刻較快地叩三下:篤,篤,篤。這樣我就明白她來了,馬上輕輕地給你開門。他還告訴我另一種發生緊急情況時用的暗號:先快快地敲兩下:篤,篤,停一停,再重重地敲一下,他就明白發生了什麼意外的事情,我必須要見他,他就會給我開門,我再走進去報告。這是為了防備或許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自己不來,卻派人來通知某種消息;還有,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也或許會來,那麼也應該報告他,說他已到了附近。他很怕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所以即使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已經來了,他和她兩人正鎖在屋裏,而這時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又在近處露面的話,我也必須馬上報告給他,敲門三下。就這樣,第一個暗號,敲五下,意思是:‘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來了’;第二個暗號,敲門三下,意思是‘有急需報告的事情’。他曾親自反復做樣子教我,給我解釋。因為世上只有我和他兩個人知道這種暗號,所以他會毫不猶豫,而且不用答應(他很怕出聲答應)就開門的。可這些暗號現在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全知道了。」
「怎麼會知道的?是你告訴的嗎?你怎麼竟敢都給說出去?」
「就是因為害怕。我怎麼敢瞞著他不說呢?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天天逼著說:‘你騙我,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吧?我要砍斷你的兩條腿!’我只好把這種最秘密的暗號告訴他,讓他至少看出我對他真象奴才般忠實,因此相信我並不騙他,倒是竭力向他報告一切。」
「要是你認為他真的要利用這些暗號進屋子,你不要放他進來。」
「就算我明知道他那樣不顧死活,還敢不放他進來的話,可是我如果當時發病躺倒了,叫我怎麼還能不放他進來呢?」
「唉,活見鬼!為什麼你這樣相信一定會發羊癲瘋呢,真是見你的鬼!你是不是在耍笑我?」
「我怎麼敢耍笑您,而且在那麼怕人的時候,還能顧得上玩笑麼?我是預感到一定會犯羊癲瘋,我有這樣的預感,再說單單因為害怕,病也會發作的。」
「唉,見鬼!如果你躺倒了,格裏戈裏會值夜的。你可以預先警告格裏戈裏一聲,讓他別放他進來。」
「我沒有老爺的話決不敢把暗號告訴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的。至於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聽到他來不放他進來一層,恰巧他昨天就病了。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打算明天給他治病。剛才他們已經說定了。他們的治法挺有意思的: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會泡一種藥酒,平時老準備在那裏,用烈性酒泡著一種藥草,這是一種秘方。她就用這秘方的藥酒每年給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治療三次,他每年總要犯三次病,犯起來時腰部不能動彈,好象半身不遂的樣子。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就取一塊手巾,用藥酒浸濕,擦他的整個脊背,約半個鐘頭,然後擦幹,擦得甚至完全紅腫起來,隨後把瓶裏剩下來的酒給他喝下,還說幾句禱詞,但是並不讓他全喝光,因為她也趁這少有的機會,給自己留下一小部分喝喝。我對您說,他們兩人本來是不會喝酒的,所以當時就醉倒,沉沉地睡熟,睡得很久。等到格裏戈裏·瓦西裏耶維奇醒來,差不多是病完全好了;但是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醒來後總是頭痛。所以說,如果明天瑪爾法·伊格納奇耶芙娜照她原來想定的做,那麼他們就不見得能聽見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來並且下放他進屋去。因為他們正在睡覺。」
「真是胡說八道!好象一切都故意湊在一起似的:你犯羊癲瘋,他們兩人又都人事不知!」——伊凡·費多羅維奇叫道:「該不是你自己想要安排得這樣湊巧的吧?」他忽然脫口說出來,威嚇地皺緊眉頭。
「我怎麼能這樣安排?……又幹嗎要去安排?一切事情全在於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一個人,全在於他怎麼想。……他想幹出什麼來,就會幹出來。如果不想,我又不能故意領他來,推他到他的父親那裏去。」
「可他幹嗎要到父親那裏去,還要悄悄地突然去呢?既然你自己說,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根本就不會來,」伊凡·費多羅維奇繼續說,氣得臉色發白,「這話是你自己說的,我在這裏呆了一段時間,也深信老頭子只是自己幻想,那女人是決不會到他這裏來的。既然她不會來,德米特裏還要闖到老頭子這裏來做什麼?你說吧!我倒要聽聽你的看法。」
「您自己知道他為什麼要到這裏來,何必要聽我的看法?他來也許純粹是為了嫉恨,要不也許就是因為我生病而起了疑心。他疑心起來,就會迫不及待地跑來到各個屋子裏尋找,象昨天那樣:看她會不會乘他不注意偷偷兒跑來了。他也清楚地知道費多爾·巴夫洛維奇預備下了一個大信封,裏面封好三千盧布,打了三個火漆印,用絲帶捆著,上面親筆寫著:‘如願親來,當以此獻與我的天使格魯申卡,’過了三天以後,又添上幾個字:‘獻與我的小雞。’這些都是可疑的地方。」
「胡說!」伊凡·費多羅維奇幾乎瘋狂地喊了起來。「德米特裏決不會來搶錢,更不會為了這個殺死父親。他昨天為了格魯申卡也許會把他殺死,象個氣得發瘋的傻瓜似的,但是決不會跑來搶劫!」
「他現在十分需要錢,需要得太急了,伊凡·費多羅維奇。您簡直不知道他是多麼的需要。」斯麥爾佳科夫非常平靜地用十分明確的口氣解釋說。「況且他把這三千盧布簡直看作就像是自己的錢一樣,還曾親自對我這樣說過:‘父親還欠我整整三千。’除了這些以外,伊凡·費多羅維奇,還要請您考慮到另外一件完全明擺著的事實,應該說,這幾乎是確定無疑的: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如果自己願意,一定可以使他,就是說老爺,也就是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和她結婚,只要她自己願意,——而且也許她真會願意的。我說她不來,只是這麼一說,其實她也許很願意來,不止願意,還簡直想做這裏的女主人。我確實知道,她的那位商人薩姆索諾夫曾十分坦率地當面對她說過——這事倒很不壞哩,說著還笑了。她自己也並不傻。她決不會嫁給象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那樣的窮光蛋。所以現在如果把這事也考慮在內,伊凡·費多羅維奇,請您自己想一下,到了那個時候,不但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連您和您的弟弟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都會在父親死後幾乎連一個盧布也得不到,因為阿格拉菲娜·阿曆山德羅芙娜肯嫁給他,就為的是要把全部財產都改歸她;全部資金都轉到她的名下。如果現在在這一切還沒有發生時你們的父親一死,你們就可以立刻穩穩的每人分到四萬盧布,甚至他最恨的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也一樣,因為他還沒有立下遺囑。……這些全是德米特裏· 費多羅維奇知道得很清楚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的臉似乎有點扭曲打顫,他突然滿臉通紅。
「那麼你為什麼,」他忽然打斷了斯麥爾佳科夫的話,「在看清了這一切情形以後,還勸我到契爾馬什涅去?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明明知道,我一走你們這裏會發生什麼事情的。」伊凡·費多羅維奇氣都喘不過來似的說。
「完全對。」斯麥爾佳科夫帶著明理的態度輕聲地說,但同時卻目不轉睛地盯著伊凡·費多羅維奇。
「怎麼完全對?」伊凡·費多羅維奇反問,眼裏冒著火,竭力控制著自己。
「我這樣說是因為同情您。如果我處在您的地位,我會馬上扔下一切,……何必在這種情形下逗留下去。……」斯麥爾佳科夫回答,帶著極坦然的神色,望著伊凡·費多羅維奇冒火的眼睛。兩人都沈默了。
「看來,你是個大傻瓜,自然也是……可怕的壞蛋!」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從長凳上站了起來。接著他打算立即就走進園門去,但忽然又站住了,朝著斯麥爾佳科夫回過身來。出現了一種奇怪的情景:伊凡·費多羅維奇突然之間好象抽瘋似的咬著嘴唇,握緊了拳頭,眼看再過一?那,就要撲到斯麥爾佳科夫身上去。斯麥爾佳科夫至少覺察了這點,哆嗦了一下,身子往後一縮。但是這一?那對於斯麥爾佳科夫來說終於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伊凡·費多羅維奇默默地,又好象有點惶惑不安地轉過身,向園門走去。
「我明天到莫斯科去,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明天一清早就走,——就這樣!」他忽然滿腔怒氣一字一句地大聲說。事後自己也奇怪,他當時有什麼必要要把這話告訴斯麥爾佳科夫?
「這是再好也沒有了,」斯麥爾佳科夫馬上說,好象就等他說這話似的,「不過要是出了什麼事情,這裏仍會打電報到莫斯科打攪您的。」
伊凡·費多羅維奇又站住了,飛快地又朝斯麥爾佳科夫轉過身來。但情況又跟剛才完全一樣。斯麥爾佳科夫身上的親昵和滿不在乎的態度一下子飛走了;他的整個臉上顯出了異常注意和期待的神色,但已經是畏怯和卑躬屈節的樣子:「你也許還要說什麼話,補充點什麼吧?」從他目不轉睛一直盯在伊凡·費多羅維奇身上的眼神中可以看出這個意思來。
「難道在契爾馬什涅就不會一樣來叫我麼,如果……出了什麼事情的話?」伊凡·費多羅維奇不知為什麼忽然可怕地提高了聲音,吼叫起來。
「在契爾馬什涅也一樣會來……打攪您的。……」斯麥爾佳科夫幾乎耳語似的喃喃說,似乎有點張惶失措,但卻仍舊目不轉睛聚精會神地直盯著伊凡·費多羅維奇的眼睛。
「只不過莫斯科遠些,契爾馬什涅近些,你主張我到契爾馬什涅去,難道是為了憐惜盤費,或者是可憐我,怕我兜一個大圈子?」
「完全對。……」斯麥爾佳科夫用抖抖索索的聲音囁嚅地說,卑賤地陪著笑臉,仍舊膽戰心驚地準備隨時倒退著躲避。但是使斯麥爾佳科夫奇怪的是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笑了,快步走進園門,繼續笑著。如果有人看到他的臉,一定會斷定他的笑並不是由於快樂。就連他自己也說不出他在這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的動作和行走都好象是在抽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