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好人歌 第四章 紅塵 (四 下)
此刻,張金稱的主營外更是一片混亂!澤地裏幾乎到處都在著火,又黑又濃的煙塵夾著血腥味兒熏得整個天空都失去了顏色。“山”“林”“澤”“風”……幾乎每一處營地外都堵著一大堆嘍,揮舞著兵器亂打。有的嘍分明隸屬於同一位寨主,也稀里糊塗地相對著舉起了刀。巨鹿澤在燃燒,在流血,仿佛地獄搬到了人間,仿佛要把積累下來的罪業一天之內償還乾淨。
看到程名振等人跑過來,營寨門前交戰的雙方動作立刻開始放慢。他們分不清新來者是敵人還是朋友,他們都等著新來的人表明態度!當程名振和杜鵑帶著弟兄毫不停留地去遠後,他們也不問為什麼,又大吼著舉起刀,“叮叮當當”打成了一團。
“令尊大人到底站在那一邊!”無暇關心幾個營地人到底誰在跟誰拼命,程名振直奔自己最需要的主題。
“他跟張二伯是多年的老兄弟!”杜鵑豎起眉毛,低聲強調。但躲躲閃閃的目光卻暴露出了她內心的恐慌。父親是張金稱的老兄弟不假,可當年孫安祖和張金稱也是老兄弟!不過一場酒宴後,孫安祖就成了勾結朝廷的惡棍,叛賊。而從此整個巨鹿澤以張金稱為尊,好像所有人都忘記了孫安祖曾經在此安營紮寨。
“令尊最近跟張大當家走動多麼?有沒有跟你提起過孫大當家!”程名振知道這樣問下去,不可能從杜鵑嘴中得到準確的答案,只好皺著眉頭換了種說法。
“他們經常一起喝得爛醉!”杜鵑猶豫了一下,再度低聲回應。“沒說過,我阿爺從不提孫大當家!”後一半疑問,她可以給出確切的答案。她知道程名振為何有此一問。今天的造反者,打的就是替孫大當家報仇的旗號。如果父親不提孫大當家,幾乎可以證明他與張金稱之間沒有起隔閡。
“杜老當家肯定沒造反!”沒等程名振說話,跟在杜鵑身後,有一名滿臉是血的小頭目搶著得出結論。“我剛才看見杜老當家跟張大當家兩個站在一起,被好多弟兄們護著向營地深處去了……”
“你在哪看見的,還有誰?!”程名振喜出望外,一把拉過小頭目,大聲追問。
“還,還有小的就不清楚了,當時亂亂的,小的只能跟著入夥逃。”小頭目搜腸刮肚,能提供的情報卻非常有限。看到程名振臉上露出了失望,他咬咬牙,大聲建議,“反正看當時的樣子,張大當家肯定有所準備。造反的人聲勢雖然大,卻未必能成氣候!即便他們能成氣候,您和七當家只要掌握住錦字營,也能換杜老當家一條活命出來!當年張當家火並孫當家,不也是這樣麼,之後活著的人握手言和,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的話說得雖然直接,卻也不無道理。程名振和杜鵑聽罷,無奈地點頭。二人繼續帶領入夥向“錦”字營駐地趕。猛然間,杜鵑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情,拉住給自己出主意的小頭目,低聲問道:“你叫什麼,在哪個當家麾下效力?”
“小的叫韓世旺,本來跟著六當家的,可六當家今天所做之事,小的的確毫不知情!”嘍頭目被杜鵑突然表現出來的熱情嚇了一大跳,趕緊大聲替自己表白。“小的真不知道,我今天只是看熱鬧來的,連兵器都沒帶!”
不分辨還好,一分辨,更是暴露出了他剛才所說的話不盡屬實。七當家杜鵑左手一扣,叼住韓世旺的手腕,右手中橫刀直接架在了此人的脖子上,“你姓韓,六當家韓建紘是你什麼人?六當家做了什麼,你到底看沒看清楚剛才都有誰在作亂!”
“哎呀,哎呀,小的,小的說。七當家,七當家放手!”韓世旺又疼又怕,鼻涕眼淚一塊流了出來。
“邊走邊說,別指望有人救你!”杜鵑鬆開左手,刀刃卻依舊壓在韓世旺的脖子上,一邊推著他小步快跑,一邊厲聲質問。
“小的,小的!”韓世旺被逼不過,只好實話實說,“小的真的沒參與造反,否則小的再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跟在七當家一塊跑出來。小的,小的雖然姓韓,卻不受六當家待見。他嫌,嫌小的沒膽子,給姓韓的丟人!小的,小的剛才看到六當家與五當家打起來了,六當家的親信還護著楊公卿那王八蛋!”
“不可能!六叔不是那種人!”杜鵑狠狠推了韓世旺一把,將其推了一個趔趄。她相信對方沒有參與叛亂,否則肯定也不至於被造反者追殺。但六當家帶頭造反,與楊公卿裏應外合的消息卻讓她一時難以接受。記憶中,六當家韓建紘雖然平素待人冷冰冰的,卻是個非常正派的寨主。不貪財,不好色,對屬下弟兄也非常和善。如此難得的一個好人,怎麼可能卻跟楊公卿和劉肇安兩個禽獸混在一起?他們根本不是一路貨色,根本不可能合得來!
“韓當家當年是不是也跟孫當家熟悉?!”作為局外人,程名振此刻的心智遠比杜鵑清醒。“如果他也跟孫當家熟悉,此事就不難理解了。張大當家做了初一,就怪不得別人做十五!”
杜鵑輕輕搖頭,眼中瞬間湧滿了淚水。當年,張大當家火並掉了孫大當家,一舉奪得巨鹿澤主導地位。所以,韓六當家和劉八當家就想趁著這次出擊失敗,張大當家威信大落的時候重演當年的故事。這就是土匪,不怪程名振總是瞧不起入夥。入夥做的這些事情,的確無法讓外人瞧得起!
“沒事,不管誰造反,咱們一定能救你爹出來!”程名振猜不到杜鵑為什麼流淚,以為她是為杜疤瘌擔心,壓低了聲音,溫柔地安慰。
第一次被他這樣溫柔地相待,杜鵑的眼淚更是止不住。一邊跑,一邊哽咽著回應,“阿爺,阿爺……。”
猛然間,她伸出胳膊,自己狠狠咬了自己一口。心中的悲傷立刻被疼痛所取代,所有委屈也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瞪圓淚眼,玉面羅剎杜鵑大聲發誓,“我一會兒就帶人殺回去,無論誰造反,我一定不放過他!”
“這才是平時的七當家!”程名振伸出胳膊,在杜鵑的後背上輕輕拍了拍。女人的後背明顯僵硬了一下,然後又軟了下去,柔若春柳。二人又相對著笑罷,揚起頭來,一道直面澤地中的煙塵和火光。
一片混亂當中,錦字營的駐地顯得極為另類。雖然也有一伙不明身份的人試圖沖進裏邊製造混亂,守營的堂主卻遵照杜鵑的命令,緊閉寨門不出。這種憑險據守的策略剛好歪打正著,雖然不能給張金稱所在主營那邊提供什麼支援,卻也沒給敵人可趁之機。
“殺光他們!”看到有人敢在自己的營寨門口撒野,杜鵑滿腔的怒火立刻找到了發泄口。不顧程名振攔阻,掄著橫刀,瘋子般沖進了攻擊者隊伍。
一名旅率楞了下,居然猶豫著是否下令將杜鵑砍倒。正是這片刻的猶豫要了他的命,玉面羅剎手起刀落,將他的脖頸砍成了兩端。血“呼”地一下竄上天空,將杜鵑的眼睛也染得通紅。瞪著通紅的眼睛,杜鵑撲向了下一名嘍。刀如閃電,先砍中對方肩膀,然後沿著肩窩一路下去,劈開鎖骨,胸腔,肋骨,“嘎碴”一聲斷為兩截。
“拿下她!”亂軍當中,終於有人叫嚷了起來。舉著兵器蜂擁而上,卻明顯有所忌諱,不敢真的向杜鵑要害處招呼。一瞬間竟被杜鵑打得縛手縛腳,混亂不堪。當他們終於下定決心的時候,程名振已經帶領大隊弟兄沖到了杜鵑身邊。雙方各展身手舍命廝殺,很快便分出了高低勝負。
程名振和杜鵑救出來的人都是各營的小頭目,武藝和體質本來就強於普通嘍。這支隊伍人數雖然沒亂軍多,但指揮和配合方面卻又強出對方不少。種種因素疊加起來,形勢開始向一邊倒的局面發展。很快,錦字營內部的弟兄也發現了自己的頂頭上司在被人圍攻,打開寨門,吶喊著殺了出來。兩股隊伍裏應外合,半柱香功夫不到,已經將來犯之敵殺了個乾乾淨淨。
“周凡,裏邊的情況怎麼樣?”渾身是血的杜鵑伸手扯過麾下的一名堂主,大聲詢問。
那名堂主也很精幹,立刻抱了抱拳,大聲回應道:“稟七當家,剛才有幾名王八蛋趁機在營地裏邊煽動鬧事,都被屬下帶人抓起來了。咱們“錦”字營現在非常安靜,入夥都等著您回來主持大局!”
“傳令,錦林、錦雲、錦山三堂的弟兄出營列隊。”在自己的弟兄面前,杜鵑心裏再苦,也必須裝出一副鋼筋鐵骨模樣。“傳令,錦風堂的弟兄,還有錦霞唐的女兵,留守主寨。打開所有機關,別放任何外人進入。”
“是!”被喚作周凡的堂主答應一聲,立刻派親兵跑入寨中傳令。不一會兒,錦雲堂堂主王飛和錦山堂堂主張瑾兩個都帶著各自的麾下跑了出來。見到自己的頂頭上司杜鵑安然無恙,眾嘍們士氣大振,紛紛揮舞著兵器嚷嚷,請杜鵑給他們指明攻擊方向。
“鹽山來的賊人楊公卿和內黃來的白眼狼王當仁兩個,想謀害咱們大當家!”杜鵑也不含糊,整理了一下衣衫,站在眾人面前大聲宣佈。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嘍們一聽是外人作亂,精神頭更加足,吶喊聲響徹湖面。
“有黑心賊跟外人勾結,試圖把整個巨野澤交給姓楊的和姓王的!”杜鵑故意不提六當家韓建紘與八當家劉肇安的名字,繼續向麾下煽動。
煽動的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巨鹿澤雖然只是個匪窩,但土匪們在不出門打劫時,也曾開墾了不少荒地,加蓋了不少茅草屋。可以說,他們已經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新家。如果造反者只是想謀奪張金稱的位置,入夥還未必能同仇敵愾。可既然造反者已經與楊公卿、王當仁這兩個吃了入夥半年糧食的白眼狼勾結起來了,就別怪入夥對他不客氣了。
小心翼翼地朝程名振方向看了一眼,杜鵑沒從對方臉上看到任何不快。這使得她的信心更足了一些,用刀尖向距離錦字營最近的一個營地指了指,大聲道,“那是五當家的營地,叛賊正勾結外人,堵住門口不讓五當家麾下的弟兄們出來救火。跟我去把叛賊殺光,別讓他們繼續在咱們這裏糟蹋”
“得令!”眾嘍答應一聲,成群結隊向“林”字營跑去。杜鵑點手叫過幾個騎著馬的心腹,命令他們給自己和程名振各讓出一匹坐騎,然後又命人爬上寨門,將“錦”字大旗拔下來,親手舉高高地舉起。
三千名臨時拉起來的弟兄人數雖然不算多,卻已經是此刻建制最完整的一支隊伍。一邊走,杜鵑根據程名振的建議一邊傳令調整隊形和兵種排列,待走到了林字營附近,攻擊次序已經排列完畢。
圍堵“林”字營的嘍本來人數就不多,完全靠裏邊的人缺乏組織才佔據了上風。被杜鵑督軍從側翼一沖,轉眼間便潰了下去。清理完了“林”字營外圍的叛賊後,一邊搖動著手中大旗,杜鵑一邊沖著營內惶惶不安的嘍們喊道:“郝當家是我的師父,他被楊公卿和王當仁困在張大當家的主營裏了,我這個當徒弟沒什麼本事,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師父被人追殺。你們中間是男人的,就拎著兵器跟上。不是男人的就躲進被窩裏去,別出來丟人現眼,也別想著給我礙手礙腳!否則,我認得你,我手中的刀可不認得你!”
“願意跟著七當家!”“林”字營的弟兄正找不到主心骨,聽杜鵑如此一說,哪個還肯退後。況且五當家郝老刀收七當家杜鵑為徒弟這事兒,入夥都曾經親眼所見。師徒如父子,七當家即便再蠻再惡,相信她也不會對自己的師父下毒手。
如是一來,杜鵑麾下便又多了千餘嘍,並且其中還有三百多名騎兵。按照程名振的建議,她將騎兵單獨編成一個旅,由“林”字營的悍將張豬皮帶領,放在身邊當做後備隊。其他三千多嘍則分為左翼、中軍和右翼三部分,排好隊形,大張旗鼓向下一個營盤移動。
三千五百餘人的陣列,規模已經十分驚人。緊挨“林”字營駐地的是六當家韓建紘的“方”字營,營門緊閉。裏邊的弟兄大部分都被六當家韓建紘拉出去攻打張金稱的主營去了,留守的僅僅是一些老弱病殘。杜鵑一皺眉頭,便想繞寨而過。程名振卻低聲建議道,“攻進去,把裏邊所有能點著的東西全點著了,亂韓老六的軍心!“
對於他的謀劃水準,杜鵑素來佩服。連猶豫都沒猶豫,立刻將命令傳了下去。到了此刻,“錦”字和“林”字兩營的弟兄即便後悔,也已經沒了退路。只好硬起頭皮沖上前,抬著臨時拆來的木頭撞擊寨門。
裏邊的嘍兵士氣本來就不高,被杜鵑揮軍一逼,更是手忙腳亂。不到半柱香時間,寨門便被硬生生撞毀。熟門熟路的韓世旺親自帶領一隊勇士沖入,舉著火把將“方”字營的房屋和蘆葦盡數點著。剎那間,“方”字營內火光衝天而起,將附近所有煙塵的勢頭都給壓了下去。
這回,不待杜鵑繼續揮師轉向下一個營盤,一伙帶著“豹”字旗號的嘍就主動沖了過來。雙方交手,杜鵑先命中軍後退,兩翼按兵不動,然後又突然吹響號角,將蓄勢待發的三百騎兵盡數放出。倉促前來的“豹”字營嘍們猝不及防,被張豬皮帶領弟兄們直接殺了個對穿。留守兩翼的“風”“林”二營嘍趁機殺上,三下五除二,將敢於抵抗的“豹”字營同行砍了個乾淨。
再不用程名振指點,杜鵑帶領著弟兄們追著殘兵的腳步沖進了“豹”字營,於營裏邊放點起無數個火頭。她恨八當家劉肇安,不但是因為此人總是對她糾纏不休。她還恨此人貪婪,此人無恥。是此人為了一己私利將寧靜的巨鹿澤推入了深淵。是此人,讓她花費數月時間辛辛苦苦在程名振眼裏建立起來的形象徹底破碎。
火光把營地內的池塘湖泊映的通紅,她的眼睛也被煙熏成了一片血色。一邊流著淚,她一邊大聲命令,“調轉隊伍,去四當家的“金”字寨平亂!敢於不奉號令者,殺!“
“殺!”接連獲勝的嘍們士氣高漲,舉著血淋淋的刀鋒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