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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國功賊》第180章
第三卷猛獸行第三章朝露(二上)

 夢想總是令人迸發出十倍以上的活力,儘管這個夢想可能比天竺國還要遙遠)會議很快就偏離了主題,張金稱幾度開口,都無法將其拉回原路。以清漳為前哨,以鉅鹿澤為腹心,席捲半個襄國郡和半個武安郡,瞅准時機把另外兩半個郡也收歸囊中。兩郡之地,十万精兵,這著實是帝王之業而。無論是河北的高大當家,還是河南綠林道的翟大當家,都從來沒達到過這個高度。

 很快,張金稱本人也被大伙的熱情所感染,笑呵呵地投入到對未來的憧憬當中去了。作為最早點燃夢想的人,程名振反倒被晾在了一旁,傻乎乎地望著妻子杜鵑,相互大眼瞪小眼。

 一直到了傍晚,今天的議事才於熱烈的氣氛中結束。所有人都很高興,雙目間都洋溢著輕鬆和喜悅。張豬皮和韓世旺等人感到輕鬆,是因為他們在短時間內不必在面臨兩難的選擇。不必再眼睜睜地看到事態的進一步惡化,更不必參與一場毫無勝算的內訌。

 郝老刀和孫駝子等人心頭的石頭也終於落地。他們終於不用再看著曾經發生過的災難一天天臨近,卻無能為力。他們終於不用再每天提心吊膽,一邊防著老兄弟突然發難,一邊防著年青人鋌而走險。他們終於不用再考慮如何自己該站隊,因為稍有不慎,便可能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唯獨不太開心的人是杜疤瘌。答應女兒女婿的事情一樣也沒做到,令其感到十分澀然。而女兒女婿的結伴到清漳駐紮,更讓他感到一絲失落和不捨。隱隱約約的,杜疤瘌感覺到女兒這次可能真的要跟自己分別了,一輩子都很難再聚首。

 “兩,兩個月的糧草,是不是少了點兒!”回各自營寨的路上,老傢伙拉住女婿的衣角,低聲詢問。 “要不,我去跟大當家說說,讓他再多給你帶些軍糧?反正那都是你搶回來的,他沒理由攔著不給!”

 “爹,您就別操心了!”沒等程名振回答,杜鵑搶先出言打斷。 “清漳和鉅鹿澤就這麼遠一點兒,糧草隨時都能接濟得上!大當家那邊向來是許進不許出,如果沒有充足的理由,你就找他要糧食,那還不是讓他起疑心麼?”

 “嗯,嗯,嗨!”杜疤瘌先是點頭贊同,然後無奈地嘆息。 “其實,其實你張二伯不是那種人.他,他也是最近要管的事情太多,心有些亂了。也好,你們出去躲躲,過一段時間等他琢磨過滋味來,也就沒事了!”

 他的確老了,老得凡始不願意多動心思,只管往最樂觀處想。程名振心裡根本不認同這種看法,為了讓杜鵑無後顧之憂,只好笑著安慰道:“您老儘管放心,我們去清漳,主要還是對付魏徵!大當家這邊有您在,應該不會出什麼差錯。再說了,一家人中,還是越遠越親,越近麻煩越多呢。我們到清漳去駐紮一段時間,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唉!也是!”杜疤瘌眨巴眨巴乾澀的眼睛,繼續嘆氣。 “小九,鵑子這回可是完全交給你了。我這個當爹的沒管好他,以後她要是做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看在我這老傢伙的份上…”

 杜鵑聽得臉紅,又嬌嗔著抗議,“爹,您說啥呢。我還能做什麼錯事?您別擔心,過一段時間,等弄清楚了周圍的形式,我們兩個便接您過來。 ”.

 “胡說,要接,也得先接親家母!”杜疤瘌甩了下胳臂,滿臉嚴肅地糾正。 “你嫁入了程家的門,便是程家的媳婦。一切要以夫家為重!”

 程名振聽了,心裡邊又是感動,又是難過。笑了笑,低聲回應:“看您說的,好像咱們是不是一家人一樣。什麼杜家程家,只要安頓下來,您隨時都可以過去看我們!”

 他明白,杜疤瘌想表達的真實意思是,如果自己準備效仿王麻子那樣一去不歸,就儘早把娘親和弟兄們的家人接出鉅鹿澤。以免萬一將來雙方漸行漸遠,某些人拿留在澤地裡的老弱婦孺做文章。

 但這些話是無論如何不能講在明面上的,所以他只有用目光錶示感激。老商販杜疤瘌知道程名振聽懂了自己的意思,欣慰地笑了笑,繼續叮囑,“凡事啊,不可強求。能退一步便退一步。官兵如果打過來,沒把握也別硬拼。這襄國、武安、魏郡,山溝溝河汊子多著呢,哪還藏不住千把號人?官兵是風,咱們是草。風刮不長,草隨時都能重新綠起來!”

 還有很多他自認為有用的江湖經驗,綠林忌諱,平素一直沒來得及跟程名振小兩口說,如今臨別在即,他也絮絮叨叨地總結了個遍。有些話是至理名言,有些話卻是歪理邪說,明白老人家是一番好意,程名振和杜鵑兩個也不再反駁,耐著性子都記下了。

 再多的廢話總有說完了的時候。又過了幾日,在杜疤瘌依依不捨地叮囑中,程名振和杜鵑帶領錦字營所有戰兵和一部分負責押送輜重的老弱離開了鉅鹿澤。他們沿著剛剛發過春汛的洺水河東岸,穿過那些被戰火燒成的荒野,一路向南。大部分弟兄都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變相放逐,還以為此行的目的真的是為了去追債,嘻嘻哈哈,邊走邊玩。為了給大夥足夠的緩衝時間,程名振也不急著趕路。每隔二三十里,便停下來休息片刻,一方面整理隊形,一方面觀察周圍哪裡適合屯墾開發。

 憑心而論,洺水兩岸的土地都很肥沃,隨便一處都可以開出大片的良田。沙河、漳河、溆河還有清漳將太行山融化下來的雪水源源不斷地送往各處,沿途澆灌出鬱鬱蔥蔥的翠綠。不知道從哪一年起,地方官府在河道兩旁修建了大量的水渠,縱橫交錯,乳汁般哺育了周圍的城市和鄉村。只是戰亂的破壞太殘酷了,那些水渠長時間沒人修理,到處都是缺口。而清冽的水源便從缺口處淌出來,灌出一片又一片水鄉澤國。

 沿途的大多數村寨都沒有人煙,房屋的窗口上堆滿了鳥糞。狐狸和黃鼬在屋脊上站直身體,衝著大隊的兵馬翹首張望。它們估得太久,已經忘記了人類的危險。偶爾在道路兩旁看見麥田,雜草卻生得比麥子還密。也不知道是麥田的主人無心打理,還是那些麥子本來就是野生的,根本就不會被收穫。

 以前程名振帶領兵馬從狂野中走過,心裡並沒覺得它有多荒涼。那時他是劫掠者,土地有沒有產出並不需要關心。而現在,他卻是在努力地尋找一片可以安身立命之所,同樣的景像看在眼里便生出另外一番滋味。

 用“白骨於野,千里無雞鳴!”來形容,一點都不過分。 (注1)而這份罪孽很難說到底是誰造的,官府將張金稱百姓逼得失去了活路。揭竿而起的張金稱們則來了個玉石俱焚。越是戰亂的地方,百姓的生活越艱難。百姓的生活越艱難,越容易起來造反。如是循環往復,用不了兩三年,城市便化作了廢墟,村寨就變成了墳墓。

 而把這些荒廢的土地再利用起來,遠比破壞時困難。還沒等走到目的地,段清、張瑾等人已經感覺到了前途的渺茫。為了打消張金稱的疑心,錦字營只帶了兩個月的糧草。如果他們無法盡快找到充足的補給,屆時張金稱只要把糧草供應切斷,大夥就得乖乖地回去任其揉捏。

 直到接近洺水縣的時候,他們才看到了第一縷炊煙。非常淡,若不是因為傍晚的陽光太璀璨的話,那點單薄的炊煙幾乎被眾人忽略。程名振派了三百名騎兵趕了過去,堵住了縣城的通往外界所有出口,最後也不多堵住了千十號人。並且個個面黃肌瘦,身上絕不像有什麼油水可榨。程名振從中找了個年長的老漢,和顏悅色地詢問了幾句。對方嚇得結結巴巴,好一會才說明了身份。原來他們也不是本地人,逃荒逃到這兒,看到荒廢的城池,所以就大著膽子住了下來。如果好漢爺們不高興,他們可以連夜搬走,把收集起來的所有家當都留下,只希望好漢爺們高抬貴手,別把大夥全殺光了,斷了幾家人的香火。

 “你們那點兒家當,還是自己留著吧!”程名振哭笑不得,只好硬著頭皮表示安慰。 “我再給你們留一千斤米,你們拌著野菜熬粥喝,也許能堅持到秋天!”

 “好,好漢爺!不,不用。”老漢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唇哆嗦了很長時間,才終於又憋出了半句,“好漢爺不要我等的孝敬,我,我等已經,已經感激不盡。怎,怎能再要好漢爺,破,破費!”

 說著客套話,喉節卻不住地上下移動。顯然是受不了那一千斤米的誘惑,內心深處正在做激烈的掙扎。

 “留著吧,大人少吃點沒事,孩子別餓壞了!”程名振揮了揮手,低聲命令。這夥人都是外地流浪過來的,按理說死活都與他無關。但他的心情卻沒來由地感到壓抑,壓抑得幾乎無法透氣。

 “謝,謝,好漢爺!”老漢立刻跪倒於地,咚咚咚地直磕響頭。週溫衫破爛的百姓見此,亦跟著跪了下來,叩頭念佛,感激不盡。

 “走吧!”程名振嘆了口氣,回頭招呼弟兄們繼續趕路。隊伍才開始移動,方才那名老漢卻又膝行著湊了上前,“好,好漢爺…….”

 “有事麼?”程名振帶住坐騎,皺著眉頭問道。

 “沒,沒事!”老漢嚇得哆哆嗦嗦,差點癱在地上。半晌,見程名振沒發火,終於又鼓起勇氣,以顫抖的聲音問道,“等,等秋天收了。好,好漢爺要收幾成的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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