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朝露(六中)
以五百輕騎去挑戰三萬五千大軍,如此大膽的舉動只有瘋子才能做得出。但洺州軍的騎兵們卻沒人覺得程名振是準備帶大夥去送死,他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個命令,甚至為被選中參戰而感到一點點驕傲和一點點榮幸。
他們相信自己的教頭。
他們相信程名振,因為三年前的夏天,程名振曾經以千把鄉鷹住了張金稱的十餘萬大軍。他們相信程名振,還因為昨天夜裡,程名振跟大夥說過,他希望大夥都好好活著,不要死在某個人的夢想當中,不要為某個人的野心去犧牲自己的性命。這“某個人”,當然也包括程名振自己。他既然不希望大夥平白無故地送死,自然也不會將大夥向絕路上帶。
他們連夜渡過洺水,沿官道緩緩向平恩縣方向移動。他們不敢走得太快,因為人和馬都需要時間來恢復體力。戰術指揮需要技巧,血肉相博時卻很少有花巧可言。多一分力氣,多一分速度,便多一分將敵人砍死而讓自己活下來的把握。
這樣大搖大擺的行軍,自然很容易被敵人的斥候發現。事實上,自從過了後半夜,隊伍周圍二里之外處便陸陸續續出現了一些令人討厭的黑影。像蒼蠅一樣飛過來,然後又像蒼蠅一般“嗡”地一下飛向遠方。不時還用號角發出一聲聲警訊,將“敵襲”的消息接力傳向更遠。
張家軍的斥候全是程名振在鉅鹿澤中訓練出來的,所以那些角聲中所包含的信息對他來說幾乎沒有秘密可言。但他並不想阻止斥候們將自己已經趕回來的消息發送出去,甚至帶著幾分挑剔的目光來點評這些昔日袍澤們的所作所為是否符合一名斥候的要求。在主將輕鬆的心態下,弟兄們緊張的心態也慢慢變得放鬆。有人乾脆扯開嗓子,衝著那些斥候們嚷嚷道:“爺爺們回來了,趕快通知大當家準備好飯菜!”
“趕快通知前面的孫子,讓他有種衝爺爺們來。趁著爺爺不在家的時候欺負爺爺們的老婆孩子,你等還算不算男人啊——”
夜晚很靜,罵聲順著夜風傳得很遠。斥候們一字不落地將大伙的質問挺進了耳朵,卻不敢還嘴,也沒臉面還嘴。只是在不挑起雙方衝突的距離上,盡最大可能完成上司交給自己的任務。個別人心腸還善良,或者出於內疚,當發現官道上的隊伍頂多也不會超過千人,並且後續沒任何接應時,他們賣力地將報信的號角吹得更響。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長長短短的號角一聲接一聲向南。唯恐遠處呼應的同伴將信息傳錯,也唯恐程名振等人沒意識到自身的實力。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七百到一千之間,全是騎兵,沒後續部隊……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人數不超過一千,士氣很旺盛,程教頭親自帶隊……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走得很緩慢,預計上午辰時能抵達平恩城下……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從後半夜直到天亮,角聲機會一刻沒間斷。行軍的人沒睡,平恩城外的張大當家也被吵得一夜都沒睡著。
他是昨天下午帶領大隊人馬抵達的平恩。本以為憑著昔日的交情和手中的實力對比,能說服或者嚇服七當家杜鵑,讓對方乖乖打開城門束手就擒。卻沒料到玉面羅剎雖然嫁了人,威風卻絲毫未減。先是站於城頭,以一句“我男人不在家,各位叔伯弟兄如果有事找他,請過幾天再來”,羞得往日的長輩和同僚們沒臉罵陣。然後又是一支冷箭射死張虎的坐騎,讓幾個大著膽子試圖請纓攻城的人全將脖頸縮了回去。
張金稱又羞又氣。羞得是麾下那麼多徒子徒孫,射技卻連一個女人都比上。氣得是自己此番前來明明佔了十足的道理,卻被對方胡攪蠻纏給搶了先機。自己是鉅鹿澤大當家,平恩三縣是鉅鹿澤治下的地盤,自己怎麼就不能來了?況且是他程名振忘恩負義在先,而自己是忍無可忍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怎麼就變成“趁人家男人不在欺負上門”了?
但他又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為什麼不於程名振在家時,直接了盪地宣布其罪名,然後揮軍平叛。是為了維護自己身為大當家的臉面?還是真的在內心深處有點兒怕了這個曾經以千把鄉鷹住自己十餘萬聯軍的少年?
當年在館陶的那一戰,給張金稱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他甚至不敢設想,如果沒有林縣令等人的密切“配合”,他當年能否在館陶城下討到任何便宜。這導致他對少年人既愛又怕,愛其才華,希望其能成為自己的張良韓信。又怕其翅膀太硬,有朝一日不甘心再蟄伏於自己之下。所以,這兩年多來,他對程名振不斷地拉攏示好,又不斷地小心防範。一方面將其視為自己手中的刀,讓其為自己殺人打仗。另一方面,又恨不能立刻就毀了他,以免哪天駕馭不當,立刻被其所傷。
而無緣無故自砍臂膀,又會寒了弟兄們的心,也會成為江湖同道的笑柄。張金稱不是莽夫,不願意因小而失大。更不願意因為一個程名振處置不當而絕了自己招徠天下英雄的路。反复斟酌後,他甚至在自己心裡設了幾個底限,哪幾條,只要程名振不犯,自己就盡量容忍他,不跟他“較真兒”。
所以,當他發現程名振打著替自己討債的旗號,實際上是跑到平恩躲避自己的鋒帽,非但沒有憤怒,反而偷偷在心里松了口氣。這樣也好,彼此距離遠一些,誰都不會心煩。只要他還在鉅鹿澤麾下,就能替鉅鹿澤帶來利益。
事實上,程名振在平恩的所做作為,也的確給鉅鹿澤帶來了難以想像的利益。周圍郡縣被嚇得接連納貢不說,鉅鹿澤也因為與外界有了一道隔離屏障而愈發安全。官軍想要進剿,先得滅了程名振夫妻的錦字營,然後才能威脅到澤地內。而在他們將程名振夫妻擊敗之前,鉅鹿澤有充分的時間做迎戰準備。
但現實與希望卻永遠背道而馳。程名振沒有明顯的背叛舉動,也沒有跟官府勾結,出賣鉅鹿澤。可他在張金稱眼裡卻犯下了更不可饒恕的錯,永遠不可饒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