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滿床笏 第二章 崢嶸 (二 下)
"你真的有把握那兩個家伙會及時前來救援?萬一那兩個王爺恨你不識抬舉,按兵不動怎麼辦?咱們可就這五千來號人馬,兩個強攻,也就耗乾淨了……."牛頭山上,王二毛對程名振的布置,約略有點擔心.把隊伍拉到牛頭山上紮營,完全是程名振臨時起意,事先沒有跟任何人商量,包括他這個生死兄弟.
"秦王乃當世人傑.太子也是一方豪雄!我不相信,他們會把意氣之爭放在國事前面!"程名振笑了笑,言語中很是自信."況且弟兄們當年都是吃綠林飯的,平原上作戰,未必是尉遲敬德對手.一旦退到山中,主動權就未必在他了!"
"你准備繼續往山里邊退!"王二毛大吃一驚,瞪著眼睛問道.
"當然,不過不是現在.打起來,咱們給尉遲敬德一個驚喜,撿到便宜之後,立刻就跑!"程名振笑了笑,低聲回應.
自從兩年前利用米籌推演的方式,勸說太子建成放棄了急于求勝的打算,繼續執行裴寂制定的穩紮穩打的策略之後.他的眼睛就從沒離開過太原前線.兩年來,唐軍和劉武周軍的每一場戰斗,都通過邸報和各種渠道了解得清清楚楚.這次之所以敢把洺州營弟兄拉到牛頭山上,遠離主力,也是建立在對敵人了解的基礎之上.可以說,劉武周,尉遲敬德等人不了解洺州營的虛實,他自己卻對劉武周軍上下,包括尉遲敬德本人的性格,用兵習慣,揣摩得清清楚楚.
程名振以旁觀者的角度看起來,劉武周軍和唐軍之間的所有戰斗,除了宋金剛輕敵冒進兵敗身死那場惡戰之外,其余的部分,敵我雙方都沒犯太大錯誤.劉武周軍之所以被逼得節節敗退,並非失利于疆場上,而是由于國力與大唐相差太大的緣故.經過長時間的消耗,如今這支兵馬已經是油盡燈枯,很難再保持住當初的犀利.
而劉武周軍之所以拖到現在還遲遲沒有覆滅,完全是因為尉遲敬德的個人作用.此子武藝過人,戰場感覺敏銳,曾經多次在關鍵時候只手擎天,力挽狂瀾.但此子身上也有個非常大的弱點,就是心高氣傲,過于相信自身的能力,不能跟同僚形成有效配合.如果利用這一點將他誘出汾陽城來困住的話,支撐著劉武周軍的最後一根木頭也就沒了,大廈當片刻而傾.
以前的戰場上,太子系兵馬是一個點,秦王系兵馬是一個點,逼得劉武周苦苦支撐,勉強還能達成一個平衡.但洺州營單獨擺上戰場後,第四個點就出現了.對方想結束目前的困境,只能從第四個點上想辦法.
這是一種賭博,賭劉武周君臣不甘心失敗.如果賭贏了,則整個局勢豁然開朗.如果局面不利的話,洺州營大步後退,追與不追,對劉武周軍依舊是個兩難的選擇.
只是,這個計劃太冒險了.不僅是在戰術上,而且在戰場之外,也會引發另一場危機.王二毛敏銳地看清了其中關竅,皺了下眉頭,繼續提醒道:"以一個區區總管的身份,讓太子和秦王兩路大軍都圍著你而動,即便打贏了這仗,恐怕你也會落個輕敵冒進的名聲."
"那也沒什麼壞處!"程名振看了他一眼,笑著反問,"不是麼?"
"你這家伙!"王二毛推了他一把,憤憤地責罵.程名振私下里打的鬼主意他多少想明白了,夠狡猾,的確無愧他當年九頭蛟的名頭.
"沒辦法的事情,木秀于林,風必催之!"程名振狡黠地笑了笑,目光中多少有些無奈.
雖然已經做了大唐的高官,過去的經曆卻在兄弟二人身上烙下了深刻的印記.由于長時間兵力都處于弱勢,所以行軍打仗,他們不吝于行險行奇,而由于經曆了太多的背叛于出賣,在為人處事時,他們兩個又處處謹慎小心,甯可官升得慢些,財發的少些,也不願意卷入無謂的爭端.
還留在洺州營旗下的大多數弟兄,心態也跟程名振本人差不多.特別是隱藏在魏郡那場"大搬遷"陰影下的貓膩被揭開之後,大伙在暗罵太子系人馬卑鄙之余,對朝堂中風險有了更貼切的認識.許多看到雄闊海.伍天錫等人建功立業,全身血脈被燒得火熱者,心境瞬間冷了下來,慢慢開始思索究竟哪種生活更適合自己.
但洺州營不可能一直游離于權力爭斗的漩渦之外.最近兩年,試圖將其納入麾下的人,不僅僅是太子一個.秦王,齊王,甚至朝野中某些世家大姓,也通過種種方式, 不斷向程明振這個當家人示好,希望雙方在私下里達成某種默契.短期之內,程名振還能找到一些蹩腳的借口推脫,那些人也不敢把他怎麼樣.但時間久了,卻難免會得罪越來越多的人.
"自汙未必是好辦法.誰都不傻,不會被一些小伎倆騙得太久!" 默默思索了片刻,王二毛低聲說道."如果實在沒有辦法的話,我甯願咱們跟秦王共同進退!"
"的確,相較之下,無論在哪國層面,太子殿下都差秦王遠甚!"點點頭,程名振對王二毛的話表示部分贊同,"但秦王行事過于狠辣,你我這個時候投效于其門下,恐怕將來也是個當棄子的命!"
"那倒是!"王二毛笑得有些悻悻然."秦王麾下兵強馬壯,有秦叔寶,羅士信,程知節等人在,咱們這些小魚小蝦,永遠不會太被人重視!可繼續拖延下去,最後也是個麻煩.畢竟你我還做不到徐茂公那步,能給大唐帶來七個郡,數百萬人口!"
"所以我想借著這個機會,直接送給陛下一份厚禮!"程名振笑了笑,滿臉疲憊與無奈.
"陛下……..?"王二毛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花費了好長時間才理解程名振話中所指."你是說陛下會注意到咱們,還是陛下會體諒到咱們的難處?最近我聽人說,陛下可是……."
"道聽途說的事情,最好別當真!"程名振警覺地四下看了看,迅速打斷了王二毛的話."我覺得傳播謠言的人別有用心.如果陛下連一點決斷力都沒有的話,就不會有現在的大唐了!"
"倒也是!"王二毛聳聳肩,然後低聲長歎."誰知道謠言是從哪里傳出來的.當年李家在太原起兵時,秦王不過二十歲吧?!咱們兩個二十歲時,可沒那麼大本事!"
程名振會心地笑了笑,沒回答王二毛的話.對方今天所提起的那些流言,他隱隱約約也聽說過一些.據底層將士們私下轉述,當年李家准備起兵"清君側"時,現在的大唐天子,當年的家主李淵,心里很是猶豫.幾乎就錯過時機,功虧一簣.而太子建成也是個沒有半點主見的家伙,根本給李淵提供不了任何幫助.虧了秦王李世民,看到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從大義,形勢和天命三個角度慷慨陳詞,終于促使李淵下定了決心,並且親口對秦王承諾,"此番如果化家為國,將把江山社稷與之.如果不幸中途事敗,則全家共赴國難!"
秦王武藝高強,心思敏銳,氣度恢宏,遇事勇于承擔,表現出來的風采的確令人心折.但一個剛剛二十歲出頭的少年,卻能比在官場上打了一輩子滾,親朋故舊無數的李淵更有遠見,對大唐建立的決定作用更大,這話,無論出自誰人之口,程名振都不敢相信.這也是他不願接受秦王拉攏的另外一個原因,在他眼里,一個為了大業連自己父親都舍得詆毀的人,無論如何也不值得自己以性命相托.
此外,朝廷關于那次"大搬遷"過程中,自己陽奉陰違的舉動的處理方式,也令他對李淵很是佩服.很顯然,那是李淵在聞聽略陽公兵敗後,一時沖動而發出的亂命. 但在發覺那是道亂命之後,李淵並沒有一錯到底,堅持搬遷計劃.也沒有為了帝王顏面而治陽奉陰違者的罪.而是順水推舟,給了被強行遷徙入河東的百姓不少好處,並且通過給陽奉陰違者加官進爵的方式,變相承認了其自己的錯誤.這當中所表現出來的處事能力和心胸氣度,著實令人擊節贊歎.
"如果尉遲敬德不肯上當呢?或者他擔心劉武周獨立守不住汾陽,護主心切,主動放棄這個誘人機會?"思索了片刻,王二毛不再于洺州營倒向哪股勢力方面浪費精力,把目光又集中在眼前戰事上.
" 即便龜縮不出,他們也守不住汾陽.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程名振輕輕搖頭,以易地相處的心態來揣摩對手,"這是他們唯一的翻盤機會,我估計尉遲敬德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如果他真的龜縮不出的話,那正好,我干脆繞過汾陽,直接撲向馬邑.縱使他對我再不了解,咱們原來的老本行是干什麼的,多少也有點兒耳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