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如果是在小酒館外悠閑地曬著太陽閑聊這些,那確實是不錯的休閑,不過,現在的狀況不同,有個腰間挎著長劍的男子正盯著他們。
那個隨從也站在門外,說不定奇曼也在什麽地方豎著耳朵偷聽呢。
“不過,看到你沒淪落到連一小口面包都吃不上的地步,我算是放心了。”
“哼,諒奇曼也沒有傷害我的膽子。雷諾爾茲是個窮光蛋,一定找了某個有錢人當北邊的靠山。而這附近的有錢人屈指可數。那樣的話,奇曼根本不知道那和我有什麽關系,最多只會招來一片罵聲。”
她的譏諷,顯然是沖著挎長劍的男子的。
不過,以艾普的性格看,若對方不值一提的話,她甚至都不屑于譏諷,這麽看來,水和食物應該是站在身邊的這個男子提供的吧。
“這些,我也對奇曼說過,不過,雷諾爾茲送來的信對我而言,就像把腳下的梯子抽走一樣。如果他以我和奇曼的密約爲基礎,想要利用我的話……我可是有長期利用價值的。”
盡管她的語氣沒變,談話的氣氛卻突然變化了。
房間裏安靜得連柯爾咽唾沫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麽說,背後確實存在著有錢有勢的人?”
“奇曼也是這麽懷疑的,不過,連北邊生意最好的雷諾爾茲都是那個樣子,很難想像在熟人當中會有哪個家夥這麽有錢。當然,雷諾爾茲借助某人的智慧,在沒錢的情況下訂了貿易定單,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目的呢?”
艾普露齒一笑。
“和我們一樣,從那些爲了伊卡庫而暗中活動的家夥手上奪取金錢。”
羅倫斯笑了,因爲艾普讓他明白,世界上有抱著各種各樣想法的人。
“一定有人告訴他,如果不想讓辛勞准備的一生一次的大賭博受到幹擾,就把錢拿出來。”
“北邊輸掉已是定局,有人提出確保僅存的利益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也一定會有人打算絞盡腦汁考慮出讓周圍的人都不得不接受的奇策。他一定會慌張地拿出錢的吧。不過,能提出隨便把伊卡庫賣掉這種大膽計劃的,也只有我們了吧。”
從奇曼能夠立刻駐進教會的這個地方,並將艾普軟禁起來這一點,就可以大致看出這一過于大膽的計劃的構成是多麽細密。
花在這上面的金錢恐怕也不會少。
與其讓這些金錢和精力打水漂,還不如讓雷諾爾茲積攢金錢,取消交易。
“不過,奇曼把我關在這裏,就說明雷諾爾茲在沒錢的情況下訂了貿易定單的可能性不高。奇曼最害怕的,就是我被北邊的當權者籠絡。
把我關在這裏,是由于他判斷雷諾爾茲身後存在掌權者的可能性極高吧。我……我專門來見你,也是出于這種擔心。”
艾普是從坎爾貝乘船需要半日才能到達的海峽對岸溫菲爾王國的前貴族。
如果要寫出和艾普的過去相關的掌權者,羊皮紙上一定會列出一串密密麻麻的相關圖。
出于大義名分,這些掌權者一般不會行動,但必要的時候,他們什麽都幹得出。而與伊卡庫交易相關的密約,正是吸引他們的東西。
並且,能把艾普一個人推到弱勢的位置,從而更加胡作非爲地大撈一筆的話,對他們而言更是一箭雙雕之計,在這場戲劇謝幕之後,艾普別說保住性命了,連能不能留個全屍都是未知數。
帶著伊卡庫逃到南邊,也許是艾普的迫切願望吧。
“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啊。”
艾普小聲地說完,把毯子揉成一團放到手肘上,朝羅倫斯靠了過來。
“如果明白了之前的狀況,接下來只要觀察幾天鎮上的動向就會明白一切了。不過,不管雷諾爾茲有錢沒錢,也不管他從哪弄到錢,這都是我和你的最後一次見面了。”
艾普說了這麽多,是因爲緊張的氣氛稍微緩和了一些吧。
不過,不知是不是說夠了,還是感到有些累了,艾普垂下眼睛,打了個哈欠。
她的身上散發出一種臨危不懼的王者氣概。
“我之所以會在這裏也全是因爲聰明過頭了。希望死的時候沒有痛苦。”
柯爾輕聲叫了出來,艾普擡起臉,微笑著看著他。
“是要消滅證據嗎?”
“畢竟,我長著一張嘴啊。”
艾普聳了聳肩,語氣輕松的這樣說道。柯爾不禁想道,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能在這樣的處境中如此從容啊。
羅倫斯似乎想說點什麽,他還未開口,艾普就像一個小姑娘似的笑道:
“到了最後,你肯聽我這些小孩子般任性的話,我真高興。”
艾普轉過臉,看著遠方,她的側臉看起來非常美麗。
“不管晚宴多麽糟糕,最後的飯菜可口就謝天謝地了。”
羅倫斯點了點頭,不過,這並不是因爲覺得艾普可憐。
他自己也正是爲此,才選擇和赫蘿一起繼續旅行的。
只要能和赫蘿一起歡笑就夠了。
不過,若是他真的能把其他一切都拋在腦後,也就不會站在這裏了。
“要怎樣做,才能把你從這裏救出去?”
羅倫斯這樣一問,、止站在旁邊看守的男子吃了一驚,艾普自己也嚇了一跳。
“你是認真的嗎?”
艾普一面說著,一面擡起目光,不過,她所看的不是羅倫斯,而是負責看守的男子。
“……很抱歉,我並不是商人。”
本是站在監視與被監視立場的兩人,現在卻像舊識一樣交談著。
“不過,我能說的只有一句……”
“不用說了。我明白。”
艾普用這句話,制止了正在對羅倫斯說話的男子。
男子看了看艾普,在思考了一會兒之後,乖乖閉上了嘴。
羅倫斯也明白他們想說的是什麽。
完全的絕望,會帶來某種平靜。
不過,在尚存一絲希望的時候,卻會産生難以想像的痛苦。
“說到拯救我的可能性,只有一種。”
艾普表現出更加鎮靜的神情,並不是由于她的心是鐵做的。
“那就是雷諾爾茲自己准備好錢的時候。”
說完,艾普閉起了眼睛。
“我說累了。這兩天都沒睡過覺。”
俗話說有福的話睡著也能等到,不過,當艾普從沈睡中醒來時等待著她的恐怕是永遠的長眠。
即使這樣,她依然躺下准備睡覺。
她也許不想再說什麽了,羅倫斯也覺得聽到那些就足夠了。
羅倫斯對這個不知是花錢雇來的,還是原本就是奇曼手下的職業素質極高的看守行了個禮,轉身離開了。
在羅倫斯接過由看守保管的短劍之時,柯爾不知道是無法理解他們的談話,還是不願理解他們的談話,一直盯著羅倫斯。
羅倫斯把手輕輕放到他的頭上,一句話也沒說。
不過,在走出房間的時候,他簡短地說了一句。
“做個好夢。”
艾普舉起手表示回答,她的樣子令人印象深刻。
從地下室走出來的羅倫斯和柯爾走到地上,發現先前那個隨從朝他們一瞥。
他應該聽到了所有對話,並准備向奇曼報告。
不過,羅倫斯確信他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羅倫斯和艾普都是商人,沒有什麽比商人口中說出的話更不可信了。
“談了什麽有意義的事嗎?”
兩人回到奇曼所在的房間之後,臉上有墨水痕跡的奇曼把目光從羊皮紙上移開,問道。
“是的。艾普小姐很健談呢。”
飛快地在文件上簽了名的奇曼把文件塞給身邊的隨從,並開始閱讀下一封信。
信件的內容也許包含了情報收集、預先准備,以及恐嚇和懇求。
內容多的話,處理起來需要很大的精力。
不過,這和事態轉換時的困難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要中止我做中介的交易嗎?”
奇曼以自己最大的能力閱讀著信件,在羅倫斯的詢問下,他停止了動作。
至少,這個問題要讓他動一番腦子才能回答。
“把面包店的店主關在自己的店裏,然後上他那裏買東西,這種做法,你不覺得是神學上的問題嗎?”
“只要有錢和商品,就算沒有人,交易也是成立的。”
“你說的沒錯。不過,必須搞清楚貨架上是不是還擺著面包。的確,要買面包的話,把面包店主人放回去會比較好,不過,面包店圭仝難免會對我們心存恨意。當聽說那個面包店主人到別的店買了毒藥的時候,我們慌忙把他抓起來……”
“可是,他買的毒藥究竟是滅鼠用的,還是摻在面包裏,只有當我們把面包吃下去的時候才知道。”
奇曼的手邊再次響起了簽名的沙沙聲,他的視線移向羅倫斯。
“或者說,看到老鼠死的時候才知道。”
在看穿事態發展動向之前,爲了避免助長混亂,要把危險人物關起來。這也許就是會發動許多人行動的奇曼獨特的思考方式之所以沒有拷問艾普,逼迫她說出真相,是因爲傷害了艾普,自己也.有可能人頭搬家。
不過,在面臨複雜的事態時,把根本的原因鏟除掉就好這種想法,是連赫蘿都會采用的萬能藥。
“不管怎麽說,您是被狼盯上了,爲了自身的安全,請小心吧。當然,您已經有了自衛的手段了,不是嗎。”
奇曼是在譏諷在來這裏見艾普的時候,羅倫斯爲了恐嚇他而使用的手段吧。
不過,如果現在告訴奇曼,說赫蘿手上掌握著對他不利的文件這件事是編造出來的,不知道他會做何感想。
這樣想著的羅倫斯笑了,並回答說“謝謝關心”。
“那麽,送客。”
說完,奇曼對男傭吩咐了幾句,再次埋頭于處理信件。
男子恭敬地低下頭,把羅倫斯他們帶到門口。
到訪的客人必須離開了。
因爲在這種不合時宜的情況下,一定會發生某種事。
“給老子記住。”
在羅倫斯他們幾乎是被攆出來一樣帶到門口的時候,男傭惡狠狠地這樣說道。
不待羅倫斯回答,門已經重重地關上了。
兩名士兵偷偷把這一切看在眼裏。
羅倫斯故意整理著衣襟,對他們說了句“警備工作辛苦了。”
離開教會之後,羅倫斯他們並沒有回旅館,而是去了鍛造刀具、馬具的工匠集中的街區一角。根據作坊的情況,那裏每周可以生産四十到五十件刀具,即使在離這個鎮子相當遠的地方,也能看到刻著那間作坊標志的刀具。
羅倫斯和柯爾默默走進作坊。
羅倫斯在思考問題,柯爾並不想說話。
身無分文地踏上旅程,盡管不願意去想,也一定會發生死人的事。
疾病、饑餓、衰老、或者受傷、事故。
不管怎麽說,在他們不變的旅途上,這些事情並不奇怪。
即使這樣,柯爾依然神情凝重,那是因爲他覺得艾普的旅程奇怪而無法接受吧。
“你在生氣?”
聽到羅倫斯問話,柯爾猶豫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接著,又誠實地點了點頭。
“由于我和赫蘿的任性,才和這件事扯上關系的,就算退出,也沒人會責怪你。”
接著,羅倫斯向他說明事情伴有危險。
不過,柯爾馬上搖了搖頭,並擡起臉說道。
“如果我閉上眼睛不管,事情就不會變得麻煩的話,我會那麽做。”
這是和羅倫斯與赫蘿的角度不同的,第三者的看法。
羅倫斯點著頭,繼續前進,柯爾也跟著他。
即使這樣,直面事實也並非容易的事。
“艾普小姐……還有救……是嗎?”
即使是最喜歡算計的商人,也有很多無法輕易應承的事。
聽到柯爾的詢問,羅倫斯這樣回答道。
“至少,我想那樣做,也會那樣去做。”
、 他的這句話,就算被當做是逃避正面回答的借口也毫不奇怪,實際上,話語中也確實帶有不少那樣的意思。
艾普所說的,拯救她的唯一道路。
那就是,雷諾爾茲用自己的資金,爲了自己或者北邊的利益而買下伊卡庫。
只有那樣,事情才會平息,變得如商品交易一般單純。
如同聽到一點風吹草動就渾身緊張,屏住呼吸的盜賊再次展開行動一般——奇曼他們現在正進行著善後處理吧。 可是,這唯一的道路上卻是一盞燈也沒有,前路暗淡無光。
這一點,只要看看雷諾爾茲的店面就知道了,即使不是住在坎爾貝的人也能看出他錢包的深淺。
可能性爲千分之一,甚至是萬分之一。
“銅幣箱子的事……看來還是不夠啊。”
柯爾曾經發現雷諾爾茲利用自羅姆河運下的銅幣箱子數量之差牟利的事。
雷諾爾茲一定在銅幣的輸入輸出上做了文章,對數量相同的銅幣,在從羅姆河運下的時候減少箱子的數量,在輸送到海上的時候增加箱子的數量。
“我們能期待的,只有雷諾爾茲在箱子數量與關稅多少相關聯上做文章來逃稅這個事實。但那樣的數額也不足以購買伊卡庫。”
“……,'
柯爾低下了頭,仿佛沈入思考的腐海中一般。
盡管羅倫斯知道,自己有個壞毛病,就是一開始思考問題的時候就會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但看到眼前這個少年的這種壞毛病比自己還顯著,他也就不再那麽自責了。
羅倫斯輕輕地敲了敲柯爾的腦袋,小聲說道。
“動腦筋是很重要的事……”
“啊?”
“首先要以確保自身安全爲先決條件。我們進入的,正是這樣的地方。”
羅倫斯推了推柯爾,並加快行走速度,柯爾在理解了他說的意思之後也馬上跑了起來。
柯爾過于正直,如果把一切都告訴他的話,還沒來到這裏,他就會露出緊張神色了。
在工匠居住的街區中,要數鍛造工匠們的作坊區域的道路最寬闊。因爲平時需要運送重型材料,所以那裏的道路被修整的很好。
不管怎麽說,能在一條彎彎曲曲、路旁堆滿材料的小路上跑得飛快的只有當地人了。
如果是平整易走的道路,那麽慣于旅行之人會走得更快。
柯爾提起鬥篷的下擺,快速地跑著。
“站住!你們這些家夥!”
盡管商人追趕盜賊的情景在街上並不少見,但商人大白天在街上被惡漢追趕的情景卻是很罕見的。
專心地打造著刀具、劍、鐮刀、釘子、勺和鍋等金屬器具的工匠們好奇地擡起了頭。
追捕的時候被別人看到就沒戲了。
羅倫斯和柯爾喘著粗氣跑出工匠街區,追趕的人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
不過,他們一定不是沒有認輸了。
他們大概是企圖利用地利繞到柯爾和羅倫斯的前面。
柯爾雖然像忠實的牧羊犬一樣看著羅倫斯,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不過,柯爾也早就想好了之後的對策。
“差不多了吧。”
羅倫斯剛說完,一個矮瘦的乞丐就從前方巷子裏出現了。
“啊。”
柯爾叫出聲的時候,羅倫斯他們已經沖向巷子裏。
乞丐一句話也沒說,朝著巷子深處跑去。
這次和之前的道路不同,盡管羅倫斯他們也不是沒走過這樣複雜的路,但卻無法輕易地跑起來。
乞丐前進的速度並不快,但羅倫斯他們光是保持不把他跟丟就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當汗水從羅倫斯額頭流下的時候,乞丐也停下了腳步,並回頭朝他們看去。
“到這裏就沒問題了吧。”
赫蘿也感到上氣不接下氣,不過,頭上頂著從柯爾那裏借來的破爛外套的她,臉上露出的卻是開心的神色。
在追逐與被追逐的遊戲中,她的狼之血開始沸騰了。
“看樣子,汝等已經和那母狐狸見過面了啊。” 一“她比我想像的要精神得多。”
“那可真不錯啊,不過。”
說著,赫蘿盯著柯爾那張藏在鬥篷下的臉,問道。
“她的精神是什麽樣子的,是這樣的嗎?”
糾結在一起,無法修複而且不知與什麽地方相連的絲塊,就算放著不管也會礙事,而且危險。
一旦發生什麽事,丟棄掉是理所當然的。
赫蘿揪著柯爾的右臉頰微笑著,並把自己的臉揚得更高。
“有很深的執著,卻平靜純潔,是嗎?”
“……我說,你並不像嘴上說的那樣討厭艾普啊。”
赫蘿似有深意地以笑做答,隨後,她翹起嘴唇說道。
“港口發生大騷亂,戰火熊熊。”
“出現什麽動向了嗎?”
問話的是臉被揪著的柯爾。
盡管這樣說對不起柯爾,但有慌張的人在身邊,羅倫斯才能保持冷靜。
既然事態是在變化著的,那麽不管有多著急,也不管心裏有沒有底,倘若選擇一直等待的話必將錯過最佳時機。
所以,既然發現了機會,那麽無論如何都要抓住。。
羅倫斯點點頭,催促赫蘿說下去。
“昨天晚上表現得那樣卑躬屈膝的雷諾爾茲,其實是個演技高超的家夥。今天他可是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了衆人面前。之前一直處于被壓制地位的家夥其實很強。自己所遭受的對待,只要還給對方就可以了。”
“准備交涉?在南邊?”
“他吵著說,我是客人,要看商品。咱對這邊的家夥沒什麽恨意,但看到他們慌張的樣子還是忍不住想笑。”
羅倫斯和柯爾互相看著對方。
既然要求看商品,那麽,他們接下來要去哪裏就很清楚了。
“汝等也許沒聽說過。從當前出發,有三條路可選擇。”
“可是,這麽說,雷諾爾茲真的准備好錢了嗎?”
赫蘿歪著腦袋,柯爾看著遠方,思考著自己會被赫蘿怎麽捉弄。
柯爾的表情變得扭曲,同時,羅倫斯的大腦裏也想到了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
“他有錢嗎?”
先開口的是柯爾,赫蘿在黑暗的巷子裏,一面轉著耳朵,一面回答道:
“雙方都在虛張聲勢。他吵著要看商品,這邊就要求先看錢!這邊的家夥之所以坐不住,是因爲雷諾爾茲那家夥答應了他們的要求。”
“羅倫斯先生。”
“嗯,不過……爲什麽。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赫蘿笑著,肩膀不停地晃動。
赫蘿停下了思考。
她的神情似乎在說,拯救被抓住的女人,從來都是男人的責任。
“有現金是很奇怪的事。就算雷諾爾茲能很快找到人幫忙,輸送現金也是需要時間的。看來,他是藏著一筆錢的吧?”
可是,那樣的話,他沒理由一直等到騷亂發生啊。
以奇曼爲首的那些家夥是獨斷專行的人,把事態弄到無可挽回地步的可能性相當高。
而且,在追尋狼之骨的過程中,羅倫斯也多次想過。
大量的現金就像身形龐大的巨人。
巨人開始活動,絕對不會沒有人察覺到。
那麽,雷諾爾茲又是怎樣在沒人察覺的情況下,弄到足以購買伊卡庫的現金的呢?
羅倫斯已經領教過鎮上商人的陰險。
他們密切注視著港口。誰交易了什麽商品,每天成交量是多少,這些信息都在他們的掌握之中。商品具有實體,具有實體的東西一定會被人留意到。
這麽看來,既然奇曼他們判斷雷諾爾茲沒有錢,就一定不會錯。
“咱也不知道爲什麽。不過,要把握事實其實是非常簡單的。”
赫蘿伸了個懶腰,做了一次深呼吸。
她眯起眼睛,像是在懷念過去一般朝某個方向望去,這大概是因爲雷諾爾茲就在前方吧。
“動向是有的。那些家夥應該會去教會。”
“爲什麽,他怎麽會有錢,那是誰的錢!”
在教會裏的,是奇曼和艾普。
當提著錢箱的雷諾爾茲等人大舉逼近教會的時候,究竟會上演一出怎樣的鬧劇呢?
不管什麽樣的錢都是錢,這麽說並不十分恰當。
什麽樣的錢,從哪裏來的,是什麽人的,什麽性質的錢,這些是非常重要的。
奇曼他們應該已經陷入了恐慌。
被逼得消滅證據,抱著重要文件的部下們現在應該正像從即將沈沒的船上逃生的老鼠一樣准備從後門逃跑。
假如艾普被關在地下室的事暴露,最難堪的是誰?
不用說,自然是奇曼,還有奇曼的上司吉丹館長。
要說雷諾爾茲沒有察覺到艾普和奇曼的密約,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再說,雷諾爾茲身爲替北側地主建言的中心人物,自然會發現艾普突然消失。
既然這樣,只要稍微動一下腦筋,他就馬上能猜出艾普在哪裏了。
剩下的,就是選擇讓他們掉進什麽樣的洞中了。
處于防守方的奇曼他們只能逃跑。
現在,艾普也被他們從地下室揪出來,帶著一起逃掉了吧。
不過,派遣探子四處設置眼線的,並不只有羅倫斯他們。這些人中,又會有多少個白長了一雙眼睛,把奇曼和艾普等重要人物放跑了呢。
逃跑被發現的話,他們就更加找不到借口了。
所謂的走投無路,正是指這樣的情況。
“羅倫斯先生,這樣下去的話,艾普小姐她!”
柯爾抓住羅倫斯的肩頭大聲叫起來。
奇曼他們已經沒有時間了。
他們沒法查出雷諾爾茲帶的錢是誰的。
那樣的話,奇曼爲了自保,會做出什麽選擇呢。
答案很簡單。
和口風一致的家夥們一起死守就可以了。
艾普在這些人當中的可信證據一點也沒有。
“道路有三條。”
爲了避免被尊爲神明而睡在麥子裏的狼的化身,看著巷子前方如豆粒般大小的燈光,說道:
“其一,放棄。其二,求咱。其三……”
“不管怎麽樣,都要去看看。”
赫蘿似笑非笑地說道:
“去看看……去了又怎樣?”
“總有能做的事。逼到絕境的時候,沒什麽比詭辯更有用了。既然沒有辦法確認真相,那麽當場提出無法反駁的言論者就會勝出。”
“如果能說服奇曼,或許就能救那只母狐狸的命。”
柯爾眼也不眨地看著羅倫斯和赫蘿,他預感自己將看到前所未見的演技。
“把握呢?有嗎?”
兩人都沒有看柯爾的目光。
所謂的老成,就是具有騙過別人,甚至自己的能力。
“就算沒有,也可以隨機應變。”
“怎麽能這樣說。”
“並不是所有難題都有讓人滿意的回答。”
聽到赫蘿的這句話,柯爾流下了眼淚。
“那麽,那麽,赫蘿小姐你——”
“沖進那麽多人當中,還能確保所有人都平安無事,這是不可能的吧?”
羅倫斯極力壓低聲音對赫蘿說道。
聽了羅倫斯的話,赫蘿撓了撓臉頰,歪著腦袋說道:
“如果打破了有色玻璃,那棟建築也沒坍塌的話,或者說……”
她想起了高聳人雲的塔。
無論是積木還是瓦片,堆高了都有損穩定性。
萬一建築坍塌了,就算是赫蘿也不可能毫發無傷,更重要的是,有很多人會被壓在瓦礫下面。
然而,如果從正門入口闖入,等待著自己的,將是無數的刀劍。
赫蘿並不是神。
她並不是萬能的神。
“只有咱逃出去的話會怎麽樣?汝等那群人之中,有好的,也有壞的。不全是敵人吧。”
自然,他們也有賭上這種可能性的選擇。
奇曼的企圖如果被公開,那麽無論怎麽看,主犯都是奇曼。
羅倫斯只是因無法反抗而被利用的可憐的行商者。
所以,應該會有人站在他們這邊。
“……"柯爾連眼淚也沒擦,只是低著頭。
柯爾爲了拯救村子,只身踏上前往南方的旅途。
他那顆抱有這種堅定信念的心中,需要堅強,更需要溫柔。
艾普之所以會注視柯爾,並溫柔地待他,也一定是因爲她被柯爾的這一點吸引。
“可以采用的選擇雖有多個,不過結果卻只有一個。”
那麽,就是說不能選擇選擇項,只能選擇結果,對嗎。”
既然是在旅途中,就會有許多不得不放棄的行李、賺錢的信息、甚至同伴和路過的傷者的時候。
既有自己依依惜別的人,也有努力抓著自己的衣角、不願自己離開的人。
面對這些,艾普是怎麽做的呢?
羅倫斯想起了那個說自己很疲倦于是躺下睡覺的人。
這種事,她應該早就隱隱預感到了吧。
選擇項總是有無數個。
而結果往往只有一個。反過來的事例幾乎沒有。
正因爲理所當然的結果難以逆轉,反過來的事例才那樣稀少。
“如果雷諾爾茲在金幣的輸入輸出上做手腳的話。”
“嗯?”
“用柯爾發現的那種方法,也能積蓄到相當的資産。”
在下雪的山中遭到狼群襲擊的時候,扔下崴了腳的同伴奔向樵夫小屋。
沒有人保持沈默,在那個夜裏,盡管沒有酒,所有人卻都聊得眉飛色舞。
“關稅最多是商品價格的兩成至三成。即使這樣,如果商品是金幣的話,每箱價格的兩成也是一筆不小的數額。不過,在數量的管理上比銅幣嚴格得多,怎麽看,那種手段都難以實施。” 。
羅倫斯抱住柯爾的肩,以目光催促赫蘿前行。
要逃跑的話,只能趁眼下混亂的時候。
“唔,如果小柯爾發現的這種手段反過來的話就好了。”
“反過來?”
羅倫斯一問,赫蘿騎在靠牆的木棒上,回答了一聲“嗯”。
“得到六十箱,把其中五十八箱送出去。得到滿滿的兩箱銅幣,也是一筆數量不小的錢吧?”
“啊,確實是這樣……。或者說,得到六十箱,送出六十箱。”
“那樣的話是一樣的吧。”
“是嗎?在運到河下遊的時候,把船上裝滿裝著許多銅幣的箱子.送出的時候少裝一些送出一些,差額的部分就裝進腰包,那樣的話,每次至少可以獲得兩箱多的利益。不過,用那種手段的話,河流上遊的迪巴商會就會有損失。”
那樣做的話,會有什麽後果呢。
在羅倫斯這樣想的時候。
“啊?”
柯爾突然叫出聲,並擡起了頭。
羅倫斯並沒有被嚇到,因爲他的思維還停留在奇怪的洞穴中。
“剛才,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
赫蘿吃驚地看著眼前的兩個男子。
羅倫斯開始回憶自己說過的話。
他拼命回憶著細節。
銅幣的輸入輸出,應該只能給雷諾爾茲帶來微薄的利益。
要獲得巨大的利益,只有讓迪巴商會或者溫菲爾王國的顧客舅受巨大損失。
“銅幣這種商品在絕對數上不會變化。變化的,只有裝銅幣的箱子數、關稅、以及……以及?”
最後一句話梗在柯爾的喉嚨裏,無法說出。
他感到思維有些模糊,就像無法理解某種理所當然的事物一般。
柯爾像魚刺卡在喉嚨中一般開始幹嘔。
在意識到自己由于慌張而說不出話的時候,答案如靈光閃現般在他的頭腦中爆發了。
“是貨款!既然作爲商品的銅幣無法‘反過來’,那麽使用貨款的形式就沒問題了!迪巴商會不是問題,因爲——”
“只要在最後的最後,一切帳目都符合的話,就不會有問題。真的沒問題嗎?雷諾爾茲從羅姆河上遊接到了什麽命令?要按這麽說的話,雷諾爾茲擁有巨額資金一點也不奇怪,而他不動用那筆資金,也一定有什麽理由。一定有的。”
在坎爾貝看到和聽到的一切,都連在一條線上了。
這條線不僅能解釋爲什麽雷諾爾茲能在短期內准備好足以購買伊卡庫的錢,也能解釋羅倫斯他們覺察到的一切不對勁的地方。
錢是屬于雷諾爾茲的。
不管站在他身後的是誰,那個人一定在很遠的地方,根本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
他們之間要取得聯系,將是在一切都辦好之後,正因爲如此,雷諾爾茲才把棋子推向教會。
只要有大義名分,這些事是在允許範圍內的。
而且,能獲取利益,那就更好了。
盡管並不覺得有趣,羅倫斯還是難以忍住不發笑。
雷諾爾茲是個肯拱手將利益交出的人嗎?
一切,都在自己能掌握的範圍內了。
要伸出手,只有這一瞬間!
“走吧!”
說完,羅倫斯跑了起來。
“喂,還愣著做什麽——”
羅倫斯生氣地回過頭說。
“咱不去。”
赫蘿停下腳步,微笑著答道。
“……事到如今還說這種話!沒事的,我不是鑽牛角尖,一切都想通了。”
聽完羅倫斯的話,赫蘿搖了搖頭,並說“咱不是這個意思”。
“那麽——”
你什麽意思,這句話還沒出口。
“咱可不想看到汝在別的雌性面前大顯身手。”
赫蘿像羞澀的少女一般說完這句話之後,頑皮地吐了吐舌頭。
她究竟在哪裏學會這麽做的。
羅倫斯只能笑笑。
羅倫斯只能笑,因爲赫蘿想讓他笑。
“我真是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了。”
“唔,那麽,汝可以把咱扔在這裏就跑嗎?”
羅倫斯閉起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
艾普所說的話意義深刻而沈重。
來迎接赫蘿的時候,只有花束是不夠的。
“柯爾。”
“好的,請交給我吧。”
盡管臉上還有淚痕,柯爾的笑容卻是真實的。
如果說看到有人緊緊握著赫蘿的手,還能讓羅倫斯不産生嫉妒,反而感到放心,那個人一定是柯爾。
“呵呵,這樣也不錯。”
赫蘿笑笑,接著小聲歎了口氣。
聽明白其中深意的羅倫斯立刻轉身跑了起來。
在陰暗的小巷中回頭有多危險,他不是不知道。
但是,羅倫斯還是轉過了頭。
他看到赫蘿與柯爾同時揮起了手。
能看見這一瞬間就夠了。
羅倫斯奔跑著。
向著教堂,拼命奔跑。
從小巷狂奔至教堂,卻發現那裏異常喧鬧。
每當夜幕低垂,普通老百姓都會回到家中忙著吃晚餐。
明白此時此刻在這裏發生了什麽事情的,只有商人。他們被好奇心所驅使,但又無一例外全都遠遠地站著旁觀,唯恐被卷入是非中。
于是教堂門前便空出了一片空間,人們都在等待從港口來訪的雷諾爾茲一行人。
這大概就是暴風雨前的寂靜。
就在這樣的寂靜中,羅倫斯橫穿過寬闊的道路,徑直沖向了教堂。
“…士兵們和商人們沒能立刻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或者說,他們似乎以爲是雷諾爾茲的正式使者來了。
人們的目光集中在飛奔的羅倫斯身上,卻沒有一個人作出任何反應。直到他即將進入教堂,才從身後傳來了一個士兵的怒吼。
羅倫斯當然不可能停下。
在爲了迎接雷諾爾茲等人而敞開了大門的教堂中,羅倫斯毫不猶豫的向右轉去,沿回廊跑向深處。
在牆上燭光的照耀下,在回廊深處的地面上能隱約看到些什麽,應該是搬運時落下的書信之類的吧。
奇曼曾住過的屋子房門半掩,羅倫斯一把推開門,裏面卻空無一人。
羅倫斯頓時有種一腳踏空的感覺,因爲這明顯昭示了事態進展。
一定要趕上。
羅倫斯在心中呼喊著,再次奔跑著來到了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口。
裏面漏出幾縷燈光。
這說明裏面有人,但過分的安靜卻讓他有點毛骨悚然。
接著,或許是注意到了腳步聲,一個男人從下面走了上來。
發現男人的衣服上沾著血跡,羅倫斯只覺得脖子上的汗毛炸了起來。
這時,多虧了對方個子比較矮、樓梯很陡和羅倫斯所處的地勢較高。
羅倫斯的指甲刺進男人的臉,男人的頭撞上牆壁發出一聲悶響,接著跌坐到了地上。
手中不知什麽時候抓起了一把銀色的匕首。
羅倫斯繼續奔跑,不假思索地推開了鐵門沖了進去。
門內的光景呈現眼前。
羅倫斯用全身的力氣大喊起來:
“請等等!”
除了一個人之外,在場的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奇曼第一個回頭,負責守衛的男人也將臉轉了過來。
男人粗壯的臂彎中,是艾普空虛的面龐。
她的雙手被柬在身後,腿也被捆了起來,看來是爲了防止她掙紮。
之所以沒有選擇割破脖子的方法殺死她,是出于對血跡處理的考慮吧。
“請等等!沒必要這樣做!”
男人將目光投向奇曼,很明顯,他放松了手上的力氣。
她還活著。
做出這樣的判斷之後。
面無表情的奇曼不顧頭發淩亂猛沖了過來。
“是誰指使的!你收了誰的錢?快說,行商者!”
奇曼已經失去了理智,粗暴地揪住了羅倫斯的衣襟。他拇指的指甲已是殘破不堪。
事到如今,他已經不是敵人了。
羅倫斯壓低身子,趁奇曼重心不穩就要壓倒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伸出雙臂抱住了他的腰,隨後猛地扭轉身體。
奇曼頓覺天旋地轉。
“嗚哇。”
被壓在羅倫斯身下的奇曼痛苦地呻吟著,徒勞地掙紮起來。
“請放了艾普!立刻!”
羅倫斯騎坐在奇曼身上用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然後這樣說道。
那個男人並非與艾普有仇,同時應該也是個殺人的老手。
剩下的只等他權衡利弊即可。羅倫斯的目光片刻都不曾從奇曼身上離開,于是男人由此判斷出了二人的勝負已成定局。
羅倫斯用余光注意到他松開並舉起了雙手。
“還有呼吸嗎?”
羅倫斯問道,得到了“只是剛昏過去”的答案。
慣于勒殺的老手在對方失去意識後想要取其性命是輕而易舉的,至于被勒的人能撐多久,就看個人的資質了。
“行……商人……”
或許是意識終于回到了現實,也或許是由于之前因背部遭受猛烈沖擊而暫停的呼吸終于恢複,奇曼說話時顯得很痛苦。羅倫斯瞥了他一眼。
“如果艾普還活著,我就告訴您一個好消息。”
男人拍了拍艾普的臉,只聽見她發出一聲短暫的呻吟。
她還活著。自己居然會爲一個曾想要殺死自己的人還活著而慶幸,這種感覺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羅倫斯想。
奇曼依舊顯得很痛苦,看來是因爲他聽見有一大群人湧進了教堂。
這地方被人發現、艾普被帶到雷諾爾茲面前都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雷諾爾茲先生親自准備了金幣。”
“這不可能!”
即便匕首就抵在自己的咽喉,奇曼還是差點坐起身。
這句話足以讓他如此震驚。
但雷諾爾茲毫無疑問親自准備好了錢。
除此以外沒有其他的可能性。
“我是行商者,光是爲自己賺取利益就已經很辛苦了。我與雷諾爾茲先生的利害關系是對立的,我的利益不可能讓他搶走。”
奇曼面露驚愕。
也難怪他不能理解。
到這時,羅倫斯終于將目光從奇曼身上移開,轉向了艾普。
“……你的目的……是什麽……”
用嘶啞的嗓音說出這句話的,是被男人扶著坐起身的艾普。
剛從地獄生還的她,開口第一句話居然說的是這個。
“我是追尋狼之骨的消息才來到這個地方的。”
羅倫斯毫不保留,一五一十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了她。
奇曼和艾普應該比羅倫斯更能辨別這些消息的真僞。
于是——“羅倫斯先生,請你讓開。”
奇曼靜靜地說道,雙眼注視著天花板。
艾普也淡淡地笑了笑。
之所以羅倫斯會乖乖聽從奇曼的意思,完全是因爲以商人的角度而言,二人的本事遠在羅倫斯之上。
“可行嗎?”
羅倫斯收起刀。奇曼~邊坐起身一邊清咳了幾下,並用手梳好頭發正了正衣襟。
“原本的話,不行也得行。”
奇曼將目光投向方才自己想要奪走其性命的人,若無其事地說道。
“如果他沒有背叛我們的話。”
“畢竟那也能賺上一筆啊。”
握了握拳頭,艾普又故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神好像長得和阿羅德老人挺像的,不過還是下次再確認吧。”
“至少得先攢夠去天國的旅費。”
一旦他們有了動作,情況就會飛速進展。
之所以羅倫斯敢如此肯定,是因爲他深知那二人與自己爲敵時他們所擁有的強大力量。
艾普就像個在教會獲得重生的普通人一樣,用虔誠的口吻說道:
“啊啊,商人真是一群思維怪異罪孽深重的人哪。”
進入教堂的一行人很是不同尋常。
雷諾爾茲走在最前面,他的身後是一群恭恭敬敬地抱著裝滿金幣的小匣子的隨從。
這排場簡直就像是帶著嫁妝千裏迢迢趕來出嫁的新娘,而他們帶進這神聖教堂的,是仿佛想與神明的威光一較高下的閃閃發亮的金幣。
從匣子的大小看來,每匣大約有一百枚金幣。
估計有十五個匣子。
像有意誇耀似的,匣子被堆放在放置著伊卡庫的祭壇前,雷諾爾茲則得意洋洋地挺起了胸脯。
如果說雷諾爾茲站在原本只有主教和祭司才能站的位置,那麽站在教徒位置周邊的,就是南鎮的權勢。
就做生意而言,他們這樣的大商人之間的交易若涉及千枚金幣實屬平常。
但以現金來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商人們之所以會用口頭約定和羊皮紙來進行交易,是因爲現金和寶石一樣貴重而稀少。
爲此,想要搜集大量現金則自然會受人矚目,如果需要的是金幣,那麽兌換錢幣的商人們必定會留下記錄。即便有人爲此坐在昏暗的燭火邊向神明祈禱也不足爲奇。
雷諾爾茲的奇襲很完美。
“看,我按照你的要求帶著金幣來到了這裏!這是聖潔神明的住所!你必須履行約定!”
突出的啤酒肚和臉上松弛的皮肉。
坐在破落商會裏時給人以寒酸感的象征物,當場所和立場改變時居然也變成了展示威嚴的小道具。
仿佛在演繹一生一次的大戲似的高亢嗓音,洪亮而莊嚴。
“我以第二代吉思商會會長的身份,宣布這筆生意將留在商會的曆史上!”
嘩嘩,一陣水聲響起。不知是被他的聲音驚動,還是感覺到了氣氛的緊迫,伊卡庫在棺材中打了個挺。
接著,整個聖堂寂靜得如同波瀾不驚的水面。
羅倫斯的目光從回廊側的門縫處移開,回到了透出燭光的房間。
雷諾爾茲率領的一行人在到達教會後,一個自稱吉達館長手下的男人便立刻走到了奇曼身邊,但奇曼毫不畏懼直接把他打發走了。
如果之後的計劃失敗,奇曼無論如何都得擔負責任,若是成功,館長則不得不閉嘴。
其實羅倫斯根本沒有擔心。
奇曼和艾普正在聯手鍛造“刺殺”雷諾爾茲的武器。
恐怕沒有哪個商人在與這二人爲敵後還能全身而退。
回憶起祭壇前雷諾爾茲意氣風發的樣子,羅倫斯不禁覺得一絲心疼。
“我能想到的差不多就這些了。”
“關稅和運費裏就算包括了封口費,嗯,大約就是這樣吧。迪巴商會的店鋪我也見過,這樣的規模確實可能藏住。”
精通羊皮紙上跳躍的文字和數字的奇曼,以及對于流通領域了如指掌的艾普。這二人聯手,要解讀一家商會的交易內容簡直輕而易舉。
這在一個將貨物用馬車運來運去的行商者眼中,是一副多麽可怕的光景啊。
。 “羅倫斯先生,聖堂的情況如何?”
“和預料的一樣。雷諾爾茲先生以不由分說的氣勢壓迫著南鎮。
自然,南鎮無法立即作出回答,應該會僵持一段時間。”
羅倫斯並沒有參加二人的作戰會議,而是前去爲他們打探情況進行報告。
很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沒有爲此而感到不快。
“那麽,就是說要借此機會了,對嗎。”
奇曼總結道。艾普點點頭,當然,羅倫斯也是同樣。
獨占伊卡庫的計劃可以說已經難以維持了。
但即便如此,這也並不意味著無法從中牟利。
簡單說來,就是艾普和奇曼圍繞伊卡庫的生意想要均分其中利益,而雷諾爾茲插了進來。
至于他是有意還是無意,當然是不言自明的。
“好了,這就是你最後的工作。”
甚至等不及晾幹墨水,艾普便卷起了沾著沙子的羊皮紙遞到羅倫斯面前。
艾普這半開玩笑的口吻讓奇曼有些抱歉地笑了起來。
但艾普沒笑,其原因羅倫斯多少能明白。
但他沒想到在自己接下羊皮紙時,艾普會親口把這理由說出來:
“其實我本想在河上遇見你。”
“……我還是在陽光下目送你啓程比較好。畢竟你是欺瞞了我的商業敵人。”
艾普眯起眼睛,沒再多說什麽。
看來她早就已經預料到了如果奇曼按之前的方式繼續伊卡庫的交易的話,整件事會變成什麽樣子。
羅倫斯邊苦笑邊無奈地歪了歪頭。
“那麽請二位稍等。”
留下這句話之後,羅倫斯邁開了步子。那個守在奇曼他們所在的房間門口的男傭,依舊向他投去了充滿憎恨的一瞥。
據說他衣服上的血跡,是來自于捆綁艾普時被她踹到鼻子流的鼻血。
但羅倫斯還是下意識用商業笑容回應了他,這一定是因爲自己和這男人性格不合吧,羅倫斯這樣想著來到了廊下。
回廊的燭光邊有幾個人紮著堆,在竊竊私語著什麽。
難道這些人時至今日還打著什麽如意算盤,或者說,他們只是在商議今後的去向呢?
羅倫斯握有能徹底顛覆在這莊嚴的教會聖堂中舉行的“儀式”的羊皮紙,無論是上述哪一種可能,都讓他覺得底氣十足。
現在自己是主角。
正因爲抱著這樣的想法,羅倫斯在與一個離祭壇最近的門口負責戒備的士兵說明情況後進入聖堂時,情不自禁地弓起背露出了詭異的表情。
聖堂沈浸在一種不可思議的嘈雜低語中,帶著大膽的笑容俯視著這一幕的只有雷諾爾茲一人。
“雷諾爾茲先生。”
羅倫斯穿過人牆來到祭壇前,對雷諾爾茲低聲說道。
二人並不陌生。
原本就與他面對面的雷諾爾茲依舊做出了一副驚訝至極的表情,仿佛遇到了自己認識了幾十年的摯友。
“什麽風把您吹來了。請問有什麽事嗎?裝腔作勢的本事也是超一流。
確實,雷諾爾茲是個棘手的敵人。
“啊,是這樣,一位女士托我轉交一封書信給您。,,雷諾爾茲很快便明白過來寄信人是艾普。
“哦哦。”
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臉上便充滿了令人厭惡的欲望,這與蠟燭的燭光非常相稱。雷諾爾茲在資金上應該有必要與艾普聯手,他或許是認爲自己能省下不少工夫吧。
“似乎是交易的申請。”
羅倫斯將懷中的羊皮紙遞了出去,雷諾爾茲臉上堆了滿滿的笑容。
這樣一來,他就能隨心所欲地利用艾普了。
就像打開情書的少年一般,雷諾爾茲迫不及待地攤開了羊皮紙。
隨後,羅倫斯實在很想贊揚自己居然在看到他那樣的表情之後能忍住沒笑出來。
“聽說雷諾爾茲先生的生意做得很大,所以希望您務必將賬簿整理出來。屆時,我所屬的商業組織會派人來鑒定。,,“……啊……唔……”
“關于銅幣,我們有足夠的把握,同時也有證據。您從迪巴商會進了五十八箱銅幣,又運了六十箱去溫菲爾王國。我們認爲最初的關稅很有問題。”
羅倫斯在雷諾爾茲耳邊低語的同時,汗珠也一滴一滴地從雷諾爾茲的臉上滾落。
仿佛羅倫斯的呼吸太炙熱,使得蠟制人偶開始融化了似的。
“你在關稅上做手腳並不是爲了賺取那點小錢,而是爲了與迪巴商會協作將大量資金移動到下遊。”
根據銅幣的裝箱方法不同,箱中的銅幣數也會發生變化。
利用一些小花招來秘密地移動資金。
“你從溫菲爾王國收取六十箱的貨款,付給迪巴商會五十八箱的貨款。將你們雙方的交易分開看,在賬簿上完全站得住腳。但是,賬面上卻無法體現出銅幣的枚數和支付的貨款是否吻合。,,雷諾爾茲臉色蒼白如紙,他忽地動了動眼珠,將目光停在羅倫斯身上。
“但是,將進出口數作比較之後會發現,每次都有兩箱的差額留在吉恩商會。同時,這樣的方法還能用在其他生意上。”
這是柯爾爲羅倫斯解開謎團時說的話。
因爲能使用這種方法的商品多到不勝枚舉,所以他懷疑雷諾爾茲其他的商品交易也采用了這種方法。
這就和世界上有太多人都把自己當成主角一樣。
“銅胚、鉛胚、錫胚、黃銅,以及以它們爲原料的加工品,只要是規格統一的圓形物體就都能使用。羅艾佛地區礦産豐富,出産各式各樣的礦物,對嗎?”
“不……可是。”
“你是說,這不過是將單純的資金移動秘而不宣所以沒有問題?
你錯了,不是這樣吧。要不要讓我們商會的人去一趟迪巴商會呢?我們在察覺到你的不正當交易時,最先懷疑的就是關稅問題。稅這種東西就是如此重要。那麽,如果迪巴商會不願支付稅款又將如何?”
雷諾爾茲的臉就像是開始抽搐的孩子一般顫抖起來。
一石二鳥。
想到這一手法的人一定會這樣說。
“和你的交易還能用在迪巴商會的逃稅上。迪巴商會在每次與吉恩商會的銅幣交易中都會失去兩箱的利潤,因爲沒有利潤,于是就不用交稅了。接下來——”
就在羅倫斯清咳一聲以示發言告一段落的瞬間。
“你想怎麽樣,要多少錢,目的是什麽,快說。”
即便陣腳大亂,雷諾爾茲還是壓制住了怒吼的沖動。
羅倫斯將手放在他肩上示意他冷靜下來,接著微笑道。
“我不過是個使者,這類交涉……”
他轉過身,注視著人牆另一邊通向回廊的出入口。
“就要麻煩那裏的二位了。”
“……’’
雷諾爾茲沒有當場崩潰,或許這是他最後的堅持了。
最遺憾的是那兩個人不是能夠收買的對手。
因爲在回廊出入口等待著雷諾爾茲的,是僅用笑容就能殺人的守財奴。
“那麽我先告辭了,我只是一個收集狼之骨情報的行商者。”
留下這句話,羅倫斯轉過身邁開步子。
穿過奇曼和艾普之間時,他和二人輕輕握了手。
這二人毫無疑問,一定會好好料理雷諾爾茲。
羅倫斯走在陰暗的回廊中,與一個個帶著詭異表情交談的商人們擦肩而過。
自己不是英雄。
也不是偉大的商人。
自己沒有站在公開的舞台上,也沒有能夠隨意掌控的人脈。
從教堂正門走到室外,在一片暮色中,身後的火把在地上拉出一條長長的影子。
回頭望去,只見教堂那威風凜凜的身影在下方火光的照耀下醞釀出了一種恐怖的氣氛。
走下石階,混在圍觀的人群中,繼續向前走去。
自己並不確信。
但即便如此,自己還是會徑直向著某個地方走去。
司空見慣的樣式,熟悉的建築物。
羅倫斯穿過敞開的大門走近建築物內,踩踏著吱嘎作響的地板來到三樓。
對于還沒習慣黑暗的雙眼來說走廊的光線實在不夠充足,但門的位置他好歹記得。
站在門口,輕叩兩下。
門內傳出聲響,很快門打開了。
從門縫中透出的,是燭光和食物的香味。
在羅倫斯獨自行商時是無法體會這樣的經驗的。
這幾天忙了個天昏地暗。
但即便這樣,羅倫斯還是笑著開口道:
“我回來了。”
赫蘿和柯爾也回應道:
“你回來了。”
接著,門緩緩地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