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節 女婿(四)
揚起胳膊時,甘梅就後悔了。
她不是沒個眼力價的傻大姐,這低自己大半個腦袋的丫頭,瞧衣飾打扮,傲慢脾性,顯然是嬌氣的千金小姐,雖然自個也挨了下,可人的命格是不同的,有尊卑有貴賤,對方願打願罵願踹,她只能低頭承受起。
甘梅也不知自己怎麼啦,腦門一熱,人就衝動了。
一巴掌摑下去的結果,莫說是被攆出門,哪怕被按倒在地上,拿亂棒打斷腿都是輕的。
這個在生活的暴風雨中,飽受磨難的姑娘,有顆自卑又自傲的心,從進入糜家開始,她既羨慕所看見的一切,又裝成副不在意的模樣,在心間豎起盾牌,不想讓任何人瞧到後面的脆弱和侷促不安。
臉頰上的疼痛,遠遠比不上內心中受到苦楚,那巴掌不但在頰上,更在心頭留下了深深的,滲著血的指印。
往往這種性子的人受不得激,一旦爆發,反而莽撞沒個輕重。
她不知道如何宣洩這痛楚、怒氣,也許稍冷靜點,她會暗暗壓抑住心中的波瀾,捂著臉,陪出笑意,更加清楚地認識到:自個不是爹嘴裡尊貴的什麼州牧夫人,只是陀扶不上牆的爛泥巴。
但這些念頭只是在腦海中打了個轉,還來不得細想,她的手抬了起來,摑了出去,收不回來啦,在解氣地同時。即將帶來無邊無際地災禍。
「你敢!」千金小姐似乎沒見過如此有反骨的下人。沒躲沒避,插著腰揚眉吼道。
「啪!」
手腕被人緊緊握住,左臉又挨了記巴掌,很重,牙磕破了唇,眼前彷彿有金星跳躍,腿肚子一軟,整個人癱軟了下去。
「你瘋了?」耳邊隱約有人在訓斥。過了會,甘梅才聽出是東家的聲音。
「我……」姑娘呢喃,這下雖痛,倒把她打清醒了,衝動和羞惱退潮似地洩了,只剩下深深的惶恐。
「寶兒,快、快些賠禮!」這時候她娘才醒過神來,也顧不上心疼閨女連挨了兩下耳光,季蘭撲了過來。壓著甘梅的頭朝地上敲,要讓她磕頭賠禮。
「好哇,想作反?」糜貞也有點後怕的摸摸臉。她怒氣沖沖地想出去喊家兵,來狠狠收拾這個企圖打人的野女人,卻被狐兒臉擋住了門。
李臣神情複雜地看了下甘梅,搖搖頭,他不喜這種擺不正自身地位,有些陰沉彆扭的隨從,是聘回來服侍人,不是來招麻煩地。
雖然糜丫頭的確任性了些。只對喜歡的人好,不懂體恤無關的下人,但身份擺在那,你這當傭工的姑娘總得有自知之明,安分守己點。
讓東家幫著擦屁股,收拾手尾,那請你回來幹嘛的?
如不是憐惜季蘭。出了這種事。立即就能把她掃地出門。
別提人人平等,這年頭不時新。便是後世,你想平等,想被旁人尊重認可,那就用自個的雙手雙腳去奮鬥。
話說回來,李臣蠻喜歡那種溫柔柔,賢妻良母型的女子,比如稚娘……也是瞅著季蘭有嫂子的幾分影子,此時淒涼涼地,觸動了心頭軟肉,所以格外關照下。
「算了,你又沒真被打上,何況我都幫你出氣了。」李臣歎口氣,對糜丫頭說。
「我、我沒受過這般欺辱的!便是爹爹,都不會打我。」丫頭不依不饒,委屈地告著狀。
「你想想,那是我的隨人,不識大體,若是張揚了出去,咱面子上不好看。」李臣很會安撫蘿莉,沒講什麼得饒人處且饒人地大道理,「你不是老說自己不是娃娃麼,那就有個大人樣,別和僕婢之流鬥氣,倒顯得不穩重。」
糜貞瞅瞅野女人癱地上直哆嗦,整張臉紅腫,似乎覺得已經出了口惡氣,拉拉李臣的袖子,挺著平坦的小胸脯說,「吶,放心,不會讓你丟顏面的,現在,我像大人了唄?」
「對對,咱家的小貞兒就是個大姑娘。」
「嘻,才不是你家的呢。」丫頭單純,心中存不下隔夜氣,轉眼間就忘了委屈。
她如只得勝歸來,驕傲的小母雞,昂著下巴對甘梅說,「這遭就饒了你,不過不准住這,給我搬出去,外院有間柴房,自己去收拾乾淨,就睡那兒。」
「謝謝大小姐。」季蘭連連磕頭,聲音嗚咽。
甘梅眼神有點空洞,她捂著臉,目光飄飄地看著糜大小姐,然後低下腦袋,「是……我不懂規矩,讓小姐動怒了。」
糜貞得意揚揚地「哼」了聲,不再理她,轉身出了門,準備去喚僮僕來,帶這對母女去柴屋。
「別怪我方才抽你,也不小了,就算不為自己,也得多為你娘著想,」李臣見丫頭暫時離開,趁著空檔,語氣嚴厲地說,「若是讓她兄長知曉,我也保不住你,還會禍及家人。」
「不怪。」甘梅擦著眼淚,勉強露出笑,「我命不好,這幾下挨得不冤。」
「這不是命不命的問題。」李臣皺著眉頭,這姑娘地話還是微微透著點陰陽怪氣,他也沒閒功夫去多調教,伸出一支手指,「沒下次了,再惹禍,是災是福你自己扛,咱伺候不起。」
甘梅深垂著頭,看不清神情,「奴婢知道了,多謝東家方纔的回護。」
這話倒是真心誠意的,她的確不怪李臣狠狠扇了自個一巴掌,反而慶幸,那下真摑到了,對這個貧寒的家庭來說,可是滅頂之災。
說不得還會拖累爹娘,官府都不管的,逃荒的破爛戶哪裡能和富家地大小姐鬥?能去哪兒討個說法?
只是,甘梅那顆自卑地心,卻在無言的吶喊。
「為什麼她那麼好命,一生下來,穿金戴銀,啥都不發愁,能隨著心意作踐旁人,為何我……就沒這個命?」
有那麼一瞬間,她恨起天老爺地不公道來。
但更多的,是濃濃的痛楚,和自己對這一切,無法改變,無法反抗的悲涼。
甘梅一直埋怨爹,總癡心妄想著榮華富貴從天而降。
她突然明白,沒這個美夢,對心有天高,卻命比紙薄的人而言,哪裡能承受這似乎無邊無際的苦難呢?
「也許,我往後真能當上州牧夫人,比那個糜小姐更富貴呢。」姑娘悲傷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