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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臣賊子》第65章
第四章 貨郎(四)

 夜風拂著衣帶,篝火尚未熄滅,燃燒的枯枝不時發出短促的“啪啪”聲,搖曳的火光弄得人臉陰晴不定,一種荒謬的感覺涌上眾人心頭,以至于讓他們一時間忘了發聲叱責。

 “你莫非在戲弄我不成?”曹操扯著韁繩調轉過馬頭,微微俯身,居高臨下地盯著那膽大包天的貨郎,眸子里躍動的神采,與其說是惱怒,不如說是好奇。

 野店黑鋪,用高價強行向過路人售賣些破爛物什、酒水吃食,以此牟利的勾當,不是沒,多是本地的潑皮賴漢所為,欺負些眼生,沒根基的外鄉客,但……曹操環顧了下自己的親隨家將。

 除了患上失心瘋的蠢貨,誰敢將這招用到一隊全副武裝的彪悍軍士身上,不怕惹來殺身之禍麼?

 若不是被痰迷了心竅的睜眼瞎,那便是別有所圖。

 “此乃藜蒿,長于河畔水沼,天生天養,吸取水氣之精,日月之華,雖是不起眼的野菜,卻鮮嫩多汁,入口清香,”李臣抓著把藜蒿葉子,聲音平穩地說,“比起菜圃里的瓜果時蔬,別有番風味。”

 “喔,確是味鮮爽口。”似乎明白了他想說什麼,曹操順著話回答,“但畢竟是鄉野雜食,偶爾吃吃便可。”

 “順四時種百谷,逢饑饉挖野蕨,君腹中不覺饑渴難耐麼?”“谷粟麥黍,人身之需,養氣血活肌膚,才是正道,”曹黑子大笑,“昔日神農氏嘗百草,命名歸類,幾次差點毒發身亡,才分出良善貴賤,我不敢效法先賢。去吃那無名之物。”

 幾句雲里霧里的話繞過來繞過去,旁人大約也听明白了。

 這是有“野賢”正在游說貴人,想成功名利祿。

 一個說咱雖低賤,卻胸懷良策,當得一用,難道你不求賢若渴嗎;一個言你藏頭露尾。鬼鬼祟祟,非君子風度,倒像小人行徑,我哪敢收?

 當初周文王遇姜太公。那姜子牙只是個野叟漁翁。漢高祖逢韓信。淮陰侯也是個鑽過人褲襠。瞧起來懦弱無能地小吏。所以瞅著這人一副貨郎打扮。曹操也沒因此小看。能轉彎抹角來推薦自己。和他對答如流地人。至少有點學識。但若僅限于此。也只是個小有才干地浮躁之徒。不值得再關注。

 “我姓李名臣。字佐之。乃幽州人士。”這時候連劉大哥地名聲都不顯。李臣倒不怕他地往事被人發覺。所以直言不諱。“曾游歷數州。雖不敢說有多大才能。但一則精通籌算。二則善相人。”

 說完。仿佛要表現自己似地。背著手。“閣下面骨精奇。隱隱有紫氣繚繞。乃世家出身。少不得位處高官。”話出口。曹操眸子里地光就淡了下來。嗤笑道。“觀人相命者。上知天文。下曉地理。通人情明世理。你只不過看我衣飾華貴。隨從精悍。高官厚祿之言。便是些騙人錢財地神漢神婆都講得出來。”

 似乎說到了點子上。那貨郎一臉尷尬。急急走了兩圈。嘴里念念有詞。仿佛要給在場所有人算上一算。扭轉局勢似地。

 他望向曹洪說。“此乃福將。”

 又看著陳宮嘆道。“謀略過人。慷慨君子。我不如也。”

 他裝成副沒多少才學,一心想求官的模樣,就是不想讓旁人太重視,日後好脫身,魏武將是大哥地宿敵,李臣就算再想做官,也絕不能投到他的帳中。

 不然和兄長們在戰場上相逢,互為敵人時,他如何自處?

 無論如何,他個土麻雀,都不會棲到曹家這棵佳木上。

 最後,李臣指著某個人直贊,“容貌粗獷,看眉間有煞氣,嗯,腿微外闊,有些羅圈,一看就是弓馬嫻熟的猛將,所乘之馬雄壯高大,乃胡種良駒,衣衫腰側系著銅鈴,頭發曾結辮,如今卻散開,不似漢家風俗,看來閣下似乎在邊境待過很長時間,那里胡漢混居,習俗互通。”

 這句話才是李臣真正要對曹黑子說的,也就是這些陳宮的隨從,讓他真正起了警覺。

 此時若提起騎兵,唯有西涼並州等邊境之地的諸侯才有大量好馬,練得精騎,萬馬奔騰起來野戰無敵,所以當年西涼兵駭得關東諸侯心驚膽戰,非得結盟不可,公孫瓚將寡勢微,也能和袁紹斗上好幾年。

 昔日兄長隊伍中就有公孫薊侯所贈地百余名胡人騎兵,被劉備視為珍寶,愛惜得不行,所以李臣格外熟悉,但就是他們,精氣神都不如眼前的這些漢子。

 在另個時空,他對漢末的歷史沒多少認識,能成為兄長臂力,都是靠著那點勤勞苦學,但陳宮棄曹操,成為呂布軍師的事,還是清楚的。

 李臣現在無權無勢,又帶著雉娘,一雙賣貨的小夫妻模樣,萬一真是卷入了陰謀,被人順手一刀剁了滅口有什麼稀奇?

 不得不自保而已。

 如果是誤會,這時候張邈陳宮還沒起反心,他也沒明說,滿嘴都是夸人,獻媚之情滿溢,也惹不來多余的災禍,頂多叫人嘲笑輕視。

 小心使得萬年船嘛。

 曹操順著貨郎所指,凝神看去,早先天暗,又顧著談笑,沒注意到這點,此時才發覺,隨陳宮而來的近三十騎軍士,皆是乘胡馬,腰挎騎弓,眼楮不由一眯,瞳仁都狹了幾分。

 除了他**所騎的好馬,連自己親兵地坐騎,都不如對方。

 張邈雖是他舊友,但老曹深知軍權不旁分的道理,東郡一地的守備皆是步卒鄉勇,據城相守有余,攻城野戰不足,頂多有些帶劣馬地探哨,何時多出隊渾身胡人風習的悍騎?

 “看你等相貌不凡,都是軍中猛士,我卻不知?真是埋沒了人才。”曹操雖這麼說,話中卻透著狐疑。他這人有個習慣,一旦起了疑心,警惕之情比常人都強得多。

 “我乃近日投奔張太守的。”那幾人猶豫片刻,抱拳答道,語音的確帶著並州人的腔調。

 “不愧是孟卓兄,能得這般將士效力。”曹黑子哈哈大笑。笑聲越響,面色越冷。

 “曹公,天色已晚,怕城中備好的酒水都要涼了。”陳宮鞠躬說,心中卻苦道︰看來事不成了。

 不由多看了那個貨郎幾眼,想把對方的容貌記在心底。

 一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心性猥瑣地小人,胡言亂語下,居然拆穿了他的布置。

 陳宮咬牙切齒地暗罵著。

 莫非天眷顧著曹賊?

 東郡缺少悍卒。又是事發突然,來不及調兵遣將,暗中伏擊。正好呂布遣大將魏續前來商議謀叛的事,此人是呂奉先族中遠親,深得信賴,由並州至洛陽到長安,隨呂布轉戰南北,听到此事,拍著胸膛說,“隨我從奉先公營中而來的,皆是久經廝殺的老卒。個個以一當十,此遭非擒得曹操,成我主公大業不可。”

 沒想到就是因此露了破綻。

 “酒水就免了,國事要緊,不如你隨我回營,公台神機妙算,我能有大用。”說這話時,曹操簡直是皮笑肉不笑了,諸位親兵早就圍了過來。將他護在中間,緩緩後退,進入廟中。

 一聲嘆息,陳宮直起身子,搖頭道,“吾謀不成,倒害了張太守。”

 “陳軍師說地什麼話?”魏續冷哼道,“就在這里將他拿下,也是一樣的。”

 “狗娘養的。先過爺這關。”曹洪紅著眼。咬著鐵牙,橫在門口。頗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

 一時間劍拔弩張,人人拔刀在手,一邊人多一邊佔據了地利,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愁雲裹清月,天似乎又黯淡了幾分。

 “離遠點。”李臣緊握著雉娘的手,早拉著她躲進廟里面,借著牆上地破洞,查探著眼前的局勢,兩人手心都是濕漉漉的潮汗。

 “公台不夠決斷啊,主公昔日曾言,陳公台擅正策短奇計,果真如此,”人群中,荀卻笑了起來,隔著門指點道,“謀分陰陽,陽謀者,王道也,可徐徐圖之;陰謀者,佔了出其不意四個字,得有速斷速決之心才能成事,公台定是怕倉促間舉兵,軍中將士難以適從,走漏了風聲,又懼主公大軍毗鄰,呂布援兵一時難至,如不能抓之為人質,孤城難以固守,所以才輕騎簡裝,誘我等入城,可惜可嘆,如換了我,定蒙蔽全軍,說是領州牧令出城剿賊,一鼓作氣襲殺主公,事後將士就算知曉,怕被報復,也不得不從賊了,隨後焚城毀倉,全軍速退,以避復仇之師的鋒芒,等到與那呂布會師後,再反攻而來。”

 “我不如荀大人,行計拖泥帶水,前瞻後顧,總想著萬事都得顧全,穩妥為上,但世事哪能完美無瑕,”陳宮想了想,長嘆良久,突然又皺眉,“你在拖延時間?”

 “君難道沒發現,我這邊早少了個人麼?”荀笑得風輕雲淡,又對曹操說,“主公莫急,我也見這些騎士胡習精騎,不似東郡之人,以防萬一,早遣人快馬回營相報,讓夏侯將軍直搗黃龍,先攻克縣郡,絕敵後路,妙才用兵神速,想必也要到了。”

 妙才即是夏侯淵,擅急襲快攻,世人常有“典軍校尉夏侯淵,三日五百,六日一千”之說。

 又回首對著李臣直嘆氣,“你這人,一通胡話,誤打誤撞驚擾了敵心,壞了我地計謀,我還正準備秘言給曹洪將軍,趁敵人見事成心喜,放松警惕時,一把擒過敵首,佔據先機呢,現在倒弄得不上不下的僵持局面。”

 聞言曹操的眉宇也舒展開了,感慨地說,“多虧了文若。”

 又有些悲哀,“我和孟卓恩同兄弟,如今卻勢成水火,世事無常,造化弄人,莫過于此。”

 不再把外頭地敵兵放到心中,大聲感懷起亂世悲歡起來。

 陳宮面色一變再變,現在曹操攜親兵以濟水神廟為要塞,一時半載哪里殺得進去?如那夏侯妙才殺到,郡中無防備,被騙開城門,人沒抓到,張太守倒先成了靶子。

 為今之計,唯有棄城先退,等呂大人來了,再做打算。

 “曹公,我輸了。”陳宮深深一鞠,神色決然地說,“撤。”

 魏續猶豫了會,惡狠狠地看了破廟一眼,揮手吼道,“兄弟們,走。”

 並州軍訓練精良,行如林動如風,只听馬蹄轟轟,越來越輕,片刻後,廟外除了林中老鴉的哀鳴,再也沒了動靜。

 “主公快走。”荀倒沒了先前冷靜地神采,急道,“陳宮不是愚昧之人,騙不過他多久。”

 曹操點點頭,這君臣倆默契十足,聯手耍了個空城計,又看向李臣,“遇見你,就踫到謀叛兵變之事,又因你地無心之言,解了困境,真不知你這人帶來的是福氣還是災禍。”

 又稍微思索了下,“你多少也有點功,想當官,隨我來罷。”

 說完,不再理會這個沒啥子才能,自個跑來自薦地“官迷”,撕了衣裳的下擺,免得絆腿耽擱速度,剛才馬退不進廟里,被並州人順手帶走,得靠腳力逃跑,早一分上路就多一分安全。

 他當然不知道李臣剛才的言行舉止是故意的,要是知道,曹操肯定先一刀砍了他。

 誰會想到,自己地老友突然背叛?連荀之才,事前都沒發現絲毫征兆。

 半路遇到個貨郎,一眼就看得出內幕?那已非人智,實乃鬼怪,不殺難以安心。

 李臣拍拍雉娘的頭,小媳婦兒雪白著臉,緊緊抓著他的袖子。

 “別怕,沒事了。”李臣柔聲道。

 剛想跟著人群走,瞧見荀朝他抱了抱拳,“多謝了,往後就是同僚,還望閣下施展才學,主公必不吝嗇封賞。”

 “說得好好的,突然就動起刀子,真把我嚇壞了,到底出了啥事?”李臣還是那副樣子,呼出口長氣,“驚魂未定”地摸了摸胸膛。

 一個只會搗鼓點口舌,腦中卻智淺少謀的碌碌之輩,荀搖搖頭,這種人,多有貪欲,不適合放到緊要的職位,想必主公也是賞幾匹布,隨意給他個小吏當當,以酬今日之功吧。

 後來等曹操真正听到李臣的名字時,他還愣了愣,摸著額頭想,“似乎有些耳熟。”然後跺足氣道,“好個李佐之,當日瞞得我好苦,難道我曹孟德,就真沒讓你起投效之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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