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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臣賊子》第60章
第六十一節 家變(二)

 由半敞的窗朝外望,黑色的、黑灰色的、淺灰色的雲層層疊疊,空氣中飄浮著紙錢燃燒後的糊味,前堂道士們做法事的嘈雜隱隱傳來,幾絲冰涼的,難以察覺的夜雨伴著風飄灑,撞著裱在窗欞上的布,聲音的。

 鄉間習俗里講,守靈晚上听到門窗響,是魂兒歸來了,正朝著嫡親家人告別呢,所以別大驚小怪也別理會,免得沾染了死人亡魂帶來的陰氣。

 崔稚娘睜開眼,期盼地四下張望著,是鬼她也不怕,婆婆生前最是疼她愛她憐她,難道會變了性子,害她不成?

 她真希望能瞅見婆婆的魂靈,趴在老人的腳邊痛哭一場。

 什麼也看不到。

 小媳婦兒難過地垂下睫毛,正是午夜時分,她被三叔勸回了廂房,停靈得七日,誰也無法不眠不休地在靈前守著,忍著悲慟稍微睡睡,養好了精神,全家人才能互相幫襯著把老人的喪事辦妥當。

 她怎麼也不能入眠,臉頰兒上的疼痛愈加強烈了,半張臉都是麻的,牙關松動,連喝碗粥都費力得緊。

 小媳婦不恨夫君那麼蠻橫地拿巴掌摑了她,甚至覺得他打得太輕了,身上的疼痛過幾天就消褪了,心里的痛苦卻愈演愈烈,無法停息。

 旁人私下說婆婆是被她氣死的,那天同船的人,都知道老夫人將她關在艙房中罵了一頓。

 “吵得凶哩,就听到少夫人不停哭,老夫人狠狠摔了好幾個碗。”

 “我們當下人的哪敢去勸?只好躲得遠遠的。”

 “事後還沒過大半個時辰。老夫人就發病了。”

 “她們婆媳感情挺好地。從未紅過臉。結果……”

 靈船來平壽地路上。稚娘已經听到了婢女們地小聲議論。以及偷偷瞟向她地視線。像無數小刀。刺著她地背。

 “婆婆。真是我害死地麼?”

 她絕望地想。心若死灰。

 乘船地日子蠻無聊地。又臨著晚冬。水方化春未至。河畔兩岸黑黝黝地一片荒土。彎彎地月兒象柄銀鐮。散發著淡淡地青光。下錨夜宿。船身正隨著蕩漾地水波。輕輕搖晃著。

 崔嬸的房在正船艙最大的那一間,十來個婢女伺候著,老人歲數大,吃不得玩不得,喜歡拉著旁人閑聊,當婢僮的都是苦出身,說些自家衣食不保的往事,崔嬸性子善良,听得淚汪汪地,連說“苦命孩子”。逢著發月俸錢時也多賞點。

 一來二去,就總有些下人湊過來,把自個形容得多悲慘。好討些賞錢。

 為此稚娘還特意訓斥過,說婆婆身子不好,哀氣傷神,誰在亂嚼舌根子,就換到外院做體力活去---她心腸也是軟,換了威嚴點的主母。早行家法打死打殘了---崔嬸院子里的那些婢女不識好歹,對她隱隱有些埋怨。

 這種內宅里女人之間的瑣事,李臣他們是不清楚的。

 所以听到房中的責罵聲,很多人都等著看好戲呢,甚至還有幾個婢僕偷笑,這讓老夫人發怒的事,就是她們捅出來的。

 “你老實講,自從到了平原,這兩年備兒就沒進過你的房?”

 崔嬸顰緊眉。心髒氣得劇烈跳動。連呼吸都有些急促,她剛听到這事時。血氣上涌,眼前差點一發黑倒下。

 傳宗接代、開枝散葉是多重要的大事?

 老人心疼稚娘,生怕備兒怠慢了她,又念著如今兒子媳婦終于住一道了,也許不久後就能有喜孕,所以納妾地事只是想想,最多預備個通房,懷了娃娃就先過繼給稚娘養著。

 但這兩個死東西,居然瞞著她分房睡了。

 分了房,那還算夫妻麼?分了房,那孫娃從哪里來?

 這不是胡鬧,是斷她劉家的香火根苗啊!

 “作孽啊,怎地媳婦兒子都這般不孝。”崔嬸雙手胡亂揮舞,內心深處什麼苦澀的滋味都有。

 手踫到了幾案,盛著湯劑地碗嘩嘩落地,摔得粉碎,她也顧不得胳膊被撞得生疼,只覺得有些失神。

 她老了,無能了,耳背眼花的,假如換成年青時,自己家里的這點兒事哪里瞞得住她?就算兒媳間真有什麼矛盾,她也能風風火火地化解開,像只老母雞,展開羽翼,庇護住整個家宅。

 但現在,除了哭,除了罵,她還能干什麼呢?

 越想越苦悶,崔嬸不禁放聲嚎哇大哭起來,瘦瘦的手背上凸著蒼老的青筋。

 “婆婆,你消消氣罷。”稚娘跪在她身前,臉色透著哀求的神情。

 然後,小媳婦兒瞧到婆婆仰起手,以為要挨打,沒躲沒避,如果這能解決問題,她寧願自己多挨幾下。

 良久,手卻輕輕地落到了稚娘地腦袋上,和以往一樣,慈愛溫情地緩緩揉著她的頭發。

 “備兒當了官,漲了心氣,瞅不上糟糠之妻呢,是他沒福氣。”老人收斂了淚水,嘆息道,“別怪他,這孩子從小就志向高,但不知道,一家人團團圓圓吃頓飯,才是真的。”

 稚娘驚訝地“啊”了聲,不知該怎麼回答。

 “等到了東安,我讓備兒寫封休書,按上指印,從此你就不是劉家人了。”

 “我……”稚娘已經惶恐得呆住了,緊扯著老人的褲腿,仿佛一松開,婆婆就將她掃地出門似地。對小媳婦而言,崔嬸和她的親娘沒什麼區別,是她在這個人世間最尊重眷念的人。

 “傻孩子,你的心思婆婆知道,還在鉤子村時,婆婆就撮合過你和臣兒,但那是發 的糊話,這趟卻是真心誠意的。”

 “他、他是夫君地結義兄弟,是我地四叔啊。”稚娘渾身顫抖,說話都開始結巴。

 “是啊,早知如此,何苦作這麼多事呢?”崔嬸笑得淒慘,“祖宗輩傳下來的倫理綱常哩,任憑有多少罵名,婆婆來承擔,旁人都會認為是我這死老婆子亂造孽,怪不到你們頭上。”

 備兒寧願兩年不上媳婦地炕;稚娘從幽州到平原,被冷落了五年,卻淡然地不說任何怨言。

 這夫妻間的情分,看來早就走到了盡頭啊。

 如果不是沖著她個當娘的心情,估摸備兒早休妻了,即使不休,日後也是睡著冷炕頭,說不得還會受寵妾的氣。

 若是在活著時不做點什麼,稚娘以後該怎麼辦呀,這個苦命的媳婦已經為她老劉家操碎了心,那麼艱苦的環境,都不離不棄,難道真為了點臉面,就禍害了她的幸福?

 這一刻,老人終于想通了,什麼也放開了。

 管它什麼大道理,管它什麼祖宗禮法,她只知道,絕不能讓眼前這個親閨女般的媳婦兒,孤苦一輩子。

 “弟娶兄嫂,哪怕是被休掉的棄婦,在偏遠的窮村子里還可能,但官宦人家,哪里抹得開這個臉,繼續當兄弟?”崔嬸呢喃著,“看來你們得走了,臣兒聰慧肯吃苦,到哪里都能扎下根來。”

 她摟住稚娘已然僵硬住的身體,粗糙的手掌撫著媳婦的背,“婆婆也只能做到這一步,可如果臣兒不肯,舍不得兄弟情義,也舍不得這份攢下的功名利祿,那……便認命唄。”

 “婆婆,別逼我呀,我打定了主意,一個人過活,不連累旁人的,婆婆,別不要媳婦啊。”稚娘愣了半響,聲嘶力竭地哭了出來。

 話音尚縈繞在耳邊,老人卻已經不在了,黑暗中,痛苦的稚娘呆坐著,十指緊緊地攪在一起,骨節發白,腦海里塞滿了各種雜亂的思緒。

 她想啊想啊,終于確認,婆婆是因為她的不忠不潔,才愁惱得發了急病。

 稚娘將目光投向了榻上的那床薄褥,截成布條條,掛到屋梁,打個結,踩著矮凳把脖頸湊過去……一切都結束了。

 相隨著老人去死的念頭,霎那間佔據了她的心。

 死了,就能對得起道義。

 死了,就能徹底的解脫,獲得永恆的安詳。

 死了,她這個不祥的野女人,就不會再給劉家抹黑。

 劉家的媳婦雉娘,在鄉里鄉親間公認的勤快,繡東西如此,尋死也是如此。

 被單很快被裁剪成長長的布繩,梁柱高,費了好一把力氣才掛上去,她含著淡淡的笑,平靜地攀上踮腳的幾案,闔閉眼臉,用力一蹬。

 瞬時,一陣撕扯般的劇烈痛楚和無法呼吸的窒息感蔓延開來。

 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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