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八節 青州賊(四)
臣這個字在甲骨文中,如人低頭,豎著眼楮,俯首屈從的模樣。
臣,事君者也,事君不貳是謂臣。
李臣不知道為何腦海中會冒出這樣的思緒,“苦中作樂麼?”他自嘲地想,斜靠在囚車骯髒的木頭上,摸了摸腳腕上的鐐銬。
精鐵的銬子,粗糙的邊緣磨破了皮,將籠底染得一片暗紅。
正午夜之時,一群面無表情的披甲武士圍著囚車,穿行過街,踐踏得道路上的積水濺錚直響,被驚醒的百姓不知發生了何事,早鎖緊了屋門,從門縫中偷偷窺看著旗幟上大大的“關”字。
“啊,那囚犯,是李功曹呀!”
“他和關將軍,不是……”
人們瞪圓了眼,不敢相信似地議論著,凝視著押送車隊慢慢消失在街道的盡頭,朝著東門方向而去。
東門外,軍帳內,殘燈如豆,昏暗的光搖曳著,將燈下之人的身影拉得長長。
這是個額下蓄著美髯的大漢,體魄雄渾,眼角卻微微上翹,生得對秀氣的鳳眼,他眉宇緊皺,正心不在焉地翻閱著手中的文書,似乎幾宿未睡,以至于眼眶周圍有些發灰。
“你可知罪?”見人犯帶到,他放下書,憤怒得身子都在顫抖,“封侯拜相,高官厚祿,職掌一州要務,哪點虧待你了,而你呢,就這麼來回報?”
李臣輕笑,嘴角凝著絲苦澀,“是大哥讓你來的麼?”
“還有臉提兄長?如他知曉,定能被你活活氣死!”
大漢拍案而起,“錚”一聲拔出佩劍,“綱常倫理、君臣大道在上,天都寬容不了!”
“我沒錯!”李臣咬著牙,揚著頭。聲音更響,“天說我錯,我便翻了天;地說我錯。我便覆了地,憑你,也誅得了我?”
“放肆!”大漢厲聲喝道。眼眸幾欲噴火,提劍欲斬。
軍帳門前的帷幔猛地飄了起來,一支閃著寒光的丈八鐵矛夾著咧咧罡風飛來。恰恰刺入他前面的空地,阻擋了他的舉動。
“三弟?”大漢瞟了眼入地半尺的鐵矛。面色一沉,望向帳門,“你也擋我?”
“我只知,喝過血酒,從此便是同生共死的手足兄弟。哪有自家人殺自家人的道理?”來人卻是個面如漆炭,須發倒張地彪漢。
他一把提過李臣,朝外拋去,“我讓親兵備好了馬,你有多遠逃多遠。”
“賊子,蒼天在上,你躲得了我的刀,躲不過萬千世人的口誅筆伐!”
“佐之莫要遲疑,快走!”
“我不走!”李臣猛然發聲喊。跳了起來。頓時一陣喧嘩,幾案上地文書竹簡散落一地內,他只覺渾身冷汗,暖爐中炭火正旺,卻掩不住透骨的寒意。
好大一場怪夢。
依稀中,關二哥如幾世仇敵般,恨不得將自己撕爛嚼碎,張三哥拼命阻攔,那刀矛相交地金鐵之聲,仿佛依然在耳側回蕩。
大概是半月前為了體恤閨女,發了毒誓的緣故,心里記掛上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嘛,這十來天又是急行軍,累得人都有點恍惚,結果就夢了堆稀奇古怪的事。
哼,老話說反夢反夢,夢中地事都恰好是和現實相反的,這也是他們四兄弟情深義重地象征吧。
“君子以正氣處事,又何慮鬼怪亂神。”李臣安慰地想,剛準備喚人問下時辰,就听到了腳步聲,劉備揭開帳子走了進來。
“佐之,二弟的前營剛踫到了由北海突圍而來的信使,快隨我去……”似乎是望見李臣的面色有些蒼白,心神不寧的模樣,他愣了愣,“可是帳篷太薄,抵不住寒氣?”
“方才不知不覺趴幾案上睡著了,受了點冷。
劉大笑道,“我平原晝行夜走,一日趕百八十里,全軍上下疲倦不堪,別說你,我都累得不輕,是得放緩行程了,疲軍百里奔波,乃兵家大忌。”他親昵地撫了撫李臣地背,“估摸信使快到中軍了,希望帶來的是好消息。”
消息不但不好,簡直是壞透了。
來者便是曾從管亥軍中巧妙脫身的絡腮胡大漢,此人姓太史,單名慈,字子義,曾為膠東黃縣的小吏,日後乃聞名天下,智勇雙全的江東大將,但此際,尚只以孝義二字揚名于北海一地。
軍情緊急,一路顛簸,又被賊人馬隊追趕,他幾天沒合眼沒下馬,眼眶一溜兒青紫,襠部的褲子在馬背上磨損壞了,大腿露了紅肉,幾乎是被軍士攙扶進來的,一見劉備,翻身下跪,由懷中摸出孔融的親筆信,“都昌危急,盼劉平原速救。”
都昌被圍已一月有半,信息不暢,劉備將信箋匆匆讀完,拍腿道,“近二十萬黃巾亂民?”
他將信遞給關二,依次傳遞,自己慌得直搓手,“我原以為至多三五萬,若有準備,都昌開城發兵,我多豎旗幟,讓賊人誤以為大軍來援,從腹背殺出,賊勢必亂,可二十萬……就是木樁子,刀也得砍折呀。”
“如平原不救,孔相國必難身免。”听到他的語氣,太史慈驚道。
“大丈夫處世,言必遵、諾必守,既然答應了文舉公,怎麼也得救上一救。”劉備嘆氣,“死,我劉玄德也死下都昌城外。”“兄長莫輕言死字,”關羽眯著眼,輕撫著長髯,“黃巾一貫攜家帶口,能戰地壯男健女,不過十一二萬罷了,而且……”
“而且他們缺糧。”李臣放下信,接口道。
“對,糧!”劉備也是老行伍了。剛才被敵勢之浩大驚了神,此時鎮定下來,老臉微紅。“還是諸位賢弟穩重,為兄倒失態了。”
“此地離都昌尚有四日路,飛率輕騎先去探探。兄長且隨後,讓士卒緩行,飽食休息。否則就算明日就趕到都昌,也無余力殺賊。”張三立身抱拳。
“益德。別與賊兵糾纏,只需探明敵人屯糧之所。”
“如能一把火燒了他全軍之糧,再堵住糧道,看他們能熬幾天餓。”
太史慈瞟著他們商議軍情地模樣,不由在心中贊道。“果然慷慨豪氣。”
都昌城外整整十幾萬亂民,囂張不可一世,他從關羽前營到中軍,沿路仔細看過,平原援兵滿打滿算才兩千多人,比起圍城的賊勢,簡直如渠溪入海,連個浪花都飄不起來。
百倍之敵當前,不露怯色。隨便換個庸將來。早嚇得魂飛魄散了。
回想起北海兵將地神情,再比比面前的眾人。太史慈不禁露出苦澀之意,“文舉公麾下,真是無人啊。”
正暗自嘆息著,那位李姓文官朝他拱手道,“子義兄,你見過敵兵陣勢,正好說道說道。”
月前連夜出城時,孔融還憤憤不平地提到過這人,說區區功曹小吏,就敢在國相府里危言聳听,靠著條不爛之舌,硬從北海“騙”走了糧。
“可是李功曹?”太史慈連忙回禮,“賊人雖勢大,但頗為松散,號令不一,瞅旗號都有十來路人馬,更不提沿途依附的流民。”
“也難怪,臨時拼湊起來的隊伍,北海戰不能戰,走不能走,只能困守,真不知兵。”李臣微微搖頭,又問,“可是膠東大寇管亥為渠帥?”
“正是,慈偷過賊陣時,曾與他打過照面,那管亥倒當得起大寇之稱,中軍大營布置得井井有條,士卒頗為驍勇,如能擊潰其軍,眾匪膽氣一泄,定不敢復來。”
“我平原兵馬不多,犯不著去啃硬骨頭。弱兵襲強敵,劫糧為先,但這糧,只能燒一半。”李臣摸著下巴,又露出糜貞嘴里的“狐兒臉”神態。
“燒一半?”
“賊寇各自成軍,不比官兵,後勤補給統一調度,我不燒重兵堅營把守地糧,專找軟柿子捏,哪路賊首失了糧草,只能找渠帥要糧,如我是管亥,起初必然心喜,趁機吞並其部,壯大自軍的實力,到時無暇攻城,正好緩解都昌守軍的壓力,”李臣冷笑,“賊性狐疑狡詐,盟誓如張薄帛,一而再,再而三,必內斗不休,或乖乖听任管亥吞並,或火拼一場,或不趟混水,自回山寨,沒多久,十來路主力抵多剩下兩三路,到時……”在二月底姍姍來遲,昭告天下,才使用了四載的初平年號,正式改為興平,興平者,國祚昌興,開萬世太平,倒是個好口彩。
被圍在都昌,心急火燎下瘦得只剩幾兩肉的孔融,尚不知道這件大事對文士而言,改元關乎著國統地正朔、天子的威信,萬萬怠慢不得否則一定會率大小官吏,朝著長安的方向焚香磕頭,然後慎重地朝轄內各郡縣公告朝廷地旨意。
北海的救兵就是在這個時候到來地,當劉字大麾出現在視野中時,他興奮得幾欲大開城門,前去接應,但很快,激動的心就冷了下來。
連夜而至的平原軍,只有區區二百多騎這也是劉備僅有的馬隊趁亂放了幾把火,虛幌幾槍,再賊兵合圍之前,就飛快地退走,並不像設想的那樣,重兵推進,殺出條血路,入得城來,讓都昌多一股子生力軍。
一時間,孔融心灰意冷,唯一地指望靠不住了,他甚至寫了文采飛揚的絕命詩,貼身收藏,暗想著當城破之日,橫劍自刎,絕不落入賊手,平白受那恥辱,免得辱沒了先人。
“皇天後土,諸方神靈,你們在雲上看著吧,看我孔文舉慷慨赴死的豪氣。”他不再過問軍情,將守備一事托付給再度潛回城中的太史慈,整日暢飲美酒,醉生夢死。
三月的某一天,絲絲初春的溫潤,正將被凍硬的大地慢慢化開,縣衙外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喊叫聲。
“城破了?”他睜著紅眼,搖搖晃晃地從草席上爬起來,想去摸劍,正顫抖地輕撫著劍鋒時,一人沖入後堂,大聲稟報道,“國相大人,賊兵退了……”
孔融遲疑地轉過頭來,等听明白話中之意後,“ 當”一聲,三尺青鋒跌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