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刺激憲歷70(中)
「太刺激了!」
西林鍾家的小公主尖叫道。此時她的雙手緊緊抓著身前的扶桿,充滿天真意味的雙眼瞪的極大極專注,盯著眼前快速掠過的畫面,黑澄的眼瞳裡滿是興奮與快樂的神情。
她那頭西瓜皮般的垂順黑髮,在湛藍的天空裡蕩起落下,如同雨後輕輕開闔的嫩花,髮絲將頭頂天穹射下的明亮光線剪裁成了無數道線條,隨著高速過山車的極速俯衝和穿越黑洞時的減速,而不停聚攏或是散開。
這是憲歷七十年最美麗的深春,這是棲霞州最出名的遊樂場,這是人們最快樂的日子。
鍾煙花小朋友童年有一次遊樂場之行,令她一直暗暗難過,但今天與那次不同,她的父母沒有包下一座空蕩蕩遊樂場,過山車座位前後,全部是興奮恐懼尖叫著的同齡人,這種難得的氛圍讓小女孩兒的心情非常好。
但坐在她身旁的許樂心情非常糟糕。
他來了棲霞州,鍾司令夫妻相信他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小西瓜的安全,所以才答應了女兒的懇求,沒有選擇清場,任由她像個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樣,跟著許樂瘋一般地四處遊玩。
然而就像去年在木谷莊園山崖下的遊樂場中一樣,颶風船和過山車讓許樂十分痛苦,臉色蒼白,眉頭皺出了苦艾草的味道。
——世上最強悍的身體素質與軍事素養,似乎在這些孩子們最喜歡的刺激項目面前,沒有任何作用。
直到走下過山車,他還覺得自己的雙腿有些發軟,胸腹部有些煩惡,似乎想要嘔吐。
「李封十二歲去西林時,我帶他去過遊樂場,可他對這些孩子們最喜歡的東西不屑一顧,根本不願意嘗試。」
「但兩個月後,他在前線第一次殺人後,呆坐了整整一夜,然後清晨進入遊樂園,連續坐了三十八次過山車。」
「當時遊樂場裡所有人和接到消息後趕過去的我,都看傻了眼,可誰也沒有想到,這個面容青澀的小男孩兒,走下過山車時,表情一如平常般沉默安靜,只走向我要了一根香煙。」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小傢伙當時點煙的動作雖然笨拙,極不熟練,可是叼著煙的嘴唇和拿打火機的手指,沒有一絲顫抖。」
「所以看到你今天的表現,我真的很懷疑,你在林園裡與他打成平手,在卡琪峰頂機戰取勝,這些傳聞是不是真的。」
鍾司令夫妻今天扮成了一對普通的夫妻,普通的父母,在過山車下方的人群裡等著那一大一小兩個傢伙。
這時鍾夫人正牽著女兒的手,聽她不停地興奮嘮叨,而鍾瘦虎則是嘲諷望著許樂,毫不留情地說著打擊的話語。
許樂下了過山車後一直在灌冰水,以平伏自己快速跳動的心情,讓那滿身汗水能早些斂去。想到先前的表現一如既往地丟臉,尤其是在小西瓜面前丟臉,他已經覺得非常難堪,這時聽到身旁大人物嘲諷的話語,終是忍不住了,咬著牙冷聲反駁說道:
「我這是心理問題,又不是能力問題。至於李封,他本來就是個瘋子,我又不瘋。」
因為許樂來到了棲霞州,那位實力恐怖的田胖子不再需要時刻跟隨在小西瓜的身邊,此人隨便找了個理由便去過自己的人生,於是許樂便代替了他的位置,包括餐桌上的位置。
接下來的午餐,四個人就在遊樂場裡的快餐店解決,這種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安排,對來自西林的一家三口來說,明顯是很久沒有接觸過的生活,無論大人還是小孩兒都十分滿意。
在餐桌上,在快餐店嘈雜的聲音中,在那些辛辣的油炸食物味道里,穿著一身便裝的鍾司令,依然沒有停止對許樂的嘲諷打擊。
從過山車到那場據他說很有催吐效果的星雲獎頒獎儀式,再到許樂無辜成為聯邦兩大勢力間衝鋒小兵,無數冷薄淡漠的分析話語,從這位西林霸主的嘴唇裡噴吐而來,打的許樂臉色再白,無言以對。
鍾夫人聽不下去了,蹙起眉頭,就像一位姐姐那般,護著許樂淡然反駁。
柳眉偶一倒豎,猛虎自當雌伏。
許樂一直認為老虎這種大人物,因為長年在西林邊陲與帝國人作戰,腦子裡想的全部是戰略和陰謀,又因為太久沒有過正常而健康的家庭生活,所以心理上一定會出現如同自己面對遊樂設施時相同的心理問題,所以並不怎麼在意。只是當他發現此人開始將嚴肅的訓誡口吻指向乖巧地令人憐惜的小西瓜時,那雙直眉終於忍不住皺了起來。
「一個女兒家家的,天天只想到玩這些無聊的東西,還瘋瘋癲癲的大喊大叫,成什麼體統?」鍾司令望著低頭沉默的女兒,語氣嚴肅亦斥道:「偶爾玩一玩便罷了,想想李封,他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在做什麼?」
女兒家家?西林老虎說話也會這麼嘮叨?像身旁小女孩兒一樣低頭啃著玉米棒的許樂,忍不住搖了搖頭,心想鍾老虎為什麼總要拿那個小瘋子來做對照材料,難道他不知道那個傢伙真是個瘋子,還是說他希望自己的女兒將來也那麼瘋癲暴戾?或者鍾老虎一直失望於自己沒有兒子,所以下意識裡把李瘋子當成兒子在看?那他豈不是成了費城老頭兒的兒子?
快速的聯想最後直接把西林老虎狠狠損了一遭,許樂忍不住笑了起來,鍾司令皺眉問道:「笑什麼?」
許樂抬起頭看著他,忽然想到自己的胡亂推論說不定是真的,一時間不由生起了幾絲惱火情緒,覺得小西瓜有這樣一個爹還真是失敗。
「沒什麼。我只是很想說,但凡優秀而獨立的女生,小時候必然都很喜歡坐過山車。」
他自然不知道自己這個純粹站在小西瓜立場上的無邏輯推論,其實隱隱指向了遙遠宇宙那頭,並且在某位優秀甚至應該說是天才的某人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印證。
在座沒有任何人能夠想到這一點,鍾司令夫妻聽著許樂認真而似乎有些賭氣的話語,愣了愣後,不由笑了出來,真切又微感詫異地發現,這今年輕人似乎真的很寵愛自己的女兒。
四人行,氣氛非常好,鍾司令夫妻並沒有讓許樂感到太多聯邦大人物的味道,其樂融融間,真有了幾絲家庭聚餐的味道。
只可惜盛宴也有散場的那一刻,更何況是一頓快餐。七輛防彈軍車,在遊樂場群眾愕然震驚的目光注視下,開到了快餐店門口,將裡面的四個人接走。
車中後排,鍾煙花小朋友清亮的眼眸開始蘊含濕霧,她將頭藏在母親的懷中,間或偷偷望一眼窗邊的父親,低聲細細說道:「媽媽,你可要快點兒回來。」
「乖,我會以最快的速度回來。」鍾夫人微笑著說道。
「爸爸,你也一樣。」小女孩兒鼓足勇氣,望著窗邊表情嚴肅的父親,說道:「就像許樂哥哥說的那樣,等你替聯邦打勝最後這場仗,我就回西林看你好不好?,,
鍾司令如雕刻出來般的硬石臉龐,在這一刻終於微微鬆動,替聯邦打勝最後這場仗,需要多長的時間,女兒繼承家業之後,才能回到西林家鄉,這又需要多長時間?
「好。」他回答道。
聯邦第四軍區司令兼西林前敵總指揮,鍾瘦虎將軍,在憲歷70年的深春結束了議會山的述職報告,踏上了回程的古鐘號。剛剛將帝國遠征軍消滅乾淨的西林大區,需要他的坐鎮,聯邦籌劃已久的進攻常國本土戰略,更需要他在西林前線進行配合與安排。
在很多新聞媒體與政論家的眼中,聯邦進攻帝國本土,毫無疑問只有這位剛剛在西林前線展現了天才軍事才華的猛虎,才有資格與實力擔當總指揮。
與往常的回程不同,這一次他的妻子,古鐘公司總裁凌氓女士,也將與他一道前往西林,這一對聯邦最出名的夫妻選擇了由戰艦改裝的古鐘號飛船,只是如今這飛船已經換了船長。
鍾夫人回西林表面是生意需要,只有很少人清楚,她是要回老宅去處理鍾家某些外戚人心浮動的問題。
許樂並不知道這一點,他此時正在安靜傾聽鍾司令臨行前的話,感覺到軍事基地停機坪上的春風,忽然間變得有些冷。
「昨天晚上在官邸,我和帕布爾總統進行了最後一次談話。我答應總統先生,一旦聯邦開始準備空間通道戰略,進攻帝國本土,我很榮幸能夠擔任三軍總司令一職。」
鍾瘦虎眉毛裡的銀絲在風中輕顫,他沉默了片刻後繼續說道:「但問題在於,我與總統先生在兵力佈置和資源配比方面還存在很多的分歧,談話進行到最後,我們的分歧依然無法解決。」
許樂沉默傾聽,上次在食肆紅油鍋邊的談話,加上一些分析,他很清楚那些分歧代表著什麼。
鍾家是七大家中唯一握有兵權的家族,控制著西林大區的軍事經濟命脈,聯邦政府如何能不警惕這實同割劇的勢力?如果沒有憲章光輝,或許一直流血犧牲,替聯邦死守宇宙一角的西林大區,早就開始鬧獨立了,在這種的政治局勢面前,政府與西林之間很難有真正的信任。
帕布爾總統和他的政府,極具政治智慧和勇氣,選擇鍾司令擔任這場戰爭的總指揮,可他們同樣要擔心西林方面會不會因此坐大,所以肯定會在資源調配和鍾家直接控制的軍隊數量方面,提出自己的嚴正要求。
「這種時候,不能有分歧啊……」
許樂不可能有能力解決困擾了聯邦無數年的大問題,他只能低著頭發出自己的感慨。
「面對著帝國這麼強大的對手,分歧本來就不能有。」
鍾瘦虎面無表情說道:「削我鍾家兵權,基層事務官員跨大區互換,將西林整合進聯邦的政治架構,無論從什麼角度來說,比如對帝國的戰爭,比如聯邦長治久安的將來,這些舉措都是絕對正確的,而且總統先生也給出了他的誠意,可是……我依然無法答應什麼。」
「千萬年來,鍾家一直是七大家中背景力量最弱的一環。因為長年征戰,我們和其它六家的關係很疏遠淡漠,而且還有開發東林時的一些舊怨,所以我們向來是政府下手的首要目標,歷史上的那些教訓很慘痛,聯邦不敢相信我們,我們也不敢相信聯邦。」
「所以我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比如我的童年,比如我女兒的童年,比如以後無數代鍾家繼承人的成長……也要把軍權牢牢握在手中,只有這樣,我們才有與政府對話的權力,才能……生存下去。」
「鍾家不是我的鍾家,是鍾家的鍾家。」
話語至此戛然而止,就如同此時停機坪上的忽然停止的風,鍾瘦虎眉頭微挑,帶著一絲趣味望著沉默的許樂。
他並不想通過許樂向費城李家傳遞什麼信息,事實上,這些年來,因為隱隱不悅或者說憤怒於那位軍神老爺子的西林輪戰策略,他甚至沒有通過李封與費城進行任何私下的聯繫。
只是想和這個有意思的小子說些東西,鍾瘦虎卻不明白為什麼想說,最終只能歸因於許樂可能天然具有某種令人相信的氣質,只是這小子只是個不知人間險惡,一味勇敢正義的傢伙,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有碰到頭破血流的那天……
「四有青年?死胖子這個形容還真有些准。」
鍾司令拍了拍許樂的肩膀,俯身難得抱了抱乖巧的女兒,轉身嚴肅地對留駐引的萊克上校說了幾句什麼。
然後他在妻子前面,微笑著向戰艦走去。
轉運艦騰空而起,停機坪上氣流大作,許樂在塵風間瞇眼送別,直至那艘戰艦化蘇大氣層裡的一個小黑點。
春日有風偏具蕭瑟意,許樂心頭微動,輕輕握住了小西瓜的手,就在這時,他衣服裡的電話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