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校園生活
留級了。
而且還真是被留得有夠徹底。
我好不容易把報告趕完,爲了補考也拚命用功,除了用功還是用功,那大概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那麽用功吧,隨隨便便也有考高中那時候的三倍用功吧。
然而,這世界是殘酷的。
補考當天,起床時就覺得頭昏腦脹,一起身隨即又倒回床鋪,不但兩眼昏花,還感到天旋地轉。好不容易母親來了,高聲怒吼,大叫著什麽「快點到學校去啊」。但是,當母親一發現我的情況有異,立刻面露驚慌,將手貼在我的額頭上。
「好燙!」
用體溫計一量,竟逼近四十度,我頂著張通紅的臉龐不斷呻吟。我竟然在爲了補考而暫時出院的關鍵時刻發燒,當然也就沒辦法參加補考,在那瞬間我就已經注定被留級了。
好死不死就正好選在補考當天發燒……天底下怎麽會有我這種衰尾道人啊……
而且,而且喔,一到當天的傍晚,高燒就那麽幹幹脆脆地下台一鞠躬。因爲身體覺得輕快得不得了,試著量體溫卻發現是幾近完美的正常溫度,三十六度七。看著電子體溫計的顯示數字,我不禁淚如雨下。
「爲什麽?」
西斜的陽光射入我的房間,房內所有一切都被染上一片暗紅,不論是老舊的書桌、置于其上的相機、沾有一大塊汙痕的日式拉門,還有我自己都被染紅了。明明都已經完成那些份量十足的報告,日複一日地拚命用功,結果就這麽一次發燒便讓那些成果完全毀于一旦。
所謂的人生還真是有夠殘酷。
唉,真是太過分了。
「受不了耶,那個笨山西。」
我一邊抱怨個沒完,裏香在身旁似乎覺得很有趣地笑著。感覺上真是毫不留情,竟然還給我捧腹大笑。裏香看起來實在是太開心了,我胡亂遷怒地說:
「不要笑啦,裏香。」
「啊哈哈~」
啐,怎麽還給我笑個沒完啊,這女人。
爬完十七階,在樓梯間一回身,又是十七階。就這樣好不容易爬到三樓,這層樓最角落那問就是我的教室。
一停下腳步,我說:
「妳啊,再笑下去,可要妳叫我『戎崎學長』喔。」
「好啊,就這麽叫吧。」
「啊?」
「拜拜,戎崎學長。待會兒見喔,戎崎學長。」
裏香揮著手,開始獨自步上階梯。就算是十八歲,裏香仍是一年級,所以教室在四樓。
我對著她上樓的背影說:
「裏香!還是別叫什麽『戎崎學長』了啦!」
「爲什麽?不是戎崎學長要我這麽叫的嗎?」
「不用了啦,妳叫的感覺有夠挖苦人的。」
我才這麽碎碎念,裏香便做出按壓頭發的動作。
「戎崎學長,睡亂了喔。」
「啊?」
「頭發翹翹的。」
我用右手壓壓頭發。
「這樣行了嗎?」
「不行,根本就沒弄好嘛。」
「啊,那邊啊?」
「再右邊一點。」
「右邊?」
「那是左邊啊,拿茶杯的那一邊啦。」
「什麽茶杯嘛……我又不是小孩子。」
真拿你沒辦法耶,裏香呢喃著,再次步下才剛爬上去的階梯,然後停在比我高兩階的地方,用手彷佛梳過似地按壓我的右耳上方。裏香的臉龐和我位于相同高度,漆黑的雙眸反射出我的身影。我莫名地開始覺得害臊,于是將頭撇向一邊。
「弄好啰,戎崎學長。」
「就叫妳別加『學長』了嘛。」
「你不喜歡嗎?戎崎學長?」
「少給我連續叫個沒完。」
「爲什麽呢?戎崎學長?」
「妳一定是故意的吧。」
啊哈哈,當我聽到這樣的聲音後,耳邊隨即傳來一陣跑上樓梯的聲響。我慌忙把臉轉回去,看到裏香已經站在上面的樓梯問了,好像是一口氣跑上去的。從這裏可以看到她從裙子裏伸出來的細長雙腳。
「喂!不要用跑的,裏香!」
「跑這一點點路不要緊啦。」
「總之,就叫妳不要用跑的啦!」
裏香的身體並不是說已經完全根治,移植的瓣膜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會鬧罷工,或許是現在,或許是明天,也或許是十年以後。所以每當裏香奔跑時,我就會緊張地心跳加速,我總覺得那輕快的腳步會縮短裏香的生命。我不希望裏香奔跑,我希望她靜靜地都不要動。
說實在的,我也反對裏香上學。
學校這地方可是很吃力的。
我們這所蓋在山上的學校,上下學路徑全都是坡道,就算體育課可以休息不用上,可是一般課程也會對裏香造成負擔。所以光是活著這件事,以及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都會讓裏香暴露于危險之中。
我想把裏香收藏在小小的盒子裏。
「聽好啰,絕對不要用跑的喔!」
所以,這一陣子的我唠叨得不得了。
裏香果不其然地皺起臉龐。
「戎崎學長,你有夠煩的耶。」
「學長說的,乖乖聽就是了。知道了嗎?」
「是~~戎崎學長。」
裏香皺著臉這麽說完,隨即消失在樓梯間那頭,即便如此還是聽得見她上樓梯的聲音。我閉上眼睛,豎起耳朵傾聽。嗯,沒問題,沒再用跑的了,而是照我所說的一步步緩緩走上樓去,那真是相當幸福的聲響。
直到聽不見裏香的腳步聲爲止,我始終伫立于原地。
2
「谷崎!吉田病患的點滴打了沒……」
她才剛在走廊上跑起來時,就被護士長從背後叫住,那聲音聽來似乎有點生氣。心裏一邊想著不妙,谷崎亞希子停下了腳步。
「對不起!我忘記了。」
她直立不動地大叫。
右手還提著一個尿瓶的模樣看來有些窩囊。
「那就快去啊!不要偷懶!」
「是!」
她清完尿瓶洗過手後,回到醫護站。今天簡直就是忙昏頭了,好想一頭倒下,好想抽煙,好想一次抽兩根。夏目就在醫護站裏,一派悠閑地叼著香煙型巧克力。
「這還真是『工作工作再工作、吾人生活仍未得寬裕』(注:摘自日本1886~1912著名詩人及歌人石川啄木短歌作品)呀。」
他仍是一派悠閑地對她說。
她決定先酸他一下。
「你看起來很閑嘛。」
「病患正好出現空檔,休息中。」
那來幫我啊,這種話她說不出口。醫師有醫師要做的工作,而護士也有護士要做的工作,而且呢,唉,醫師可以悠哉悠哉的也是件好事啦。
「谷崎!點滴呢!」
又是護士長的怒吼聲。
「現在就去!」
「怎麽慢吞吞的呢!順便去弄一下島田病患的點滴!」
「我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壓力超越極限了,臉部竟然開始顯露笑意,腦袋裏膨脹的血管似乎隨時都會啪嚓一聲漲破。不過呢,唉,要忍耐、忍耐。谷崎亞希子,二十五歲,已經不是小鬼頭了,面對社會些許的不合理,不就應該忍氣吞聲嗎?
「妳是做了什麽好事啊?」
夏目問她。
「都被人家當作是超級大顆的眼中釘了,不是嗎?」
「我也不瞭,去問那邊啊。」
新護士長約兩周前開始走馬上任,那是一位五十幾歲的福態女性,聽說是從大阪一間大醫院挖角過來的,傳言還是個非常精明能幹的人。谷崎和那個護士長的關系無論如何就是搞不好,就算有其它閑閑沒事做的護士在,她還是會接連不斷地被吩咐去做些無聊的差事。稍微一點小失誤就會被臭罵個沒完,每次總會被要求去做苦差事。
不是她自吹自擂,以前可從來沒被人欺負過。
這位小姐打從出娘胎開始,在任何場合中總是雄踞輩份序列的頂點,什麽巴結谄媚根本就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也因此目前的狀況可說是破天荒頭一遭的體驗。在醫院中,所謂的護士長是位在醫師之上的掌權者,並非小小一介護士的亞希子能夠忤逆的存在。
胃好痛。
頭也痛。
因爲心慌意亂,差點就拿錯點滴袋了,不妙、不妙,一不小心就會造成醫療疏失了。
即使是像這種程度的失誤,也能輕易奪走一個人的生命。
「對了。」
仔細確認過貼在點滴袋上的標簽後,亞希子問:
「那件事是真的嗎?」
「什麽啊?什麽那件事?」
夏目將頭撇向一邊。啐,還在給我裝傻。
「傳言啊,傳言。」
有傳言說其它醫院正在對夏目招手,似乎還開出相當優渥的條件。不過說到底,也沒人清楚詳細內情如何,現況就只有胡亂的臆測滿天飛,像是對方開出年收入數千萬圓的條件,或是准備好絕佳職位等他之類的。
「不是有很棒的機會嗎?」
「我也不知道,會怎麽樣呢~」
「決定了嗎?」
夏目終于看向這邊。
只不過,眼神立刻就閃開了。
「還沒啦。」
「我們院裏的醫師都很羨慕你喔,不是每個人都能變得像你一樣的。既然難得有機會上門,不如就直接瞄准揮棒也……」
「走啰。」
「啊?」
「島田病患的點滴由我來弄吧。」
「可是……」
「當一個護士只要乖乖聽醫師的話就好了啦。」
夏目劈頭扔出這麽一句傲慢的話,隨即起身,嘴裏還是叼著那根香煙型巧克力,拿了島田病患的點滴就邁開步伐。
亞希子趕緊拿了吉田病患的點滴,從他背後追上去。
走在眼前的背影拒答所有的問題。不過話說回來,還真是個容易摸透的男人耶。生氣時雙眼就吊個老高,焦躁時所有動作就會變得粗暴,反而是只有開心的樣子至今未曾顯露過。他從來都不曾感到開心或快樂嗎?
「反正這裏也不錯啊。」
「啊?」
她有好一會兒搞不清楚他在說什麽,直到走了大概五公尺後,才發現他似乎是在延續剛剛的話題。
也是啦,她姑且點了頭。
「雖然是個鄉下地方,不過鄉下地方也有鄉下地方的好處,對吧。」
「嗯,真的是不錯。」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什麽啦?」
「你以前應該也曾經很努力地想要力爭上遊吧?」
「那是以前的事了。」
「像我呢,待在這裏就好了,反正這裏就像是我土生土長的地方,又有很多朋友。像澤田醫師或藤野醫師那些人,感覺上也都很適合這裏,不是嗎?該說是很相稱嗎?可是,你不一樣吧?每個人不是應該都會有所謂適合自己的地方嗎?」
夏目停了下來。
由于事出突然,她差點就撞上前頭那個背部。她試著循著他的視線想知道發生什麽事了,不過那裏卻只有病房。
『二二五號室本木茂』
門上挂著這樣的牌子。
本木病患是因糖尿病住院,話雖如此倒也不是太嚴重。只是他個性懶散,一待在家裏就不遵守醫師所指示的飲食限制,藥也不按時間吃,所以才會被老婆押著來住院。
一周後大概就可以出院了吧。
「那些家夥已經不在了耶。」
直到半年前,二二五號室還住著一個罹患肝炎的小鬼頭。
然後,在東樓還有一名少女。
兩人離開這裏已經快半年了,之前在的時候整天吵得人仰馬翻,可是如今一不在反而讓人覺得落寞。不論是少年驚慌失措的聲音,或是少女怒吼的聲音,現在都再也聽不到了。
亞希子回想著他們回蕩在走廊上的聲音說道:
「那些年輕小夥子要是一直都待在這裏,也很傷腦筋呢。」
「嗯,說得也是。」
夏目的視線垂了下去。雖然只有那麽一點點,可是他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已經有所改變。他剛進醫院時總散發著一副「生人勿近」的明顯氣場,如今渾身是刺的情況已經沒那麽誇張了,面對患者的任性也都能耐心以對。是什麽改變了他?是不論再怎麽抵抗,再怎麽不情願仍舊會逐漸流逝的時間嗎?又或是和那些小鬼共處的無聊日子呢?
「就像妳說的吧。」
「嗯?怎麽說?」
「那些家夥已經回到了適合那些家夥的地方去了。」
他們生活的地方不是這裏,醫院應該只是個路過的地方。來到此處,暫時停留,總有一天離開遠去。這樣就好了。
「嗯,沒錯。」
亞希子點頭。
「那些孩子回去了呢。」
回到了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
3
午休的教室充斥著原本就該有的喧鬧聲,有圍成一圈探頭窺視偷渡A書的家夥,怕被女生發現還特地形成數道人牆當掩護。在那附近則是一群爲了偶像照片大呼小叫的女生,另外還有幾個笨蛋拿著以免洗筷做成的橡皮筋竹槍,正在比賽誰射得遠,更有堂而皇之地閱讀附有類似漫畫插圖小說的正牌「勇者」。正適合此處的渾沌,以及正因爲如此而渾然天成的秩序。
就只有我,沒有容身之處。
畢竟,就只有我一個人年紀比較大。一旦長大成人,差個一、兩歲或許根本就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是在高中裏,一年是大得不得了的差距,像什麽體育方面的社團活動簡直就是主人和奴隸的差別。
所以,在大部分的情況下,留級的家夥都會選擇離開學校。
留下來的大概就三分之一吧。本來像高中這種地方,沒什麽嚴重的大事情是不會留級的,只要本人還稍微有點拚勁,校方都會千方百計地找出一些有的沒有的理由,讓你順利升級。而能夠讓那些有的沒有的理由完全派不上用場的,也只有笨得很厲害的大笨蛋才做得到。
當然,那可不是在我說喔。
我只是因爲不幸被超級恐怖的厄運纏身,補考當天碰巧發高燒而已。唉,這真是天地無情。一旦被留級,雖說是理所當然,但是在我周圍的全都是學弟妹,到去年爲止還被我輕蔑地視爲一年級菜鳥的小鬼頭。至于說到開不開心,開心得起來才有鬼。
總面言之……毫無容身之處……
我一邊閱讀跟裏香借來的《人間失格》,暫且想先混淆這股孤獨和孤立的感覺。是的,我可不是沒有交談的對象,只是因爲這本書很好看,讓我全神貫注地看得入迷罷了。
一擡頭,和一個男生四目相對。
那家夥慌慌張張地低下頭。
不是對朋友,而是面對學長的態度,疏離客氣,毫無任何親昵的殘骸。在我爲此松一口氣的同時,毫無容身之處的感覺也隨之更爲高漲。
我還是輕舉起手。
「嗨。」
像是這樣的感覺。
我在無可奈何之下,眼神再度落回太宰治。話說回來,這主角還真是個糟糕的男生,不是騙人就是被騙,不是抛棄就是被抛棄……明明傲慢得要命,還動不動就抱怨東抱怨西的,真的是「人間失格」(注:日文漢字意爲「失去做人的資格」。就給我失格吧,我隨著書頁邊看邊咒罵。雖然如此,小說本身還滿好看的,嗯,還真不錯。
『雖然表面上仍一如往常地扮演可悲的小醜,把大家這得哈哈大笑,然而突然間卻不禁吐出郁悶的歎息,因爲不論做任何事情,枝微末節的各種小細節都會被竹一他看破手腳,然後不論是誰,總有一天一定會被拿來大肆宣揚,只要一想到這,額頭就會冒出油膩膩的急汗來……』
就在我看到第二十七頁這部分時,隱約察覺到有什麽動靜而擡起頭來,看到前低年級學弟、現同年級同學就站在那裏。他看著我的眼神惶惶不安。
我把書放到桌上。
這家夥是不是有什麽事啊?
不經意地望過去,講台邊大概還有三個臭小子興趣盎然地往這邊窺探。視線一對上我的雙眼,就匆忙將眼神移開。好了,接下來該怎麽做,是要大聲斥喝,還是輕松地順勢而爲呢。
思考過後,我決定順勢而爲。
「什麽事啊?」 ,
我以輕松的語調問。
沒有刻意擺出高姿態,也沒有硬要裝是成熟的大人。
眼前這個前低年級學弟、現同年級同學看來扭扭捏捏的,似乎是想在同伴面前逞英雄,可是滿腔志氣卻在半途消耗殆盡。話說回來,到底想做什麽啊?
我從隔壁座位拉了張椅子,說聲「坐吧」。
「你叫什麽名字去了?」
「我叫……伊澤。」
他一邊坐下,一邊說。
我點頭表示了解。
「那你,有什麽事啊?」
「那個,戎崎學長。」
我聽到他乖乖地加了個「學長」,不禁松了一口氣。如果聽到對方以平輩對等的口氣跟我說話,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哩。雖然先出手扁人也是一個辦法,但是也可能會被回扁,能打贏倒還好,萬一打輸或怎麽樣,那可就萬劫不複了,我連想都不敢想。
「我想問一下關于秋庭同學的事情。」
我對于這意外的話語感到困惑。
「你是說裏香嗎?」
「是的。」
以年級來說,裏香雖然比這個伊澤小一屆,不過大致上還是被冠上個「同學」,而不是連名帶姓地叫。嗯,她的地位也算微妙特殊,十八歲的一年級學生畢竟不多嘛。
「戎崎學長和秋庭同學……那個……這個……唔……是不是在交往啊?」
「什麽?」
「那個……就是說……戎崎學長和秋庭同學……」
「是怎樣?」
「不是啦……那個……就有這樣的傳言啊……就想說是不是真的呢……」
「是有誰喜歡裏香喔?」
我決定先開開玩笑。
「該不會是你吧。」
「呃……」
那個叫做什麽伊澤的頓時啞口無言,那還真是啞得有夠徹底。首先是雙頰變紅,脖子變紅,最後連耳朵都染上紅潮。
哇,認真的耶。
微妙的空檔持續了好一會兒,伊澤滿臉通紅不發一語,而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而保持著沈默,連在講台附近觀望的那夥人都跟著急了起來。可能是我陷入沈默時的臉龐,看起來很像是在生氣吧。
迷上裏香的家夥並不在少數。
畢竟是那樣的姿色,那樣的身影。
只要是男人,任誰的目光都會隨之流連不去。
「我說啊……」
我覺得傷透腦筋,正准備開口時。
「嗨,你們這些二年級小鬼。」
一個突然侵入教室的家夥,以實在有夠悠閑的口吻邊說邊走近我。
而且那家夥還把手放到我的頭頂,將我的頭轉左轉右轉得不亦樂乎,搖晃的視野讓我覺得反胃。我一顆頭被晃來晃去,瞪向那家夥。
我以瞬間低沈到不行的聲音對他說:
「幹嘛啦,山西。」
喔,山西說。
「喂、喂、喂,二年級小鬼竟然這樣直接稱呼三年級的,你覺得這樣好嗎?日本可是一個儒教之國,禮節應該是很重要的吧。聽好啰,戎崎,我只給你一次機會。不是『山西』,是『山西學長』來,快叫叫看。」
「吵死人了,人渣山西。」
我們兩個稍微打了起來,那家夥拉扯我的頭發,我則拉扯他的嘴唇。伊澤則慌慌張張地從我倆的騷亂之中,抽身避難。
「好痛、好痛、好痛!放開啦,戎崎!」
「你先放!」
「竟然敢用這種口氣跟學長說話!」
「啊,實在是氣死人了!可是好痛!你快給我放手啦!」
「那我喊一、二、三!」
「講話算話喔!」
「好啦!」
一、二、三之後……當然沒放手。
「你這個騙子,笨蛋戎崎!」
「彼此彼此!人渣山西!」
我們對著彼此大呼小叫,最後好不容易才放手。哇,頭皮痛得直發麻,禿頭怎麽辦啦!
山西數度摩擦著被拉垮的嘴唇。
「你來幹嘛……」
當我這麽一問,他說:
「當然是來看看你情況怎麽樣啊。」
山西將臉轉向站在附近的伊澤。
「可要和這家夥好好相處喔,就當作是同學年的同學啰。」
「啊,是。」
伊澤禮貌地點頭。
因爲即便是像山西這種人,學長畢竟還是學長。
「你快回去啦。」
我說。
「會給大家添麻煩。」
「知道啦。對了,你們剛剛是在聊什麽啊?」
「沒什麽。」
我正打算趕快把他給轟走,誰知道伊澤冷不防地開口說:
「聽說戎崎學長和秋庭同學正在交往,那是真的嗎?」
啊呦,這家夥。
覺得我不會好好地說實話,竟然轉去問山西。
整間教室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凝視著山西,就連我也凝視著山西。糟糕了。在這混帳東西開口前,非得趕緊阻止他才行。是要從他的雙腳掃下去呢,還是眼鏡蛇纏身固定呢,或是三澤的肘擊呢,又或是難度梢高的萬字固定呢?用天龍危險落下技(DDT)也好,小川太空龍卷風(STO)也行,蠍形固定也是一種選擇。雖然這些無聊的想法在腦袋中橫沖直撞,然而最重要的身體卻完全動也不動,隨便怎樣都好,總之先用下墜踢把他給撂倒吧。
但是,當我的身體好不容易動起來的時候,山西嘴裏卻已經吐出這樣的話語:
「沒有啊,這兩個沒在交往呀。」
咦?
我才剛要起身,動作卻在此時完全凍結,我實在搞不懂這句剛傳進耳裏的話語。
我和裏香沒在交往嗎?
大體說來,彼此都已經表明了心迹,那個……這個……接吻……也親了幾次,炮台山所發生的事情也不是我的憑空想象。可是,我和裏香並沒有在交往嗎?由于山西呈不猶豫地如此斷言,連我也沒來由地不安了起來。
我的視線纏人似地緊盯著他不放,山西將臉轉向我說道:
「因爲,你們兩個已經結婚啦。」
對吧?他以那樣的感覺回盯著我。
教室中一時之間爲之喧騰。
結婚、結婚一詞從四處進射而出,有像是竊竊私語的,也有像是悲鳴般的聲音。比起那些一臉要哭要哭的臭小于,女生則是不約而同地露出開心的臉龐大叫:
「有沒有聽到?聽說結婚了耶!」
就在那樣的喧囂之中,我狠狠地踱地板。
「我們怎麽可能結什麽婚啊!」
我的延髓斬直接朝山西的腦袋劈下去。
山西「呃」地吐了口氣,隨即倒地不起,看樣子似乎已經完全被解決掉了,整個人癱在地上動也不動。總之,得先矯正錯誤才行,但是一擡頭就看到沖出教室的女生背影。聽說戎崎學長和秋庭同學結婚了耶……那樣的聲音從走廊那頭傳至耳邊。緊接而來的是一陣「哇」的嘈雜喧囂,那陣喧囂順著走廊無止盡地四處迅速傳播。大概一分鍾後,樓上樓下也開始傳出喧囂,感覺上似乎整個學校都在瞬間沸騰。
不知道打哪冒出來的人,開始陸續握住呆立于原地的我的手。
「恭喜你了!」
「真不甘心!可是我放棄了!請你一定要讓秋庭同學幸福!」
「你這個王八蛋!真是有夠幸福的啦!」
「裏香同學她,其實應該叫做戎崎裏香喔!」
「用戎崎裏香來試試姓名占蔔!」
「嗚嗚……請一定要讓……秋庭同學……嗚嗚,幸……幸福……不,我不認同……我是絕對不會認同的……」
「笨蛋,一定要認同呀!給我閃到那邊去!戎崎學長,恭喜你了!」
「恭喜你了!」
「舉行過儀式了嗎?」
「如果還沒舉行,請一定要讓我們來負責籌辦!」
就在這波握手攻勢中,我在心中呢喃。
不對……事情不是這樣的啦……
然而理應能夠幫我解釋清楚的山西,卻翻著白眼趴在地上,就算我再怎麽踹他都起不來。
這是惡夢。
一定只是一場夢。
一定是的。
4
俗語說「壞事傳千裏」,一裏等于四公裏(注:此言根據日制度量衡法,各國對此規定不同,如中國規定爲一裏五百公尺,韓國則爲四百公尺),所謂的千裏也就是四千公裏。日本列島從最頭一直到最尾是三幹公裏,區區一個學校四周占地充其量不過數百公尺,也因此直到午休那個謠言才傳進我耳裏,已經算遲了。
「水谷,妳知道結婚那個傳言嗎?」
當世古口問我這個問題時,我才知道這件事。
「結婚?」
正想夾煎蛋卷的筷子頓時停在一個不上不下的空間中。
「誰?」
被這麽問的世古口「唔……這個……那個……」的大概重複了三次,順道一提他面前的桌上放著一個便當盒,那還真是有夠大的便當盒。那是個很有古早味的耐酸鋁制,四四方方,簡直就像工具箱的便當盒。不論是飯、菜都裝得滿滿的,可是塞在裏頭的配菜實在是可愛極了,煎蛋卷一片片圓滾滾的,小火腿也弄成章魚先生或足螃蟹先生的樣子,另外還有紅色的櫻桃當作點綴。那是世古口親手做的便當呢。
「裕一和裏香。」
猶豫再猶豫後,他好不容易才說出口。
喔,我點點頭後,這才將煎蛋卷送進口中。媽媽做的煎蛋卷有點甜,以煎蛋卷來說,我還比較喜歡鹹口味的。可是不管我拜托過多少次,媽媽的煎蛋卷始終維持甜味,沒有改變過。
我吞下煎蛋卷後說:
「你覺得是真的嗎?」
「很難說耶,我沒聽裕一提過這件事,水谷妳呢?」
「沒聽說過啊。」
我和世古口現在正坐在食堂角落,面對面吃便當。周遭座位上沒半個人影,也就是說只剩我們兩人獨處。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兩人像這樣一起吃便當成爲一種習慣,朋友都深信我們正在交往,而我也不曾刻意否認。
話雖如此,人家也沒跟我告白。
那個夜晚,戴著奇怪面具的世古口對我所說的話語就是一切。「會助妳一臂之力的。」他說,還有「煩惱時一定會趕來的喔。」這話就是那個意思吧,還是我會錯意了呢?不對呀,說到
底要叫那人是世古口也有點……就各種層面而言……總讓人覺得舉棋不定。
好想確認他到底是怎麽想我的,但是又沒有勇氣將確認的話語說出口。
總是這副德行。
就算再怎麽想,再怎麽煩惱,那些話就是說不出口。到最後,那些想法便被時間抛在後頭,一回神已經完全喪失最初的光輝。
覺得那樣的自己有點討厭。
即使明白卻無法改變這點,更討厭。
「不過還是有可能吧,記得嗎?那個,也都給他了啊。」
竟然用了「那個」這種說法。
結婚登記書。
的確交給了裕一。
「小裕和裏香該不會把那個寫一寫,交到市公所上廠吧?」
「嗯。」
明明就是人家的事,世古口卻滿臉通紅,他對這種情愛之事就是沒辄。都已經像這樣一起吃飯,一起上學,放學時也都會盡量碰面,可是到目前爲止卻連手都還沒牽過。
「所以,還是有可能吧。」
「唔,嗯。」
「世古口你覺得呢?你覺得小裕會做那種事嗎?」
「不會吧。」
「說得也是。」
畢竟,他是個膽小的窩囊廢嘛。
可是呢,世古口說:
「只要一扯上裏香,不知道裕一那個人會做出什麽事情來。妳想想,像跑去裏香病房那次,也是有夠亂來的,那時候只要一失手就會掉下去摔成重傷吧。」
「啊,嗯。」
「所以,也不能說完全不可能吧。」
世古口張大嘴一口吞下小火腿。我忘卻剛剛的舉棋不定,暫時目不轉睛地凝視他的吃相。
雖然也稱不上是特別優雅,可是他的吃法相當慎重仔細。不像其它男生有時嘴巴塞滿米飯還一邊大聲說話,他完全不會這樣,而是好好地將飯菜送進嘴裏,好整以暇地咬,好整以暇地吞下去,然後才說話。
光看吃東西的方式,就能對他的性格一目了然。
他之所以能做出好吃的料理或甜點,大概全拜他本身是個擁有這種吃東西方式的人所賜吧。
在家政課一做起甜點,就能很清楚地看出來。例如光是有沒有將缽中水滴擦拭幹淨,就會徹底影響甜點這種東西的味道。世古口對于這方面總是特別留意。
絕對不馬虎。
「妳怎麽了,水谷?」
我一緊盯著他不放,他便問我。
我莫名地開始覺得害臊,所以用笑容打馬虎眼兒。
「沒什麽,世古口,那個煎蛋卷可以分我嗎?」
「好啊。」
他輕輕夾起煎蛋卷,放到我的飯上。
「來,請用。」
「謝謝,啊,好好吃喔。」
是鹹的,而且鹽巴的份量拿捏得恰到好處,不覺得鹹,可是仍有鹹味在舌頭上散開來,進而引出雞蛋本身的甜味。
「真的好好吃喔,這個煎蛋卷。」
嘿嘿嘿,世古口笑了。
「我試著加入和平常不一樣的鹽巴,是摩洛哥産的鹽,和日本的鹽味道有點不一樣吧。雖然有點雜味,可是就是那種味道才好吃。」
「嗯,我懂。」
「鹽也分成好幾種,雖然一般賣的都是精制得幹幹淨淨的鹽,不過其實要帶點雜味的才好吃,那樣才能突顯出其中的美味嘛。可是,像那種鹽巴都好貴。」
「你是用零用錢買的嗎?」
「嗯,對啊。」
世古口對于情愛之事完全沒辄,可是一碰到鹽巴、砂糖、姜黃、小茴香,就會滔滔不絕。
我對此感到有點懊惱。
那麽巨大的便當盒內容物,沒兩三下就清潔溜溜。
世古口靜靜地等著吃飯比較慢的我。
「我去倒茶來。」
起身的背影逐漸遠去,讓我覺得他是真的很重視這樣的時刻呢。
「來,請用。」
「謝謝。」
他將塑料容器裝滿茶水。我們兩人面對面坐著,簡直像是阿公和阿婆似地啜飲茶水。好平靜喔,的確,像這樣和他一共處,內心深處頓時回歸平靜,感覺上就像是在曬太陽。如果是和這個人在一起,大概永遠都能保持像這種彷佛在曬太陽的心情吧。
世古口的笑容將我引領到另一個不同的地方去,那是個好寬廣、好美麗的地方,他一直以來所居住的地方,我一個人再怎麽走也絕對到不了的地方。擁有那樣世界的他耀眼得不得了。
什麽戀愛,還真是單純呀。
世古口的笑容耀眼到讓人無法正視,他爲我呈現在眼前的世界實在好溫柔,不論是他那巨大的雙手、寬闊的肩膀或是低沈的聲音,都會讓我沒來由地心跳加速。自己一直以來,總是因爲什麽很帥、跑得很快,或是和自己很像之類的理由,喜歡上某個人。這次卻完全不同,雖然少了那種激烈澎湃的情感,不過卻多了某種從更深處湧現的情緒。
之前也想不到自己體內競沈睡著這樣的情感。
一旦深入挖掘這個名爲「我」的地層,某些截然不同的東西隨之顯現,那全都是些我本以爲不存在的東西。
而幫我發掘出那些的,正是世古口。
「世古口。」
「嗯,怎麽了?」
「我跟你說喔。」
「嗯。」
我原本是想說些什麽呢?一看到他那張傻呼呼的悠哉臉龐,突然就覺得什麽都無所謂了。
「今天要一起回家喔。」
「對啊。」
啊,他臉上流露出這樣的神情。
「我回家以後想要做甜甜圈。」
「咦,真的嗎?」
「不是像面包面團的那種,而是有古早味的那種。我已經找到食譜啰,很快就可以做好了,到時候一起吃吧。」
「嗯。」
嗯,有時候也會有這種好康呢。有古早味的甜甜圈呀,既然是世古口做的,鐵定好吃吧。
真的好期待喔。
5
「太扯了,太扯了。」
我叨念著,一邊走下沒完沒了的漫長下坡。這段坡道緩緩向右彎曲,邊走邊拉著直往前沖的腳踏車也很吃力。也不是啦,還不至于到吃力的地步,當然啰,該說是要抑制自動往前沖去的腳踏車很麻煩吧。
「怎麽會冒出什麽『結婚』的嘛。」
對于我的呢喃,裏香只是發出「嗯~」的一聲。
「是誰說的啊?」
「那還用說嗎?是笨蛋山西。」
「是山西呀。」
「妳是不是也被問到什麽啦?」
「有啊。有很多人跑來問我說:『裏香學姊,聽說妳已經結婚了,是真的嗎?』」
裏香都被同學稱爲「學姊」,雖然是以一年級的身分上學,不過裏香已經十八歲了。在塞滿十五、六歲學生的一年級數室中,格外像個大人。所以啰,以那些一年級的角度看來,也難怪想要叫她一聲「學姊」吧。
「結婚那件事,應該有十個人以上問過了吧。」
「哇,真的假的啊。」
我開始覺得暈頭轉向,現在還會特地跑去找當事人詳細追問啊,用膝蓋想也知道是謠言啊,說到底會相信山西說的話根本就是腦袋有問題嘛……正當我這麽想時,腦中浮現之前結婚登記書那件事。
我沒和裏香提過結婚登記書。
反正我也不知道那種事情該怎麽開口,如果說出口,裏香是會大發雷霆還是一笑置之呢?不論何者,都不是什麽讓人高興的反應,所以保持沈默方爲上策。不對,當作沒這回事才是最好的辦法。
得再去跟山西耳提面命一番,免得下次又說出這種無聊的話來。
「女生最喜歡這種話題了嘛。」
「那妳是怎麽回答的啊?」
裏香此時望向我,露出嘲弄的神情。
「你希望我怎麽回答呢?」
「這個嘛……妳……」
「什麽?」
我會結巴不是因爲裏香露出惡作劇似的表情,而是因爲她那惡作劇似的雙眸中,顯現出那麽一點點的認真光芒。我不知道該如何解讀那抹光輝的意義,是在測試,還是在確認呢?
都因爲這樣的煩惱,害我的陉骨猛然撞上腳踏板。
「好痛!撞到了!好痛、好痛、好痛!」
我趁此機會,誇張地直喊痛,右手握著腳踏車把手,左手押著陉骨,簡直像個壞掉的玩具一般,蹦蹦跳跳地跳個沒完。此舉讓裏香的雙眸中那抹惡作劇或是認真的光芒一並消失,轉而哈哈大笑。
「裕一真是個笨蛋耶,怎麽和早上做一樣的事啊。」
「妳說什麽笨蛋啊!誰是笨蛋啊!」
我用了非必要的巨大音量吼叫。
「腳都快斷了啦!哇,真的好痛啊!」
我再次蹦蹦跳跳地彈跳著。
裏香看著那樣的我笑個不停,似乎是因爲笑得太厲害以致于眼淚都流出來了,還用那細長的食指擦拭眼角。
我一股腦地直抱怨。
「啊呦,剛剛好痛喔。不對,還很痛,一陣陣刺痛。」
「真是個笨蛋耶。」
「不要一直笨蛋、笨蛋地罵人啦。」
我跨上腳踏車。
「上來啦,我們兩個人一起騎下去。」
「被老師看到的話,准會挨罵的。」
裏香出乎意料地正經八百。
而且還是個膽小鬼。
「不要緊,只要沒被看到就沒事啦。快,書包給我。」
「不要翻車喔。」
「跟妳說不要緊,不會翻車的。」
雖然我從裏香手上接過書包,不過籃子裏還有我的書包,不好好放就放不進去。就在我把兩個書包拿進拿出調整位置時,裏香已經坐上腳踏車後座。
她的手抓住我的腰部二而。
心底莫名酥癢了起來。
「要走啰,妳要好好抓住。」
「嗯。」
我蹬向地面,踩下踏板,因爲是下坡,將踏板踩個兩、三下,之後就等著車子自然而然加速就行了,甚至還必須藉由煞車控制那飛快的車速呢。
空氣變成風,吹過我和裏香。
那種感覺真的好棒。
無與倫比。
像這樣彷佛天涯海角都能到得了。
一瞬間從樹木間隙瞥見伊勢的市容,我們就是要騎向那裏,我和裏香所居住的世界。
每當煞住煞車,我的破爛腳踏車就發出吱吱哀鳴。
一彎過聳立著巨大橡樹的彎道後,接下來就是一小段上坡,靠目前這車速大概只能順勢往上沖個五公尺,再來就必須踩腳踏車了。右腳、左腳,輪流使力,理所當然的,腳踏板比起一個人騎的時候沈重多了,不過那是相當幸福的重量。
我就是要像這樣子地活下去。
後座載著裏香,右腳、左腳輪流使力,慢慢爬上坡去。
「要我下來嗎?」
裏否從後頭問。
我以稍大的音量說:
「妳別瞧不起我,這種坡度還難不倒我呢。」
嘴巴上這麽說,事實上還滿吃力的,騎到最後一小段坡道時,都必須站著拚命踩了。
「加油,裕一。」
「喔。」
「加油。」
我在裏香的激勵之下,爬上坡道。
還差一點點。
剩下五公尺。
三公尺。
看,爬上來了呢。
當我們一抵達坡道頂點,蔚藍晴空便在眼前伸展開來,秋天悠閑的雲朵緩緩從右邊流到左邊。可以看到閃耀著銀色光芒的小小飛機,看到宇治山田車站,看到神宮的森林,然後還可以看到炮台山。
「好!爬上來了!」
我邊喘著熱氣邊說。
聲音顯得有些得意。
裏香在我身後咯咯發笑。
「好棒、好棒。」
然後輕撫我的後腦杓。
我刻意以不開心的語氣說:
「我又不是狗。」
「我是在稱贊你耶,你看,好棒、好棒。」
「就跟妳說我不是狗了嘛。」
雖然我似乎是不太開心地這麽說,其實卻開心到不行。裏香的手正輕撫著我的後腦杓,那搔癢的觸感最後還是讓我臉上不自覺流露笑意。當然,坐在後頭的裏香看不到我的臉,也因此我更加肆無忌憚地開懷笑著。
過了好一會兒回頭一看,只見裏香的長發隨著吹拂而過的風搖曳,輕飄飄地在風中飛舞,簡直就像我如今的心情一般輕快。
然後,裏香也笑了。
看著天空笑了。
我以雀躍的心情說:
「我們去買個什麽七越甜包到我家吃吧。」
「嗯,好啊。」
「我請妳。」
「真的?」
「嗯,我啊,做人最慷慨了。」
「太好了。」
裏香雀躍的聲音,讓我的心變得更爲雀躍。
然後我們就騎下坡道。
一邊緊緊煞車,一邊發出像是吱吱聲的哀鳴,順坡而下。
我們在小胡同對面那家店買了七越甜包,四周飄蕩著面粉燒烤的氣味和豆餡的甜味。裏香慎重其事地將裝在褐色紙袋中的七越甜包抱在胸前。
「快、快、快,會冷掉的。」
「不可能的啦,回到家就冷掉了。」
啊呦,傳來有點懊惱的聲音。
「那我們先在這邊吃一個吧。」
「嗯,也好。」
伊勢市車站前有座奇怪的紀念標的物,那是個高約十五公尺的巨大燈籠,還寫著什麽「歡迎光臨伊勢」毫無創意的詞句。我將腳踏車停在那東西的基座旁。
「坐啦。」
我指向腳踏車後座。
裏香思的一聲坐上去。她雖然任性,不過只對自己可以樂得輕松的提案非常聽話。
我站在那樣的裏香面前伸出手。
「給我一個。」
「好。」
「謝啦。」
裏香遞來的七越甜包還溫溫的,那股暖意緩緩地傳至手掌心。
「這是伊勢名産吧。」
「是嗎?濱松那裏沒有嗎?」
「嗯。」
「是喔,那就是伊勢的名産啰。」
以前都不知道只有伊勢這邊才有,畢竟我又沒離開過伊勢。七越甜包的形狀類似章魚燒,不論是色澤還是形狀都長得一樣。只不過裏頭包的不是章魚而是豆餡,味道當然也是甜的,簡而言之就像是小一號的今川燒(注:江戶時代的始祖店位于東京神田今川橋附近因而得名,演變至今也出現「大判燒」、「回轉燒」、「太鼓燒」等不同名稱,台灣俗稱「車輪餅」、「紅豆餅」等)。
「哇,好燙!」
一咬下去,其中的熱豆餡流出來。豆餡黏在上唇處,那已經不只是燙,而是痛了。
「燙、燙、燙!燙傷了啦!」
看我慌慌張張的樣子,裏香非但不擔心,反倒哈哈大笑。
怎麽會有性格這麽糟糕的女人啊。
我開口深深地吸氣又吐氣,被豆餡黏到的部位陣陣刺痛,說真的好像燙傷了啦。
裏香看著我的失敗,慎重地咬起七越甜包。
「啊,好好吃喔。」
「啊呦……痛都痛死了,哪知道好不好吃……」
「好好吃耶。」
她邊吃邊露出幸福的笑容。真受不了耶,爲什麽女生都這麽喜歡吃甜食呀。
裏香沒兩三下就吃完一個,緊接著又從袋子裏拿出第二個。
「喂,等一下,妳是要在這裏全部吃完喔。」
「可是很好吃耶。」
「等一下到我家再吃啦,還可以泡茶喝啊。」
「是喔,說得也是。」
嘴巴雖然這麽說,裏香看來還是很舍不得似地將七越甜包放回袋子裏去。然後,當我們兩人再次坐上腳踏車時,我才注意到。
那個女生在這裏。
孤伶伶地獨自站在伊勢車站前。
即便從遠處看也知道她的五官很可愛,莫名地散發出一股男孩子氣,和裏香截然不同的類型。雖然兩人都一樣剛強,不過該說是她的眼神比較銳利嗎?有點像是陽光運動型的吧。
吉崎多香子,一年三班。
裏香的同班同學。
我注意到了,裏香一定也有注意到,但是我們兩人都絕口不提。保持沈默離開車站。
背後持續感受到吉崎多香子的視線。
6
說起來呢,吉崎多香子還真是個笨蛋。
就算在本地國中曾經如何地呼風喚雨,自持帶著些許「不良」氣質,但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鬥得過裏香的。
剛開始,裏香在班上有點被孤立。
那也是情有可原的,畢竟在一個滿是十五、六歲學生的教室中,就只有她一個是十八歲。到了四、五十歲,兩歲的差距可能沒什麽大不了,然而在十幾歲的階段差別可大了。
裏香很明顯的就是一副大人樣,而周遭同班同學相較之下更顯得有夠孩子氣。但是,也不是說因爲這樣,四周那夥人就立刻對裏香敬而遠之。
應該說是小心翼翼。
既然有些女生是以極度客套的態度和她打交道還全程使用敬語,也就有些女生不太開口和她說話,而另外有些女生則是莫名其妙地會來找碴。
吉崎多香子可以歸類爲來找碴的那種。
算是女生的大姊頭吧。
話說回來,女生還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物,像我們男生當然也會分交情好和不好的,雖然還不至于冠上「派系」這種了不起的字眼就是了。換班約一周後,班上就會出現像是小團體一樣的産物。只是女生的小團體,感覺上似乎又比男生的團結一點。說難聽一點……就只有自己人的圈子裏和樂融融,自己人以外的就完全不放在眼裏。也因此呢,聽說選擇進入哪一個小圈圈也是很重要的,不過有時候也可能因爲無聊的原因被踢出小團體之外。
不久前感情還很融洽的女生們,突然變得疏離冷淡,一回神可能就有哪個女生已經孤伶伶地剩下一個人。那種女生總是一副想不開的神情,仿佛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
不過就是學校的小團體而已吧?
像我們這些人可能會這麽想,不過對女生面言那似乎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
吉崎多香子在班上嗓門最大,最啰唆,把類似的女生全湊成一夥。只是那樣倒還好,問題不大,就是「高興怎樣隨妳吧」的那種感覺。我也清楚和臭味相投的朋友混在一起很好玩,像我也都會和司或山西混在一起呀。
但是,後來就再也無法說出那種從容輕松的話來了。
不知道哪裏的政治人物曾經如此斷言,凝結組織向心力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在外部樹敵,只要能夠攻擊某人,組織就會更爲團結,如此一來也無須擔心組織分裂。不愧是曾在國中呼風喚雨的吉崎多香子,同樣深谙此道,不過她並不是以腦袋,而是以直覺明白個中道理。
吉崎多香子所挑中的敵人正是裏香。
至于爲什麽是裏香,我也不太清楚。或許是因爲裏香是個稍微有點被孤立的存在,而且她大概看不慣大部分同學都把裏香當作學姊一般看待吧。
啊,或許還有另一個原因。
吉崎多香子可以說是個大美女,如果以只限男生的人氣競賽標准看來,在班上算是數一數
二,全年級也可擠進前十名。但是,即便是擁有此等美色的吉崎多香子,只要一站到裏香身旁,存在感便會瞬間變得淡薄。與裏香的長發、纖細的手腳,或是秀麗的五官,更重要的是那股自然流露,足以鎮攝所有人的氣勢相形之下,吉崎多香子本身獨有的美麗頓時變得毫無意義。吉崎多香子大概是無法理解自己爲什麽無法和裏香匹敵吧。光論姿色,兩人差距其實還不至于懸殊到不值得相提並論的地步,如果要十個男人選,其中大概有三個會說吉崎比較好吧。然而,一旦兩人並列相比,十人中有十人首先都會選擇裏香吧。吉崎多香子不了解到底爲什麽會那樣。
我卻了解。
因爲裏香一直以來始終在朝不保夕的生死邊緣掙紮求生,從小開始,每天每日都持續感受到死亡的陰影。明天……不,甚至是所謂的今天,裏香她都無法相信。像那樣連續的每一天,將裏香這個人的某種特質磨得特別突出鮮明。
裏香只活在現在這一刻。
只相信一秒接著一秒流逝的瞬間。
也因此,裏香的雙眸毫無動搖。
是那麽地堅強。
所以,相信會有一年後,會有十年後,再接下去的日子也都理所當然地全盤相信的吉崎多香子,根本就無法與裏香匹敵。
覺悟不同……
自作聰明的吉崎多香子沒察覺到這一點,貿然對裏香出手。剛開始呢,似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最多就只是說說壞話,分組時故意孤立裏香,莫名其妙去撞她,然後再以很假的語氣說「不好意思喔」。
正好在那個時候,美雪曾經找我談過。
「我覺得裏香可能碰到一點麻煩了耶。」
我還悠哉悠哉地問:
「麻煩?什麽麻煩呀?」
「你知道吉崎多香子這個人嗎?一年級,和裏香同班的女生。」
當然知道啊,校閱一年級新入學的女生,可是我們男學生最大的樂趣。一些好事之徒甚至還弄什麽人氣票選。我這邊不玩那種人氣票選,而是針對人氣票選結果開賭盤。我們會先列出大概十五個女生姓名,分別標上一些什麽○啦、△啦等符號,甚至還會寫上賠率。吉崎多香子的賠率是七倍多一點,也就是說大家都不覺得她會拔得頭籌,可是也不至于墊底。
當我從美雪那聽到吉崎多香子的名字時,腦中首先浮現的就是那張「競美表」,不過這種無聊的事情,當然是對美雪秘而不宣。畢竟,若陳述方式稍有差池,只會被鄙視而已。
「吉崎?妳是說那個男孩子氣的女生喔?」
明明知道,我卻故意裝傻。
嗯,美雪點點頭。
「可能有點麻煩耶。」
「什麽麻煩啊?」
「她現在很敵視裏香。」
「真的假的?」
「是還沒做出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啦,就是會稍微找碴,然後說一些壞話而已。好像就東講一點、西講一點裏香的壞話,想要害裏香在同學間被孤立。」
「那可就麻煩咧。」
「嗯,麻煩了喔。」
我們正在樓梯間,春天的陽光從上面的窗戶落下,每當有人下樓時,人影就會從我們的腳邊掃過。
「妳不能想想辦法讓她收手嗎?」
「怎麽可能啊。」
美雪對于我的疑問搖搖頭。
「學年不一樣,再怎麽樣都使不上力的。」
「嗯,說得也是啦。」
「應該沒關系吧。」
「才不呢,這樣下去不行吧。」
「果然不行喔。」
我們面面相觑,發出歎息。
「那女生好可憐喔。」
美雪以打從心底同情的聲音說。
我姑且點點頭。
「真的好可憐。」
我們擔心的並不是裏香,而是吉崎多香子。畢竟,裏香一直以來在醫院裏,始終把那些成年人玩弄于鼓掌之間,不僅弄哭好幾個護士,就連醫師也對裏香沒辄。甚至是那個壞心眼兒家夥夏目,都無法馴服裏香。
光憑區區一個吉崎多香子,即便使出渾身解數都不可能對付得了這樣的對手。
我的杞人之憂終究不只是杞人之憂而已。
一切也未免進展得太快,就在我和美雪于樓梯間舉行會談的隔天,事情就發生了,先出手的據說是吉崎多香子。
不,應該說是被動出手才對。
據我聽到的消息說,吉崎多香子好像坐在裏香的座位上和朋友聊天。裏香回來的時候也不讓位,明明發現了卻假裝沒發現,大概是覺得裏香會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原地吧。果真如此的話,那她實在錯得離譜。如果能回到過去,我還真想跑到現場去跟她說,快收手吧,對手可不是妳拚了命就能應付的。
裏香當然不會只是呆站著。
「妳礙到我了。」
裏香劈頭就是這麽一句話,對著班上的大姊頭、嗓門最大、最有精神,率領一群招搖團體的吉崎多香子。
以前可能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用這種口氣跟吉崎多香子說話吧。
「啥?」
爲了表現出一派輕松的模樣,吉崎多香子開始裝儍。
裏香毫不留情。
「我說妳礙到我了。」
她以冷到骨子裏的聲音扔出這麽一句話,然後定定地凝視吉崎多香子。像這種場面,先退卻的就輸了。然而,吉崎多香子終究受不了裏香的視線,和那股沈默的重量。她完全敗給裏香那對澄澈的黑色雙眸中所蘊含的光輝,以及沈著冷靜的氣勢。
「啊,聽不到耶。」
即便如此,吉崎多香子還是說出這樣老套的台詞,繼續做困獸之鬥。雖然耐不住那股沈默,卻還是逞強死撐,大概是不想在同伴面前示弱吧,她當時一定鼓起了全身上下的勇氣。
即便人不在現場,我還是能輕而易舉地了解她的心理。吉崎多香子那時候應該已經開始發抖,而且可能會這麽想吧,這個嬌小的女生怎麽會這麽恐怖呢。
據說,裏香的視線沒有絲毫動搖。
「這裏是我的座位,給我閃一邊去。」
裏香用了命令的口吻。不是用威脅,也不是拜托,而是輕蔑。
若裏香曾顯現一絲一毫膽怯的影子,吉崎多香子或許還有機會吧,她或許就可以趁機將立場完全翻轉過來。在那種情況下,女人這種生物會將直覺性本能發揮得淋漓盡致,遠比男人還要殘酷。但是,裏香的語氣冷靜,完全不把吉崎多香子放在眼裏,而且毫不隱藏這樣的睥睨,態度中也不見絲毫膽怯。裏香所散發出的氣勢應該已經彌漫在整間教室中,當時在教室中的任何人無不懾于裏香的氣勢,體型比裏香還大的吉崎多香子看來反倒像只弱小的生物,有一群同伴撐腰的她卻完全處于劣勢。
吉崎多香子此時又犯下另一個致命的錯誤。
冷不防起身的吉崎多香子,往裏香的身軀靠去,大概是想對她稍微施加壓力吧。又或者是因爲急速起身,身體不自覺地往裏香那邊移動。然而,周遭同學看起來卻像是吉崎多香子故意沖撞裏香的身軀。
裏香很輕易地就倒了下去,而且還不只是倒下去而已,後頭的桌子也連帶遭受波及,隨著一陣巨響驚濤駭浪地倒下去。
吉崎多香子和其它女生比起來,體型算是較爲高大,據說國中時是排球社的。
裏香相對地嬌小許多。
任何人都知道裏香的身體狀況非比尋常,否則怎麽可能晚兩年才編進來呢。這事也僅止于口耳相傳,不過正因此造就一群學生,深信裏香的生命朝不保夕。
那個柔弱的裏香,被惱羞成怒的吉崎多香子狠狠撞倒……大家的眼中看起來就是如此。
在這種情況下,事實到底如何並不要緊,看起來如何或是感覺如何比事實還要重要。我打從心底同情吉崎多香子,因爲其實是裏香自己跑去撞吉崎多香子的,即便她說破嘴也不會有人相信吧,但是我很清楚。裏香不可能錯過那一瞬間的機會,明明是她輕輕將身子往倏地起身的吉崎多香子那邊移動,輕輕碰到一下而已,卻自己往後面摔出去。吉崎多香子不知道裏香的心眼兒有多壞,那就是她的敗因,她竟然給了裏香反擊的機會。
嬌小孱弱的裏香一旦倒下,任何人都會覺得絕對是吉崎多香子害的。
體弱多病的裏香、生命朝不保夕的裏香,光是對于那樣的裏香施暴,就足以讓當場氣氛頓時轉變成對于吉崎多香子極不友善。她至今把班上女生分黨分派的行爲或許反而爲自己招致惡果,大家其實早已對吉崎多香子感到些許反感,而這一點恐怕也在裏香的預料之中。
是裏香引爆了這股反感。
倒在地上的裏香似乎很痛苦地咳嗽,然後還壓著胸口。她看起來真的很痛苦,同學都以爲她說不定馬上就會死掉。當然,那都只是裏香的演技。裏香是心髒方面的疾病,就算情況變糟也不會咳嗽不止,可能因爲這是最明顯清楚的表現,所以才會假裝咳嗽不止吧。但是完全沒料到裏香會這麽做的同學……一般人哪想得到這些啊……沒兩三下就被騙得團團轉。有人邊跑邊叫「我去找老師」,還有三個人隨後跟了出去,好幾個女生跑到裏香身邊,對她說什麽「妳振作一點」、「老師馬上就來了」。然後,剩下的所有人都冷冷地凝視著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吉崎多香子。
吉崎多香子繼續重複錯誤。
「不是我!我又沒撞到她!」
那聽來只是荒謬的推托之詞。
同學冰冷的眼神中隱含著噴怒。
裏香不是正在眼前痛苦掙紮嗎?不是妳還有誰?每個人都看到是妳撞她的啊。事實上,這都是裏香精心設計,讓情況看起來就像是如此,然而人類這種生物一旦深信不疑,就會完全將其視爲真實。
吉崎多香子也沒察覺這一點。
「真的不是我!你們誤會了!」
吉崎多香子越叫就越是被孤立。
她的小跟班A——松田由利迅速從她身旁移開,雖然身子不過挪開約五公分,卻已起了帶頭示範作用,小跟班B一一佐原雪惠跟著抽身離得更遠了。幾分鍾後,據說當跑出去的學生帶老師回來時,吉崎多香子身邊已經沒半個人了。
她變成孤伶伶的一個人。
從此之後,始終都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吉崎仍舊被孤立喔?」
我邊踩腳踏車邊問。
嗯。裏香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和大家還是處得很僵。」
「是喔。」
唉,這真是自作自受,誰叫她那麽笨,自己跑去惹裏香。但是,要說爲此而痛快大笑嘛,又不可能做得到。裏香什麽都沒提,正因爲如此,我才明白她其實很在意吉崎多香子。
說真心話,我才不想管吉崎多香子的死活。她以前應該也常把那些立場比自己弱的女生欺負得要死要活,而且也常玩孤立這一招吧,然後還可以無所謂地繼續顯露笑容。她從未想過那些人的悲傷或是痛苦,反而是面帶笑容地樂在其中,只不過這次是輪到她嘗嘗相同的滋味罷了。
只要我和裏香能夠快樂地生活下去就好了。
不論有什麽其它人大聲哭泣或飽嘗辛酸都無所謂。
嗯,沒錯,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要騎快啰。」
我爲了掩蓋許多事情,這麽說。
嗯,背後傳來裏香的聲音。
我將腳踏車在家門前停好後,裏香輕聲說著「嘿咻」一邊跳下後座,她那纖細的雙腳隨之著地。我撐起支架,從籃子裏拿出我和裏香的書包,打開我家的玄關門。伊勢這邊很多古早時代的拉門,玄關大多是橫向拉開的那種。而且,我家又是棟老舊到不行的房子,所以總會發出喀啦喀啦巨響。
「回來了。」
就這樣,只要一回家就會立刻被父母察覺。從起居室探出頭來的母親,看到裏香隨即露出吟吟一笑。
「歡迎啊,裏香。」
「妳好。」
裏香同樣吟吟一笑。我媽好像很喜歡裏香,只要裏香來家裏玩,眼神總會比我先看向裏香,而且呢,還會比我跟裏香說更多話。而裏香也好像和母親很投緣,有時一些無聊的話題也能聊個沒完。
「我們有買七越甜包回來,要不要吃?」
裏香說著遞出紙袋。
等一下,我差點大叫出聲。不是原本預定要在樓上房間和我一起吃的嗎?幹嘛突然就這麽拿出去啊?
母親很開心地接了過去,隨即探頭窺視袋中。
「看起來好好吃耶,我去泡茶吧。」
「我也來幫忙。」
「唉呀,謝謝妳。」
兩人這麽說著,一邊消失在房屋內側。我雖然嘴裏叨念著什麽「這個」、「那個」、「到我房間去」,不過那些話似乎完全沒有傳進兩入耳裏。
就這樣,我獨自呆站在玄關,被人抛諸腦後。不經意地往旁邊一看,碰巧和母親去北海道時買來的木雕熊四目相接。那家夥粗大的四肢穩穩踩在鞋櫃上,還很帥氣地叼著一只鲑魚。是的,只剩下我們這一人一熊獨處。
我原本打算和裏香在房裏共度美好時光,原本打算好好品味那段專屬于我們兩人的時間。
但是,爲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我試著問熊。
當然,它並沒有回答。
九月十八日 秘密進行中的事態(之一)
司和美雪來家裏玩,戎崎裕一卻一個人關在黑暗的房間裏。那是位于房屋北側一間兩坪多的房間,什麽棉被啦、沒在用的桌子啦,都會塞到那裏去。在那個兩坪多的房間中,不僅木板套窗緊閉,連縫隙都被封起來。因此在那狹小的空間中,如今沒有一絲光線,照明完全熄滅,窗戶徹底關上。戎崎裕一在黑暗中,以摸索的方式將底片卷到沖洗罐的卷片軸上,這還挺難的呢。必須用指尖一邊確認底片確實卡進凹槽,同時一圈圈卷上去。這個步驟如果沒做好,底片就無法確實浸入顯影液或定影液等,最後就會形成斑痕。緊閉的房中果然熱到不行,啊呦,這樣到底有沒有卷好啊。雖然認爲沒問題,可是畢竟現在什麽都看不見,也沒辦法確定。失敗的話,好不容易拍下的照片不就全都泡湯了嗎?他心中爲了是否該重卷而陷入天人交戰,最後戎崎裕一終于鐵了心,決定就這麽繼續下去。一定沒問題的,卷得很好啦,他一邊說服自己,一邊從卷完的部分切斷底片,接著將尾端牢牢固定住。再來,只要把這個卷片軸放進沖洗罐就行了,那麽一來就可以先把燈打開了。咦,跑哪去了? 怎麽不見了?沖洗罐放到哪去了啊?
兩人難得來玩,身爲主人的戎崎裕一卻關在另一間房裏。被單獨留在房裏的世古口司和水谷美雪總覺得有點不好意嗯。世古口司把他那巨大的臀部塞在小小的書桌椅子裏,另一方面水谷美雪則靠床鋪坐著。她試著凝視自己伸直的雙腳,看來有點O型腿。她覺得很不好意嗯,所以膝蓋試著使力,勉強讓雙腳緊貼,可是很吃力,一放松,雙腳膝蓋隨即分開。她發出歎息一邊擡頭,正好與世古口司四目相接,他報以微笑,她因此也回以微笑。總覺得不好意嗯,世古口司他當然也覺得不好意嗯。他不知道在這種時候該做些什麽才好,或許該說點笑話這她笑吧,但是他卻再清楚不過自己根本就沒有這麽機靈。那……那個啊,他出聲道。什麽,她問他。原本是想說什麽去了?他毫無頭緒,所以試著說了句「裕一都不出來耶」。對啊,水谷美雪對他說。就這樣,兩人沈默了一會兒,爲了努力填補這樣的空檔,他伸手拿起矮桌上的杯子,咕噜咕噜灌下透明汽水。啊,水谷美雪說。怎麽了,他問。那是我的。咦,水谷的?嗯,我的。手中的杯子,嘴巴已經碰到的杯子,這是,她的杯子啊。這麽說來,是所謂的「間接接吻」嗎?對……對不起,他道歉。不自覺地開始結巴。沒……沒關系,水谷美雪說,果然也是結結巴巴的。當他把杯子一放回矮桌,她立刻伸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他明白她是在乎他的感受,故意喝給他看的,這讓他很開心。因此放松的身體一往後伸展,靠背頓時卡當一聲脫落,世古口司隨之往後摔,摔得還真慘。你不要緊吧世古口,水谷美雪邊問邊走近他。非常要緊,頭部撞慘了。但是,他嘴裏仍然念著「不要緊、不要緊」,一邊想要起身,就在那個時候他注意到桌子底下放著一個箱子。簡直就像是刻意藏起來的一樣,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他取出箱子打開,裏面放著一張紙。大大的箱子裏,只有一張紙。美雪也探頭窺視,啊,這個是,她說。嗯,世古口點頭。兩人看了好一會兒,臉也開始泛上潮紅。想出那個點子的是水谷美雪,因爲她覺得那點子還不錯,于是便付諸實行。
找了又找、找了又找,在黑暗中四處亂爬,戎崎裕一好不容易才找到沖洗罐。其實也沒什麽,只是掉到腳邊去了,都是因爲他一時之間心慌意亂,忘記當初放在什麽地方而已。一打開燈,雙眼深處跟著發疼,他反複直眨眼,一邊望向沖洗罐。沒問題的,蓋子已經都蓋好了。加入顯影液,等十分鍾,加入停影液,等一分鍾,最後加入定影液,等三分鍾。這麽一來,底片的顯影工作就完成了。這些步驟幾乎都是自成一格,因爲全靠看書自修一邊摸索,所以失敗機率很高。最近已經連續成功三次,他也因此覺得大概終于能夠摸熟整個程序了。這底片中記錄著各式各樣的片段,裏香的笑容、怒容、一起吃便當的世古口司和水谷美雪的身影、挨護士長罵的亞希子小姐、叼著香煙型巧克力的夏目。如果能順利沖洗出來就好了,戎崎裕一心想。他正沈迷于相片之中,所以如今他房中正在進行什麽事情,他完全不知道,也完全沒察覺。
事態秘密進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