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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半月的夜空》第40章
仰望半月的夜空08(完)作者:橋本紡

雨(後篇)

 1

  文化祭第二天。秘密拍賣會場設于西校舍三樓的理化准備室,那裏原本是攝影社的展示會場,如今在不知不覺中卻被人貼上以醜字寫成的「女生禁入」標示,入口還有攝影社男社員站崗監視。理化准備室……不,是拍賣會場簡直就像個熱氣彌漫的箱子,穿著黑色制服的衆多熱血男兒擠沙丁魚似地全塞在狹小的准備室中,一邊聚精會神地看著手上事先配發的那本多達十三頁的黑白印刷目錄。那本目錄也真夠扯,雖然號稱是「目錄」,但前兩頁卻密密麻麻寫滿攝影社長的慷慨陳辭。文中對于近來攝影狀況,也就是數字相機的普及以及傳統相機的衰退憂心忡仲,不久又將批判矛頭指向促成這種狀況的社會情勢,護罵右翼、痛斥左翼、詛咒衰退的鄉下、怨恨繁榮的都市,最後的總結是以某國民電視台晚間七點新聞的氣象預報姊姊引人遐想作爲結論,實在是篇支離破碎的文章。

  必須特別一提的是,印刷出的參考圖樣尺寸迷你到長、寬只有約兩公分,而且畫質非常粗糙,根本看不出構圖。更扯的是,照片下方的補充信息就只有英文人名的開頭字母,這樣不就沒辦法知道是誰的、又是什麽樣的照片了嗎?但是正由于看不清楚,所以妄想反而更能引發另一串妄想,因此這群熱血男兒在持續膨脹的性欲驅使之下,張開鼻孔、緊握雙手,拚命想看到從那些粗糙的圖像中根本不可能看到的東西。

  不久後,當時間超過預定時刻約七分鍾時,攝影社長站上准備室中央的桌子,誇張地張開雙臂,突然展開演說。

  首先,要向齊聚一堂的各位朋友致上謝意,接下來所提供的照片爲本攝影社狗仔隊半年以來持續收集到的珍品。誠如各位所知,本校約有五百名女生,其中近一半已爲本社的囊中之物。而且我們所拍攝的並不僅止于一般普通姿態,那珍貴的一瞬間——相信各位齊衆于此的睿智朋友應該都非常了解本人言下之意,那極度珍貴的一瞬間都已被撷取在底片當中。當然,照片這種東西要洗多少就有多少,但是我們不做這種沒品的事情。每一格負片都只沖洗出一張照片,得標者可以一並得到負片以及照片,因此那將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負片和照片。也希望這樣的考慮能讓作品得到應有的適當價格。吾友啊,齊聚于此的勇者啊,請回報我們的勞苦吧。我們是在校門的陰暗處、在茂密的樹叢中、在校園滾動的鐵桶裏,時而忍受夏季烈日灼身、時而承受冬季寒風刺骨,一邊扛著三百公厘望遠鏡頭的重量,才總算得到這些美女的倩影,以及隨著照片鼓動的性欲。也唯有在那樣的時刻,我們的靈魂才能夠融爲一體——

  起初還乖乖聽講的熱血男兒,當演說超過三分鍾後變得愈來愈焦躁難耐。「吵死了,少在那邊啰唆個沒完」,某人叫嚷。「滾下來啦」、「我們又不是來聽你演講的」、「對啊、對啊」、「反正你們一定會用賺來的錢去買什麽很貴的酒吧」、「好啦,快開始啦」、「讓我們買啦」。「下台、下台」的合唱逐漸高漲,不久終于變成整齊統一的口號,呼聲響遍會場。卷起的手冊齊飛,紛紛砸向攝影社長,他就在雙眼浮現血絲的熱血男兒的噓聲中,連滾帶爬地沖下台。緊接著上台——呃,不過就是張桌子罷了——的是攝影副社長。目睹社長慘狀的副社長,很明智地不再以身涉險,立刻把東西秀出來。

  第一件拍賣物件是一年三班的高木美惠,她是女子網球社的希望,一百六十一公分的身高,苗條的身軀沒有絲毫贅肉。副社長舉起的10×12照片,完美捕捉那個高木美惠的胸部,從角度推測,應該是在東校舍三樓架設望遠攝影機,瞄准網球場所拍下的。話說回來,不愧爲第一拍賣物件,還真是精彩絕倫,不論是曝光或焦距都很完美。只不過,放大的照片中幾乎看不到臉,能確認的僅止于脖子和下巴,另外就是鎖骨以及胸部。她的V領制服領口稍微敞開,從中隱約可見胸部。「黑色的耶,」某人恍惚地呢喃:「真的,是黑的。」「好猛,黑色的。」「長相清純乖巧,竟然穿黑色胸罩。」「你看,那蕾絲,怎麽說,很讓人想入非非。」「我還以爲高木是清純派,沒想到竟然是黑的。」「笨蛋,都什麽時代了,別再用『清純派』這種字眼了。」「不過,黑色還真猛。」「嗯,黑色好猛。」熱血男兒在高舉的照片前七嘴八舌地鼓噪,攝影副社長在逐漸高漲的聲音中宣布,底價從三百圓起跳。某人立刻喊出三百,三百一十、三百二十、三百三十——熱血男兒的熱情以一發不可收拾的氣勢一路沸騰。

  二年四班,朝永愛子,那是在樓梯間想撿筆的那一瞬問。因爲蹲下身去,裙子也隨之往上縮,從背後拍攝的照片可說是極度遊走于尺度邊緣,這其中包含各種含意,總之就是遊走于尺度邊緣。因爲有三個人纏鬥不休,最後的得標價格超過兩幹圓。

  一年二班,佐伯由佳,是個男孩子氣的美女,這張一改之前風格,影中人表情爽朗,就只是在笑而已。但是,桌球社的制服卻濕答答,大概是被誰潑水,又或許是被什麽飲料弄濕的吧。藍色蕾絲透過緊貼在身上的制服隱約浮現,開始喊價就已經突破一千圓。

  三年三班,村上玲子,學習偏差值七十三,運動萬能,學生會副會長,活像是畫中所描繪的那種資優生,而且還容貌端莊秀麗,可說是得天獨厚的特例。但是,照片亮出來時卻無法炒熱氣氛,或許是照片似乎缺乏某種能夠撩撥性欲的要素,得標價格未能達到四位數。

  白熱化的拍賣持續進行,社長坐在桌底下數著不斷湧入的現金,已經是笑得合不攏嘴。這麽一來,等于確保今年有足夠經費購買相紙了。另外,也買下高價的正片吧。不、不,應該買全新的望遠鏡頭吧?或是要把那台用得差不多的放大機換新的?此時仿佛是要搖撼妄想正持續膨脹的他,現場突然響起一陣歡呼,粗魯的聲音搖撼著准備室的牆面、地板,和他自己。

  終于上場了嗎——

  呵、呵、呵他邊笑邊從桌底下爬出來,同時望向台上。果不其然,副社長自豪地高舉一張照片,雖然已經是看過好幾次的照片,社長的目光仍被那張照片深深吸引。

  那是秋庭裏香。

  那張在拍賣會最高潮的熱烈氣氛中秀出來的珍品轟動全場,有人忙著確認錢包還有多少錢,有人使勁把千元鈔票握得皺巴巴,還有人提議要合作共同集資。和他們興奮的樣子對照之下,副社長秀出的照片卻平凡到了極點。就只是走在走廊上的樣子而已,裙子沒有翻起來,相機也沒有拉近胸部。不過,這興奮的樣子是怎麽回事?或許是秋庭裏香的某種特質正驅使著他們吧。

  「最低起標價格——一千圓。」

  起標價格頭一次,而且也是唯二次超越四位數。但是,就在副社長的聲音完全消失在空間中之前,二午五班的榊原信吾就已經大叫:「一千圓!」三年一班的西原武也大叫:「一千兩百圓,二年級小鬼少攪局。」一年五班的石橋清治大叫:「一千五百五十圓,這個月預定要買的書全部放棄後的總財産。我是不會輸給你的,學長。」那個好像叫什麽十和田幸雄的竟然隨即叫道:「兩千圓。」大概是想一口氣喊高價格,把對手抛開的作戰策略吧,但他太天真了。緊接著又有聲音大叫兩千一百五十圓、兩千兩百、兩千兩百五十、兩千三百……價格以五十圓的差距節節高升,終于到了第十七人,由一年四班的都築功喊出三幹圓大關的紀錄。

  這是個輕而易舉便打破之前最高得標金額記錄的瞬間,但那不過是場恐怖纏鬥的開端罷了。

  三島純沒有浪費一分一秒,火速喊出五千圓,價格一下子暴漲兩千圓。粗嘎的叫嚷淹沒整個會場,僅僅五秒後,溝口潤一便宣布出價五千五百圓。當價格漲破五千圓的瞬間,不知不覺中每次喊價已經變成以五百圓爲單位。雖然現在已不再是高中生能輕松給付的價格,然而情緒亢奮的熱血男兒的好勝心以及熱情一發不可收拾,價格漲到六幹圓、六幹五百圓,沒一會兒功夫就漲到七千圓。當三年二班的木元義一喊出「七千圓」這個數字時,一年二班的大岡幸惠和她的數名女性友人誤闖拍賣會場,也就是理化准備室。都怪那些負責守衛的攝影社員怠怱職守,竟也出神地觀看拍賣情況。于是高舉著的秋庭裏香照片、大聲喊價的男學生、如漩渦般打轉的興奮等景象,讓大岡幸惠那些女生當下立刻了解會場中正在進行什麽樣的活動。就在她們很受不了地想說男生還真是白癡,這麽容易騙啊?一邊正想要離開會場時,大岡幸惠卻怱然在大叫的男學生群中,發現不過三天前才來跟自己告白的高橋泰西。如果真要勉強幫高橋泰西說句公道話,那就是他喜歡的始終是大岡幸惠,換句話說秋庭裏香就像是電視上的偶像一般的存在,不過就是內心的憧憬罷了。但是,大岡幸惠當然不可能了解男人這種純情,對著慌慌張張跑過來想解釋的高橋泰西,揮手就賞他一個巴掌,讓他的面頰染上一陣火紅。就這樣,他被甩了,還真是幹脆迅速。

  惡心,別靠近我!

  大岡幸惠的話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寬容,高橋泰西當場被擊倒,包圍在他四周的男生異口同聲地出言表示同情,說什麽「太過分了,女生還真恐怖,有必要說成這樣嗎」,相反地女生則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邊走出准備室。倒在那邊好一會兒的十六歲遊泳社員高橋泰西,突然一起身,沒讓人看見他拭去滿臉滂沱熱淚的舉動,便直接喊出新的數字——也就是八千圓,他的所有財産。周遭男生全都發出「哇」的驚歎聲:「幹得好,一年級小鬼」、「這樣才是男子漢」。當大家都以爲終于要塵埃落定的瞬間,直到最後關頭才出手的是三年一班,已自棒球社退隱的芝野真澄。他僅在短暫的瞬間想起今年秋天即將上市的美少女電玩,那是傳說中的劇作家耗時三年完成的新作,而且還是限定販賣三千套的珍貴電玩。好想要,想要得不得了,不論如何都想弄到手,一旦轉賣絕對可以賣到好幾倍的價錢。當然,他不會轉賣,他打算走過各種不同劇情後,很寶貝地保存下來,甚至都已經決心將來和誰結婚時,都要把這套電玩當作入贅「嫁妝」。然而,如今他的眼前是秋庭裏香的照片。

  猶豫再三後,芝野真澄才這麽脫口而出,八千五百圓,放棄美少女電玩吧。這也是無可奈何的,所謂的人生就是這麽一回事,爲了得到某種東西,就必須失去某種東西。局勢演變至此,終于開始呈現出消耗戰的迹象。八千六百圓,高橋泰西不肯放棄,計算上個月零用錢余額後一邊追加預算。前棒球社芝野真澄立刻提出八千七百圓的價錢。高橋泰西確認過錢包中的數目,喊出其中總額八千八百七十三圓,但是前棒球社芝野真澄卻露出冷笑,實在非常壞心地喊出八千八百七十四圓。高橋泰西臉上流露出懊惱的神情,對背後朋友哭訴,嚷著要借錢,卻被曉以大義一番。「你表現得很好、真的表現得很好喔」、「你已經努力過啦」。「嗚、嗚」,高橋泰西呻吟。「幹得好」、「你真的很努力耶,一年級小鬼」、「你是最棒的啦」,響起的掌聲及口哨聲,贊揚失敗者的爽朗熱血男兒。然後,在羨慕、憎恨以及反感的情感漩渦中,映著秋庭裏香的照片即將落入前棒球社芝野真澄手中的那一瞬間……

  「一萬圓啦啊啊啊啊啊!混蛋——!」

  有人大聲嘶吼。

  是戎崎裕一。

  順道一提,已經快哭出來了。

  2

  A、E、I、U、E、O、A、O,社員進行發音練習的認真聲音響徹音樂教室,KA、KE、KI、KU、KE、KO、KA、KO,距離正式開演僅剩三小時,社員臉上也差不多開始陸續顯露緊張神色。雖然每個人表情都還挺從容的,也會玩耍嬉鬧、開開玩笑,不過氣氛果然和平時不同。時而聲音過大,時而聲音過小,有時笑得太誇張,相反地有時則完全笑不出來。不論經曆過多少舞台經驗,仍然無法習慣這種正式開演前的氣氛,畢竟是要站上舞台,演出不是自己的另一個某人,扯開嗓門,或哭或喜,和他人相互擁抱或打架。這是在這種所謂「戲劇」的制度之下,所公然允許的非日常生活,也就是要將自己完全暴露出來。

  但是,這裏卻有一個人完全沒有緊張的感覺。

  「所以說嘛,真美呢……」

  她聽到這樣的聲音。

  柿崎奈奈將臉轉向聲音來源,輕歎口氣,真美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講手機。聽她那撒嬌的聲音有時哽咽,還摻雜仿佛低聲下氣的請托之感,對方大概是要分手的男友吧。她也沒打算要偷聽,不過真美的聲音很大,一字一句全都傳進自己耳中。分手的理由似乎是在對方那個男生身上,因爲他喜歡上真美以外的其它女生了,真美因爲這樣被甩了、被抛棄了。這對自尊心強烈的真美而言,是完全無法接受的狀態。

  希望你能回到我身邊來……

  真美真誠傾訴的聲音聽來還相當堅定,在那聲音的推波助瀾之下,大多數男生肯定都會心頭一揪,感動不已。真不愧是話劇社的人啊。

  回首真美過去的戀愛史,她恐怕已經不再喜歡對方那個男生了。只不過因爲被甩、被抛棄,自尊受到傷害,所以才想重新奪回那個男生。她甚至可以斷言,如果那個男生回頭,真美三天之內就會把他給甩了吧。這不是複仇,而是捍衛本身尊嚴的行爲。簡而言之,真美就是這種女人。

  真受不了耶,她邊想,才剛剛再度歎氣時,副社長相馬千佳走過來。

  「我們那位寶貝公主是怎麽回事呀?」

  她裝男聲是因爲千佳的角色是大臣,劇本設定是比國王還有能力,實質管理國家運作。她到底是想諷刺什麽呀?

  奈奈誇張地雙手一攤。

  「誠如所見,她如今可謂鬼迷心竅了。」

  「喔~~」

  「就不能想想辦法嗎,大臣?」

  「本人職務是治理國家,勸谏公主則必須仰賴身爲父皇的國王了。」

  國王?是指我這導演嗎?

  千佳還真是個壞心眼兒的女人耶。

  ﹡

  「你是白癡喔你。」

  我假裝沒聽見山西的數落。如今,走在走廊上的我,手上正拿著裏香的照片,那是在秘密拍賣會上標到的東西。

  「那些什麽照片,你不是已經照了一大堆了嗎?」

  山西啰哩啰唆地唠叨個沒完。

  我聽著聽著也開始火大,不禁反駁:

  「是沒錯,可是就因爲這樣,我才不喜歡讓這張照片被其它人買走。」

  「你的心情我也了解,可是一萬圓耶!一萬!」

  「……那又怎樣。」

  「有一萬圓的話,大概什麽都買得起了吧!這樣很浪費耶!」

  唔,他說得沒錯。

  管他是電玩、書或是底片都買得到,另外也可以當作昂貴望遠鏡頭的購買基金,的確花這一萬圓實在有夠心痛。

  可是呢,仔細想想。

  自己可以忍受這張照片被哪個家夥貼在房間裏嗎?

  不可能的吧?無法忍受吧?就算得標價格超過十萬圓,我也一定會拚命把東西買到手吧。

  或許是察覺到我這樣的心思,山西彷佛難以苟同地歎一口氣。

  「有什麽關系,就照片而已,給其它什麽人又怎樣。」

  「絕對不行。」

  「可是,那是照片耶?又不是裏香本人。」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受不了耶,山西大聲說:

  「難怪人家會說因嫉妒而發狂的男人最恐怖了!」

  「你說什麽!」

  兩人已經稍微打了起來。讓他嘗嘗腋下鎖頭功的厲害,我使勁緊勒山西脖子,山西一邊發出呻吟,朝我右側腹部的肝髒打下去。可惡,這家夥明知我的肝以前出過問題,還故意打肝。

  「放開!叫你放開啦!住手!」

  「你才是!」

  「頭斷掉的話怎麽辦!」

  「肝炎複發的話你要負責!」

  「笨戎崎!」

  「臭山西!」

  山西在焦躁之余,突然一只手伸向我的腹部,另一手隨之纏上我的左腳,接著直接彎下腰去。他該不會是想要就這樣使出原爆固定式吧!?會死人的,這招弄不好的話會死人的。我將重心往前移,抵抗山西的企圖,哪有那麽簡單被你摔出去啊。

  「你們在做什麽啊——!」

  突然一陣怒吼之後,啪答啪答的腳步聲隨之沖過來,我和山西頓時就被分開來,或者該說是被彈開來。臀部重重摔到地面上後,擡起頭想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只見鬼大佛就站在面前。國語教師,近本覺正四十三歲。

  「你們在做什麽!戎崎!山西!」

  「對不起!我們只是玩一下而已!」

  「站起來——!立正站好——!」

  「是!」

  「喔!」

  我和山西保持立正姿勢,如果再惹惱鬼大佛就大事不妙了,順帶一提,昨天才被命令做出幾乎一模一樣的動作。

  視聽教室的攻防戰,非常理所當然地以我們的戰敗劃下旬點。男教師隊的挽臂聯隊攻擊終于破門而入,把死守到最後一刻的我和山西撞得趴到地上。不過呢,那也算是我們的勝利,畢竟當時視聽教室的屏幕正在播放美麗的俄羅斯電影,棘手的東西也全被偷渡出去了。

  審問相當嚴厲,而我們當然是裝傻到底。

  「老師,怎麽啦?」

  是的,我還爽朗地這麽說。

  「我們只是在看電影啊?」

  你看,我說著望向屏幕。老掉牙的黑白電影中,一個身材纖瘦的少年正在唱歌,少年所吟唱出的高音樂曲真的好美。鬼大佛露出懊惱的神情,一邊指示男教師隊員徹底搜查,但是搜出來的全都只是俄羅斯電影而已。

  「爲什麽不立刻把門打開?」

  「我們嚇了一跳,沒發現是老師。」

  「不可以說謊!」

  「沒有啊,是真的。」

  雖然鬼大佛逐一質問學生,但是我們在所謂「友情與保身雙贏」的強烈牽絆連結之下,個個守口如瓶。

  結果,鬼大佛也只能懊惱離去。

  我和山西只不過稍微打鬧一番就換來一陣怒罵,大概也是因爲昨天的余怒未消吧。這樣是很沒天理沒錯,不過對于這種程度的對待姑且一笑置之吧。

  當我心底正湧現勝利者的寬容時,鬼大佛龐大的身軀倏地挨近。

  「戎崎,我可沒忘記昨天的事情。」

  他以仿佛要舔遍我全臉的極近距離這麽說,還真是魄力十足。

  我畢竟受不了,忙把臉往後縮。

  「您……您是指俄羅斯電影放映會嗎?」

  「還想裝傻?」

  「什麽意思啊,裝傻?你知道老師在說什麽嗎?」

  我轉向山西。

  當然,山西也是極度誇張地裝傻充楞。

  「不知道啊,什麽?老師,您是什麽意思啊?」

  「你們這些小子還挺有種的嘛!」

  鬼大佛的臉上顯露焦躁,平常已經瞇得很細的雙眼,現在瞇得更細了,各種情緒在他眼中燃燒。雖然那驚人的魄力讓人幾乎嚇得發抖,不過我和山西仍憑借僅存的從容嘻嘻哈哈傻笑。

  「可別以爲事情就這麽算了。」

  鬼大佛抛下一句老掉牙的台詞後離去。我和山西望著他的背影,互相對望了一眼,接著便笑了出來。

  鮮少有機會能把鬼大佛整得這麽灰頭土臉的。

  「戎崎,不覺得餓了嗎?」

  「嗯,對耶。」

  「那到模擬小吃攤去吃點東西吧。」

  ﹡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小小的偶然堆砌而成。向世古口司拜師學料理的竹內惠那,後來決心要開個人小攤,而且還很拚。那是間提供手工意大利面的正統意大利料理小攤,世古口司也幫忙構思菜單。但是,竹內惠那卻突然因爲頭痛向學校請假,當然也就沒辦法開什麽小攤,走投無路的竹內惠那只好打電話給世古口司,以噙著淚水的聲音拜托他,希望他把小攤接下來做。

  「如果是世古口學長,就可以放心交給你了。」

  既然對方都以噙淚的聲音拜托,怎麽可能拒絕。就這樣,他就在聚集于中庭的「小攤村」一角,開起「世古口餐廳」。

  只要是女生,一提到料理人世古口的手藝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小攤才開店沒多久,立刻形成長串人龍,光是世古口司一個人根本就忙不過來,最後只好請因爲放心不下,陪著一起過來的水谷美雪幫忙。

  也就是說,兩個人的店。

  水谷美雪拚命工作。

  「可不可以請妳幫我下兩人份的意大利寬面,水谷?」

  「好。」

  「海鮮炖飯和起司培根意大利面煮好啰。」

  「好。」

  她將兩盤料理遞給客人後,同時結帳收了錢。然後邊望著世古口作菜的情況,邊聽下一位客人點菜。

  「有人點海鮮炖飯喔。」

  「知道了,海鮮炖飯。」

  「還有,意大利寬面煮好啰。」

  「嗯,我知道了。」

  起初雖然因爲不了解工作順序而感到困惑,不過逐漸習慣後,自然而然就會形成一種節奏。接受點菜、煮面條、將世古口做好的意大利面遞給客人,算帳。不能太急躁、同時也不能太慢條斯理,必須好好地配合呼吸動作才行。

  兩個人簡直就像真的在開店做生意一樣……

  辛苦是辛苦,但是好開心。只要是和世古口一起做什麽就會讓人好開心。把他做好的料理送出去也很開心,聽客人稱贊料理「好好吃」時更開心。

  像這樣也不錯呢,她想。以後總有一天,就會像這樣和世古口一起經營一家店,現在這麽想可能像是白日夢,可是十年或十五年後,說不定真的會實現。

  好不容易,客人不再上門時已經將近下午兩點。

  「休息吧,水谷。」

  世古口的聲音有些疲憊。

  「嗯,說得也是。」

  她點頭,自己的聲音果然也顯露疲憊。

  兩人在狹窄的小攤中,並肩坐在圓凳上。由于世古口身軀龐大,兩人只好緊緊靠在一起。

  雖然不好意思,也覺得很高興。

  「很累人喔,世古口。」

  「對啊,還好水谷在這邊,幫了我一個大忙。」

  「不會礙手礙腳的嗎?」

  「哪會,妳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如果水谷不在的話,就不能這麽順利了。」

  嘿嘿嘿,兩人相視而笑。

  雖然不好意思,也覺得很高興。

  兩人擁有一家店的白日夢,也逐漸讓人感到不再那麽遙不可及。兩人一起工作、做料理,守護店鋪。

  應該會很開心吧,一定的。

  「喔,打烊啦。」

  不久後,戎崎裕一來了,山西保也在一起。

  「還在營業呀。」

  世古口立刻起身,緊挨在一起的肩膀離自己而去,雖然感到落寞,可是有時候好喜歡看著世古口爲了做料理而站起來的身影。

  「歡迎光臨。」

  水谷美雪一起身,刻意試著以店員的口吻說:

  「相問要點些什麽呢?」

  戎崎裕一狐疑地盯著她。即便遲鈍,後來似乎也搞清楚怎麽一回事,于是假裝有點猶豫,一邊以顧客的口吻說:

  「有沒有推薦的菜色啊?」

  他還刻意裝出苦惱的神情。

  她得意洋洋地試著說:

  「本店的料理都很好吃喔,因爲主廚的手藝很好。」

  「喔?是嗎?」

  「嗯,不管哪一道都很好吃喔。」

  世古口很老實地害臊起來,只見他滿臉通紅地呢喃什麽:「沒有啦,哪會啊,我還差一大截呢……」他懂兩人是在開玩笑嗎?還是不懂呢?那反應實在太像是世古口的風格,惹得所有人當場都笑了出來。

  「那就茄汁蛤脷意大利面。」

  「我也要點那個。」

  兩人點了相同的菜。

  她姑且在點菜單上記下來,拉開嗓門說:

  「客人點菜,麻煩你了!茄汁蛤蜊意大利面兩份!」

  「茄汁蛤蜊意大利面兩份!」

  兩人互相重複固定的台詞後,世古口隨即手腳利落地開始作菜,戎崎裕一在一旁斜眼看著他那樣子,這才好不容易恢複普通口吻開口說:

  「美雪,妳來幫忙店裏的生意喔?」

  「嗯。」

  「好像做得很開心嘛。」

  「是挺開心的。」

  最基礎的西紅柿紅醬已經事先做好,所以茄汁蛤蜊意大利面沒兩三下就完成了。世古口一甩鍋,面條和醬汁剎時融爲一體,他以面杓將料理移到盤中,淋上特純頂級橄榄油就完成了。

  「喔,好吃。」

  「好厲害,味道很正統。」

  戎崎裕一和山西保像餓犬般狼吞虎咽,將面大口大口塞進嘴裏。說真的還真希望他們能好好品嘗料理的美味。

  「喂,小裕。」

  「幹嘛?這真的很好吃。」

  「裏香呢?」

  「不知道,被一個叫做柿崎的女生叫去,就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司,你的手藝是不是又進步啦?」

  「咦?有嗎?」

  「嗯,這比車站前那家店還好吃。是吧,山西也這麽覺得吧?」

  「是呀、是呀。」

  「你啊,吃的時候也稍微品嘗一下味道嘛!」

  「啊呦,幹嘛啦,笨戎崎。別搖,我這樣很難吃耶。」

  「吃完要不要來杯冰紅茶?免費招待喔。」

  「喔,賺到了。」

  「不愧是司,真慷慨!」

  三個男生似乎很開心地鬧成一團,看著他們總覺得有點羨慕,男生爲什麽可以像這樣打打鬧鬧的呢?和女生之間的交往模式還真有點不一樣。

  話說回來……

  裏香是打算作什麽呢?

  被話劇社的柿崎叫去,應該是爲了上次那件事吧。

  3

  暫時先秘密行動。現在也只有告知社員劇本有所變更而已,真美如果真的不能用,就打算派她上場。她心底大概就是這樣的盤算,柿崎奈奈因此把秋庭裏香叫到目前充當大道具放置場的體育館用具倉庫。跳箱或體操墊之類的東西問,塞滿城堡、樹木、橋等布景。把這些布景隨處擺到台上,就能創造出一個舞台。

  「不好意思,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

  柿崎奈奈覺得很抱歉地說:

  「而且說到底也只是候補演員,不一定能上場的。」

  秋庭裏香仰望城堡的布景,那是最大的舞台裝置,高將近三公尺。話說回來,真的是好長的頭發,一旦站上舞台,光是這頭長發就夠光彩奪目了吧。

  「不要緊,我明白。」

  看著回過頭來的她,柿崎奈奈隨即否定自己方才的想法,不只是黑發呀,不論是容貌、姿態,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麽光彩奪目,具有了不起的存在感。即便被委托這麽一個爲難的差事,又被叫到這種地方來,卻沒有顯露絲毫動搖。她那堂堂正正的凜然姿態,似乎此時此刻已經站上了舞台。

  真美根本就難以匹敵……

  當然,真美她也有兩把刷子,即便找遍附近高中話劇社,擁有真美這種等級演技的社員還真沒幾個。不過,就算是那個真美,大概也遠遠不及秋庭裏香。她具備某種決定性差異的特質。至于那所謂的某種特質到底是什麽,柿崎奈奈自己也搞不清楚。

  插圖020

  「那麽,台詞方面……」

  「今晚你伫立窗邊,只要能讓我窺見你的身影,僅僅如此或許就能讓我領略幸福的滋味。從世界的這一端到另一端,所綜合起來的所有幸福,全都能夠隨之握人手中吧。」

  秋庭裏香說出的是變更後的台詞。

  雖然台詞經大幅削減後,公主已經幾乎不需要說話,不過公主好歹都是主角,多少還是有一點台詞。她是在昨天傍晚把劇本交給她的,所以背台詞的時間只有區區一個晚上。如果不習慣的話,背台詞是相當吃力的,這種事情需要獨特的記憶力,該說是需要訣竅嗎?她本來也覺得這應該是不可能的,大概沒辦法背熟吧,所以也都打算要用提詞海報了。但是,秋庭裏香剛剛所說的台詞完美無瑕,一字不差。

  她有些驚訝。

  「妳該不會全都記下來了吧?」

  「記下來了。」

  「每一幕的連接也都記下來了?」

  「記下來了。」

  「演技說明呢?」

  「舞台、演出附注說明裏有寫的全都記下來了。」

  「全部?」

  「嗯,記下來了。」

  爲了測試,她試著念出第二幕下臣的台詞,秋庭裏香也准確說出對應台詞。而且,不只是念台詞,還以語句段落、抑揚頓挫,精彩表現出公主的情感。

  太完美了,不對,大概已經超越自己一直以來所想象的完美。

  「真驚人……」

  她不禁如此呢喃,但是秋庭裏香沒有害臊,也沒有洋洋得意,只是沈穩地站在那裏。

  導演的血液爲之騷動。

  好想訓練這女孩的演技,然後把她推上舞台,讓她吐出台詞,那大概會是最棒的舞台吧。不會錯的,只要有這女孩在,光是這樣就已經足夠。唉,爲什麽沒能早點發現這女孩呢,這個無與倫比的寶物。

  柿崎奈奈壓抑著滿心興奮說:

  「我們就大概來排一遍吧。戲裏每一幕都有主軸訴求,我希望妳能依此來發揮演技。」

  說不定……柿崎奈奈腦中浮現某個想法,這女孩說不定比我還了解公主吧。

  所謂的演技,不僅止于高聲念台詞,也不是大哭大叫,而是在了解出場人物的心以及存在後,將之傳達給觀衆。所以演戲最重要的是,演出者必須了解出場人物。

  我知道了,秋庭裏香點頭。

  那我們開始吧,柿崎奈奈說。

  ﹡

  不愧是以悠久曆史自豪的學校,有許多來賓莅臨山上祭,其中大部分都在感歎學校的沒落。校長只覺得顔面無光,但是總不可能說什麽「我走馬上任時已經沒落到想救也救不回來的地步了」,所以也只能對畢業校友的挖苦擠出和藹笑容。

  總之,爲了那些所謂的來賓,停車場規定禁止一般人使用,還豎立告示牌寫著「禁止使用停車場」。但是,有輛黑色跑車完全無視告示牌的存在,硬是開進停車場。不知道是神經太大條,還是單純是個笨蛋,車主還先把告示牌移走,把車開進停車場後又再次把告示牌放回原位。

  坐在車上的是個男人,頂著一頭與今時今日格格不入的卷發。雖然品味差到極點,全身上下卻全是高級品,手腕有只法蘭克穆勒的手表閃閃發光,他正是地方上少數有力企業的小開。

  「來,請。」

  在那個笨小開的引導下,步出車門的是個裙子短到不能再短的女人,大幅敞開的胸前挂著一條鑲鑽的項鏈,那是一旁的笨小開送的禮物。不管是L V名牌包、白金腳煉或是TIFFANY項煉,全都是那男人送的東西。只不過,唯獨那只符合左手無名指尺寸的戒指還沒收,雖然對方曾經想送,不過察覺到的女人巧妙拒絕了……不,是持續回避。

  他不僅有錢、有頭有臉地也很吃得開,當作玩玩的對象再好不過,不過她可沒打算和這種鄉巴佬結婚。

  「這學校,之前我念的時候還是一間名校,現在水平都趺得一場胡塗了。」

  男人很了不起地說。

  哇,這樣喔,女人很誇張地流露欽佩神情,以甜膩膩的聲音說:

  「好厲害喔,慎治的腦筋好好喔。」

  「那也沒什麽啦。」

  的確,那根本就沒什麽。以男人的年齡推算,當他就讀時,這間學校早已經不再是名校,大概算是差一點三流或是二流的學校。自己也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這種事情怎麽會不知道。

  會說出這種立刻就會被拆穿的謊,死撐著這樣膚淺的虛榮,應該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吧。唉,實際上本來就是個笨蛋了。

  雖然心底這麽想,她還是挽住男人的手臂。

  「好了,走吧。」

  「我老爸也會以來賓身分過來,等一下再幫你們介紹。」

  「咦,怎麽辦,人家覺得好煩惱喔。」

  「不要緊,之前不是見過一次面了?我老爸對妳也覺得很滿意,用不著緊張啦。」

  她不是在煩惱那個,是根本就不想見那種低俗的笨老爸,還會用色瞇瞇的眼神盯著自己呢。

  差不多該分手了吧。

  下次再來撒撒嬌,纏著他買鑽石耳環,等到東西買到手後就立刻分手吧。

  ﹡

  今天谷崎亞希子雙眼有些充血。平常就已經人手不足,偏偏值早班的久保田明美又昏倒了,

  看來應該是貧血。拜她之賜,工作量是平常的兩倍。一整天都是打不完的點滴,還得幫忙那些只有自尊很高的阿呆醫師,一邊還要全數擊退色瞇瞇患者的偷摸攻擊,總之忙得昏天暗地。

  「吉田先生,量體溫……」

  屋漏偏逢連夜雨,吉田先生突然就是一陣嘔吐,覺得惡心也要早點說嘛,那樣也可以拿盆子來啊。

  清理嘔吐物當然也是護士的工作。

  變得更忙了。

  頭昏眼花。

  她一邊承受各種事情,又擦、又丟、又洗,好不容易能喘一口氣時已經是下午兩點。今天是值白天班,再一個半小時就下班了,沒辦法也只能在這種不上不下的時間抽空休息。她全身疲憊,甚至連呼吸都覺得吃力。

  她一邊啜飲泥水般的咖啡,走向休息室。

  「身體覺得怎麽樣?」

  「啊,谷崎小姐。」

  橫躺在沙發上的久保田明美想要起身。

  亞希子當然要她別起來。

  「好好躺著。」

  「對不起。」

  「有沒有覺得好一點。」

  「嗯,好一點了。」

  「來量量血壓吧。」

  「可是,谷崎小姐應該是在休息時間吧。」

  「沒關系啦。」

  血壓數值收縮壓八十九、舒張壓五十七,很明顯是低血壓,如此看來會昏倒也不足爲奇。

  「妳今天應該不可能繼續工作了,先回去比較好喔。」

  「我不可以做出那麽自私的事情。」

  爲了讓她明白要好好休息,亞希子刻意以嚴厲的口吻說:

  「死撐到最後,反而給周遭的人添麻煩不就沒意思了嗎?認真負責是妳的優點沒錯,可是所有一切都想處理到完美周到是不可能的。全世界也只有像夏目那種人才做得到啦!」

  「夏目醫師真的很厲害呢!」

  「那家夥比較特別,像他那種人少之又少。」

  前天夜裏,三名因工廠意外受重傷的患者被送進醫院,值班的夏目隨即展現處理問題的高超本事。他一眼望去隨即完成檢傷分類,緊接著簡直像機械似地進行縫合或摘除玻璃碎片等。所謂的「檢傷分類」是分辨患者傷勢,決定治療的優先級,其實並沒有太多醫師能夠流暢且完美地完成檢傷分類,因爲在某些狀況下,也有可能必須放棄治療,也就是對患者見死不救。實際上,前天夜裏就有一個人救不回來。夏目沒有絲毫猶豫或迷惑,放棄了那個人,然後傾全力救治另兩人的生命。結果,兩人獲救、一人死亡。如果是其它醫師……或許三個人都救不回來吧。

  「我爲什麽沒辦法活得像夏目醫師一樣呢?」

  亞希子從明美的呢喃中察覺到什麽。

  「妳該不會是喜歡夏目吧?」

  沈默回答了這個問題。

  實在難以理解,那個任性男人到底是哪裏好啊?醫師在醫院中算是特權性的存在,所以很多護士都對醫師懷抱憧憬,如果能結婚更是像釣到了金龜婿。話雖如此,明美應該不是那種事事算計的女人,而是更認真,或者該說是笨拙吧。

  她坐到圓凳上試著問:

  「那家夥是哪裏好啊?」

  「他不是很溫柔嗎?」

  呃,溫柔?夏目?

  「而且也很認真。」

  她說認真?哪裏認真呀?

  即便看的東西相同,不同的人來看似乎也會引發截然不同的觀感。又或許明美的觀感才是正確的……不,那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她甚至可以如此斷言。明美的雙眸蒙上一層陰影。

  唉,戀愛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話劇社的學妹昨晚來找我商量,聽說主演的女生好像沒辦法用,問我應該怎麽辦。他們都是我在暑假擔任校友返校指導活動時,照顧過的學生。」

  「喔。」

  「我提供各種建議後,突然覺得好懷念。然後把自己以前在話劇社的劇本拿出來看,看著看著就天亮了。」

  「熬通宵?」

  「對啊。」

  「所以身體才會不舒服吧?」

  「或許吧!真沒想到才一晚沒睡就昏倒。」

  明美將手腕放到臉上,然後沈默不語。她想明美是不是在哭,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又不是什麽嚴重到需要哭的事情。

  「任何人都有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嘛!」

  「是。」

  「以後記得要好好睡覺就是了。」

  「是。」

  唉,好想抽煙喔,又不能在這邊抽。

  「妳以前是真的很喜歡演戲吧。」

  「之前是真的很喜歡,也只有演戲能讓我像那樣子地全心投入。現在應該已經沒什麽能讓我那麽沈迷了吧!」

  「妳該不會覺得,高中是妳一輩子最快樂的時光吧?」

  這次還是沈默回答了這個問題。

  唉,這也是情有可原。學生時代總會讓人特別感到回味無窮,十幾歲是光輝的季節——曾有個外國演員這麽說過。不過,事實是否真是如此?受到家庭、父母的束縛,對于未來感到膽怯,被那些難以盡如人意的交友關系搞得昏頭轉向,即便是十幾歲那時候,應該也不是只有快樂的事情而已。光輝或許的確存在,但是也會有同等的陰影存在,不是嗎?

  自己也是在年事稍長後,才察覺到這一點的。

  自己以前也曾想回到十幾歲那時候,不過一旦過了二十五歲,就不會再那麽想了。

  現在比較好。

  自己照顧自己,不論是艱辛或痛苦全靠自己承受,一邊活下去的現在比那時候好多了。

  明美總有一天也會察覺吧,察覺到這一點。

  「唉,其實變成大人也不錯,雖然由我來說一點說服力都沒有就是了。好了,差不多該回去工作啰。」

  休息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

  「那個,谷崎小姐……」

  「嗯?」

  「謝謝妳。」

  她是在謝什麽呢?幫她量血壓?還是跟她聊天?谷崎亞希子搞不太清楚狀況,不過還是誇張地笑了。

  「等我下班再送妳回家,妳就再多睡一個小時吧。」

  「那怎麽好意思……真的可以嗎……?」

  「嗯,趁機會去兜兜風也不錯呀!」

  4

  夏目吾郎正在睡覺。夜班讓他疲憊不堪、工作讓他疲憊不堪、人生讓他疲憊不堪,他因此陷入深沈睡眠。他連回公寓的力氣都沒有,如今躺在醫院的值班休息室,縮在那張又窄聽說還有跳蚤的床鋪被窩中。他的雙眼緊閉、嘴巴緊閉,鼾聲如雷,不久嘴巴張開呢喃些什麽。然而,那聲音終究無法傳達給任何人,絕對沒有辦法。

  ﹡

  大學附屬醫院中的競爭極度激烈,腦袋也好身體也罷,都必須徹底運用才行,有時爲了自己還必須踩著別人的頭往上爬。而且,這種事也已經做過好幾次。可是,只要對這種事有絲毫猶豫,就無法步步高升。

  有時也會害怕這個逐漸變得汙穢不堪的自己。

  「好了、好了,吾郎。」

  每當這個時候,安慰自己的就是小夜子。

  「這不是吾郎的錯嘛。」

  「不對,是我的錯。」

  「才沒這回事呢。」

  「我很明白,是我的錯。」

  有個叫做宮田的年輕研修醫生被踢到外地醫院去了,始作俑者就是我。因爲助教拜托我幫忙策劃,人家當然沒有明講,只是有次上完廁所後,助教就走到身邊。明明其它還有很多空位,他卻故意定到我身邊來。

  「要是宮田能到岐阜的R醫院去,實在讓人感激不盡呢。」

  助教沒頭沒尾地突然這麽輕聲呢喃。

  「我想你應該明白的,宮田也是。」

  實在是個討厭的家夥。

  如果想要我使出什麽無聊的小手段,開門見山說清楚不就結了。不過,正因爲那家夥在這方面向來都是做得不著痕迹,所以才能爬上助教的位置吧。

  即便一肚子火,我還是乖乖照辦。因爲根本就沒有其它選擇。

  我開始把重症患者一股腦地全塞給宮田,宮田並不是精神強韌的那種人,他是情感纖細的學者性格,本來打算長期待在大學附屬醫院中持續做研究,要說是醫師,還不如說是研究學者比較適當吧。我刻意將那些在鮮血以及痛苦中掙紮的病患,指派給那樣的宮田負責,理所當然地患者的哀嚎、鮮血、疼痛以及家屬的淚水逐漸將宮田逼入絕境。

  「夏目醫師。」

  有一次,宮田在走廊上叫住我。

  「爲什麽?」

  「嗯?什麽事?」

  「爲什麽都只把末期患者指派給我負責?」

  碰巧而已,我擺明就是睜眼說瞎話。

  「你只是碰巧被分派到那樣的病患。」

  「可是……」

  「這裏可是大學附屬醫院,負責的都是些棘手病患應該也很正常吧。患者去世的確很難受,不過那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呀。」

  自己也很明白這擺明是在睜眼說瞎話,仍一邊這麽說。

  站在面前的宮田,雙頰明顯凹了下去,整個人應該是一下子暴瘦吧,大概是因爲連夜的治療,又或是因爲無法挽回患者生命的心力交瘁。宮田光是一周內,手上就有三名患者不治身亡。

  他已經被逼得走投無路,差一點點就會被鬥垮了吧,我想。

  「夏目醫師,我……」

  「唉,你就別太在意了。我會盡量想辦法讓你負責輕症病患的,只不過這裏畢竟是大學附屬醫院,只要人在這裏,還是有些層面是無論如何都使不上力的。」

  我才讓他負責少數幾個輕症病患後,又開始把末期患者全塞給宮田。患者飽嘗痛苦、拚命掙紮、有時吐露詛咒,仍舊陸續撒手人寰。宮田的雙頰越陷越深,不久後就自動請調R醫院。

  夏目做得真漂亮,助教這麽對我說:

  「只要有你在,工作起來也輕松多了。」

  「謝謝您。」

  我深深點頭致意。

  「能受到您的誇獎是我的榮幸。」

  助教對于醫局內的派系鬥爭幾乎擁有完全的掌控權,由于深獲現任教授器重,一旦教授卸任,應該就會直接扶正。這也就是所謂的「趨炎附勢」,本來就只能如此,不是嗎?這個世界上就只有兩個選擇而已,看你是要爲了贏而努力,還是疏于努力而失敗。

  我完全沒打算要輸。

  與其嘴巴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同時存有介乎善惡之間模糊地帶的惡意,還不如心底全被染成漆黑一片更顯得潔淨。對于那些明明本身都有分,嘴上卻說什麽「宮田還真是可憐呀」、「夏日醫師也真是的,應該可以不用做得那麽絕」的虛僞同事,我甚至覺得反胃想吐。

  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忘記宮田的臉龐。逐漸凹陷的雙頰時常在腦海中浮現。

  『爲什麽啊,小夜子。既然決定要髒到底,就希望連心底都變得一片漆黑,我可是真心那麽想的。可是,如果我對妳抱怨那些事情,光是這樣我就比那些充滿僞善的同事更肮髒了。』

  我在心中抱怨個沒完。小夜子抱膝定定凝視我,似乎能將我心中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我果然是很軟弱的,好想跟妳訴苦,讓自己感覺幹淨一點。還是沒辦法徹底變強啊。真徹歉,小夜子,竟然跟妳說這些事情。唉,我是認真想變成漆黑一片的,想要變成能夠面帶笑容地舍棄某人的那種人。』

  不久後,小夜子不發一語地起身離去,只剩我獨自一人被留在沒有點燈的客廳中。我們居件的老舊公寓窗戶裝的是毛玻璃,是有類似雪結晶花紋的毛玻璃。那些毛玻璃沐浴在傍晚的光輝中閃閃發亮,太陽再過一會兒就要西沈,到時候就會變冷吧。差不多該點暖爐了。

  好不容易,小夜子回來了。

  「來,吾郎。」

  她遞給我的是一杯裝有熱牛奶的馬克杯。

  「很好喝喔。」

  「喔,謝啦。正好最近胃在痛。」

  「你喝喝看。」

  在她的催促下所喝下的熱牛奶,帶有一點不可思議的味道。

  「這味道很特別。」

  「是洋槐的蜂蜜,我加了些增加甜味。」

  「咦,蜂蜜啊。」

  「蜂蜜很有意思喔,每一種蜂蜜的味道都完全不同耶。蘋果花的蜂蜜就有蘋果的香味,七葉樹的蜂蜜就很濃厚,油菜花的蜂蜜就很清爽呢。」

  「好好喝,真的好好喝。」

  我慢慢喝完整杯熱牛奶,夕陽一旦西斜,下沈的速度就會變得特別快,沒多久房裏就變得漆黑一片。唯有小夜子幫忙點起的暖爐紅色火焰,微微照耀房間。不論是我、還是我手裏拿的馬克杯,以及抱著膝蓋的小夜子,所有的一切都染上火焰的紅色。

  「吾郎。」

  「嗯。」

  「不要緊的,不管什麽事想說就說吧。」

  小夜子這麽一說完便挽住我的手臂,然後將小小的頭靠在我肩上,柔軟的頭發搔得我的面頰直發癢。

  「不管被染成多黑都沒關系,盡管把所有一切都說出來吧。」

  就算真是那樣,我也會原諒吾郎的。不論變得多肮髒,或變成一個多討厭的人,都沒關系。

  燃燒的暖爐散發紅色光芒。

  熱牛奶還冒著熱氣。

  含一口在嘴裏,洋槐蜂蜜的甜味就在口中蔓延開來。

  小夜子在這兒。

  就在身邊。

  「嗯,知道了。」

  要這麽說出口已經耗盡全身精力。不論變得多肮髒,或變成一個多討厭的人,就只有小夜子一個人會陪在自己身邊,了解自己。既然如此,無所謂,就變肮髒吧,變成討厭的人吧。

  小夜子,對不起……

  我選擇在心底呢喃那些終究無法說出口的話語。就這樣,我連小夜子也一並利用了,爲了讓心裏感覺更輕松而對她撒嬌。正因爲如此,不論變得多肮髒,或變成一個多討厭的人,唯獨那份愛慕她的心情絕不能失去,唯獨那樣的心情必須頑強守護。

  那是我唯一的免罪符。

  ﹡

  夏目吾郎還在深沈的睡夢中,一翻身,緊抱住棉被。他的臉埋到枕頭裏,雙唇微微掀動,同時發出聲音。聽他呢喃的人已經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值班休息室中只剩他孤單一人,不論任何時候部是孤單一人。

  5

  山西有夠陰沈。

  從剛剛開始就不發一語,我說要到二班的鬼屋去,他搖頭,這我可以接受。男扮女仆吃茶店還是搖頭,這我也沒話說。可是,我問說迷你裙吃茶店怎麽樣,這也不行,這樣就太奇怪了。

  山西有夠陰沈。

  低著頭,走路有氣無力,雙手有時還插在褲袋中,簡直像個鬧脾氣的小朋友。

  我起初還小心翼翼地哄他,不過焦躁情緒也隨之逐漸累積。

  「少在那邊擺臭臉啦!」

  我說著從他屁股踹下去。

  「痛、痛、痛。」

  他大聲呻吟,可是也沒打算使出摔角招式回敬我,往這邊看了一下立刻又陷入沈默。

  山西有夠陰沈。

  不過呢,這家夥本性陰沈也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所以也沒什麽大不了。因爲本性陰沈,有時候就會像這樣一聲不吭,偶爾也會變得不跟別人打交道吧。

  他就是這種人,我明白。

  話雖如此,還是會放在心上。該怎麽辦才好呢?曆經一番苦惱後,我開始試著回想山西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陰沈的。到司的店裏那時候還很有精神,和平常滿嘴淨說些無聊事情的山西沒兩樣。司請喝紅茶那時候,也和平常沒兩樣。

  「我看你就來開間店怎麽樣啊?」

  我對司說。

  因爲做料裏的司看起來真的好快樂。

  嗯,司點頭。

  「以後總有一天想要擁有自己的店。」

  「喔,很有幹勁嘛。」

  「叔叔說要介紹我到東京一家有名老店去,他問我要不要到那邊去工作看看。那樣的話,我的夢想還是希望有一天能擁有一家自己的店。」

  喔,我悶哼。

  「好厲害喔,很具體嘛。」

  「嘿、嘿、嘿。」

  「一定要生意興隆,然後上電視喔,當個什麽N H K料理節目講師之類的。」

  「那是不可能的啦!」

  「哪會啊,很難說。」

  真的很難說,因爲司就是擁有某些特質。一旦確立目標就能心無旁骛地去拚,或者該說是會努力堅持到底吧,而且本人幾乎沒有「自己正在努力」的自覺,就只是全心投入、埋頭苦幹。

  像他那樣的人,不論多高都爬得上去。

  我和山西就不可能了,我們對于各種事情都自作聰明地想太多,所以常會因此停下腳步,藉以確認自己現在身在何方。而司,即便在那期間仍舊持續不停地往前走,專注追求自己的理想。然後,幾天、幾年或是幾十年之後,司早已大幅領先我們走到好前面去了。

  過去,我也曾爲此覺得難受。

  羨慕司羨慕得不得了。

  但是如今,自從下定決心要和裏香一起生活下去,就可以坦率地將那種情緒咽下去。

  我已經有裏香,最棒的東西已經被我拿到手。

  所以,再也不會羨慕司了。

  「你知道我老爸是做土木建築的吧。」

  山西終于開口。

  啊,我姑且點頭。

  即便是這種笨蛋,山西也算是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老爸經營一家大規模的土木建築公司,叔叔在這個城鎮的議會當議員。

  山西是獨子,也就是繼承人。

  「那什麽人民稅金,花得可凶了,三不五時蓋那些毫無意義的道路。只要一在家,就會聽到類似的事情,宮商勾結什麽的,做那種事情就像小偷吧。或者該說是挖國家的稅金嗎。」

  「嗯,算是吧。」

  「可是,我就是靠那些事情才有飯吃的。我的制服、書包、計算機、CD或是漫畫,全都是靠老爸去做那種事賺錢買的,我要靠那些偷來的錢才能活。然後呢,我總有一天也會變成那些小偷,就算很明白是小偷,可是也很明白不那樣活不下去。如果有人間我,那樣的運作模式消失不見或持續下去比較好,我說得出口的大概也只有『持續下去比較好』吧。」

  好羨慕世古口喔,山西說。因爲那家夥光憑自己的力量過活,而且還朝著夢想勇往直前,好厲害,世古口,真的好厲害。

  山西不久後便陷入沈默,我也沒開口,兩人只管在喧鬧的校園內前進。一堆女生高聲喧嘩著與我們擦身而過,老師或許也在慶典氣氛的感染下放松心情,不但沒有責怪學生沒說敬語,反而還害臊地聊些有沒有戀人什麽的。穿布偶裝實在難過,完全看不到前面還是只猴子,有個家夥邊走邊這樣碎碎念。那個人身後不遠處還有個全身穿緊身衣的男生邊追邊發傳單,緊身衣男大聲喊叫著,可是他連頭部罩在面罩下,根本聽不見他在喊什麽。我不經意地撿起傳單,同時開口:

  「司比較特別。」

  「嗯。」

  我明白,山西低喃。

  的確,就連山西也很明白吧。不過明白歸明白,但也不可能因此就能把那情緒毫無抵抗地直接咽下去。實在很難有那樣的頓悟,司擁有確切目標並朝著目標邁進的身影,更讓山西察覺本身的愚蠢與悲慘吧。

  我自己過去也曾數度重複咀嚼這樣的苦惱,所以很明白山西的心情。

  但是,我沒打算安慰他。

  也沒打算鼓勵他。

  我和山西的關系並不是那麽一回事,互相拳打腳踢、冷嘲熱諷……我們一直以來的相處模式都是這樣的。

  激勵鼓舞之類讓人覺得不好意思的事情,我才做不來。

  好了,該怎麽來取笑他呢?我思考這些事情。先說「少爲了無聊事情煩東煩西啦」,然後來個飛身踢擊吧。或是用眼鏡蛇纏身固定呢?也可以連續使出三澤光晴的肘擊。

  來大鬧一場,來大吼大叫,就那麽把一切都抹煞掉吧。

  畢竟。

  那又不是認真談談,就能夠解決的事情。

  我突然間想起早八百年前的往事,小學三年級時因爲學生人數減少,市內好幾個學校遭到合並。我和山西所就讀的學校也因此廢校,春季起就開始到附近其它小學上課。那年春假,我們偷偷潛進預定拆毀的母校中,把音樂教室中的黑膠唱片全都搬出來,至于那時候爲什麽要那麽做,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我和山西一起在校園中扔擲堆積如山的唱片,向右、向左,隨心所欲地盡情扔擲。只見老舊的唱片一圈圈打轉地從眼前飛過,然後摔落在已經被棄置的操場上。就這樣,在塵土飛揚的操場上,無數無數個黑點形成如同斑點的圖案。那些唱片中灌了什麽樣的歌曲呢?灌了誰的歌聲呢?我們當時到底是想扔些什麽呢?又或者是想破壞些什麽呢?

  啊,爲什麽會想起這樣的事情呢?

  都怪山西。

  都是因爲這家夥古裏古怪的。

  唉,算了,首先就來個飛身踢擊,之後的事情之後再來想。如果用飛身踢擊把他踹倒,山西會生氣吧。

  來大鬧一場,來大吼大叫,就那麽把一切都抹煞掉吧。

  「啊……」

  但是,這些想法並未實現。

  在走廊上前進的我們前方有一對情侶,不是學生,是一般參觀民衆,男的全身穿得有夠沒品味,女的裙子穿得有夠短。我伸手想要抓住山西手臂,哪裏都好,總之只要進入附近教室就好,管他是男扮女仆吃茶店,或是鬼屋都沒關系,一定要在那女的察覺到我之前躲起來才行。

  然而,她發現我了。

  現在已經不能躲藏或逃跑,我和山西維持相同步調持續前進。那男的硬是把女人的肩膀拉近,女人雖然像是任人擺布地挨著男人,不過神情卻相當理智冷靜。她看到我的臉,然後流露出更爲厭惡的表情。

  兩人逐漸接近。

  臉龐已經清晰可見。

  雖然已經是老早之前的事了,記憶卻格外鮮明地浮現腦海。

  PEUGEOT的副駕駛座、裙襬下的纖細雙腿、她的聲音、柔軟的肌膚、炙熱的氣息、任人擺布的自己、橄榄綠的高領上衣、左右各五朵花、落在手肘附近搖搖晃晃的內衣肩帶、亞希子小姐的怒吼聲、挨揍、雙頰火熱、內心火熱、等待的夏目顯得格外平靜。

  我和那時候的那個人——美沙子擦身而過。

  被男人手臂環抱著的她,突然一改之前那副厭惡的神情,微笑隨之緩緩浮現。誘惑般,又或者是嘲弄般的笑容。

  就這樣,我將她抛在背後徑自離去。

  我一邊感受美沙子整個人所散發出的氣息逐漸遠去,同時將各種情緒埋藏到心底深處。就這樣,讓所有一切就此結束吧,她已經是個陌生人,不管在某處重逢也要視而不見,即便對方出聲攀談也不回應。

  內心騷亂難平。

  想大叫。

  想放聲大叫,將所有一切徹底抹去。

  一回神,雙手正緊抓著剛剛撿起的傳單,薄薄的紙張已經變得皺巴巴,邊緣還有點破損。我不自覺地將傳單攤開,撫平皺痕,讀著上頭所寫的字。招募參加者,歡迎當天現場報名——

  「喂,山西。」

  「怎樣?」

  「走吧!」

  「走?走去哪?」

  「這個啦!這個!」

  6

  「真美不見了啦!」

  千佳這麽說著進來時,我們剛排練完。主角都不見了,千佳卻完全沒有慌張之感,反而一臉不耐煩。

  「怎麽辦,社長?」

  依舊是那副把責任全塞給她的語氣。

  柿崎奈奈坐到附近的墊子上。

  「真美跑掉啰?」

  「大概吧,她剛剛不是一直都在講電話嗎?然後,我才在想說終于挂電話了,結果一轉身她人就不見了。可能跑去她男朋友那邊了啦,如果在這種時間不見蹤影,大概也不會回來了。」

  「對啊!」

  距離開演只剩一小時多一點。

  「那怎麽辦?」

  「該怎麽辦呢?」

  莫名地笑了出來。

  千佳看到那抹笑容,露出狐疑的表情。

  「妳是在打什麽主意啊?」

  「沒什麽。」

  千佳的表情更顯狐疑,看著她那張臉覺得樂在其中的自己是不是很壞心眼兒呀。可是,就早會讓人發笑嘛,因爲事情正如之前一直期望的,水到渠成了嘛。學生時代的最後一場話劇竟能遇到這種突發狀況真是太棒了,是的,太棒了。沒錯,今天的演出絕對會是最棒的舞台。

  「秋庭同學。」

  奈奈呼喚著站在一小段距離之外的秋庭裏香。

  千佳此時才察覺她的存在。

  「啊,她在這呀?」

  「嗯,剛剛在排練。」

  「排練?那,妳是認真的啰?」

  「這有什麽辦法。」

  飾演主角的真美跑掉了,在開演前的緊要關頭派出候補演員的確是危險的賭注,不過如今已經沒有其它選擇了。

  沒辦法,這是不得已的。

  「千佳也來幫一下忙,第三幕有場公主和大臣對立的戲吧。」

  「嗯。」

  「試著排排看那場戲。」

  「咦,妳這也太突然了吧……而且秋庭同學她……」

  「不要緊,先試試看吧。」

  相馬千佳勉爲其難地姑且試試看,不管再怎麽說都是不可能的,簡直亂來。然而,那樣的心情卻在一秒內産生變化。

  這女孩……!

  光是雙眉稍稍往上挑,周遭便彌漫憤怒的氣息,只要一微笑,即便明白那是演技,也會不自覺跟著開心起來,光是駝起背部的動作,就能表現出悲傷。「拿手」或「不拿手」等詞彙都無法加以形容。到底是哪裏不一樣,該說是與生俱來的天性嗎?

  千佳驚訝不已,一邊望向社長柿崎奈奈,看到她在笑。

  「很厲害吧?」

  「好厲害。」

  她點頭,野心隨之萌芽,好想和她站在同一個舞台上……

  「妳覺得真美她會回來嗎?」

  「不會回來了啦,一定的。」

  「那也沒辦法啰。」

  「對啊,沒辦法。」

  都是逃跑的真美不好。

  ﹡

  校園的一角,家政教室斜前方,人山人海地擠滿黑壓壓的人群。其中大多數都是邋遢的粗魯男生,他們雙拳在空中揮舞,不知道大聲地嚷些什麽。人潮正中央有個閃耀著潔白光芒的摔角擂台,不久後三年五班的田口洋介站上擂台正中央。他身上穿著黑白直條紋的意大利球隊尤文圖斯(Juventus)仿冒制服充場面,不過靠著底下那件長袖襯衫露出來的領子,看起來也勉強像個摔角裁判。如果再搭配一條緊到不行的合身褲就完美無缺了。三年五班的田口洋介頭上戴著一頂精美的禿頭假發。

  「本日的——第一回合比賽——!」

  聚集的男生對于田口……不,是冒牌山本小鐵(注:日本名摔角手,退休後擔任摔角裁判及解說員)的聲音報以粗魯的歡呼,有人大喊:「殺呀」、「殺給他死啊」,有人嘴裏說:「賠率一比三、一比三」,一邊拿著桶子在人群中緩慢移動,還有人說:「聽說有在招募出場比賽的人耶,我看我也去試試好了。」

  「紅隊!日出之源的守護神,神武六千年的化身!王尊神宮!」

  一個從出場花道上跑過來,步伐踉嗆的男子嘴裏大叫:「喝!」手攀住最上方圍繩的同時縱身一跳,繪有鳥居的披風完整展開。緊接著,落到擂台上的至尊神宮舉起雙臂,向觀衆宣示本身的存在,但是觀衆對于得意洋洋的至尊神宮卻是一陣叫罵。

  「你這家夥,鳥居怎麽畫成紅色的啊!」

  「伊勢神宮的鳥居是原木色的吧!」

  「冒牌貨!」

  「無知!」

  「不要臉!」

  「滾下來!滾下擂台!」

  「讓五十鈴川沖走,一路流到海裏去吧!」

  光是這一個錯誤,就讓原本一副娃娃臉的至尊神宮,瞬間化身爲反派摔角手。感受到周遭氣氛的至尊神宮,開始對著團團包圍摔角台的觀衆破口大罵、豎起中指,甚至還開始動粗踢人。

  「滾,回,去!滾,回,去!滾,回,去!」

  在這樣的口號中,至尊神宮露出可憎的笑容,一邊在播台上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不久後田口洋介……不,是冒牌山本小鐵指向藍隊那邊。

  「藍隊!伊勢之祖!真正的太陽神!猿田彥大神(注:位于伊勢神宮附近的猿田彥神社所供奉之主神,相傳在伊勢當地曾被視爲太陽神崇拜,長相酷似猿猴。另有一說可能爲日本古代有力豪族族長)!」

  在出場花道上現身的是個覆面男,或者應該說是全身穿著猴子布偶裝,可能是無法保持清楚視野,猿田彥大神沒兩三下就摔落花道,重複上演兩次仰仗觀衆把他推上台去的醜態後,好不容易才站上擂台。感覺上雖然漏洞百出,不過這在學生摔角比賽中是家常便飯。

  總而言之,如今擂台上雙雄對峙。

  伴隨著觀衆所喊出的男人味十足的聲音,開賽鈴聲終于響起。

  ﹡

  「幹嘛啦!?谷崎。」

  突然被吵醒的夏目不爽到了極點,即便是夏目這種美男子,剛睡醒的尊容照樣不堪入目。雙眼只開了一半,頭發亂七八糟,襯衫從頭皺到尾,不知道爲什麽只脫了右邊襪子。

  「你一直到今晚夜班都沒事吧?」

  谷崎亞希子說完便打開車門,接著把副駕駛座放倒,喏一聲指向後車座。

  「妳管我有事還是沒事,讓我睡覺就是了。」

  「好啦好啦!」

  「怎樣啦……別推,喂!叫妳別推。」

  趁他睡覺發動奇襲這招,搞不好還挺管用的,這個夏目竟然就乖乖坐進後車座,好了,這樣就OK了。

  她繞到車子前方,坐進駕駛座。

  瞄了一眼照後鏡,可以看到坐在後座的兩人,明美坐在右側座位,縮成小小的一團,可能是因爲傾慕的夏目就坐在身邊覺得緊張吧。另一方面,左側的夏目似乎也沒注意到那副樣子的明美,沒規沒炬地在座位上任意伸展四肢,仍是睡眼惺忪、一頭亂發、右腳沒穿襪子。

  喏,她將襪子丟了過去。

  「這掉在走廊上,襪子好歹也要穿上嘛!」

  「喔,喔。」

  他慌慌張張穿襪子的樣子,居然像個大叔。她看准他彎身的那一瞬間,毫無預警地突然發動車子,一時失去平衡的夏目整個人就往明美身上倒。明美擋住夏目的身軀,面頰染上陀紅。

  「谷崎!起步慢一點啦!」

  「谷……谷崎小姐!那個……!」

  聽到兩人慌亂的聲音,她便「啊哈哈」地大笑。

  「啊,抱歉、抱歉,我就是這麽粗手粗腳的。」

  一看照後鏡確認,明美仍舊滿臉通紅。嗯,就算是送妳的小禮物吧,這樣不錯吧。

  她不時提醒自己要粗魯一點,于是把車開得像是雲霄飛車,害得夏目和明美的肩膀不時撞在一起。夏目還數度扶住東倒西歪的明美,雖然夏目本身沒有意識到,不過明美從頭到尾都很清楚。只見明美藉由照後鏡,對她露出抱怨似的眼神,感覺上像是:「這樣讓人不知所措」,可是也不光是不知所措而已吧,應該也有點開心喔。

  她很明白,所以又是一個緊急煞車。

  「喂,谷崎。」

  夏目不經意地伸手抱住明美搖搖晃晃的肩膀,發出抗議的聲音:

  「開慢一點!妳到底是在急什麽東西啊!」

  「再不快一點的話,戲就要開演了。對吧,明美?」

  「戲?咦?高中的?」

  「難得有機會可以跷班,那樣也不錯吧。只是去看看話劇而已,放輕松,就當喘口氣啦,喘口氣。」

  「早……這怎麽行……跷班竟然沒有直接回家未免……」

  「別那麽正經八百的,是我批准的啦!」

  「喂,什麽戲啊?」

  她對感到訝異的夏目大致說明事情經過,包括裕一和裏香就讀的學校舉辦文化祭,在那裏有話劇上演,明美的學弟妹會登台演出。

  「妳就爲了這種事把我吵醒?」

  夏目從頭到尾聽完後,以不爽的聲音說。大概是自然演變的結果,又或者是也懂得細心關照人家,他從剛剛就一直用右手扶著明美的左肩。

  陷入緊張的明美看起來還真可愛。

  「裏香或那個臭小鬼應該不會出來演吧。」

  「大概不會吧,那些孩子又不是話劇社的。」

  「那就跟我沒關系吧,掉頭啦,谷崎,我還想睡覺。」

  「好啦、好啦,都已經到這裏了嘛!」

  「妳這家夥,幹嘛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給我裝傻,就叫妳掉頭。啊,不要自己隨便加速啦。」

  碰地一聲座位傳來一陣沖擊。

  「搞什麽啊!你剛剛踢我座位喔!」

  「那又怎樣!」

  「你敢再對我的寶貝車怎麽樣,就要你好看!」

  「啊?妳這家夥,是存心跟我吵喔!」

  「吵就吵,誰怕誰呀!」

  兩人開始隔著座位,一前一後地互相叫罵。他砰砰砰地猛踹座位,于是她在空蕩蕩的道路上就來個緊急煞車,重心往前傾的夏目,一張臉直接撞上座位。搞什麽啊,他的抱怨都還來不及論完,又突然加速,猛踩油門。夏目這一次則往後摔到後方座位。呼、呼、呼,只要方向盤握在我的手上,你根本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那……那個,夏目醫師。」

  在這樣的騷亂中,明美忽然開口:

  「很……很好玩的喔,話劇。」

  「啊?話劇?」

  感覺上似乎是此時才終于察覺到明美的存在,夏目將臉轉向明美。當然,他之前也應該知道明美就坐在身旁——也都一直扶著明美的身軀——該說是此時才好好地意識到她的存在嗎?

  是的,明美點頭。

  「我想應該是值得一看的。」

  對于明美認真的話語,就連夏目也不得不點頭。

  「是……是喔。」

  亞希子面露微笑地凝視兩人的模樣,真有妳的耶,明美,大概是鼓起渾身勇氣,才敢開口跟夏目說話的吧。所以,那聲音才會顯得大聲了點、強烈了點、一點都不自然……同時也變成了最真實的話語。

  「那個什麽話劇的,有意思嗎?」

  「是的。」

  「我對那方面不太懂就是了。」

  爲了想要守護對話僵硬的兩人,還有那樣的瞬問,她這次小心翼翼地操縱方向盤。穩穩地開吧,盡可能穩穩地開吧。

  7

  比賽和設定腳本不同,獲得勝利的是猿田彥大神,他已經將刻意誇張掙紮的至尊神宮狠狠壓進摔角墊中。等到裁判倒數完畢,猿田彥大神搖搖晃晃起身,全身穿著猴子布偶裝果然很吃力,他的腳步都已經東倒西歪;另一方面,戰敗的至尊神宮那具孱弱的裸體仍舊陷在摔角墊中。將擂台團團包圍的男生連續呼叫「猿田彥大神」這個名字。四眼田雞實況轉播訪問小卷爆炸頭解說,對于剛剛那場比賽,雅先生您覺得如何呢?哇,那真是一場精彩的比賽,或許可以說是爲長達六千年淵源的纏鬥劃上了休止符。喔,那是什麽意思呢?伊勢神宮之前就已經有猿田彥神社了吧。啊,有耶。是的,那座神社呢,有人說是猿田彥供奉大和諸神的象征,不過也有傳說實際上猿田彥才是伊勢本地的地神。原來如此,是這樣的呀,因爲伊勢的豪族臣服于進攻的大和朝廷(注:日本三至六世紀以大和大王等有力氏族所組成的統治政權)軍隊,才會變成那樣的呀。這麽說來,猿田彥大神擊敗至尊神宮就是報答先祖在天之靈的勝利啰,也可以這麽說吧。太了不起了,不愧是伊勢,擁有曆史的城鎮。六千年後得以撫慰先祖在天之靈的猿田彥大神,已經因爲太過感激而淚流滿面,表面上雖然看不太出來,不過一定是在哭泣吧。他從花道上摔下來了,那是因爲淚眼朦胧造成視線不清,請各位助他一臂之力,請大家對猿田彥大神報以掌聲吧。好了,接下來衆所矚目的第二回合比賽即將展開。這一回合的參賽者並非山高摔角愛好會成員,而是臨時參賽的一般觀衆。好了,紅隊是誰呢?喔,是覆面男,這也讓人感到相當懷念,是「毀滅者」(注:The Destroyer一曾活躍于日本摔角界的美籍摔角選手,素有「白面具魔王」之稱)。而且身材魁梧,真是不得了的肉體美,本校竟有如此的猛將。那也不是柔道社的山崎吧。應該不是吧,體格大了一號。那麽,到底會是誰呢?該不會是鬼……不……不可能吧!可是,除此之外好像也想不出其它人了……原……原來如此! 的確,那副背影還真是一模一樣!該不會真是鬼……很難說,很難說喔,是個覆面男嘛。是啊。脫下面罩之前謎底都不會揭曉。啊,藍隊的對戰選手出現了。兩個人,這邊有兩個人。所以是要進行多對少的讓步賽啰,這邊還外加一名助手呢。啊,助手是山西保,三年級第二學期創下學習偏差值三十八超低記錄的無敵猛者,山西保。啊呀,場內開始出現「偏差值三十八」的歡呼聲,山西保也高舉雙手回應場內歡呼!真不愧是偏差值三十八!表現出無與倫比的蠢蛋精神!來了,在那偏差值三十八的歡呼聲中,藍隊有兩人入場了,那兩人都戴著面罩。其中一個是馬斯卡拉斯,雅先生。是的,面罩上那個M記號肯定是馬斯卡拉斯不會錯的。不愧是馬斯卡拉斯,那個面罩真是太棒了。金光閃閃的呢。話說回來,雅先生,另外那個體型比較龐大的是誰呢?那個面罩平常比較少見耶。會不會是斯裴魯-梭拉魯呢?你說什麽!是那個傳說中的覆面男嗎?據說一手栽培出馬斯卡拉斯的那個傳奇人物?嗯,我想是的。比賽出現了不得了的發展,第二回合即將上演覆面男之間的面罩剝除賽!啊呀,擔任助手的山西保被毀滅者狠很甩了一巴掌!山西保!比賽開始前就已經被打趴在地上動彈不得!全國的各位觀衆,聽得到嗎?這震耳欲聾的「偏差值三十八」歡呼聲!

  插圖040

  ﹡

  「我問你,裕一。」

  司在身旁低喃的聲音聽來格外大聲。

  「事情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你問我,我問誰呀?總之心裏只想態意妄爲,什麽都行,很想大鬧一場。爲了心底的疙瘩,這心底逐漸消除的疙瘩……不,是始終想要消除的疙瘩,很想大聲叫嚷。

  我之所以會約司,也可以說是自然而然的發展。

  但是,啊。

  我說你啊,我說著仰望司。

  「我是突然約你的,你爲什麽會有那個面罩?」

  「咦?」

  司大吃一驚,樣子相當刻意……

  「無意間帶著的吧!」

  「無意間?」

  有人會無意間隨身帶著斯裴魯-梭拉魯的面罩到處跑嗎?說到底,爲什麽是斯裴魯-梭拉魯?事到如今還想用障眼法掩飾嗎?司的興趣還是一樣這麽冷門,哪像我不過就是大家熟知的馬斯卡拉斯。

  跑去挑釁對手的山西,沒兩三下就被打趴,夾著尾巴逃回來。

  「嗚、嗚……戎崎、世古口……去幫我報仇啦……」

  竟然還哭了。

  我和司立刻說:

  「我是馬斯卡拉斯。」

  「我……我是斯裴魯-梭拉魯。」

  面頰腫脹的山西狐疑地反問:

  「你們爲什麽看起來這麽高興啊?」

  哪有、哪有,我們哪有高興啊。

  就在我們做這些無聊的事情的同時,選手介紹似乎已經結束,開賽鈴聲響起。一擡頭,毀滅者正往我們這邊沖過來,哇,已經來啰。但是,這家夥是誰啊?身軀怎麽會這麽龐大呢?全身上下都是隆起的肌肉耶,他絕對不是學生,肯定是個大人。這家夥該不會是鬼……

  毀滅者的目標好像是司,我立刻就被撞飛出去。

  「嗚喔!」

  還真是所謂的「不堪一擊」。

  我趴在擂台上,看著司和……不,是斯裴魯-梭拉魯和毀滅者在眼前展開大戰。雙手交纏的兩人正在較量氣力,兩人同樣肌肉隆起,全身逐漸漲紅。起初雖然是毀滅者占優勢,不久後斯裴魯-梭拉魯也開始反擊。

  毀滅者的手腕被往上扳,臉部隨之扭曲,即便隔著一層面罩,隱約仍感覺得到他的面部變化。隨後,毀滅者的雙膝跪到擂台上,似乎相當痛苦地搖頭。

  還差一點點!加油啊,司,不,是斯裴魯-梭拉魯!

  然而,毀滅者的手一抽離,就突然街上前去擒抱住斯裴魯-梭拉魯的身軀,斯裴魯-梭拉魯彷佛大樹被砍倒一般隨之倒下。毀滅者接下來的攻擊相當精采,只見他以龐大的身軀將斯裴魯-梭拉魯壓得死死的,然後藉由肩膀以及手臂緊勒住斯裴魯-梭拉魯的脖子。這是袈裟固定?使出柔道的技巧,所以果然是鬼……

  當我茫然地想著這些事情時,山西對我大叫:

  「你在幹嘛啦!戎崎……不,馬斯卡拉斯!快去幫忙!你們不是同伴嗎!」

  「喔!」

  我忘了,既然是多對少的讓步賽,我也可以加入的。

  「喝呀!」

  雖然一瞬間在腦海中浮現國語成績,但我還是沖上去對毀滅者背部使出踹擊。重複兩、三次後,那穩固的袈裟固定終究逐漸松開,斯裴魯-梭拉魯也得以脫困。

  「格拉西亞斯!」

  走到我身邊的斯裴魯。梭拉魯對我道謝。

  「耶!阿米哥!」

  「喔!阿米哥!」

  「歇紐麗達!」

  「探戈!」

  「撒路莎!」

  我們在不懂語意的情況下,一股腦地說出自己知道的所有西班牙文,然後相視而笑。是的,這樣才是好夥伴嘛。

  因憤怒而全身漲紅的毀滅者,在高聲吶喊的同時沖過來,相當驚人的壓迫感,光是那樣的魄力甚至足以讓人發出慘叫。你讓開比較好,斯裴魯-梭拉魯將我推到一邊,與毀滅者正面對決。兩個男人間炙熱的肉搏戰,讓全場爲之沸騰,這次還是毀滅者主動出招。我才想他怎麽蹲了下去,下一秒鍾只見他抓住靳裴魯-梭拉魯右手,一轉身便以壓低的身軀扛起斯裴魯-梭拉魯的龐大身體,讓他的雙腳騰空。就算是斯裴魯-梭拉魯,被這記漂亮的過肩摔摔到地上後,也會爬不起來吧。啊,會輸,會輸得一蹋塗地嗎?

  但是,真不愧是路加的始祖,光輝燦爛的黃金太陽——斯裴魯-梭拉魯,他的身軀在半空中一翻轉,隨即完美著地,而且還直接沖向毀滅者。接下來的攻防同樣相當激烈,不論再怎麽被摔,斯裴魯-梭拉魯都能在空中輕快舞動,一一化解毀滅者的攻擊。終于,毀滅者臉上開始顯露疲態,招式也不像起初一般強而有力。斯裴魯-梭拉魯僅在一瞬間,對著茫然觀戰的我使了一下眼色。什麽?什麽意思?角柱?原來如此,我懂了!

  我一邊用眼角余光留意正持續激烈搏鬥的斯裴魯-梭拉魯和毀滅者,一邊爬上附近的角柱。將擂台團團包圍的男生發出「嗚喔喔喔~~!」的吶喊,還不知道發生什麽事的,只有正全心投入戰鬥的毀滅者。

  「要去了喔喔喔喔;」

  我大叫。

  斯裴魯-梭拉魯在此同時對毀滅者使出背後緊勒式,然後將毀滅者轉向我這邊來。察覺事態演變的毀滅者拚命掙紮,企圖脫離背後緊勒式的控制,卻爲時已晚。

  我,馬斯卡拉斯那時候已經縱身一躍。

  「太陽光線式體落!」

  那正是師傅所傳授的太陽光線式體落。

  ﹡

  唉呀,雅先生,真是精彩絕倫的一場拚搏呀。的確精彩絕倫。讓人覺得看到墨西哥式摔角的精髓。是呀,特別是最後的太陽光線式體落!真是精彩絕倫呀!嗯,精彩絕倫!啊,獲勝的馬斯卡拉斯以及斯裴魯-梭拉魯意氣風發地走在擂台上,兩人牽手高舉!兩人看來似乎是在哭,不過大概是我誤會了吧!精彩絕倫!阿米哥! 格拉西亞斯!歇諾魯!歇紐麗達!撒路莎!啊,兩名優勝者將助手山西保擡起來了!各位,聽到了嗎!這「偏差值三十八」的歡呼聲!山西保!哭了!看來似乎相當開心,又或是相當懊惱地哭了!咦,什麽,雅先生?咦?面罩?啊,對了。這是場面罩剝除賽,勝者必須剝除敗者的面罩,毀滅者的真實身分公諸于世的時刻終于來臨。但是,這樣好嗎,我們是不是即將開啓一扇禁忌之門呢?實在擔心我們的國語成績,不過還是必須嚴肅接受比賽結果才行。「剝除面罩」的呼聲!現場響起「剝除面罩」的呼聲!真的很擔心大家的國語成績呀!留級,會留級嗎!目標鎖定推薦甄試的三年級學生或許應該火速離開現場!校內評鑒報告的數字是非常重要的!平均評鑒需要四以上的人請立即回避!啊,怎麽了!有群人突然沖進來了!這不是男性教職員隊伍嗎?有數體育的島村!橄榄球社顧問加藤!教物理的田島!教英語的仁志田!所有人一把抱起毀滅者,一溜煙地跑掉了!這樣的話就無法得知毀滅者的真實身分了!爲什麽老師們會出手搭救毀滅者!這真是個謎!我們完全摸不著頭緒!這到底是爲什麽啊!即便如此,大家都松了一口氣!我們的校內評鑒報告得救了!謝謝馬斯卡拉斯!謝謝斯裴魯-梭拉魯!謝謝毀滅者!謝謝男性教職員隊伍! 啊,全場氣氛沸騰呀!

  8

  一回到休息室——其實是田徑社的社團教室罷了——我和司將手高舉,互相擊掌,一邊稱贊彼此「幹得好」。

  「好厲害啊,裕一的太陽光線式體落。」

  「還好啦!」

  嘿、嘿、嘿,不自覺地笑出來,以我的程度而言算是完美演出了。

  「真服了你敢那樣跳下來,不怕嗎?」

  「那時候都已經渾然忘我了嘛!」

  腦袋僅在一瞬間閃現美沙子帶著笑容擦身而過的臉龐,我想把那副情景抹去,心底某處就是想做些什麽,于是雙腳在角柱上一蹬。也不是說這樣就能夠完全抹去,但是至少讓整顆心輕松了點,大概可以像這樣逐漸淡忘吧。

  那樣也好,或許,也只能那樣了。

  「你才厲害咧。」

  所以,我發出更大的聲音,一邊笑。

  「你和那個毀滅者不僅勢均力敵,甚至更勝一籌!」

  「那家夥很強。」

  「嗯,真的很強,很厲害。」

  話說回來,山西慘白著臉插話:

  「那個叫什麽毀滅者的果然是鬼……」

  因爲末段聲音變小,聽不見他在講什麽,不,是決定當作不曉得。我和司一邊感受肚子底部的騷亂不安,視線有好一會兒持續在空間中徘徊。國語成績不要緊吧?

  「算了!反正,是我們贏啦!」

  「是……是啊!」

  「贏了就好!管他什麽國語成績!」

  「戎崎,你說國語成績……所以果然是鬼……」

  「贏了!贏了耶!」

  「是……是啊!」

  正當我自暴自棄地大笑時,門突然被打開,我還以爲是誰呢,原來是美雪。她雙眼往上吊一邊走近,同時把放在附近的上衣扔過來。

  「這個,快點穿上!」

  「怎……怎麽了嘛?」

  「要去保健室!」

  「咦,保健室?」

  我這麽問,但是美雪沒有回答,只是一臉嚴肅地凝視我。我的胃部突然揪在一起,慌慌張張地穿上衣眼。

  「走吧,美雪。」

  「咦,裕一,你來啦!」

  裏香正躺在保健室的床上,她將被子拉到臉龐附近的模樣,和我在醫院期間看過好幾次的一模一樣。我突然間有種錯覺,開始以爲學校的保健室就是醫院,裏香還沒出院,我也一樣還在醫院裏,亞希子小姐怒氣沖沖地亂罵一通,夏目壞心眼兒地專搞破壞,然後多田先生就只會偷摸護士小姐的屁股……

  不對。

  這裏不是醫院。

  是我和裏香就讀學校的保健室。

  「要不要緊?」

  我在床邊的圓凳坐下。

  嗯,裏香颔首。

  「我只是因爲有點累,在休息。」

  「那就好。」

  「沒想到排戲還真累人呢!」

  「排戲?」

  裏香的病根本就還沒完全痊愈,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複發,每一天的生活處處受限。她絕對不可能去上體育課,就連跑步都不行,而且只要稍微勉強自己,身體就可能撐不住,然後就要像這樣躺在保健室的床上受人照料。

  「我要在話劇裏登台表演。」

  「怎麽會是妳?」

  「聽說演主角的女生跑掉了。那個角色幾乎都只是站在舞台上而已,她們就拜托我代打。」

  「妳現在這種情況,要不要緊啊?」

  「沒什麽大不了的啦!因爲等一下要登台,現在就像是事先休息一下而已。」

  別去了,我其實想要這麽說。如果可以,我不希望她勉強自己的身體,但是裏香不可能會聽我的話。一旦決定,裏香就聽不進任何人的意見,她就是這樣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任性女。我能做的也只有像這樣陪在她身邊而已,然後頂多就是替她擔心。

  「妳不要太逞強。」

  「我知道。」

  「真的知道嗎?」

  我才以低沈的聲音這麽說,裏香就露出鬧別扭的臉。

  「就說我知道了。」

  或許是識趣吧,美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就不見了,保健室中只剩下我和裏香。從窗戶射進的秋陽在地板上閃閃波動,那是因爲風從微敞的窗戶溜進來,窗簾也隨風晃動。我和裏香都沒有說話,只是望著搖曳的光線以及窗簾。

  裕一,裏香呢喃。

  「嗯,怎麽了。」

  裏香看著我,她爲什麽叫我的名字呢?雖然不太明白,我還是起身凝視她的臉龐。我的手放上她的額頭,撥起她的浏海,裏香的額頭真的很可愛。

  在這裏接吻的話,裏香會生氣吧。

  雖然不確定,可是哪管得了這麽多啊。

  咚、咚……

  就差那麽一點點,就在兩人的唇辦即將相遇的那一瞬間,不知是誰敲了門。我匆忙起身,裏香則把臉藏到被子裏,我很想知道裏香此刻是什麽表情,可是根本就沒有那種多余時間去確認。

  「請進。」

  一回答,美雪就開門。

  「小裕班上同學跑來說,希望你回去看店耶。」

  「看店?」

  啊,對了,都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班上開的吃茶店又輪到我看店了。呋,被這種無聊的事情打擾真是糟糕透頂了。

  知道了,我點頭。

  「妳幫我跟他們說我馬上過去。」

  門被關上,室內再度僅剩我和裏香獨處。但是,那珍貴的瞬間已結束,現在得去看店了。

  「話劇幾點開演?」

  「四點啊。」

  「我會去看的,在哪裏?」

  「體育館。」

  四點,體育館,我打定主意絕對不能忘記。看完店再過去,剛好趕得上開演吧。

  「那,待會兒見。」

  我正想離開保健室,裏香卻流露出似乎相當不安的眼神,大概是希望我待在她身邊吧。我苦思再三,最後又坐回圓凳。

  「你不去嗎,裕一?」

  「我再多待一下。」

  「時間,沒關系嗎?」

  「其實是不行,不過不要緊。」

  我說出十分暧昧的話來,實際上根本就不行,現在已經完全遲到了,或許會被導師罵。不過,那又怎麽樣呢?

  「我跟妳說,裏香。」

  「什麽?」

  「妳希望我陪在妳身邊的時候呢,就說『請再多待在我身邊一下子』。只要是妳說的話,我幾乎都會聽的。」

  裏香保持沈默。

  「知道了嗎?」

  裏香還是不回答,只是專注地凝視我。那是非常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起來不是想哭、想發怒或是想笑。敗給她了,不論她顯露出哪種情緒,我這邊也可以隨之改變不同的應對態度呀。我在無計可施之下,也陷入沈默。

  時間緩緩流逝,大概過了約五分鍾,我才終于起身。說真的不走不行了。

  「那我走啰。」

  「不行。」

  「咦?」

  「給我多待一下子。」

  突然被交付實行。而且還不是拜托,是命令。總覺得和我原先所期望的有一點不同……

  「我說裏香啊。」

  「怎樣啦……」

  「好像應該要加個請字吧。」

  我試著婉轉訂正。

  但是,裏香才不吃這一套。

  「你坐那邊行了。」

  「行了?」

  「不坐?那要站著嗎?」

  「真拿妳沒辦法,只能一下子喔。」

  爲了盡其所能地表現威嚴以及抵抗,我說出這句話後又坐到圓凳上。唉,算了,不過就是被導師痛罵一頓而已,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9

  抵達學校時將近四點,就快到開演時間了。三人將車停到學校附近的收費停車場後,走進校園。突然從外頭進入節慶般的熱鬧喧囂,一時之間很難融入那樣的氣氛,總覺得似乎格格不入。所謂的節慶活動,要真正投入才好玩。不論是以第三者自居,或純粹只是當個旁觀者,部只會覺得落寞而已。

  「還真熱鬧啊!」

  現在已經完全清醒的夏目在校園內東張西望。

  「這是久保田的母校嗎?」

  「嗯,是的。」

  「這學校感覺上挺不錯的。」

  「還好啦,只不過這學校曆史悠久,所以有種很獨特的味道吧。」

  「啊,我懂,妳說的那種感覺。」

  谷崎亞希子刻意走在兩人前方,同時聽著夏目以及明美並肩前進時的對話,她這個人好歹也多少懂得體貼別人。

  夏目不久後就會到美國,雖然他本人仍堅持還沒決定,不過應該會去吧。亞希子認爲他最好去,夏目不是應該埋沒在這種鄉下地方的男人,最好有能力到哪裏就到哪裏去。

  所以啰,明美,有機會就盡量聊吧。

  像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日後也都會成爲回憶吧。

  「喂,谷崎,幹嘛走那麽前面啊?」

  「學姊,這邊。」

  「啊,抱歉、抱歉。」

  她慌張地走回來,夏目則滿臉驚愕地看向她。呋,出乎意料地還真敏銳呢,說不定被他發現自己刻意想讓他和明美獨處了。

  她雖然想超前,卻被明美留住。

  「谷崎小姐,妳喜歡學校嗎?」

  「才不呢,我討厭學校。」

  「還真是斬釘截鐵呢!」

  她嗤嗤發笑。明美到學校之後,似乎開朗了些,感覺像是整顆心因爲懷念而變得雀躍。

  「妳以前喜歡學校喔?」

  「喜歡。」

  「我以前也喜歡。」

  夏日加入對話。

  「畢竟我那時候的成績很優秀。」

  「喔,這樣啊,反正我是個只會拿紅字的笨蛋啦!」

  「紅字喔,我好像連一次都沒拿過耶,久保田應該也沒拿過吧!」

  「是……」

  「一般人大概都是這樣的吧,什麽紅宇根本就拿不到嘛!」

  唔,氣死人了,這男人是怎樣啊,是在報複剛剛的事嗎?報複喔?雖然想一腳把他踹倒的欲望高漲,可是在這邊打成一團畢竟不象話。

  她像個成年人般地暫時忍下這口氣。

  「明美,妳在笑什麽?」

  「學姊和夏目醫師感情真好。」

  「啥?」

  「妳說什麽?」

  兩人對于這出乎意料的話同時發出聲音。

  「可是,看起來就是這樣呀!」

  「妳眼睛不好吧?」

  「我看妳還是去檢查一下比較好喔,下次就讓我來幫妳檢查視力吧?」

  「還是配一副眼鏡比較好耶?」

  「對,我看妳需要一副眼鏡。」

  怪了,明美嘲弄般地呢喃。

  「我的視力一直都是2.0呀!」

  就在大家聊著這些無聊的事情時,體育館逐漸出現在眼前。

  ﹡

  結果,真美並沒有回來,太棒了,實在太棒了。現在正在和那個男朋友卿卿我我,還是正在大吵大鬧呢?總之,她人現在不在這,就只好讓候補演員代打了。

  柿崎奈奈站在布幕垂下的舞台上,城堡或樹木的布景都已經設置妥當,現在只等開演。看看手表,三點五十五分,再過五分鍾就要開幕了。高中生活最後的舞台,雖然一路波折不斷,接下來也只能順其自然了。

  「怎麽了?奈奈。」

  千佳走過來,她穿著大臣的戲服,頭上遺戴著白色假發,還真是氣派十足的大臣扮相。

  嗯,她說著環視舞台。

  「終于要走到最後一步了呢!」

  「要退隱了嘛!」

  「演話劇真的很有趣,雖然也會碰到麻煩就是了。」

  「對啊!」

  「學姊不知道會不會來看。」

  「學姊?」

  「我有跟久保田學姊說,就是暑假那時候來指導我們的校友啊。她那時候好熱心,又教我們好多東西,所以我跟她說希望她能來看。」

  「啊,如果能來就好了。」

  穿著戲服的同伴在舞台上走來走去,大概是希望盡可能融入演出的氣氛吧,奈奈很喜歡開演前的這一瞬間。

  內心騷動難安,不安以及期待等各種情緒翻攪奔騰。

  「久保田學姊是護士喔。」

  「這我知道。」

  「我們呢,大概也會像她那樣子慢慢踏入社會。就算去念大學,總有一天也會畢業。」

  「這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還用妳說啊!」

  千佳似乎很受不了地笑了。

  她也跟著笑了,自己現在或許有些多愁善感吧。

  「要爲觀衆演出一部好戲喔,千佳。」

  「當然啦!」

  不久後,二年級的社員來了。

  「秋庭同學裝扮好了。」

  「是嗎,請她過來。」

  當秋庭裏香現身的瞬間,舞台上不論任何一個人都倒抽一口氣,就連輕聲進行發音練習的人也在同時屏息噤聲。

  她簡直像是沐浴在一團光芒之中。

  在幽暗的舞台上,莫名地就只有秋庭裏香所站之處看起來格外光亮。

  「好厲害……」

  千佳嘴裏不禁溜出這句話。

  秋庭裏香靜靜地朝這邊走來,每個人的視線都緊追著她的身影。她今天是頭一次穿上公主的戲服,可是卻很適合她,簡直就像是個貨真價實的公主,不論走路方式或是整個人的感覺都完美無瑕。

  終于走到眼前的秋庭裏香,微微屈膝,雙手抓住裙襬,優雅地向自己致意。

  「相多指教。」

  整個人散發高雅尊貴的氣質。

  柿崎奈奈見到那身影的瞬間,就已經確定演出的成功。

  ﹡

  「戎崎同學!請將炒面和三明治送到五號桌去!然後把咖啡送到七號桌!」

  「等一下!我一次拿不了這麽多!」

  忙得不可開交,我雙手拿著盤子或瓶罐等,在店內——其實是教室——走來走去。也不知道爲什麽,光顧的人潮從剛剛就沒停過,由于采買出錯等原因,後來超過規定時間仍然繼續營業,結果客人就從其它地方不斷湧進來。

  我將炒面和三明治放到五號桌上,又把咖啡送到七號桌去。

  「現在幾點了!」

  「三點五十八分!」

  「真的假的!」

  裏香演出的舞台要開始了!我脫下圍裙正想跑出教室,卻立刻被導師逮個正著。

  「站住,戎崎!既然遲到了,就好好做到最後!」

  「我有要緊事!」

  「虧你還比其它同學年長,不能這麽任性,戎崎!你更應該以身作則,做全班的好榜樣!」

  「拜托饒了我吧!」

  即便我苦苦哀求,導師仍再度把圍裙塞給我。可惡,既然如此一定得趕快把客人全趕跑,盡快結束營業才行。還有多少人啊?還要等多少人吃完才能關門呀?

  「戎崎同學,伊勢烏龍面煮好了!」

  「送哪邊?」

  「三號桌!」

  我拿著碗公跑到三號桌。難得有裏香演出的舞台,是的,有裏香隆重登台演出的舞台,我說什麽都絕對不能錯過。

  ﹡

  雖然是理所當然的,場內座位坐不滿一半,會特地跑來觀賞話劇社演出的好奇觀衆僅止于此。而且其中還有一大半是演出學生的親朋好友,純粹的觀衆頂多就大概十個人吧。亞希子原本覺得自己也不是看戲的那塊料,打算坐在最後一排看就好,但是明美卻毫不遲疑直接往中間的座位前進,然後在那邊坐下去。平常都是個乖乖牌的她,很難得地完全不在意周遭情況,由此可知她有多麽熱中投入了。亞希子和夏目面面相觑,最後還是決定陪明美坐下。

  「妳少給我多管閑事。」

  夏目戳她的頭說。

  「什麽啦,什麽閑事啊?」

  「妳自己最清楚。」

  「你是指明美?」

  唔,夏目低喃。

  「我根本就沒打算和久保田交往,也不想跟任何人交往。」

  「這我也明白啦!」

  「那妳幹嘛還……」

  「明美她自己也很明白你對她沒意思,就算是這樣也想體驗一下心跳加速的感覺啊!當作以後的回憶也好,有時候只是遠遠凝視自己喜歡的人就會覺得很幸福吧!」

  夏目胡亂搔頭,一頭亂發變得更亂了,好好一個帥哥就這麽毀了。

  「我搞不太懂。」

  「這就是所謂的『女人心、海底針』,你不懂也是正常的啦!」

  「有這種道理?」

  「嗯,反正你只要和平常一樣就好了。悠哉悠哉地當個和平常一樣的討厭家夥就OK啰,刻意裝出溫柔體貼的樣子反而惡心。」

  「妳很讓人火大耶!」

  即便如此,從他的聲音卻聽不出真正的怒氣,這也代表夏目的確對此不知所措吧。畢竟是「女人心」,被這些男人摸得一清二楚的話怎麽受得了嘛。

  他們三人排排坐,一邊望著舞台。

  「要開始啰。」

  明美說著臉上散發光輝。

  不久後綢緞布幕升起,眼前出現沐浴于閃耀光芒中的舞台,台上擺放著城堡、森林以及橋梁等布景。舞台中央,站著一個穿著紅色禮服的少女。

  咦,夏目發出聲音。

  「那不是裏香嗎?」

  「嗯。」

  她用力點頭,的確,站在那裏的的確是裏香。

結果,我做到一半就扔下看店的工作逃跑。趁導師一不注意,從依然人潮洶湧的店內飛奔而出,雖然聽到半途發現的導師大喊:「喂,戎崎!我會讓你再留級一次喔!」卻沒有因此停下腳步。現在哪管得了那麽多啊,再留級一次也無所謂,反正本人正有此意,這完全不會困擾我。

  ……我心裏想著這些事情,在走廊上狂奔,一次跳下兩階階梯,沖過連接走廊,好不容易終于抵達體育館。一看手表,已經超過四點半,雖然不清楚這部戲多長,可是搞不好都已經演超過一半了。一推開沈重的門扉,裏香的身影頓時躍入眼簾。

  我馬上就看呆了。

  伫立于被光芒所包圍的舞台上,裏香看來格外光彩奪目,雖然只是站在那裏而已,全身上下每一處都閃耀著光芒。長長秀發尾端很可愛地卷了起來,每當裏香移動身軀時,那些卷卷的頭發就隨之輕輕擺動。

  站在舞台上的裏香簡直是個住在遙遠世界中的真正公主,就像是不論把手伸得多長,都觸碰不到的高嶺之花。而自己一定只是一介平民,像這樣窺視公主說不定還會被懲罰。

  不,不對。

  不是這樣的。

  那個女孩是我的。

  保健室中的情景再度浮現腦海,還差一點點就可以接吻了,而兩顆心已經緊緊交會。

  比任何一切都還重要,全世界最珍貴的寶物。

  當我腳步踉艙地往舞台走去時,突然被人一把抓住手臂,我想是誰呢,原來是亞希子小姐。

  我嚇了一跳。

  「妳怎麽會在這裏啊?」

  我慌張詢問。

  亞希子小姐很誇張地聳聳肩。

  「這個嘛,我自己也搞不懂。」

  「戎崎,你還是一樣呆頭呆腦的。」

  以含著笑意的聲音說出這句話來的,全世界不會有第二個人。我瞇著雙眼凝視那家夥。

  「頭發,亂七八糟的。」

  「啊,是喔。」

  「你這個樣子怎麽覺得好像是剛起床?」

  「實際上也是。」

  「最起碼頭發還是整理一下比較好。」

  「沒關系,頭發就算像這樣亂七八糟,也比你帥氣體面多了。」

  唔,雖然他說得沒錯,可是實在不甘心。

  「你知道嗎?」

  「啊,什麽事?」

  「聽說這部戲最後有接吻場面喔!」

  「真……真的嗎?」

  我一問,坐在夏目身邊那個看來很文靜的女人對我說:

  「有喔!」

  「那是在很後面的結局部分就是了,那個……」

  「怎麽辦?」

  夏目不懷好意地好笑。

  「你要在這邊看她跟其它男生接吻嗎?」

  「…………」

  「唉,這也沒辦法,畢竟你又不是演員。」

  「…………」

  「聽說好像是很熱情的接吻,就是那種熱吻吧。這種戲爲求逼真,都會真的親下去。」

  「…………」

  「來,戎崎,坐這邊。我們一起來看裏香的接吻場面吧。」

  夏目始終不懷好意地好笑,還是跟以前一樣是個討厭鬼。我或許有猶豫個一、兩秒吧,然後將手伸向夏目的手臂,隨即硬是把他拉出座位。夏目嘴裏直嚷:「你這個小鬼想幹嘛啦!」我還是拉著他直往後台走去。

  「夏目……醫師。」

  「幹嘛啦!?臭小鬼。喂!很痛!放開!叫你放開!」

  「有事情要拜托你。」

  「什麽啦!?」

  「你好歹也是個醫師,應該有權力基于醫師的立場,對病人下達活動禁令吧?」

  「說是接吻,不過也只是假裝而已呀。」

  久保田明美在兩人離去後的座位上說。她剛剛正想告訴少年這件事,不知道爲什麽卻被谷崎亞希子制止。

  谷崎亞希子露出惡作劇的表情。

  而且看起來還特別開心。

  「沒關系,只管看好戲。」

  「看什麽好戲?」

  「夏目醫師似乎也在打同樣的主意呢!」

  「夏目醫師也?」

  谷崎亞希子又笑了,這次看起來更開心。

  「這部戲應該會變得很精彩吧!」

  ﹡

  二年一班的田村博好很緊張,那一刻總算要來了,他首度擔綱演出第一男主角,光是那樣就已經夠讓人緊張的了,結果竟然還有跟那個秋庭裏香接吻的場面。

  舉凡和龍搏鬥、和巫師之間的相互鬥智等場面部已經順利演完,最後就剩下那一場戲了。

  緊張歸緊張,卻也感到很開心。

  「和秋庭同學接吻啊……」

  他不自覺地如此呢喃。

  雖然只是假裝的,不過確實會和她互相擁抱、手臂交纏、臉龐靠近,光是如此就夠讓人心跳加速。自從她入學以來,他始終注視著她的身影,他也知道她有個叫做戎崎的男朋友,可是純粹站在賞心悅目的角度應該沒關系吧。

  當他正准備換上最後一幕的戲服時,有個成年男子進入更衣架所區隔出的空間,那個人不知道爲什麽穿著白袍。

  咳、咳,男人很刻意地清清喉嚨。

  「有什麽事嗎?」

  是來賓嗎?還是愛唠叨的校友呢?如果是校友,應對進退還是必須注意禮貌才行。

  他正這麽想時,男人高聲說:

  「啊,不行!」

  「什……什麽事?」

  「你臉上不是有長濕疹嗎?那個紅色濕疹說不定就是法禮歐-菲魯多-納科斯症的症狀喔。」

  「咦,濕疹?真的嗎?」

  「是啊,很嚴重,這實在很嚴重。我是個醫師,你知道市立若葉醫院嗎?」

  「知道,那個,我曾經去那邊看過感冒。」

  「那時候說不定就是我幫你看診的,來,我幫你診療一下發疹狀況。嗯,我看還是去檢查一下可能比較好喔,可能會有傳染性。」

  田村博好本來也覺得對方是在騙人的,但是靠過來的男人身上的白袍,的確散發出消毒水的味道,他也隨之感到不安。

  「傳……傳染性嗎?」

  「要避免跟別人接觸比較好。」

  「可是,演出……」

  「那沒關系,還有候補演員。」

  「候補演員?」

  ﹡

  世古口司以及水谷美雪從角落的座位眺望舞台,這出戲還真有意思,雖然演出仍屬業余演技,不過劇情高潮疊起,最重要的是,裏香的存在牢牢吸引觀衆的目光。

  舞台上的裏香幾乎都沒說話,只在中途回憶的場面說過極爲少數的台詞,其它時間都只是沈默地站在舞台上。

  即便如此,悲傷場面中的裏香看起來是那麽地悲傷。

  仰望天空的側臉彌漫悲傷的氛圍。

  就算少了言語,裏香的,不,是公主的心情仍舊強烈地傳達出來,甚至讓人感到心痛。

  「好厲害。」

  世古口司呢喃。

  「裏香的演技好棒。」

  「當然棒啰!」

  水谷美雪很受不了似地這麽說。

  「咦?這話怎麽說?」

  「裏香她那個人,一直以來始終都像在演戲一樣啊。醫院裏不是都只有大人嗎?所以據說長期住院的小孩久而久之就會學著用動作或講話來操弄大人。那就像是在演戲一樣,所以裏香在住院期間等于一直都在演戲啊!」

  「是裏香這麽跟妳說的嗎?」

  「嗯,她說要裝哭輕而易舉,如果裝哭可以逃過很痛的檢查,要她怎麽哭都沒問題。」

  思考了好一會兒,世古口司問:

  「難道說裏香她,個性糟到不行?」

  水谷美雪相當驚愕。

  「世古口同學,你現在才知道啊?」

  ﹡

  「安排好了。」

  夏目吾郎說著回到座位。

  一臉好笑。

  谷崎亞希子也帶著同樣的笑容問他:

  「進行得還順利嗎?」

  「完美妥當。」

  「你這家夥還真是個壞東西耶,幹得好。」

  「彼此彼此。」

  兩人說完一起笑了出來,久保田明美見狀不可思議地問:

  「怎麽回事啊?准備什麽?」

  夏目吾郎和谷崎亞希子互相張望,彼此推托硬要對方先開口,結果最後由谷崎亞希子回答:

  「嗯,妳馬上就會知道了。」

  ﹡

  精彩絕倫的舞台,從配角乃至于燈光負責,今天的張力就是不同,所有人都很進入狀況。所謂的舞台演出很不可思議,並不是說好好練習就能完美演出,不論平常重複練習過多少次,不論劇本如何,演技本身都是即興的,所有參與成員的意識都將決定舞台的優劣。

  秋庭裏香伫立于此,她的悲傷、痛苦,那些情緒再再攪動站在舞台上的演員的心。

  不論任何人都比平常發出更響亮的聲音。

  動作也好大。

  而且,那樣的聲音動作絕對不能以誇張形容,而是真心誠意的訴求。

  這樣的氣氛也感染到台下觀衆,所以沒有任何一個人半途離席。不僅如此,無意問進場窺探的學生一旦看到舞台,就會立刻就座,目不轉睛地直望台上。

  一般在文化祭,戲劇表演的台下觀衆都是稀稀落落,如今卻幾乎座無虛席。

  「奈奈,麻煩給我毛巾。」

  演完自己戲份的千佳退到後台。

  她將拿在手上的毛巾遞出去。

  「來。」

  「謝謝。」

  千佳輕輕按壓額頭冒出來的汗,因爲臉上還化著舞台妝,她小心翼翼地避免把妝擦掉。呼,她的嘴裏冒出炙熱的氣息。

  「就快到最高潮了呢!」

  「嗯。」

  「這次的舞台應該很棒吧?」

  「真的耶,是最棒的。」

  兩人都非常興奮,雖然有時也會被糟糕的舞台搞得煩躁難耐,不過正因爲有這樣的瞬間,才能打死不退地堅持至今。

  「千佳,差不多該去換裝啰!」

  「啊,對耶!」

  「妳穿燕尾服一定也很好看。」

  千佳誇張地攤開雙手,做出滑稽的動作後離去。現在這時候,更衣那邊一定亂成一團。

  畢竟是最後一幕了嘛。

  10

  「聽好,戎崎,別猶豫。大膽走過去就是了,大膽一點。」

  夏目這麽提醒。

  我在幽暗中前進,因爲這邊沒有光線照明,什麽東西都看不清楚。話說回來,爲什麽要穿什麽燕尾服啊,劇情設定是在辦舞會嗎?夏目什麽都沒跟我說,我也搞不清楚。

  「反正一出場就會明白了。」

  夏目是這麽說的,不過是不是真的呀。

  好不容易,眼前隱約看到人影,對方手上拿著卷起的劇本,所以是演員沒錯。

  四周一片幽暗,看不清楚長相。

  「馬上就是最高潮啰,要好好地讓整出戲精彩落幕喔!」

  由于不能被人發現自己是頂替出場,我姑且默默地點頭。

  「要開始了,還有五秒,燈光一亮就立刻出場。」

  我又點頭。

  「好了,燈光亮了!去吧!」

  我踏入眼前的光亮之中,因爲燈光過于刺眼,雙眼什麽都看不見。舞台比想象中還要熱,就在我頻頻眨眼的同時,脖子已經滲出汗來。可惡,強烈的光線迎面而來,啊呦,看不到,看不到啊,現在到底是什麽情形啊?

  ﹡

  咦?是小裕!水谷美雪發出驚訝的聲音。裕一!世古口司也叫道。谷崎亞希子和夏目吾郎滿臉好笑。搞不清楚事情來龍去脈的久保田明美,看到剛剛那名少年出現在舞台上大吃一驚。演王子的應該不是他呀,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現在要開始演出的是一場婚禮耶。

  ﹡

  以柿崎奈奈爲首的話劇社所有成員,一時之間都啞口無言,因爲穿著王子戲服的戎崎裕一突然在最後一幕的婚禮上現身。你在做什麽啊……柿崎奈奈雖然想這麽大喊,卻硬是強忍下來。現在出聲的話,難得的精彩舞台就會頓時化爲泡影。現在也只能祈求一切進行順利了。進行順利?什麽東西順利?

  ﹡

  我數度眨眼,雙眼在逐漸適應後,這才終于看清楚整個舞台。布景不知道什麽時候全都換了,這裏變成好像是城堡的大廳。幾乎所有的演員都齊聚一堂,男生穿著燕尾服,女生穿著美麗的禮服。他們全都一樣瞪大眼睛,似乎對于我的突然現身感到訝異。唉,那也是當然的吧,話說回來,爲什麽是大廳呀。夏目那笨蛋說我一出場就會知道,我現在還是什麽都不知道啊。是要和對手決鬥嗎?還是要把巫師給解決掉呢?

  但是,我明白了。

  因爲音樂突然流瀉而出,曲子呢,簡單來說就是那首結婚進行曲。隨著那首耳熟能詳的高昂樂曲,大廳中央的一扇門開啓,所有燈光同時集中于該處。接著,裏香沐浴于燈光中現身,她穿著潔白的禮服,罩著面紗,長到垂地的裙襬由兩名侍從撩著。然後,裏香的雙手捧著一束玫瑰做成的捧花。她真的是美若天仙,簡直就像是個新娘子。

  「咦——?」

  我此時才終于察覺。白色禮服、面紗、捧花,不是新娘子還會是什麽?終于知道爲什麽這裏所有人都穿燕尾服或禮服了,也就是說在舉行婚禮啊,裏香是新娘,那新郎應該也在這裏。

  大家的視線全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想起母親不知道何時說過,她受邀去參加堂弟的婚禮時,煩惱該穿什麽出席,我一說「穿那件白色和服不就好了」,母親愣了一下隨即教我,在婚禮中穿白色的就只有新郎新娘而已。

  我如今身穿純白燕尾服,在場也沒有其它人穿白色的了,簡而言之,換句話說,那就是,嗯,就是那麽一回事吧。

  我一臉愕然地望向觀衆,夏目和亞希子捧腹笑成一團。

  被騙了……

  夏目明明說這一幕沒什麽大不了的,只要出場做做樣子就行了。

  啊,好像隱約有感覺到那麽一點征兆。

  「聽好啰,戎崎,你只需要一句魔法之語。」

  莫名其妙!什麽嘛!什麽魔法之語啊!雖然疑惑過,我還是一步步走到眼前這樣的局面。

  但是,現在我明白了,即便不想明白也明白了。

  我想要逃,眼神卻突然間和裏香對上。穿著潔白禮服的裏香一看到我,大吃一驚地雙眼圓睜,然後笑了,是的,很開心地笑了。

  我魂不附體地往前走去。

  在裏香的吸引下走了過去。

  我事後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身體當時爲什麽會那樣移動,一定是注定好的吧,是的,所有一切早已經注定好了。

  就在我往前邁出腳步的瞬間,舞台上所有人都開始拍手,大家看起來似乎都很困惑,不過好像還是要把戲繼續演下去。裏香同時走向我,我們在舞台中央彼此凝視,掌聲不絕于耳,舞台充滿光芒。

  裏香面紗後的雙眼感覺上似乎有些濕濡。

  裏香真的、真的好美。

  比世上的任何事物都還要美麗。

  掌聲終于停歇,寂靜隨之降臨,所有人的視線都停駐在我和裏香身上,輪到我們演出了。

  裏香向我伸出手。

  我當然伸手握住。

  然後,我說出這句打從心底湧現的話語:

  「請嫁給我吧!」

  是的,我念出這句魔法之語。

  裏香低下頭,有好一會兒動也不動,從我這邊看過去只能看到她的面紗,裏香現在是什麽表情呢?

  好不容易拾起頭來的裏香開心地笑了。

  插圖061

  「好。」

  裏香說。

  「好。」

  她還說了兩次。

  周遭的大臣或隨從立刻發出驚訝的聲音。

  「公主又找回她的聲音了。」

  「可以說話了。」

  「公主的聲音又回來了。」

  我也搞不清楚劇本設定是怎樣,不過那無所謂。將手交給我,微笑的裏香就是我的一切。

  ﹡

  柿崎奈奈當場癱坐下去,當她發現王子一角被換成戎崎裕一時,本來覺得自己的心髒大概會被嚇停,心情隨之蕩到谷底。學生時代最後的舞台,久保田學姊特地來捧場的舞台,全都要一敗塗地了。但是,舞台演出順利迎接大團圓。而且,看看秋庭裏香那開心的臉龐,光是那張笑臉,似乎就已經讓一切滿載但順,不是嗎?演員雖然困惑卻也感到欣喜,觀衆甚至不曾察覺舞台有出狀況吧。好了,舞台馬上就可以結束了,當王子准備親吻公主時舞台布幕就會降下。大家,要盡情鼓掌喔,差不多要開始播放終場音樂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咦?戎崎裕一想要做什麽?他掀起面紗了?等一下!太快了!咦?不會吧?

  ﹡

  「夏目醫師!你沒跟他說接吻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嗎?」

  久保田明美大吃一驚。

  「裕一該不會真的想要親下去吧?在大家面前?」

  夏目吾郎滿臉好笑,雙臂在胸前交疊。

  「婚禮還是得用接吻收場才行吧?」

  「接吻當然是不能少的啦!」

  表示同意的是谷崎亞希子。

  兩人真的是很開心地笑了。

  ﹡

  一掀起面紗,裏香猛眨眼睛,雖然看來很驚訝,不過一定是因爲光線太刺眼了吧。嗯,算了,總之得照夏目所說的必須接吻才行,聽說接吻後,這出戲才終于能夠順利落幕。啊呦,話說回來還真不好意思,要在這大庭廣衆之下接吻啊。不過,比起別人代勞要好多了。畢竟,裏香可是我的,我哪受得了別人碰她一根手指頭。

  「裏香。」

  我輕聲說完把臉湊近,自己的嘴唇慢慢靠近裏香的嘴唇,基于禮貌,我中途就閉上眼睛。

  一陣沖擊隨後降臨。

  ﹡

  演出一塌糊塗。都已經到了最後一刻的大團圓,怎麽可能會有公主一巴掌就從王子臉上打下去呢!?就在那時候,感人肺腑的巨作立刻變成一部喜劇,體育館也因爲猛烈的爆笑聲而膨脹。每個人都大聲狂笑,其中笑得特別大聲的是個穿著白袍的男人,和隔壁一個看來個性剛強的女人。一個體格龐大的男學生和一個看來文靜柔順的女學生也在笑。望著果然也笑個不停的久保田明美,柿崎奈奈也笑了。學生時代最後的舞台大大成功,只不過,是以喜劇的形式收場就是了。

  11

  文化祭就這麽結束了,對于裏香而言,這是生平第一場文化祭。我的手上留下兩張照片,一張是標到手的偷拍裏香的照片,另一張是演完戲大家一起拍的團體照。團體照是夏目用我的相機幫忙照的,照片中穿著白色燕尾服的我,和穿著白紗的裏香站在正中央。其中有亞希子小姐,有山西,還有司和美雪。最讓我覺得不舒服的是,照片中的我面頰紅腫,不過不仔細看其實看不出來,所以也無所謂啦!那張照片還拍到許許多多白色的小顆粒,那是大家所扔擲的米粒,也就是所謂的「撒生米」,那是一種祝福婚禮的儀式,幸福以及繁盛之雨。

  「喂,裕一。」

  我不自覺地面露笑容,一邊盯著照片時,裏香叫我的名字。我和裏香正在五十鈴川河畔,深水染上綠色,夏天時周遭總是回蕩著孩子熱鬧的戲水聲,時值秋天的如今則是一派甯靜。我將臉轉向右邊,內宮的宇治橋映入眼簾,看得到一、兩個參拜香客。

  站在沙洲上的裏香走到水邊,偶爾用纖細的手指觸碰河水,做那種事情有什麽好玩的?不過,像這樣看著隨便晃來晃去的裏香也滿好玩的就是了。

  「口渴了,去幫我買果汁。」

  「我說妳啊,買瓶果汁而已,自己去。」

  「什麽?你不去?」

  「知道了、知道了,給我一百二十圓。」

  「幫我出。」

  「喂,叫我去幫妳買,還要我請妳!」

  「好了、好了,別生氣嘛。」

  「妳別以爲笑一笑就可以混過去喔。不然,一起去買,那樣總行了吧!」

  「呋,真拿你沒辦法耶。」

  受不了耶,這個任性女。

  我把走過來的裏香一把拉近,這邊的話就沒人會看見了。啊,從宇治橋上說不定會看到。算了,沒關系啦,反正又不是在舞台上,裏香這次應該不會扁人了吧。可是畢竟是裏香,實在沒辦法斷言。手裏環抱的裏香的腰感覺好纖細,長發搔弄著指甲。

  我一邊祈禱不會挨揍,一邊閉上眼睛,將臉湊向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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