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若葉醫院淫書騷動始末記
市立若葉醫院事務局極機密數據三十八號
淫書騷動始末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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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撼動市立若葉醫院之大事件的經過始末記錄于此。此事件原本理應埋藏于若葉醫院的黑暗曆史之中,然而爲了在悠遠曆史洪流緩緩流過後,幫助後世更加賢明之衆人進一步深思,並作爲曆史之反省,特此提筆,流傳後世。此外,本文件將以事務局文件櫃保管,嚴格且慎重秘密藏于機密文件用小型保險箱中,禁止攜出以及閱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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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多田吉藏一如往常地熱情又充滿活力。年齡七十三,身體雖然已經完全衰老,內心卻保持在十多歲的青春年華。
「啊~啊啊啊啊!多田先生,你摸我屁股!」
正因爲如此,年輕護士的慘叫聲——今天依舊——響徹醫院內部。
呵、呵、呵,多田吉藏笑了。
「啊呀,真是過意不去啊,小春菜。人只要一上了年紀,妳看,手有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自己動起來呢!都是風濕這個毛病害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實在過意不去呀!」
「啊,那就沒辦法了。風濕,會痛嗎?」
吉岡春菜,二十一歲,是剛取得護士執照,到這裏上班的菜鳥。對于醫院到底是什麽樣的地方,病人到底有多任性,全都還一無所知。她的心靈潔白澄澈,雙眼燃燒著理想的火光,當然也想象不到眼前的老人根本就是精心瞄准後,才伸出鹹豬手襲臀。
「好痛喔!」
多田吉藏十分刻意地咕哝著。
「如果有人能幫我揉揉,就可以好過一點啰!」
「我來幫你揉。」
「不用、不用,小春菜也很忙吧!」
「我來幫你揉吧,來,這邊怎麽樣?」
「喔,爽啊……不、不、不,是疼痛慢慢消失了呢!」
還是年輕美眉好,如果是像谷崎亞希子那種中堅階層,輕則敷衍了事,嚴重時還會猛然從頭上拍過來。唉,不過那樣也有那樣的樂趣就是了。
「多田先生,你要長命百歲喔!」
這話還真值得贊揚啊!多田吉藏似乎很滿足地笑了。
「是啊,如果能再幫我多揉一下子,就可以長命百歲啰!」
「我來幫你按按肩膀吧?」
「好啊,那也好。」
年輕女孩的手溫柔地爲自己按摩肩部,極樂世界、至高幸福,所謂的人間天堂就是指這個吧。多田吉藏陶醉地閉上雙眼,一邊想,還不能死呢,人啊,一旦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因爲所謂的「極樂世界」就在這個人世間。
「喔,那裏好舒服喔!」
「這裏嗎?」
「唔,天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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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病房居住著一個姓多田的老爺爺,說他是「居住」還真是名副其實,畢竟聽說已經在醫院待了快十年。所以與其說「住院」,不如用「居住」這樣的表現比較貼切。那間病房的房門如今正開著,從走廊上可以看到多田先生坐在床上的身影,多田先生背後站著一位年輕護士,正溫柔地爲他按摩衰老的背部。看到這樣無我奉獻的女孩身影,其它人可能會覺得感動萬分,但是對我而言卻有不一樣的解讀。
「又來這一套。」
我站在走廊上這麽呢喃。
「多田先生,你還真厲害。」
半是愕然,半是感佩……啊,可能還有一點點羨慕吧。我沒辦法做到像他那樣,真厲害。
「嗯,怎麽啦?」
背後傳來這樣的聲音。一回頭,亞希子小姐就站在那裏。
她是個外表看起來十分盛氣淩人的護士,實際上也很盛氣淩人,或許該說是恐怖得要命。之前被她逮到偷溜出醫院的時候,不僅被罰跪在寒冷走廊上一個小時,腦袋瓜子還被拖鞋(鞋底)啪唏啪唏地打了大概二十下。
唉,不過不是壞人就是了。有時候也對我很好呢。
「妳看,那個。」
我說著,指向多田先生。
亞希子小姐的聲音轉爲低沈:
「又來這一套,色老頭。」
「每次只要有年輕護士進來,多田先生就一定會使出這一招耶!」
「受不了,還真有他的。每次這樣搞,都不會膩的喔!」
「大概不會膩吧!」
「春菜還是個菜鳥,所以才會被騙,以爲多田先生是個正經的老爺爺。受不了耶,真是的。」
亞希子小姐搔著頭,迅速走進多田先生的病房。
「喂,色老頭。」
那個……亞希子小姐,那雖然是再正確不過的稱呼,但是一位護士竟然叫患者「色老頭」應該不妥吧……
但是,多田先生似乎一點都不在意這些,反而很開朗地笑了。
「喔,亞希子親親呀!」
只是或許,我覺得多田先生是喜歡亞希子小姐的,不是啦,當然不是傾慕、愛情的那種「喜歡」,感覺上就像是投緣吧。他只要一看到亞希子小姐,總會真的像是很開心地顯露笑容嘛。
「老頭子,不要每次都給我搞這種鬧劇啦!」
「妳這是在說什麽呢?」
「呋,還裝傻。」
「老頭子我都不知道妳在說什麽呢!」
兩人之間像這樣一而再、再而三重複上演的戲碼,說讓人會心一笑嘛,倒也有那種感覺……不過,我看根本就沒這種事吧。
「學姊,怎麽了?」
菜鳥護士不可思議地問。
亞希子皺著一張臉說:
「我跟妳說,春菜,妳對住院患者好是沒問題啦,嗯,我還希望妳別忘記這樣的心情呢。可是,這世上就是有些不三不四的人,例如說會裝病的色老頭、老是偷摸人家屁股的色老頭、或是暗地私藏的A書堆積如山的色老頭……」
「妳……妳這是在胡說些什麽呢,亞希子親親。」
就連多田先生也開始慌了手腳。
亞希子小姐的雙眼此時閃耀出光輝。
「春菜,妳看這個!這就是大人的汙穢喔!」
亞希子一邊大叫,隨即從床底下拖出紙箱。
從我所站之處,也能清楚看見塞在裏頭的東西,那是大量的,簡直就是滿溢而出的A書。放在最上面的那一本是構圖「強烈」的洋書,金發大姊姊擺出不堪入目的姿態。喔,好猛啊,但是更猛的不僅如此。亞希子小姐又陸續拖出好幾個紙箱,不論哪一個紙箱部塞滿A書,數量到底有多少呢?我不自覺地伸長脖子,定神凝視書籍封面,那就是傳說中的多田收藏啊。太猛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到底有多少本呀?我看不止一、兩百本吧,一千本?兩千本?不,更多吧。
插圖104
菜鳥護士發出慘叫聲。
「啊啊啊啊!多田先生……多田先生太肮髒了!」
然後,狂奔逃離。
多田先生對著她的背影伸出手。
「啊啊啊,小春菜呀……我的小妖精……」
亞希子小姐露出稍顯驚愕的神情。
「不愧是出身女校,免疫力完全是零嘛。」
「春菜小姐是出身女校的喔?」
唔,我其實根本就不想問這些事,只是假裝跟亞希子小姐攀談,借機進入病房罷了。走近一看,多田收藏還真是壯觀,虧他能收集到這麽多。
哇,太猛了。說真的好掹喔。
不知道可不可以把其中的一、兩本帶走……
不經意擡頭,視線與亞希子小姐對上,她以細到不能再細的雙眼看著我。哇,一邊咂舌。
「喂,色小鬼!誰說可以進來的啊?給我出去!」
「啊!妳也不用踢人嘛!好痛、好痛、好痛!」
「給我出去!受不了耶,所以說男人全都是這副德行!」
「拜托不要踢我啦!」
即便我如此大喊,最後還是被踹出病房。
嗚,好想再多看一眼喔,多田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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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理所當然的一天,一再重複上演的日常生活。不論是老人偷摸菜鳥護士的屁股、前太妹護士踹倒少年,或是少年大呼小叫,那些事情本身都只是平凡的現實。來臨、過去,然後再度來臨……那些毫無終點的重複正是所謂的日常生活吧。但是,大規模的戰亂、混亂,抑或是渾沌,也大多源自于平凡的現實。一發槍聲,有時就能夠奪走數百萬人的生命。,蝴蝶振翅,有時就能夠成爲巨大台風的起源。,男孩小小的勇氣,有時就能夠徹底改變一個女孩的人生。幸運與不幸、光與影、希望與絕望,決定兩者的分界其實僅在些微之差。總之——這隨處可見的日常生活的一幕,正是不久後嚴重撼動市立若葉醫院的淫書騷動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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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長,我要辭職!」
菜鳥護士春菜沖進院長室。
「我不想再和那麽淫穢的患者打交道!」
含淚泣訴的聲音甚至帶有幾分悲壯。
「淫穢?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出聲應答的院長,名字叫做東條鋼藏,三重縣醫學界權威。其父爲戰時的軍醫總監海軍省醫務局長,換言之是位晉升至軍醫最高位的人物,個性嚴格公正、光明正大、泰然磊落、思慮澄澈、百病不侵……據說直到九十五歲辭世前一天都還持續爲患者看病的明治男兒。附帶一提,其父綽號「棒一根」,果真就仿佛是個背後插了一根硬梆梆棒子似的人物。鋼藏完全遺傳其父性格,不論是在醫學界抑或是醫院內,都被視爲徹頭徹尾的耿直死硬派。
春菜一五一十地告知鋼藏自己親眼所見,親身經曆,說著說著大概是情緒益發激動,雙眸甚至浮現閃耀淚光。她激動的聲音確實傳進鋼藏耳朵深處,震撼鼓膜。
「原來如此。」
鋼藏靜靜颔首。
「這樣下去不行。」
「是的,神聖的醫院將會徹底被汙染!不,是已經受到汙染了!」
「我的醫院正遭受汙染。」
如此低喃的鋼藏,鏡片進射出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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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扔掉嗎?」
多田吉藏問。
是的,年輕醫師點頭。
「這是院長的意思,那個……院長的判斷是你的收藏就風紀上而言不妥,那個……也就是,他請你把東西扔掉。」
「到底是爲什麽啊?」
多田吉藏的病房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沈重氣氛,多田吉藏這個人一路漫長艱辛的人生畢竟不是白活的,區區小事根本無法讓他動搖,動搖的反倒是年齡就像是他孫子輩的年輕醫師。
「所以說,要拜托你把東西扔掉。」
「我不要。」
「可是,院長他……」
「老頭子我說不要就是不要。」
「不是啦,就跟你說……」
「老頭子我說過不要了。」
對于醫師而言,院長就是絕對的支配者。不論是自己的未來、往後的晉升,有時候甚至連婚姻大事都掌握在院長手中。醫學界本來就定個徹頭徹尾的縱向社會,這些人心裏壓根兒沒有一絲一毫反抗上頭的意思。然而,說到底這都只是適用于醫師身上的邏輯,對于身爲一名住院患者的多田吉藏而言,一點關系都沒有。
「總之,請你扔掉就是了。」
懼于院長權威的年輕醫師,爲了掩飾自己那樣的畏懼,刻意以強硬口吻說:
「你如果不主動扔掉,我們就會代爲處理。」
他往前踏出一步,那一步必然爲病房帶來緊張,但是多田老人仍舊不爲所動。他只是沈默不語,而那樣的沈默明確宣示本身否定的意志,同時凝視年輕醫師。
正當那個時候,第三者的聲音響起,撼動病房內充滿緊張感的氣氛。
「給我等一下,你,可是在理解何謂『人權』的情況下,說出剛剛那番話來的?」
該怎麽說呢,那番話說得铿锵有力,不論是用字遣詞或是聲音,感覺上都特別有棱有角。
「啊,小林先生。」
年輕醫師嚇了一跳,這麽呢喃。站在他面前的是個穿著老土條紋的兩截式睡衣的壯年男性,雖然是在住院中,頭發卻整整齊齊地梳成三七分線,藏在銀框眼鏡後頭的雙眼進射出銳利光芒。這人的名字叫做小林喜多二,是住在多田吉藏隔壁病房的糖尿病患者。
「什……什麽啊?」
面對突然現身的第三者,醫師顯得有些膽怯。
趁對方心生動搖之際,小林毫不留情地追擊。
「你聽好了,那些東西再怎麽說都是個人私有物品,此外任何權力對于那樣的興趣都無權置喙。不然的話,那就是檢查、是壓制。自由與和平正是受到現行和平憲法明令保障的權利,你,去念念憲法前言,如果你了解那部分所闡述的思想,不論如何都不會說出那些話才對。我們堅決拒絕你們的要求,不,是脅迫。」
他那迅速且滔滔不絕的語調逐漸激動起來。
年輕醫師無法承受壓力,不自覺地後退。
「什麽脅迫……有那麽誇張嗎……:?」
自己也只是來轉達院長的命令而已呀。
但是,小林仍毫不留情地繼續說:
「這不是誇張,你自己應該認清事實,醫院當局,也就是權威所提出的要求,常常都是一種脅迫。好了,滾回去,給我滾回去。滾,回,去!滾,回,去!滾,回,去!現在就要大聲說出我們的心聲!滾,回,去!滾,回,去!滾,回,去!」
呼喊口號的聲音響徹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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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實在是曆史的不幸。院長東條鋼藏對于軍醫父親的尊敬、憧憬、懷念之情不斷加深的結果,開始將戰時體制化的日本視爲某種理想國。他愛讀的書籍是宮本武藏所著《五輪書》(注:宮本晚年所著兵法書,亦論及人生哲學,時至今日仍深受現代讀者歡迎)。定期訂閱的雜志中當然包括軍事雜志《丸》、《航空迷》,《曆史群像》出太平洋戰爭特集時也一定購買。自家書房中,以二戰零式戰機爲首,其它諸如九六式艦上戰鬥機、九六式艦上攻擊機、九七式艦上攻擊機、九九式艦上轟炸機,還有烈風、天山、流星等二戰期間軍機的三十分之一縮小模型,全都展開雄壯雙翼陳列于架上。他對于言論發表的欲望同樣極度旺盛,屢屢寫下「應對國家懷抱崇敬之心」的相關文章,投稿評論性雜志或報紙。另一方面,小林喜多二目前雖擔任補習班講師,約三十年前在大學卻位居全共鬥(注:一九六八年,日本東京大學以及日本大學因校務資金流向不明以及不當處罰學生等問題引發學生抗議,最後演變成反政府、反體制的全國性大規模學潮。當時校園中的學運組織稱爲「全學共鬥會議」簡稱「全共鬥」,期間又以一九六九年抗議學生占據東大安田講堂,與警視廳派出的鎮暴機動隊對峙的「東大安田講堂事件」或稱「東大安田講堂攻防戰」最具代表性)議長之位,他從早到晚總是沈迷閱讀馬克斯,對于列甯則是又愛又恨。順道一提,他喜歡的詞句包括「總括檢討」以及「這反有理」,在安田講堂與機動部隊的那場決戰中,他是撐到最後遺留在講堂,持續對著機動部隊揮舞木材的真正鬥士。他將木材一邊揮上揮下,所發出的「放馬過來!放馬過來!」的叫聲,就連日後轉向成爲保守黨政治人物的齊藤某某,都在》我青春歲月的全共鬥——那段錯誤的一切過往(勇春社一九九七年出版)》一書中,如此描述:「手持木材的小林就像是鬼,那發自靈魂深處的呼喊,即便在事隔二十多年後的今時今日,仍回蕩于我的耳中,簡直像在苛責我的變節一般。有時,甚至在熟睡的夜裏,都會被那駭人的聲音驚醒。」
水和油、光和影、右和左,對立排斥之物總是莫名地相互牽引,並引發更強烈的對立排斥。
這是曆史的不幸,同時也是必然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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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堅決抗議~醫院當局的~不當介入~我們徹底要求~醫院立刻撤回那種要求~同時道歉~」
透過擴音器放大的聲音響徹醫院。
我愕然伫立原地。
我也不知道現在到底是怎樣,總之一醒來就發現我病房正前方出現一道以床鋪、點滴架和輪椅等素材所搭起的路障,而且路障上還挂著寫有「堅決對抗」、「粉碎」、「人民站起來吧」等字樣的旗幟。紅布加上白字,光看就覺得刺眼,而且那些有棱有角的字體顯眼是顯眼,卻很難讀,旗幟倒是立即映入眼簾,可是如果不仔細看還真搞不懂上頭寫些什麽。
拿著擴音器的正是住在隔壁的隔壁病房的小林先生。
小林先生莫明其妙地戴著一頂白色頭盔,頭盔上和旗幟一樣以有棱有角的字體寫著「貫徹鬥爭!」臉上還莫名其妙地罩著一條類似毛巾的東西。唉,就算特地做那種事,還是能一眼看出那人就是小林先生,還有小林先生身上穿的是破舊不堪的兩截式睡衣。
院方相關人員驚愕地伫立于那道路障前。
「我們,有權戰鬥,也有權捍衛,醫院當局竟漠視那樣的權力,實在應該好好反省,」
唉,吵死人了……怎麽會鬧成這樣啊……
此時,小林先生注意到我。
「喔,戎崎,早安。」
語氣頓時轉爲悠閑和緩。
我一頭霧水試著問:
「請問,您這是在做什麽呢?」
「鬥爭,鬥爭啊。」
「鬥……鬥爭?」
「戎崎呀,我們不鬥爭是不行的,否則政府那種東西沒多久就會開始壓榨我們這些人民。你明白嗎,戎崎,毛主席不是也說過嗎?造反有理啊。那句話的意思就是說,反抗是有理由的。」
「喔。」
「今後肩負日本未來的就是你們這些年輕世代,請你務必一起加入我們的戰線。」
他說的「戰線」到底是什麽東東啊?是指這道路障嗎?
「請問……」
「嗯?」
「我想去上廁所,可以跨越路障嗎?」
「那可不行,這麽一來不就失去『封鎖』的意義了嗎?」
「可……可是!都快尿出來了耶!」
畢竟我才剛睡醒,一再累積的東西真的就快漏出來了。啊,話說回來,這路障是要怎麽過啊,哇,堆得還真是天衣無縫、滴水不漏。看那些桌子、點滴架之類的全都緊密交疊,只是推一下是絕對不會倒的,簡直就像是拼圖。
「真……真的快尿出來了啦!」
在我大叫的同時,其它某人也大叫:
「這位先生,請立刻停止這種荒唐的行爲!聽好了,你是住院病患!住院病患只要聽從我們的指示就好!快把那些汙穢的書籍交出來,乖乖回到床上去!區區一個住院病患,竟然敢……」
咦,那個人不是院長嗎?話說回來,聲音好宏亮喔,簡直都能搖撼整間醫院了。
或許是因爲越講越激動,院長的詞句越來越盛氣淩人,簡直像是只把患者當成沒用的小蟲一般。就連凡事無所謂的我也開始覺得火大,院長的確是很了不起沒錯,可是也沒那麽了不起吧。人家不是常說「醫者仁心」嗎,從那些詞句中完全感受不到半點兒「仁心」的不只是我,在場所有人一邊聽:心中焦躁也逐漸升高。
大概也覺得這樣下去不妙吧,一旁的年輕醫師終于出言制止:
「院……院長,您說得太過火了!」
可是,唉,爲時已晚。
不只是我,聽到騷動聚集過來的所有患者全都滿臉怒容地瞪視院長。
那種話聽了怎麽會覺得舒服嘛,什麽區區住院患者啦,只要乖乖聽醫師的話就好啦,這擺明就是完全不把患者放在眼裏。是覺得身爲醫師的自己很了不起,患者根本就是矮自己一截啰?
「他說什麽把汙穢的書籍扔掉,那是怎麽一回事?」
在一片尴尬的沈默之中,一名住院患者問小林先生,因爲對方在路障另一邊,所以感覺上像在大聲吼叫。
「他們要求把多田先生的收藏處理掉呢!」
他也沒有扯著嗓門說話,不過畢竟使用擴音器,那句話頓時響徹院內。
就在那時候,莫名地感到整間醫院似乎爲之撼動。
我也不知道爲什麽就是了。
事實上,近處的男性患者全都爲之動搖,一時之間還慌了手腳,甚至還有大概三個人聞百張大嘴巴,完全合不起來。
不久後,四處開始傳出竊竊私語。
「騙人的吧……竟然要把多田先生的收藏扔掉……」
「怎麽這樣啊……那明明就是我們的希望寄托呀……」
「根本就是亂來……」
「醫院是打算殺了我們嗎……」
聲音逐漸高漲。
「什麽嘛,這要怎麽說啊……」
「壓迫……」
「沒錯,這就是壓迫……」
「是壓迫……太過分了……」
「啊……這是言論壓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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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醫院是個無聊到爆的地方。在那樣的地方中,男性住院患者視爲心靈慰藉、綠洲、樂園、未竟夢想一般憧憬的正是多田收藏,那是光輝璀璨的傳說。將多田收藏當作廢棄物處理掉,換言之等同于抹殺他們的娛樂自由思想信條,不論任何人都對于院方的暴政感到怒火中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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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四處的聲音同時高漲。
「戰鬥吧!」
「讓我們共同捍衛多田收藏!」
「沒錯!戰鬥吧!」
其中有些出自本身的覺醒,有些則不然。
「一同捍衛我們的自由!」
「怎麽可以把我們的夢想就這麽拱手交出去!」
「放手一搏才是武士!」
「喔~!」
「一同捍衛吧!戰鬥吧!」
所謂的男人,是一種很容易熱血沸騰的生物。小時候互相爭奪公園攀爬架,長大一點爭奪社團主導權,再長大一點就爭奪公司霸權,像這樣不斷重複血債血償的鬥爭。只要有三個男人,就會形成派系,那個按鈕也會隨之被按下,使勁確實地按下。
長久以來曾在無數鬥爭中打滾的小林不可能錯過這樣的征兆,只見他把擴音器就定位,以緩慢卻出自丹田的聲音說: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那聲音彷佛催眠術,吸收那群已然氣瘋的男人發自靈魂的叫聲。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滾~回~去!」
男人們持續大叫,雙眼布滿血絲,高舉拳頭,瞪視院長,持續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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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情勢莫名其妙地逐步發展,不知不覺中每個患者已經團結一心,叫嚷聲簡直像漩渦一般充塞醫院,就連隔壁醫院大樓也能聽到聲音。
但是我,此時卻泫然欲泣地呢喃:
「那……那個,廁所……要尿出來了……」
怎樣都好,總之拜托讓我去上廁所吧。
只見小林先生微微一笑,然後遞出某種東西。
「就用這個吧!」
那是尿壺。
啊?真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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鬥爭之幕就此揭開。四處飛散的煽惑傳單,連續二十四小時響徹醫院的煽惑演說,在各重要關卡築起的路障,鬥爭、決然、聯合、貫徹、糾彈……那樣的詞彙充斥院中,當然也少不了激烈的戰鬥,但是因此也産生一種不可思議的心手相連之感,緊緊包圍所有男人。大家在路障中手持木材,懷抱著滿溢的熱切信念,與同伴討論何謂正義與真實,重新找回在郁悶社會中忘卻的生存價值。他們大鳴大放,身軀因此大爲顫抖,同時也獲得大大的滿足。那裏甚至是某種理想國,他們以多田收藏爲核心價值,緊密連結。
但是,院方不久後也展開反擊。與互相暢談夢想的鬥士不同,權力當局所采用的是極度現實的手段。許多老年患者都非常喜愛甜食,于是院方開始針對該族群大量投入像赤福或七越甜包這類豆沙制品。
也就是實彈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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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村老人已經做好奮戰到底的心理准備。他本身其實並不在乎什麽多田收藏……唔,可惜當然是可惜啦……不過,他反倒是因爲聽到院長那番失禮至極的發言,憤慨之下才會加入戰線。
那個吉村老人爲了內急而離開路障,指導階層那些人雖然通令內急時就用目前保有的簡易廁所(尿壺&水桶),但是老朽的身軀中已不再存有那樣的狂熱,所以也只有在內急的時候,會到路障外頭去。
「請問,吉村先生,您的身體覺得怎麽樣呢?」
當他上完廁所走出去時,被護士叫住。
「啊,勉強過得去啦!」
此時,他還有點警戒,再怎麽說護士也是拿醫院薪水的人。
但是,看她定神凝視自己的雙眸,似乎真心在爲自己擔心,就在那一瞬間,吉村老人稍微卸下心防。啊,自己怎麽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竟然懷疑這種天真無邪的女孩,心靈可是會越來越寂寥的,人類還真是狹隘,盡管活到這把年紀,卻始終無法頓悟。
吉村老人呼呼笑出聲,同時說:
「真是過意不去呀,給你們添麻煩了。」
「不會。」
她的臉龐浮現陰霾。
「畢竟吉村先生是懷抱信念,投入這樣的事情的。」
「也說不上什麽『信念』那麽誇張啦!」
「先別說這個了,要吃點赤福嗎?」
「可以嗎?」
他說這話時有點快,因爲在飲食限制之下,醫師都告誡他別吃甜食。即便進入路障,他也都乖乖遵照指示,現在卻聽到護士這麽說:
「可以啊,吉村先生您也夠辛苦了。」
「真是過意不去呀!」
吉村老人貪婪地吃著對方遞出的赤福,他在此刻形同墜入圈套。五分鍾後,他便接受護士的勸說,承諾離開路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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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院方毫無夢想、理想、主義或主張,僅止于算計現實與效果的精彩作戰,所謂的武器,也就是美色與食欲。光憑這招,首先就有三名鬥士脫離戰線,而院方還准備繼續加強攻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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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院長室中有兩個男人,一位當然是院長鋼藏,還有一位是擔任他參謀的年輕醫師。
「院長,讓我們祭出王牌吧!」
年輕醫師說。
那句話洋溢著能幹菁英的過度自負與傲慢,簡直像是指揮大東亞戰爭的大本營參謀一般。
鋼藏脖子一歪——最近逐漸發福,脖子都已經慢慢不見了。
「王牌?」
「是的,朔日麻糬已經到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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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福本店每月只賣一次的朔日麻糬,由于數量極爲稀少,就連伊勢居民也都鮮少有機會吃到。過去是僅在八月才會推出的商品,後來在居民的熱烈要求之下,才變成在每月一日,也就是朔日販賣一定數量的當季日式點心,是種甚至幾天前就要到場排隊的超紅商品,也是終極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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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冢田先生~要不要吃朔日麻糬呀?」
護士甜滋滋的聲音,誘惑敵方要不要吃甜滋滋的東西。
「好了,別再窩在那種地方了嘛!」
對于內心開始動搖的鬥士而言,那聽來仿佛是仙女的誘惑。
「很好吃的呦,朔日麻糬。」
的確是很好吃吧,很難得吧,很想吃吧。
于是又有三人敗下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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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就連滝川也被瓦解了嗎?」
小林先生雙臂抱在胸前咕哝,表情頗爲認真,雖然那張臉已經完全是中年阿伯疲乏的臉龐,雙眼的光輝卻宛如年輕小夥子。
「果然,倉促成軍的鬥士實在軟弱,你有什麽點子呢?書記。」
「咦?我嗎?」
聽他好像是在對我說話,讓我嚇了一跳。
什麽?書記?
小林先生簡直像說教似地對我說:
「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不當書記怎麽成呢?」
「喔,那書記是要記些什麽呢?」
我這麽一問,小林先生傷腦筋地笑了。
「戎崎,你還是不懂耶。所謂的書記呢,嗯,簡單來說就是一個職稱,代表一個組織裏的第二把交椅喔。」
「咦咦!」
爲……爲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我也只是提供病房……不對,根本就是被強行占用病房而已,我會像這樣和小林先生在一起,純粹只是因爲這裏是我的病房呀。
「你可得好好輔佐我才行。」
輔佐?輔佐什麽東西啊?
「話說回來,情況實在嚴峻。事到如今,我說書記同志啊!」
「什麽書記同志……那也是在叫我嗎?」
小林先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現在也只能用那一招了。」
「哪一招啊?」
我不自覺地反射性詢問。
小林先生的眼鏡頓時射出銳利的光芒。
「公開部分多田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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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市立若葉醫院中,多田收藏簡直就是真正的傳說,在多田先生長期住院期間不斷收集的結果,已經超過數千本,而且持續增殖中。其中還包含許多如今很難拿到手的稀有書籍、禁止出版書籍,論其規模、密度以及涵蓋領域之廣泛,多田收藏都是無人能出其左右,甚至已經獲得某種神格性。只要一聽到多田收藏這樣的名號,男性住院患者任誰都會感到妄想無限膨脹、性欲頓時爆發。那樣的多田收藏即將被公開,此舉勢必撼動居住于此神地之上的熱血男兒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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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聽說了嗎?」
在已經離開路障,或正想離開路障的人們之間,那個傳言瞬間蔓延,話語像彈跳似地從右至左,交錯飛散。
「喔,喔,聽說了。」
「一千本……不,聽說有兩千本耶。」
「兩千……」
「以前說過的那本也有耶,就是現在已經當演員的那個女孩子的……」
「真的假的!我都是聽人家說的,真的有啊!」
「好像有耶,因爲有人真的親眼看過啊。」
「哇,真的好想看看。」
「聽說看得到耶。」
「真的嗎?」
「好……好想看!」
「我也是!」
「我也是!」
「老頭子我也是!」
在被放置在極致的狀態下,驅使人們采取行動的正是性欲,那才是真正活著,那才是真正燃燒靈魂。亘古以來,多少詩人、武人因爲那樣的性欲而喪失生命,他們認爲那才是自己的真心渴盼,爲此持續戰鬥。即便是在邁入二十一世紀的今日,極東島國上的地方都市中,人們果然還是一樣爲此燃燒靈魂。
「現在已經不是吃什麽麻糬的時候了!」
「沒錯、沒錯!」
「回去吧,回到路障內!」
「回去捍衛我們的自由!」
﹡
驅使人們行動的力量到底是什麽?雖然人們在食、衣、住等方面被滿足時就會萌生幸福感,但是所謂「生命的本質」是將本身生命,與下一代生生不息地代代連結。根據科學家理查德。道金斯的說法,所謂的生物原本只是自私的基因用來讓自己增殖的承載物罷了。換句話說,繁衍後代才是生物存在的理由,也就是法文所說的了「raisondetre」,沒人能夠抵擋那樣的沖動也是必然之理。在此必須特別一提的就是,至今打定主意作壁上觀的青年住院患者,也隨著多田收藏的公開陸續加入戰線。雖說是住院患者,不過年輕力壯小夥子的體力及精力,對于鬥爭戰線而言無疑是一劑強心針。
﹡
「今天~集結于此的諸位學生……不,是病人們!我們~一同來宣誓~將堅決~奮戰到底~!我們~堅決反對~高壓統治的醫院當局~不當介入~!我們要~嚴正譴責~官方……不,是醫院當局扭曲的權力意識~以及彈劾資産階級意識~!諸位~堅守~戰鬥行列!團結一心~才是我們~唯一的武器~!我們要懷抱鋼鐵一般的意志~堅決奮戰~!」
小林先生的聲音回蕩四周。
「來,讓我們一同齊呼!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聲音響徹醫院。
「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院長鋼藏苦澀地望著眼前,這副建築物仿佛都爲之搖撼的光景。事態終于演變成如今這副田地,現在已有九成男性住院患者都窩進路障中,其中甚至包括高齡九十三,平常連站都站不起來的老人家。當鋼藏聽到報告說,那個老人家不知道爲什麽就突然站起來,自己跑到路障裏面去時,還曾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之前不論怎麽治療,都無法讓年老體衰的他站起來,人生最後的盡頭很明顯地已然逼近眼前。到底是什麽讓那個老人站起來,同時引導他走進路障的呢?這算是醫療醫學的慘敗吧?父親和自己努力追求的理想慘敗了嗎?那樣的恐懼在鋼藏心底翻攪,讓他感到痛苦,甚至帶來讓胃部收縮般的焦慮。
「不行了,院長!不論是赤福或七越甜包,都沒辦法再吸引他們過來吃了!」
年輕醫師泫然欲泣地說。
鋼藏煩躁難安地大叫:
「朔日麻糬!朔日麻糬呢?」
「不行了!他們連看都不看啊!」
「唔……」
患者的口號聲仿佛在嘲笑這兩人,持續回蕩于院內。
「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我們~要戰鬥~!」
﹡
但是,本來也可說是當事人的多田吉藏,卻從未出現在路障內。說到底,他一次都沒踏入路障之中,對他而言,事情鬧得這麽大反而傷腦筋,還有其它更應該奮力追求的東西才對吧。
「小春菜、小春菜,老頭子我背好痛啊!」
因此,他今天仍舊非常勇敢地無病呻吟。
「不關我的事!到那邊去!」
手法都已經被看破了,人家當然是冷漠以對。
但是,不會因此放棄的才是多田吉藏。
「老頭子我是真的背痛呀,如果能幫忙揉揉,我會很高興的。」
「我很忙的!」
「嗚!」
多田吉藏用手壓住胸口呻吟,整張臉因痛苦而扭曲。
經驗尚淺的春菜沒兩三下就上當了。
「你怎麽了,多田先生?」
「胸……胸口……」
「你不要緊吧?多田先生!」
「可以幫我揉揉背嗎?」
「揉背是吧!這樣可以嗎?」
「喔,舒服多了。」
多田吉藏快樂似神仙地說,極樂世界就是這樣啊,在那路障中可有這雙溫柔柔軟的手呢?
﹡
正當多田老人忙著哄騙菜鳥護士時,東樓某病房中有個少女這麽問:
「請問,谷崎小姐,我怎麽覺得最近醫院裏好像鬧烘烘的耶。」
那是個長發及腰的少女。她以一副非常不可思議的樣子問。
谷崎亞希子很受不了地說:
「啊,妳說那個呀,實在是喔,一群蠢貨。還有院長他也真是的。」
「咦,怎麽回事啊?」
「有個叫做多田的人偷藏了一堆A書,院長知道以後就要他全都扔掉,說什麽沒辦法忍受把那種東西帶進神聖的醫院來。然後呢,有人堅持那種要求不合理,兩邊因爲這樣就杠起來啦。」
少女不快地皺起臉龐。
不是很懂。雖然不明所以,但卻讓人非常不快,總之就是覺得不倫不類。
「跟白癡沒兩樣。」
不自覺地這麽脫口而出。
谷崎亞希子點頭。
「就是說啊。」
「那裕一他又在做什麽呢?」
「嗯,在路障裏頭啊。」
「也就是說,這……那個……裕一是捍衛A書那邊的……?」
「嗯,算是吧。聽說還是書記呢,算是第二把交椅吧!」
「第二把交椅?裕一?」
一回神,少女以嚇人的低沈聲音呢喃:
「裕一是第二把交椅?捍衛A書那邊的?」
﹡
「你怎麽啦,書記同志啊?」
被小林先生這麽一問,我立即環視四周。
「沒有啦,只是剛剛覺得有股寒意……」
背後附近就這麽一陣寒意。
突然襲來。
自己也搞不懂爲什麽。
小林先生一臉擔憂地窺探我的臉龐。
「這樣不行喔,感冒了嗎?在這麽重要的時刻,身爲第二把交椅的你如果倒下去的話,我可就傷腦筋了。還是先把這些吃下去吧!」
小林先生隨後遞出的是醫院的處方藥。
我嚇了一跳。
「咦,這是怎麽搞的?這不是只有醫師才能拿到的藥嗎?」
「呵、呵、呵,院方之中也有人對于院長的強硬作風感到不滿,就是那個同志幫忙把藥送進來的。你想想嘛,不管是捍衛更裏面路障的石崎先生,或是古澤先生的身體,每天都需要吃藥,爲什麽可以整天窩在這路障裏頭呢?就是因爲我們有幫忙把藥送進來的同志在外頭接應啊!」
我嚇了一跳,沒想到小林先生竟然能把觸角仲到那種地方去。
「你是說問諜啰?」
「嗯,或許可以那樣的稱呼吧!」
雖然不太清楚現在是什麽狀況,只覺得真是個不得了的世界,果然是大人的戰爭。我一邊吞口水環視路障內,突然發現一件事。
「對了,最近怎麽都沒看到滝口先生啊?」
「呵、呵。」
小林先生狂妄地笑了。
「他之前不是和醫院當局勾結嗎,現在已經肅清了。」
「肅、肅清……」
「唉,政治鬥爭總是少不了背叛倒戈這種事的。」
「背、背叛……」
我實在不太清楚他在說什麽,所謂的「肅清」到底是什麽意思啊,雖然想問,卻因爲恐懼而問不出口。不是啦,我是說,反正頂多也只是關在用品倉庫裏而已吧。就在陷入沈默的我的面前,小林先生的臉龐殘暴地扭曲。
「這可是爲了迎接全新情勢預作准備。的確,這種作法可能會引發部分反感,但是執行階層堅決的決心,反而更能強化這些純真鬥士的團結吧。這可是民主戰鬥運動的實踐,沒錯,正是如此,嗯,會讓人回想起三十年前的往事呢。當時可是邊聽岡林信康(注:生于一九四六年,日本著名反戰民歌手)或瓊拜絲(注:Joan Chandos一生于一九四一年,被譽爲美國的「民歌之後」,後來積極投入反戰社會運動),和鬼之四機(注:意指日本全共鬥學潮時期,鎮暴手法強悍冷酷如鬼的警視廳第四鎮暴機動隊)奮戰呢。如今只要一閉上雙眼還能聽到同伴的聲音,粉碎安保、死守講堂、死守鍾樓、新宿西口廣場的歌聲、堅決封鎖的叫聲……」
現在已經完全插不上嘴了,只好屏息觀望。
結果,打斷小林先生追憶的是外部因素。
「到此爲止了!」
一陣響徹雲霄的巨大音量響起。
﹡
當情況陷入膠著,擁有壓倒性力量的一方傾其物資,行使武力出擊,可說是曆史必然之理。在大東亞戰爭之中,當日本軍隊抵達遙遠的瓜達加拿島時,美軍已于該處部屬難以想象的強大兵力,以機關槍的交叉火力壓制陸續登陸的日本軍隊。而最後將占據安田講堂的學生驅逐殆盡的,也正是學生鄙視的警官。曆史的必然之理同樣在這間若葉醫院中上演,人類永無止盡的重複、必然之理,輪回之輪,那所謂的「宿命」或許實在過于愚蠢。
﹡
「怎麽回事?」
往路障那頭窺探的小林先生倒抽一口氣。
我也跟著窺探。
「咦?」
我頓時啞口無言,站在路障那頭的是個魁梧巨漢,身高少說也超過一百八十公分,堂堂鼓起胸膛的胸圍大概有一公尺,強壯的雙臂從結實的雙肩垂下,巨大的雙足簡直像壓制大地似地踏在地面上。他整個人散發驚人魄力,似乎只要輕揮手臂,任何路障都會隨之傾倒瓦解。但是,他不知道爲什麽戴著面罩,然後穿著學生制服。
「好了,你。」
站在這名學生制服&面罩男身旁的院長這麽說:
「快把那些無聊的路障給拆掉。」
「是的。」
一點頭,謎樣的面罩男走近。
我從路障內一躍而出,身體搶在思考之前徑自行動。
「你在幹嘛啊,司?」
我大叫,學生制服&面罩男身軀隨之一震。
「不……不是,我是……密魯-馬斯卡拉斯。」
總覺得他聲音有點害羞,說完「我是」還頓了一下,然後才說出「密魯-馬斯卡拉斯」。
「我說你啊,可以用『馬斯卡拉斯』的名號的時候,都有點開心吧?」
「咦……咦!哪……哪有啊!」
「真受不了你耶,所以就說你是個摔角宅男了嘛!」
「才……才不是哩!我只是稍微了解這方面的事情而已!」
學生制服&面罩男猛力揮舞雙臂,慌慌張張地反駁,可是這副模樣根本就是越描越黑嘛。
我開門見山地把話挑明了說:
「那,你那個面罩是怎樣啊,那應該是預購限量版的面罩吧?」
「唔……」
「那面罩應該不是普通人能拿到手的吧?」
「你爲什麽會知道這些啊,裕一?」
「咦,那是……」
「我看裕一你才是摔角宅男吧?」
「哪有可能。先別管這個了,你現在又打回原形啰!」
「啊,糟了!」
學生制服&面罩男……不,絕對是司就對了……抱頭呻吟,然後立刻又以低沈的聲音堅持:
「我是密魯-馬斯卡拉斯。」
我歎了口氣。
「所以我問你嘛,你怎麽會看起來一副很開心的樣子啊?」
打斷我們如此無聊對話的果然還是院長。
「現在是在做什麽,趕緊把路障給拆掉啊。」
他對司下達這樣的指令。
司點頭,一邊走向路障這邊。哇,真是魄力驚人,感覺上似乎僅僅定近而已,就足以把路障毀壞殆盡。
但是,我卻擋在前面。
「爲什麽,司,你爲什麽要做這種事啊?」
「我……我是密魯-馬斯卡拉斯。」
「就叫你報這個名字時,不要一副很開心的樣于嘛。知道了,知道了啦,就密魯-馬斯卡拉斯吧。密魯-馬斯卡拉斯,你爲什麽要做這種事?該不會……是爲了錢?」
「唔……」
魁梧巨漢頓時啞口無言。
可惡,果然如此。
「是多少啦,兩萬?三萬?你這家夥,竟然爲了錢出賣靈魂喔?」
「因爲我很想要斯裴魯-梭拉魯的面罩……」
被這麽一質問,老實的司……不,唉,姑且稱之爲學生制服&面罩男……幹脆坦承事實。
我一聽到這話,立刻忘卻當下情況,興奮起來。
「咦,要賣啰?」
「嗯,這次限定一百個,賣一萬圓。」
「真的假的!超級想要!」
基于某些權利糾紛等因素,就只有斯裴魯-梭拉魯的面罩至今一個都沒賣過,如果限定一百個,肯定立刻銷售一空。之後再拿到網絡轉賣,大概可以賣到數萬圓吧,當然真正的粉絲是不可能拿到網絡上去拍賣的。
「好想要。」
「嗯,真的很想要。」
「是喔,一萬圓。」
「嗯,一萬圓。」
我們瞪視彼此一邊呢喃,腦中淨是華麗的斯裴魯-梭拉魯,那個光輝燦爛的面罩。
「夠了!我自己動手!」
大概是急了,院長沖出去。
「怎麽可能讓你稱心如意!」
小林先生也從路障一躍而出。
我們完全被晾在一邊,只見那兩個當事人狠狠瞪視彼此,和我們不同,看起來非常認真。
「讓開!」
「不讓!我們反而要要求你們道歉呢!」
「你說道歉?也就是要反抗我啰!我可是堂堂一個院長呢!」
「這反有理!」
兩人突然間便扭打在一起,哇,行使暴力。本以爲體格占上風的院長輕而易舉就能將小林先生擺平,但是小林先生卻以不得了的蠻力,拿著擴音器猛K院長的頭。「放馬過來~!放馬過來~!」嘴裏還一邊這樣叫著,那樣子簡直就是面目可憎,擁有兩倍體重的院長沒兩三下就被那樣的氣勢完全壓制。啊,可是,院長也很厲害,只見他一把抱住小林先生,使勁將對方瘦弱的軀體往上拾,那是激烈無比的戰鬥,不論哪一方都完全不願認輸。
「好厲害!」
學生制服&面罩男呻吟。
「嗯,好猛喔!」
我也呻吟。
那已經逐漸升華成一場任誰都無法插手的至高無上戰役,不論醫院職員或患者,全都看得渾然忘我。
最後結局會如何呢……?
就在屏息觀望的我們面前,卻突然發生出乎意料的狀況。持續揮舞擴音器的小林先生,氣勢頓時轉弱,朝天花板高高舉起的擴音器頻頻顫抖,不久後終于從小林先生手中頹然掉落,摔到地板上的擴音器發出「喀、哔」的臨終慘叫。
「唔、嗚……身體……動不了了……」
小林先生似乎很痛苦地呢喃。
院長得意洋洋地大叫:
「哇哈哈哈,田邊醫師提供給你們的胰島素是假的。怎麽樣啊,血糖值飚高了吧!」
「田邊那家夥……他一直都在騙我嗎……竟然是個雙面間諜……唔,那個卑鄙小人……」
眼見勝負已定,小林先生的雙眼已經陷入迷蒙,筋疲力竭地癱在院長手臂之中。
院長輕蔑地宣布:
「你高興怎麽說都行,但是成者爲王,真的就是王。正義呢……」
不過,院長的話語至此戛然而止,我才在想他怎麽忽然臉龐扭曲,緊抱小林先生的雙臂一下子放松。小林先生被一把摔到地面上,院長也在同時倒在一旁。
「心髒……心髒……」
院長按住胸口,發出痛苦的聲音。
年輕醫師沖過去。
「都因爲院長您太逞強了!您最近血壓一直都很高呢!」
「唔嗚——」
但是,院長也只能扭曲著臉龐。
年輕醫師也將手放到倒在地上的小林先生身上。
「小林先生,你不要緊吧!」
「啊嗚——」
小林先生果然也是很痛苦地呻吟。
「擔架!把擔架拿來!」
醫師大叫,在那之後的混亂實在難以筆墨貼切形容。雖然職員及患者合力搬來擔架,但是擔架卻無法承載院長龐大的身軀,才被拾上擔架就從另一邊滾落,而院長在滾落時又順便把已經躺在擔架上的小林先生一起拉下。「王八蛋,去死啦」、「你才是啦」、「喂,真的會出人命的」、「這樣很危險的」、「這反有理」、「八弦一宇(注:出自(日本書紀),意指「合天下爲一家,尊其長爲萬世一系之天皇」,後成爲日本二戰時期「大東亞共榮圈」的中心思想)」、「好了,要再拾一次啰」、「一、二、三」、「又掉下去了,怎麽辦啊」、「兩個,用兩個擔架吧」、「那小林先生要用的怎麽辦呢」、「我背他過去吧」、「不行,那太危險了」、「總之得先把人擡上擔架才行」、「一、二、三」……就這樣,我還搞不懂到底是什麽狀況時,兩人已經被擔架送到不知道什麽地方去了。
「喂,司。」
「咦?什麽?」
「要不要兩個人合買斯裴魯-梭拉魯的面具?一人出五千圓。」
「啊,好啊。」
只不過,在一片吵翻天的唁一嘩中,我和司說的卻是這些事情。
﹡
之後的演變簡直就是亂上加亂的極度混亂,因爲中心人物東條鋼藏以及小林喜多二倒下去後,就完全沒有能夠主持大局的人收拾殘局。這兩人的影響力就是如此強大,若說此次混亂根本是由他們一手造成,也一點都不爲過。以路障施行的封鎖令雖然解除,可是路障本身在接下來的兩周都被放置不管,醫師、護士以及患者也只能穿梭于路障間隙來往通行。這場混亂最後在事件爆發約十天後平息,多田收藏的存在也被默認,因爲既然是要排除多田收藏才會引發那場騷動,事到如今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不行了。爲了保住面子,院方的抵抗也僅止于在大廳公布欄,貼上寫著「敗壞風紀的私人物品嚴禁攜入」的薄薄一張紙罷了。多田收藏就這樣在衆人付出慘重犧牲的情況下被保住了。
這就是震撼市立若葉醫院的淫書騷動始末。
事件差不多到了尾聲,在此暫且補充院長東條鋼藏以及鬥士小林喜多二在同間病房中抗病生活的相關事實。這是因爲沒有其它空病房了。
「你這個右翼份子!我堅決譴責你那種傲慢的本質!」
「你這個沒落的左翼份子在那邊說什麽廢話!就是有你們這種毫無責任感的人,才會造就今天這個軟趴趴的日本!」
「你們這種對于大戰的總清算視而不見的人,才應該負責吧!」
「閉嘴!共産紅軍!」
「吵屁啊!新保守主義份子!」
「八紘一宇!」
「萬國勞工站起來!」
「五國協和!」
「反對修訂安保條約!」
「爲國誓死殺敵!」
「無産階級萬歲!」
兩人躺在床上互相叫罵的光景,是在混亂期經常出現,同時讓人莞爾而笑的一幕。
﹡
然後,我整個人僵硬無法動彈。
「裕一,聽說你之前在路障裏頭啊?」
「唔,嗯。」
目前所在之處是裏香的病房。當我終于獲得解放,連腳步都變得很輕盈地定到裏香病房時,裏香一見到我的臉,不知道爲什麽立刻露出冷笑。是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也……也不是,說真的,真的很累人。」
我慌慌張張地說。我可沒說謊,因爲是真的很累人嘛,不僅病房被占據,還被逼著做些莫名其妙的傳單。
「喔,是喔,很累人啊。聽說是爲了捍衛A書?」
哇,她爲什麽會知道啊?不,那當然會知道的,畢竟是同一間醫院所發生的事情啊。
「那……那也只是小林先生自己在那邊亂叫而已。」
「你是當書記吧?書記不就是第二把交椅嗎?」
「爲……爲什麽連這個也……」
「好厲害喔,裕一。拚命成那樣只想捍衛A書啊。」
「沒……沒有啊……」
「呵、呵、呵。」
「哈、哈、哈。」
「呵、呵、呵。」
「哈、哈、哈。」
本來想笑一笑蒙混過去,沒想到不管我再怎麽笑,裏香也跟著笑。她的臉雖然在笑,雙眼卻完全沒在笑,實在恐怖得要命。我全身開始抖起來,所以現在能做的遺是只有傻笑,啊呦,該怎麽辦才好,誰能教教我要怎樣才能渡過眼前這道難關呢?
「呵、呵、呵。」
「哈、哈、哈。」
「呵、呵、呵。」
「哈、哈、哈。」
就這樣,我們持續笑個沒完。
﹡
這便是撼動私立若葉醫院的淫書騷動完整始末,更爲賢明的後生諸位啊,得知我們的愚昧後,切勿嘲笑,也切勿悲歎。人類本是悲哀又愚昧的生物,注定持續不斷犯錯。衷心盼望各位能將此銘記于心,進而構築光輝燦爛的未來。此外,本文件將以事務局文件櫃保管,嚴格且慎重秘密藏于機密文件用小型保險箱中,禁止攜出以及閱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