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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半月的夜空》第9章
第三章戎崎的收藏品末日(下)

爬下二樓的窗檐固然辛苦.不過要從二樓的窗檐爬回屋頂更是難上加難。畢竟我們手上只有一條塑膠繩。想靠那種東西.攀爬垂直牆面根本不可能。結果,在司把梯子找來之前.我就獨自被留在二樓窗檐上將近三十分鍾。在那段時間裏,雨水持續灑落,氣溫持續下降.淋成落湯雞的我只能不由自主地直發顫。

唉。看來又要感冒了。

好不容易等司找到梯子回到屋頂,而穩終于能回到病房時,渾身都已經凍成了一根冰棍。光站著.身體便抖個不停,頻頻碰撞的上下排牙齒更是發出“喀切喀切”聲。我趕忙鑽進被寓.將空調設定至最高溫度。印便如眦。我的身體還是完壘沒辦法回睡.骨子裏仿佛已經完全結冰。

隔天.來幫我量體溫的亞希子小姐高聲叫道:

“咦~!”

死盯著溫度計的亞希子小姐.雙眼瞪得老大。

“怎麽會這麽高啊!?”

“幾度 ?”

我以粗嘎的聲音問。

“三十九度。”

“那、那麽高呀……”

“再量一次。”

亞希子小姐說.但是結果還是一樣。

情況還真糟糕。

總之。先打點滴再說。

一瓶點滴打下來.要一個鍾頭。

一瓶打完.又吊了一瓶。

這瓶又得花上一個鍾頭。

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再用什麽“必殺兩倍速”。後來

我終于沈沈人睡,各種幹奇百怪的情景出現在夢中。在

那因熱度而扭曲的夢境中,父親笑著出現.他揚聲哈哈

大笑,一定是贏了那種賠聿高達百倍的“萬馬票”了吧。

我在夢裏還被母親唠叨了一頓,反正,這已是家常便飯

了。司也出現了。化身爲“超強機器”的司.上半身赤裸,

下半身穿著黑色緊身褲.莫名其妙地在和豬木對戰。

“嗚啦一!。

豬木大吼.使勁渾身力氣一拳揮中司。

完全被打趴的司劄擂台軟墊上一起身,說時遲那時

快,使出一招雙腳纏繞對手身軀、本身像電話轉盤般扭

轉的“電話轉盤固”的變形版本。

豬木大叫:

“嗚哇哇哇哇哇一!”

他接著又大叫:

“嗚哇哇哇哇哇一!”

此時,才一溜煙地逃開對手攻勢。

氣得滿臉通紅的豬木,迅速跑向擂台繩圈。他以背

部撞向繩曙,利用繩圈的反作用力,進一步加速!

不知在哪觀戰的我大叫:

“糟了!司!是‘金臂勾’呀!”

還搞不清楚狀況的司,胸口隨即遭到金臂勾的攻擊。

司被撞飛出去!

豬木高聲嘶吼!

豬木臉上顯露勝券在握的表情,視在軟墊上掙紮爬行的司。唉,就這麽完了嗎?司,你已經不行了嗎?站不起來了嗎?我絕望地望著司。感覺似乎失去了一切

但是,司的手此時抽動了一下——

察覺到異狀的豬木眉頭深鎖

“司啊啊啊啊~~!”

我起身大吼:

“沖啊啊啊啊~~!”

我不自覺地雙手握拳。

仿佛爲了回應我的聲音一般,司迅速撐起身子,同時攥住豬木雙腳。緊接著,使出一招“超強機器”的必殺技——“魔神風車固定”!豬木的臉龐因痛苦而扭曲!雖然他拼命想逃脫,雙肩卻被司龐大的雙手緊緊扣住,動彈不得。

我持續大吼:

“司啊啊啊~~!幹掉他呀呀呀~~”

周圍許多觀衆都站了起來,害我看不見擂台。我蹦蹦跳跳地想盡可能看到擂台上的情況,但是所有一切卻逐漸被黑暗包圍,意識也越來越朦胧、扭曲、消失,接著又重生——最後終于轉換到了另一個夢境。

是裏香。

在我的病房中。

沒錯——

是這樣的夢境。

我緊緊地直瞅著裏香的睑龐。反正是作夢,不好好看得夠不就虧大了。畢竟,裏香很討厭被人家直勾勾地盯著看,只要凝望個五秒,肯定會有什麽東西飛過來。一張臉長得那麽可愛,本來就應該讓人家好好欣賞欣賞的嘛,裏香這個小氣鬼。夢中的裏香,果然只有在作夢時才會這樣.完全沒有生氣。

她也一樣持續凝視著我。

(啐,好可愛呀 )

怎麽會有人長得這/厶可愛呀?長度過腰的黑發,像浸過水般閃耀著光澤。那頭毫無毛燥卷翹的長發,風一吹,便輕盈擺動。我雖然很想仔細地好好摸摸看,卻苦無機會。唉,之前在炮台山有摸過她的頭發嗎,那時候,各種情感充塞心胸,根本沒有閑工夫去品味她那一頭秀發的觸感。裏香的肌膚猶如陶器般潔白光滑。畢竟,裏香幾乎不曾路出醫院一步。她已經持續好多好多年都住在醫院裏。有一次我聽到護土小姐贊美裏香的皮膚.說什麽“真是令人羨慕呀”裏香當時仿佛很爲難地笑了笑。我很明白她的心情,因爲,裏香甚至沒辦法曬黑呀,她連這麽理所當然的機會都被剝奪了。每每看著裏香,我就感到有些悲傷。

因爲此時更能深深體會到,孕育出此等美貌的是什麽樣的命運。

喂,裏香,我說:

“我們找個時間,去遠一點的地方…對了,到海邊去吧。等你手術完,恢複健康以後.我們就一起帶個便當,到鳥羽(注:位于日本志摩半島東北部,以水産及珍珠聞名)那去啊。那附近特別漂亮喔。聽說還被制定爲國家公園呢。透明到不行的波浪啊,會‘唰~唰~唰~’地湧過來耶。電視不是也播過沖繩那邊的海嗎?雖然沒辦法跑那麽遠去,不過真的是很漂亮喔。你有沒有去過海邊呀?”

“沒有啊。

裏香回答。

唉,這夢還真是逼真呀。

怎麽還會回答得這麽有條理。

我順勢繼續說:

“那我帶你去啊。就像那時候去炮台山一樣。對了,不去鳥羽,去南島町也不錯喲。我叔叔就住在南島町。他是個漁夫,拜托他的話,搞不好還會讓我們搭船呢。他以前就有讓我坐過一次喔。只要一到海上,就什麽都沒有啰。大海和天空沒完沒了地一直一直延伸著,看著看著,就會慢慢搞不清楚大海和天空的界線了。然後啊,就會覺得實在好寂寞喔,唉,因爲想到在這麽廣大的世界裏,就自己一個人孤伶伶地活著,自己實在是好渺小喔。然後啊……

突然之間,我感到呼吸困難。

胸口深處開始噴出氣體,我接著咳嗽不止,停不下來。難以呼吸的我,整個人弓了起來。

裏香挨過來,輕撫我的背部。

“裕一,你不要緊吧?”

“啊,嗯。”

只要你能對我這麽溫柔,我不管什麽時候都不要緊。話說回來,怎麽會有這種美夢呀……

我開始害怕醒來了。

當我一止住咳嗽,裏香就在我床邊坐下。

“好熱耶。”

她說著將手放在我的額頭上。

接著,就這樣輕撫我的頭。

害怕醒來的我不再開口說話,只管凝視裏香的臉龐。裏香的表情好溫柔。她那雙眼睛有些濕濡,嘴角浮現笑意。光是望著裏香這樣的臉龐.就莫名其妙地好想哭。

“喂,裕一。”

裏香對我說:

“你爲什麽要去幫我撿書呢?”

啊?

她怎麽會知道這悼事呢?

啊.對了…

因爲作夢嘛,沒道理才合平常理嘛。

“很久很久以前啊,我有一台黃色的模型車。”

“模型車?然後呢?”

“那時侯,流行過一種很怪的遊戲。我們都叫它‘藏東西遊戲’。一開始.要先把自己的寶物藏起米。藏在樹叢裏啦、天花板上啦、或是橋上欄杆旁邊,反正哪兒都行。然後呢,藏完以後,就開始去找別人的東西。也就是說,用自己的寶物玩‘躲貓貓’。這樣,你知道意思嗎’“

裏香點點頭。

“如果藏得好,當然就可以保有自巳的東西。可是如果被發現的話,就得讓給發現的那個人了。那些再怎麽說都是自己的寶貝.所以大家藏的時候都很拼命。像山西他呀,真的很厲害喔。不不不,不是普通的那種厲害’是笨得很厲害喔。他把親戚送他的進口夏威夷豆巧克力,藏在熱水瓶裏。那時侯,那種東西還很稀奇唷,不像現在到處都在賣就是了。然後啊,山西那家夥當時好像藏得手忙腳亂的,根本澄發現熱水瓶裏還剩下一點熱水。”

“啊,那不就溶掉了嗎?”

我“噗嗤”笑出聲,同時點頭。

“對啊。遊戲結束後,東西都沒被發現的山西,得意洋洋地打開熱水瓶,卻看到剛出爐的巧克力口味熱水。山西一臉要哭要哭的,只能啃著剩下的堅果,邊還哺硬說 ‘啊啊,好好吃、好好吃喔’。他那張臉讓人覺得既可悲又可笑。所有人雖然當場大聲笑個沒完,可是事後單獨一個人的時候,就有股說不上來的悲傷惆帳,讓人很受不了。我現在都還記得山西說‘好好吃、好好吃喔’那時候的睑呢。”

你從那時候就是個笨蛋了呢,山西。

“那,裕一你藏了什麽呢?”

“就是我剛剮說的那台黃色的模型車呀。”

“後來被找到了嗎?”

我搖搖頭說:

“沒人找得到。”

“邪就沒被拿走啰。”

我又搖搖頭。

“是怎麽回事?”

裏香納悶著。

“就是困爲藏得太好了,最後連我自己都找不到了如果馬上就從藏的地方找出來倒還好,可是後來因爲玩別的遊戲玩瘋了,就讓它暫時待在原位……後來,也就忘記藏在哪兒了。我事後雖然拼命找了又找,可是不管怎麽找,就是找不到。找到太陽都下山了,隔天再找,然後隔天又找,最後還是找不到。”

那是父親買給我的少數玩具之一。有別于前不久才剛換車型的那種,是舊款的福斯金龜車。我想起那圓滑的車頂,感覺很廉價的外漆。當那台小小的金龜車,出現在父親龐大的掌心中時,我大吃一驚,雙眼直發亮。父親笑著說。你看,很酷吧。什麽時侯,我們一起來坐坐這種車吧。

模型車就那樣不見了,父親的願望就那樣永遠沒能實現,僅剩下那段記憶留存于我心底。

簡直就像某種傷痕似的。

“我當時真的好難過。現在回想起來,也都覺得難過耶。所以,我才想幫你把書撿回來,那是你爸給你的書吧,如果全淋濕的話,你一定會很難過的。可是,不知道爲什麽。我好不容易撿到啦,可是掉在那的書卻變成不是你的那一本。啊,搞不好那也是夢呢,對了.這樣就沒錯啦,和現在一樣都是夢呀.這樣就沒錯啦…”

意識逐漸模糊。

就算是在夢境中,說太多話也很累人的。世界變得越來越稀薄模糊。裏香可愛的臉龐也越來越稀薄模糊。

喂,裏香——

我用已然不成調的聲音說。

你的臉看起來爲什麽要哭要哭的呢?

“你好好休息吧。”

裏香頂著張窪然欲泣的臉龐.以特別溫柔的聲音說:

“謝謝你.裕一。”

啊啊,怎麽會有這種美夢呢。

太棒了。

如果是這種夢的話。我永遠都想要待在夢裏呢……

我這麽想著,閉上了雙眼。

之後也夢見各種夢。

真是的,發燒那家夥還真讓人受不了,隨隨便便把沈睡于人心中的各種思緒和記憶硬是給慢慢拖了出來。

而且和現實完全不符合這一點,更讓人受不了。

“殺呀~!殺呀~!”

父親揮舞著卷成筒狀的手冊.大吼大叫:

“裕~—~!幹掉前面的馬,反敗爲勝呀……!”

我受到那聲音的激勵,拼命在跑道上往前沖。前面是二班那家夥,當我緩緩接近他背部時,雙腿更爲使勁,不停地踢著腳下的跑道。直到肺部一片炙熱.我仍舊腳不停歇地努力向前跑。

然後,就在距離終點不遠處,我和二班那家夥並駕齊驅。

只差那麽一點點。

我最後僅靠著挺得比別人高的胸膛,先馳得點。

父親發狂似地大叫:

“嗚喔喔喔喔喔~~!成功啦啊啊啊啊~~!萬馬票呀~~!”

我揮舞第一名的旗幟,得意洋洋地笑著。

我對著父親。誇張地猛手。

“乖、乖。”

我邊說,邊輕撫小貓咪的頭。

“多吃一點喔。”

那是住在校園後面的小描咪。

因爲是野貓,所以很容易和人親近,不過很膽小,一聽到什麽巨大聲響,就會全身顫抖個不停。

“喵嗚”,它撒嬌似地對我叫。

小貓咪育個名字叫“咕噜噜”。是三班那些女生取的。可是,三班的女生沒多久就對小貓毋咪膩了,才一個禮拜就把什麽咕噜噜忘得一幹二淨。

之後,就只剩工友伯伯會拿東西去喂咕噜噜。

一直餓肚子的咕噜噜.只要一看見食物,不管對方是誰都會立刻挨過去。而且它孤伶伶地獨自生話,表情看來總是可憐兮兮的。

看著那樣的咕噜噜,我也難過了起來。

因爲,簡直像在看著自己一樣。

我當然有家人,也有朋友。不像咕噜嘻一樣會餓肚子,也不會感到寂寞。

可是咕嘈噜所懷的不安與悲戚。畢竟也存在我心底一隅。

我有時也會身陷其中無法自拔。

我不是因爲可愛,才想管咕噜噜的。是因爲覺得真的好可憐好悲哀,才會把剩下的早餐吃剩的火腿啦、烤魚啦——有一頓沒一頓地送去給它。

“唉,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呢。”

工友伯伯在咕嘈噜死掉後.這麽對我說。

“那其小描太虛弱了,本來就設辦法幸存的。”

我能夠幸存嗎,

還有……裏香呢?

當我終于退燒能下床走動時,便舉步邁向東樓。我經由通往東樓那條再熟悉不過的連接走廊,穿過對面那條靜得過份的走道,緩緩走向裏香從盡頭數來的第二間病房。我原本想慢慢走,可是不到五分鍾就到了。唉,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呀,畢竟,這是間小醫院嘛。

二二五號房。

秋庭裏香。

我有好一會兒.就這麽呆望寫著這些字的塑膠門牌。裏香就在門的那一頭。今天同樣也躺在病床上。

夢中情景浮現腦海。

“你好好休息吧。”

輕撫我頭部的那只手傳來暖意。

“謝謝你,裕一。”

整張臉瞬間熱了起來。

就算是夢……其實說是願望比較貼切…也還真是個荒謬絕倫的夢呢。裏香根本就不可能對我這麽溫柔的嘛。

她可是害五個護士小姐掉眼淚的裏香喔。

她可是連亞希于小姐都覺得棘手的裏香喔。

躁熱的臉龐突然又冷卻了下來。算了,今天先打道回府吧。身體狀況也不太好,如果今天又碰到什麽恐怖的悲劇,又要發燒了。對、對了,像日本以前的軍隊不是也不講“撤退”嗎?沒、沒錯,是“回前進”,“迂回前進”。

正當我才改變身體方向,准備打退堂鼓時。

“你在做什麽?”

門扉猛然打開,我聽到這樣的聲音。

唉喲,真不想轉向後頭去呀……

當然,我也不能像這樣一直背對著人家,否則她說不定就會從背後一腳踹過來,于是我慌慌張張轉過身去。

我勉強擠出笑容說:

“哈、哈啰,裏香。”

裏香就在眼前。

廢話。

她那張可愛的臉龐,直盯著我。

“你剛剛在人家病房門口做什麽呀?”

真受不了耶,裏香說:

“簡直和變態沒兩樣。”

我雙眼瞪得老大。

奇怪,怎麽回事?

現在是什麽情況?

有種非常強烈的不協調感。平常時的裏香呢,整個人簡直就像是岩漿做成的。只要一碰就會被燙傷,只要稍一接近就讓人覺得害怕。那張漂亮的臉蛋光是沈默不語,便會散發出壓倒性的氣勢。更何況是她一真正發怒,那可真的是誰都拿她沒辄。

但是!

如今,眼前的這個裏香,表情卻格外溫柔。

“對、對不起。”

我如墜五裏霧中,總之先道歉再說。

裏香瞥向自己的病房。

“好了,進來吧。”

“啊,喔。”

“今天很冷喔。”

裏香說著,一邊坐回自己床上。

我真的已經好久沒踏進過裏香的病房,不知所措的我暫時呆站在門口附近,一邊張大眼睛四處張望。

以女生的病房而言,這裏還真是冷清呀。

沒半個洋娃娃之類的東西。

也沒有絨毛玩具之類的東西。

看來仿佛是個短期住院的病房。暫時住院,立刻離開的那種感覺。

連我的病房,都放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怎麽啦,裕一?”

“啊,不是,沒有啦。”

我慌忙在床邊的圓凳坐下。

“你病房裏的東西這麽少喔。”

“嗯,稍微處理掉了一些”。

“處理?”

“算是某種轉換心情的儀式吧。”

裏香格外漫不經心地說,同時輕輕丟了什麽過來。

“哇,什麽啊?”

接在手裏的是,橘子。

“沒想到那還蠻好吃的唷,要不要吃?”

“唔,嗯。”

“那就給我啊。”

裏香微笑,接著伸出雙手。這次換我輕輕把橘子丟向裏香。裏香一接過橘子,便得意洋洋地笑了。

“你怎麽那麽得意呀?”

“因爲我接得很准呀。”

“接不到才奇怪哩。”

我一副受不了的樣子。

“這麽近。”

“哎唷,裕一真沒意思耶。你就稱贊我一句‘接得好’會怎麽樣啊?”

“呿。”

“哼。”

裏香說著,開始以纖細的手指剝橘皮。皮好像很硬,她似乎很努力地用盡吃奶的力氣,那樣子像個孩子似的。她的臉龐微,午後的陽光斜射進來,長睫毛的朦胧影子就落在面頰上。長期生活在醫院中的裏香,肌膚猶如牛奶般潔白,那也讓我感到有悲哀。

無論如何,我都想守護著裏想。

我這麽想。

當然,以我的能力或許什麽都做不到。就像去炮台山那次一樣,只會把事情搞得一塌糊塗吧。即便如此,我仍然想待在裏香身旁。仍然想爲她做什麽。

喂,裏香。

我最寶貝得就是你喔。

比這個世界,比我自己都還要寶貝喔。

當然,我沒把這話說出口。只是在心底仿佛念咒一般地複誦罷了。沒錯,還是不說的好。像這種事,還是比較適合悄悄埋藏在心底深處。

況且,這種肉麻話,我哪有臉說出口啊。

“不要緊,我都已經知道了。”

裏香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讓我嚇了一大跳。

難不成,剛剛的心裏話都被我一五一十地叽哩咕噜全念了出來?

正當我惶惶不安時,裏香繼續說:

“我馬上就明白了,那本書是裕一幫我撿回來的。”

“啊,嗯......”

我松了一大口氣。

太好了,她是說那個呀。

不對,等等。

就算說的是那個,聽起來也不太對呀。

“你說的書......”

“我早上醒來時,枕頭旁就放著那本書,讓我嚇了一大跳呢。我知道是有人幫我把書給撿回來了,還在納悶是誰呢。可是,除了裕一以外不可能有別人啦。所以,我就到你的病房去──”

裏香望著我的臉,隨即彷佛很不好意思似地避開視線。

“──去了以後,才發現裕一發燒躺在床上。你真是個笨蛋耶!雨下成那樣,居然還去幫我撿書,真是個笨蛋耶!”

這是甚麽跟甚麽呀。

我是撿了書沒錯。

但是,撿到的可是另外一本書耶。

放在枕頭旁?

那不是我,我沒做那件事啊。

那時候,我才將其中蹊跷拼湊起來。可惡,是夏目。是那個王八蛋使的小手段。

是他先去把裏香的書撿走,再用別本書調包。

他已經事先想我會去撿書了。

但是,他呀,是活該現世報。裏香現在深信書是我撿的了。也就是說,我搶了夏目的功勞。我雖然晚了一步,可是誰管得了那麽多啊。話說回來......這會不會也在夏目的預料之中?如果說他是爲了想讓我和裏香和好,才趁裏香沈睡時,把書放在她枕邊?

不不不,不可能啦。

那種壞心眼的王八蛋,怎麽可能爲我做這種事呢?

“來,給你。”

剝完皮後,裏香將橘子分成兩半。

“吃吧。”

她輕輕將半顆橘子扔過來。

我伸手接住。

“接得好。”

我自己試著這麽說。

裏香似乎覺得很奇怪地笑了。

“笨蛋裕一。”

“幹嘛這麽說啦。”

“橘子很好吃吧。”

“嗯,很好吃。”

“你的也很甜嗎?”

“嗯。不就是同一顆橘子嗎?”

“是啊。”

“真的好甜喔,這橘子。”

“像男生都會連皮一起吃進去喔。”

“對啊,那是一定要的嘛。”

唉,話說回來,裏香好溫柔喔。她怎麽會對我這麽溫柔呢?那張臉龐看起來怎麽會那麽開心呢?她這種好心情如果能夠永永遠遠,真的維持個一萬,那該有多好啊。

我此時猛然察覺。

裏香方才那番話的意義。

‘......去了以後,才發現裕一發燒躺在床上。’

啊?

啊?

來我的病房?

在我發燒的時候?

這麽說來──

臉龐逐漸躁熱了起來。那個夢......我本來以爲的夢,或許並不是夢。裏香那只小小的手,溫暖的手。那只手輕覆于額頭時的觸感。那柔軟的觸感。說“謝謝”時的聲音。

“裕一,你臉紅紅的耶。是不是空調太強了?”

“啊,不是......不會熱啦......不、不是......大、大慨吧......熱......還真熱呢.....熱得一塌糊塗呢......”

“可以把溫度調低一點啊。”

“好.....就這樣吧.....哈、哈哈哈......”

我慌忙起身,一邊這麽想。

那難道不是夢嗎?

裏香爲什麽會這麽溫柔呢?

我們到底是什麽時候和好的呀?

3

眼前的東西轟然作響。

同時散發熱度。

那是什麽呢,正是醫院後頭的焚化爐。這個焚化爐和學校那個形狀雷同,大小也差不多。高約一公尺,寬約五十公分。焚化爐爐口動開,赤紅的火焰熊熊搖曳著。

話說回來,這火還燒得真旺呢。

因爲我不斷往裏頭添紙,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嘶嘶——”

我吸吸鼻水。

感冒還沒完全好呀。

我凝視眼前搖曳的火焰,回想起發燒癱在床上那陣子的事。總之,那時候特別好睡,一天大概會睡上二十個小時。

睡成那副德行,是一定會做夢的。

也會出現一些天馬行空的幻想。

額頭似乎又逐漸能感受到裏香那只手的暖意,那一切是那樣的溫柔、舒服,實在讓人難以相信是發生在真實世界中的事。

沒錯,那一定是夢。

一定是我的幻想。

話說回來,臉好熱呀。唉,現在還有點發燒,還有這麽多的紙張在面前燃燒,覺得熱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沒有什麽其他原因咯,懂了嗎。

我含著淚光說:

“拜拜,《萌運動小短褲》。”

我接著將一本書扔進焚化爐。

“真的超級可愛的唷。”

火焰瞬間轉爲猛烈,似乎是在回應我的話。

《萌運動小短褲》逐漸燒成灰燼。

簡直像在控訴這如浮光掠影般的人世間,又像是高喊出滿腔悲戚一般,隨著搖曳的火焰逐漸燒成灰燼。

我又扔了一本進去。

“拜拜,《未亡人旅情》。”

火焰變得更爲猛烈。

“真的很煽情耶。”

又一本。

“拜拜,《火熱眼鏡女孩》。”

哎呀,燒掉了呢……

戴眼鏡的女高中生、女老師一一被赤紅的火焰吞噬。燒掉的東西就不可能再回來了。

我仰望天際說:

“對不起,多田先生。”

沒錯——

我在燒的正是戎崎收藏。

承繼自多多田先生,那數量龐大的H書。如今,那堆書像座小山橫躺在我身旁。這麽一看,數量還真是驚人呀。

還真是服了他,能收集到這麽多這種東西耶。

我想起多田先生那個人,好像總是笑嘻嘻的,每天都偷摸亞希子小姐的屁股,然後每天都被臭罵一頓。

仔細一想,長久以來能與亞希子小姐抗衡的也只有多田先生了。

這些A書全都是多田先生留下來的。

換句話說,就是多天先生生存過的證據。

我實在不忍心把這些東西燒掉,同時也覺得愧疚萬分,無法好好加以收藏保存,我真是太沒用了。

但是,我還有比這重要千倍、萬倍的東西得顧呀。

“真的很對不起,多田先生。”

燒吧。

燒吧。

反正全都得燒掉,那就給我盡情地燒吧。

我豁出去了,不斷把書往焚化爐裏丟。兩三本做一次向爐裏扔。火焰規規矩矩地往上竄,毫不猶豫地讓書緩緩消失在這世上。最後僅剩下灰燼和煙霧而已——

一仰頭,冬天偏白的天空出現一條拖得老長的煙霧。

“你在做什麽啊?”

當我大概燒到一半時(話雖如此,還剩下千本以上),聽到這樣的聲音。

回頭一看,夏目就站在那兒。

我吸著鼻水說:

“書,是你先去撿走的吧。”

“啊?什麽書?”

“裏香掉在窗檐上的書啦。”

“窗檐?裏香的?你在說什麽?”

拜托,還在給我睜眼說瞎話。

我狠狠瞪著夏目。

“別裝傻了。是夏目醫師吧,是你把裏香掉在那裏的書撿走的吧。然後,還用別的書調包放回原位。”

“什麽嘛,露餡咯。”

“還有誰會做這種事呀。”

“很好玩吧。”

夏目沒有絲毫悔意,甚至還哈哈大笑。

“光把書撿走實在太沒意思了嘛。”

“……一點兒也不好玩。”

“我可覺得很好玩呢。”

“喔,是嗎?”

王八蛋。

怎麽會有怎麽討厭的家夥啊?

這家夥早料到我會去撿書了。所以就先去把書撿走,還用別的書調包。

全都是爲了時候能取笑我。

“你是在燒什麽啊?”

順手拿起戎崎收藏的夏目發出驚歎聲:

“哇,好猛啊!”

“嗯,對啊。”

“怎麽回事呀,這些都是你的嗎?”

“人家給的。”

“喔,不過,這也太猛了吧。而且還有這麽多耶。沒想到戎崎你是個色鬼耶。哇,佩服、佩服……嗯?喂!你是在燒這個喔!怎麽可以燒這麽貴重的東西呢!太暴殄天物了吧!”

“是裏香說的啦。”

“裏香?”

“她叫我把這些全都燒掉。”

一本往焚化爐裏扔。

拜拜,《放學後的禁忌遊戲》。

又一本往焚化爐裏扔。

拜拜,《午後的誘惑》。

再一本往焚化爐裏扔。

拜拜,《社區嬌妻的狂想》。

“她說全燒掉的話就原諒我。”

夏目拼命翻著A書的手,頓時停了下來。他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瞪向我。

“她有說要原諒你嗎?裏香她真那麽說?”

“嗯。”

拜拜,《淫 luan花和尚》。

拜拜,《奔向寢室的少女》。

拜拜,《極密俱樂部之女》。

“說真說假?那個裏香?說要原諒你?”

“得先把這些全都燒掉就是了。”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在這燒書的呀。不過,是那個裏香耶。那個任性刁蠻、旁若無人、天上地下惟我獨尊,幹下潑粥事件的裏香耶。真不敢相信她會原諒你。”

“……什麽潑粥事件啊?”

“那是在前一間醫院發生的事。受害者是我的一個同事,那家夥他呀,上輩子沒燒香,不小心惹到裏香。你猜裏香對那家夥做了什麽?真是有夠過份的呢!首先,有枝筆從床上掉下去,當然,是裏香故意扔的。然後,當我同事想把筆撿起來的時候,她就把裝稀飯的碗公扔到人家頭上去。

“哇……”

“對啊,他當然就滿身稀飯啦!然後,我同事才正要大發脾氣呢,這次換一碗味噌湯掉下來,唏哩呼噜地流滿整顆頭。

“唏哩呼噜……的呀?”

“沒錯,那天是海帶芽豆腐味噌湯。看到那家夥頭頂上‘戴’著海帶芽的樣子,真讓人不真鲷該笑還是該生氣,而且,事情還沒完呢!其他配菜也一道道從天而降,最後連腌菜都扔下去了呢。啊,不過,布丁好像有留著就是了。”

他並不是想讓故事聽起來更有趣,而誇大其詞。

這點我很清楚。

裏香,是有可能做出那種事的。

她的確能夠蠻不在乎地做出“那點小事”。

“我那同事啊,真的是全面投降了,還哭著說拜托讓他卸下裏香的主治醫師一職呢。那個裏香說要原諒你?不可能吧。你到底使出了什麽手段啊?”

“我什麽都沒做啊。”

“什麽都沒做?真的?”

“嗯。”

是呀,那是個夢。

一定是個夢。

我一邊感到漲紅臉龐的熱度——不不不,當然全都是因爲眼前的熊熊火焰所致。不論任何人說了什麽,都一定是這樣的我這麽說服自己。

4

病房門氣勢十足地猛然打開,亞希子小姐的臉龐隨之探了進來。

“嗨,色男。”

她說著露出一笑。

我那時正在床上看書。是裏香借我的宮澤賢治傑作——《銀河鐵道之夜》。就是那本我特別去撿,卻被夏目先從窗檐撿走的書。喬凡尼吹口哨般落寂寞地噘著嘴,從成排漆黑桧木的小鎮坡道走下來。我讀完這句後,才合上書。一吹起口哨,的確會有幾分寂寞淒涼之感呢,我邊這麽想。

我說:

“那個色男是什麽意思啊?”

“裏香叫你過去喲。”

“我?”

“對啊,叫你。”

亞希子小姐仍然賊頭賊腦地笑個沒完。我不高興地皺起臉——但是,心底暗自賊頭賊腦地笑個沒完——一邊下床。

“啊喲,還真煩哩。”

“那要不要我去和裏香說裕一很忙呀?”

“不、不用了……不用那麽麻煩啦。”

“喔?真的不用嗎?”

“嗯,嗯。”

“你可別跟我客氣喔。”

亞希子小姐的笑容逐漸摻雜些許不安好心的感覺。唉,真受不了耶,這醫院怎麽淨是這種人呀……

“那我過去咯。”

“什麽嘛,要去喔?”

對啦,敗給你了,敗給你了。

王八蛋。

我爲了掩飾內心懊惱,試著問:

“亞希子小姐,你會吹口哨嗎?”

“口哨?會啊。”

哔哔哔哔哔——技巧高超的口哨聲響徹病房。

亞希子小姐志得意滿地笑了。

“哇,你好會吹喔。”

“因爲以前是用這個來當暗號的嘛。”

“暗號?”

“騎機車跑的時候,說話聲音根本就傳不太遠。不過像口哨這種高亢的聲音,就每個人都聽得到啦。所以大家就決定以不同的口哨聲,當作夥伴之間的暗號。感覺上就像是在說要回轉咯、把他碎屍萬段,或者幹掉他之類的。”

幹掉他?

亞希子小姐似乎說得很開心,所以我也暫時打消追問下去的念頭。如果真的有給她“幹”下去的話,那也太恐怖了……

我雙腳伸進拖鞋,步出房間。

“裕一。”

“怎麽啦?”

“你可得對裏香溫柔一點喔。”

“啊?”

那抹開心的笑容不知什麽時候已從亞希子小姐的臉上消逝。雖然她微微笑著,不過看來卻有些落寞,另外還摻雜著某種別的情緒——

“好了,快去啊。她還在等你呢。”

“喔。”

亞希子小姐是怎麽啦?

當裕一朝裏香病房走去時——

若葉醫院的醫務室位于二樓正中央,最右邊的就是夏目的座位。只見他的桌面被滿而溢的文件、礦石、書籍、照片……總之就是一大堆該有的、不該有的東西所占據,似乎馬上就會完全傾倒崩落。就職不過幾個月就有如此斐然成績,可以預見在不久的將來必定會發生第一場大雪崩。

夏目叼了一根煙,卻被路過的護士小姐念道:

“醫師,請別在這裏吸煙喔。”

他被這麽一說,皺起臉來。

“這是香煙形狀的巧克力啦。”

“好好好,反正請別在這裏抽喲。”

“就跟你說是香煙巧克力嘛。”

自己強詞奪理的樣子簡直像個小朋友。

即便如此,就是在這種時刻才更想吸煙。否則哪撐得下去啊。雖然他想溜到屋頂去抽根煙再回來,可是看看手表,實在沒有那種美國時間了。

果不其然,訪客准時現身。

“這邊請。”

他領訪客到對面座位去。

訪客——或許該說是患者母親沈默不語。她低著頭,雙手緊握,身體僵直。

仿佛正嚴陣以待,准備面對過于嚴酷的命運。

(不,或許早做好准備了……)

夏目收起香煙說:

“關于令媛的病情——”

一打開病房門,有東西掉到我頭上,然後咚咚彈跳。

那是,橘子。

我望著在地面上滾動的物體,對于本身的愚昧無知,以及裏香的壞心眼,深深歎了口氣。

又被整了呀……

“喂,裏香。”

伴隨著歎息,我這麽說:

“你叫我來就是爲了這個啊?”

裏香笑容可掬。

見到她笑容的瞬間,在腹部激烈打轉的怒氣與憤慨立刻消逝得無影無蹤。唉,算了吧。每次一看到裏香的笑容,我就會有這樣的感覺。

今天裏香的臉色很好。

只要觀察她的臉色變化,就能大概了解裏香當天的身體狀況。情況糟的時候,她看來會連動一下都覺得痛苦似的,整個人動也不動。她會臉色鐵青,從那豐盈雙唇間所呼出的氣息都會發顫。

每當那種時候,我也會跟著發顫。

不過,今天的裏香似乎很有精神。

“裕一,你真的都學不乖耶。”

“吵死了。”

“不小心一點,總有一天會死得很慘的喔。”

“讓我死得很慘的不就是你嗎?真是的,三番兩次讓那些橘子‘咚咚咚’地掉到我頭上。”

你真的不懂耶,裏香說:

“我呢,可是在教育裕一喔。”

“教育?”

“是啊,現實社會是很恐怖的唷。一不小心,立刻就會被絆倒的。”

裏香道出的話語格外尖銳,就像是玻璃碎片。胡亂觸碰,似乎還可能被割傷。

當我還在猶豫該怎麽回答時,裏香爬下床。

“喂,帶我去屋頂。我想曬太陽。”

“好啊。”

什麽嘛,她是爲了這個才叫我來的呀。

只要想到裏香有求于我,就會讓我滿心驕傲。這個可愛到讓人受不了的女生,會來拜托我。而我也能爲她做些什麽。

我才不信自己會有什麽光輝燦爛的未來。

我還真沒用?

是嗎?

但是,只有裏香在一起的時候,不論是未來、世界、幸福,我都能夠相信。不對,是會開始想去相信。

“怎麽啦,裕一?”

“沒有,沒什麽事啦……我們走吧……”

“嗯。”

我將手伸向裏香背後。這樣就算裏香站不穩跌倒時,我也能立刻接住她。

是的,接住她。

不論裏香發生什麽事。

啪嚓——

X光片一夾上投影機時,發出這樣的聲音,投射出來的影像是拳頭般大小的髒器,那是掌管人類生命的中樞。在英語中,這樣的存在擁有和“心”一樣的名稱——

夏目以筆尖指向髒器中央部位。

“出問題的是這邊。”

“是……”

“瓣膜附近組織相當脆弱。不知道您有沒有發現,請看這邊,輪廓比之前變得更模糊了。據我判斷,恐怕是因爲周邊組織正逐漸肥大化。如果就這麽放任不管的話——”

他漠然地持續陳述。

成爲醫師之後,他已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這樣的行爲——或許該說是儀式。不過,他始終無法習慣。每當面對患者或家屬時,內心一隅便會如同岩石般地硬化。

恐怕死亡本身還比較容易習慣。

同事之中,也有那種面對患者死亡仍能蠻不在乎地吃飯,蠻不在乎地看著綜藝節目哈哈大笑的家夥存在。

活生生的人類的感情,才是最讓人害怕的……

不論是痛苦或悲傷都是那麽樣地強烈。

“唯今之計也只有開刀了。照這種情況發展下去,想讓病情好轉根本毫無希望。雖然,也有那種不動手術,還能活到三十多歲的案例,但是令媛的病情實在惡化得太快了——”

所以,他漠然地喋喋不休。撇過頭去,不著痕迹地閃避任何感情。患者的、家屬的,還有自己的感情,全都任其從身旁徹底流逝。

患者母親緊握的雙手關節逐漸泛白。

“請問——”

“是。”

“裏香她……那孩子有救嗎?”

“我一定會竭盡所能地醫治她。”

那母親始終凝視著他。夏目很清楚她在等什麽,他早已准備好了答案。

“手術的成功率是——”

我配合裏香的腳程,緩緩爬上階梯。一個人的時候沒兩三下就爬完的階梯,和裏香一走起來感覺好漫長,就好像是一直延伸至天際的天梯。好長喔,我想。還亂長的呢,這樓梯。

裏香“呼”地歎了口氣。

“你不要緊吧,裏香?”

“嗯。”

“休息一下比較好吧。”

我是真的很擔心。胸口深處紛亂騷動,像是有什麽鋸齒狀的爪子持續劃過心底一般。不安總是帶伴于我們左右,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既不吵鬧也不叫喚,只是靜靜地緊跟在我們身邊。

裏香搖搖頭。

“不要緊,走吧。”

“啊,喔。”

裏香仰望著我,在虛弱之余仍使勁渾身氣力,勉強擠出笑容。

“別擔心啦,喬凡尼。”

喬凡尼?

啊,是《銀河鐵道之夜》呀。

既然裏香興致來了,我也決定奉陪到底。

“是嗎,坎帕奈拉?”

“是呀。”

裏香裝出幾乎和男生沒兩樣的語氣說。

那模樣有點可愛。

爬完樓梯後,裏香志得意滿地說:

“我已經來到天之原野了。”

“那是銀河鐵道的台詞嗎?”

“是啊。再過來呢,就換喬凡尼說:‘這輛火車不是燒煤炭的呢’。”

我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你還記得真牢呢。”

“因爲都讀過好幾遍了嘛,我最喜歡那個故事了。”

“你看,是天之原野喔。”

說著,我便打開通往屋頂的大門。光與風在那一瞬間將我倆包圍。裏香沐浴于耀眼的光線中,發絲隨風搖曳,她露出微笑。

“謝謝。”

“嗯。”

我大吃一驚,裏香竟然跟我道謝。

簡直就像奇迹。

一步出屋頂,滿坑滿谷的白布照例在風中舞動。我們在那些白布之間穿梭前進。雖然裏香的腳步不疾不徐,莫名地我就是能感受到她那雀躍萬分的心情。僅僅如此,便讓我也跟著開心了起來。太詭異了吧。光看裏香一笑,我就會隨之露出微笑,怎麽會這樣啊?

裏香在扶手旁的向陽處坐了下來,說道:

“好溫暖喔。”

我也坐到她身旁,回應著:

“是呀,再過一兩個月就是春天了。”

“春天啊。”

“對啊,到時候就會變得更更溫暖咯。等到天氣暖和一點,我們就偷溜出醫院一下,到那邊的河邊去。那裏有整排的櫻花樹,超漂亮的。”

“嗯,我想去、我想去。”

裏香興奮地說:

“你要帶我去喔。”

我自豪地點點頭應允著:

“好啊。”

我們有那麽好一會兒就只管盡情曬太陽。像這樣和裏香在一起,身心全都變地暖呼呼的。伊勢小鎮這片熟悉的景色在眼前延展,這是我唯一認識的地方、世界的盡頭,同時也是中心。

好不容易,裏香像曬太陽曬得很舒服似的眯著雙眼說:

“媽媽能夠原諒我嗎?”

含糊朦胧的聲音。

又是銀河鐵道。

我拿出好端端地放在口袋裏的那本書,翻找裏香所說的那句台詞在什麽地方。很幸運地我很快就發現了。

咳咳,我清清嗓子,念出接下來的台詞:

“只要能讓媽媽得到真正的幸福,我什麽都願意做。但是,到底什麽才是媽媽至高無上的幸福呢?”

“你媽媽並沒有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不是嗎?”

“我也不知道。可是,不論是誰,如果做了什麽真正的好事,就是最大的幸福吧。所以,我想媽媽會原諒我的。”

裏香的台詞沒有絲毫停頓。

我喉嚨作響笑出聲:

“你記得還真牢咧。”

“嘿嘿嘿。”

裏香得意地笑了。

我不知爲什麽心情像沐浴于光彩之中,視線又移回手上的書。接在那句台詞之後的話,映入眼簾:

“坎帕奈拉似乎真的下了某種決心。”

當那句話躍入眼簾的瞬間,我的胸口“噗通”地爲之悸動。

“就快到天鵝站了呵。”

裏香的聲音。

我翻著書頁。

“嗯,會在十一點准時達到喔。”

再往後一點,有這麽一段文字。

兩人在那白色岩石上沒命地往前沖,深怕趕不上火車。他們真的就想風一般地跑著,跑著跑著,既沒有感到呼吸困難,也不會覺得膝蓋一片燥熱。

像這樣跑下去的話,都可以跑遍全世界了呢,喬凡尼心想。

沒錯,就是那樣。

只要和裏香在一起,任何地方都跑得到。像去炮台山那時候也是,即使身體狀況糟成那樣,還不是一點兒都難不倒我們嗎。

動手術或幹嘛,也一定會很順利。

一定是這樣的。

在這種暖和的陽光中,和裏香緊挨著坐在一起,高聲念著那本《銀河鐵道之夜》,自然而然便會萌生這樣的想法。

在這樣的日子裏,天上神明都會祝福我們的。

夏目陷入了沈默。眼前那位母親背部拱起,不斷哭泣流淚,夏目只是凝視著她的背部。也只能這樣了。他無法出聲安撫,或要她放心。那些行動都于事無補。現實仍會常存于該處,根本不可能讓任何人逃脫。既然如此,我們只能挺身而戰。即便希望渺茫,幾乎笃定必敗無疑,然而一旦放棄就全完了。但是,應該奮戰到何種程度,何時爲止呢?少女的心髒隨著一分一秒的流逝逐漸衰弱。事實上以她目前情況而言,心髒在任何時刻停止跳動都不足爲奇。如今刀刃已斷,箭也即將告罄……請問,那孩子究竟要奮戰都什麽時候呢?

那位母親雙手緊握,或許正在祈求些什麽吧。不過,那也只是白費功夫罷了。諸如此類的祈禱是不會傳達到任何地方去的。因爲,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麽神。如果有神,就不可能會讓那個少女這麽痛苦。自己以前也會向神明祈禱。所有叫得出名字的神明他都拜,甚至還會跑到一些古怪可疑的祈禱師跟前,發狂似的不斷祈禱。可是一點同都沒有。珍貴的暖意,就那麽一溜煙地從指間滑落。是的,自己再清楚不過了。人只會一步步走向死亡。就像梳齒會日益稀疏,朝日會東升,夕陽會西沈一般,人也只會步步走向死亡。這其中並沒有什麽特殊意義。死亡就只是以沈靜的神情伫立在那裏而已。夏目自嘲地笑了。什麽醫師,什麽神明,不都一樣無能爲力嗎?不論技術如何突飛猛進,人力所能之事也不過爾爾。只能眼睜睜地任其凋零流逝,完全沒辦法阻止。我正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最佳例證。這個連自己最珍視的都救不了的人——

真想抽煙。

真想痛快地抽個夠。

我們之後還是繼續玩銀河鐵道模仿遊戲。我是喬凡已,而裏香都扮演坎帕奈拉。和蠻有男子氣概的喬凡尼比起來,總覺得坎帕奈拉懦弱了些,完全不像裏香。

我不滿地說:

"爲什麽是你當坎帕奈拉啊?"

"有什麽關系嘛。都一樣呀。"

"可是你們完全不像呀。"

"什麽意思啊?"

裏香看來也很不滿地皺起臉來。

我這才趕緊解釋。

"沒,沒有啦......就感覺嘛。可沒什麽深奧的意思喔。"

"喂,裕一,這本書讀完了嗎?"

"還沒啊。"

裏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的雙眼。

"有沒有讀完有關系嗎?"

"不要緊,那就算了。你慢慢看吧。"

嗯,我正有此意。

我以前本來就不太看書,就算這本是短篇故事,我也沒辦法這麽快就看完。

我隨手翻著書頁。

照這種速度看來,大概還要三天吧。

裏香把頭淒進來看我正巧翻到的那一頁。

"請問您要到何處去呢?"

裏香說。

我也說:

"天涯海角哪兒都去。"

"那太好了呢。這班列車其實也是天涯海角哪兒都去的喔。"

我想起某件事,笑了出來。

怎麽啦,裏香問。

"沒有啦,只不過火車呀,還真是天涯海角不論哪兒都去的呢,我常呆呆地望著電車鐵軌,心想好想到鐵軌的那一頭去。每次一看到鐵軌,我就會這麽想。"

"裕一想到什麽別的地方去嗎?"

"曾經那麽想過。可是,現在不會了。"

"現在?爲什麽?"

因爲你在這裏呀。

我裝模作樣地笑著:

"想繼續升學的話,非得用功不可啦。我呀.最不會念書了,看本書也慢吞吞的。"

"裕一,看起來就笨笨的嘛。"

"吵死了。"

"是你自己說的啊。"

"話是沒錯啦。"

我們就在陽光中,不斷閑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裏香對著書頁東指西指,一會兒說她喜歡這邊,一會兒又說那句話念起來感覺很好。我則一直"嗯嗯嗯"地點頭。裏香似乎很喜歡老派的措辭。話說回來,<銀河鐵路之夜>裏頭的人物,每個都在追尋真正的幸福。一面追尋幸褔,並且持續以此追問喬凡尼。

我說啊,那不是很簡單嗎--

陽光柔和、微風徐徐,簡直像在春天一般。身邊的一切都好溫暖,我已經停止思考、停止煩惱,只管沈浸于幸褔之中。這世界原本就洋溢著幸福,根本不須要找呀。本來就是這樣,不是嗎?就在這裏呀。我想要的全都在這裏,甚麽都不缺了呀。

只要有裏香就夠了。

其它任何事物都只是多余。

5

夜晚的醫院一片寂靜。

畢竟入院患者幾乎清一色全都是老人,平常作息本來就習慣早睡早起。更何況醫院裏的熄燈時間又比外頭早,晚上到十二點還醒著的人,大概就只剩值班的護士小姐了。

當然,我又不是老人。

我可是個年輕人。

既然是個年輕人,生點小病還是會有多余精力。

"睡不著啦……"

我在黑暗中呢喃,接著起身。

我暫且豎起耳朵傾聽周遭動靜,這才爬出被窩,披上外套。然後將<銀河鐵道之夜>放進右邊口袋。司應該還醒著吧。他或許會老大不甘願地說我幹擾他念書,可是我哪管得了那麽多啊。

嗯、嗯,所謂的朋友就是這樣嘛。

我悄悄開門,看看通道情況如何。太好了,沒半個人影。我手裏拿著鞋子--避免發出腳步聲--邁出步伐。

出乎意料之外地沒兩三下就突破了"恐怖十公尺",我走在一樓的通道上,往夜間出入口前進。

那聲音是在我來到大廳時聽到的。

“嗨,戎崎。”

我真的嚇了好大一跳。

背脊瞬間凍結,寒意自腳底直往上竄。

“你在幹嘛呀?”

“啊。”

仔細一看,是夏目睡在長椅上。

“嗨”,他邊發出中年大叔般的聲音,一邊起身。

“什麽呀,想溜喔?”

“啊,那個,我——”

“唉,還有多余精力也算好事啦。”

夏目站起來,走近我。他的腳步踉跄,嘴角泛著詭異笑意,樣子看起來有點不對勁。當夏目一靠近,一股強烈的味道隨即撲鼻而來。

我不禁皺起眉頭。

“你有喝酒喔?”

“對啊,不行喔。”

“你不是在值班嗎?如果有人挂急診怎麽辦?”

“總有辦法解決的啦。我呀,可是猴子喔,猴子。喝幾杯哪會醉呀。我在學生時期就常把教授的錢包都喝空了,還差點拿不到學分呢。”

神經啊,這種窩囊事有什麽好自豪的呀?

而且這味道聞起來,可不只喝個幾杯而已。

“喂,戎崎,跟我來。”

“做什麽?”

“醒酒啊,來啦。”

夏目一抓住我的手腕,便毫無商量余地似的徑自埋頭往前走。我無法反抗,只得被他一路拖著走。

唉,本來想在司他家看漫畫的說……

夏目腳步踉跄、跌跌撞撞地朝屋頂走去,每次重心不穩就一並把我給拖下水。在也不知道該說是今天還是昨天,總之是十二個小時前我和裏香還待過的那個屋頂,一看到我和裏香都靠過的扶手,我的臉上就不禁泛起笑意。

“你在笑什麽啊,戎崎?”

“沒有啊……沒什麽……”

“來,你也喝吧。”

夏目亮出一只威士忌酒瓶。拜托,這不是一公升裝的酒瓶嗎?一個醫師光明正大地拿著這東西好嗎?

“請問,你知道我聲什麽病嗎?”

“啊?不就是肝炎嗎?”

“酒,不是不太好嗎?”

“啊,對喔。”

夏目哼哼哼地笑了出來。

“別在意。什麽A型肝炎就和感冒沒兩樣嘛。”

來來來,快喝快喝,他說著硬是把瓶子塞過來,我無可奈何地接了下來。威士忌強烈的氣味撲鼻而來。人家都要你喝了,不喝未免太不識相,我只好輕酌一口。炙熱的液體滑過舌頭,一邊燒灼著喉嚨一邊緩緩流下。胃部附近頓時熱了起來。

“很好喝吧。”

“唔……”

“那可是好酒喔,來,再多喝點。”

我又喝了一口。口腔也稍微習慣那味道了,這次喝得比剛剛多一點。我倒不覺得好喝,只是一喝下去瞬間便渾身發燙。雖然身處于冬天的夜空下,卻覺得不怎麽冷。而且,心情似乎慢慢好轉,雙腳也變的輕飄飄的。

“酒還真不錯耶。”

“你這話真中聽呢。那就多喝點呀。”

“好。”

“喔,你喝酒還挺痛快的嘛。”

我們一起哈哈大笑。啊,心情真好。心情好到不能再好了。今天真的是很棒的一天。話說回來,令人意外的是夏目也是個不錯的家夥嘛。

“夏目醫師——”

我一邊開懷大笑,一邊望向一旁,但是夏目已經收起了笑容。那對仿佛一點兒都沒醉的清醒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之後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我原本是想說什麽去了?

“喂,你很開心吧?”

“啊?”

“你那張臉就是一副開心得不得了的樣子啊。裏香是個美女喔,可愛到不行吧。這一行讓我看遍了各式各樣的人什麽男男女女幾乎全都見識過了,像裏香這麽美的孩子真的是很少見喔。”

“唔……”

“十七歲吧。正好是花樣年華呢。能和那麽可愛的女孩子在一起,就夠你樂得快飛上天去了吧。我也是過來人,清楚得很。可是呀,那是不會有結果的喔。那種東西沒兩三下就消失得一幹二淨咯。”

十二個小時前的暖意再度蘇醒。

模仿坎帕奈拉的裏香。輕聲嘻笑著。暖意。溫柔。自己曾在這個地方渡過最快樂的時刻。體會過夏目那家夥沒嘗過的幸福滋味。

那一切如今似乎都被汙染了。

“都已經是個大人了,還嫉妒喔?”

我的語氣終于轉爲厭惡:

“雖然是喝醉了,不過那樣子也太難看了吧。”

“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我懂。你無論如何就是看我不爽吧。因爲裏香總是待在我身邊,所以你——”

我沒能把話說完。

那突如其來的過分舉動,甚至讓我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被揍了嗎?)

嘴角被打了。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稱之爲疼痛的麻痹感。

“你幹嘛啊。”

“你根本什麽都不懂。”

“我不是說過我懂的嗎!你這——”

又被打了。

這次的力道比剛剛更強。或許是因爲喝了酒的關系,體內有某種熊熊燃燒的情緒,促使我幾乎反射性地朝夏目肩部槌去。

不過那似乎是很糟糕的出擊,整個拳頭都痛得麻痹了,我也隨之感到退卻。就在那當下,我的頭部遭威士忌酒瓶一記重擊。

那難以言喻的強烈痛楚讓我眼前頓時陷入一片空白,整個人搖搖晃晃。王八蛋,這是哪門子的醫師呀。醫師可以幹下這種事嗎!?接下來,換腹部被揍。

然後是頭部被揍。“噗嚓”的一聲沈悶撞擊,大概是被踹了一腳。

一回神,我已經倒在那有點髒汙的混凝土地面上了——正是十二個小時之前,我和裏香並肩而坐的那片混凝土地面上。

我羞憤交加地放聲大叫,一邊飛身撲向夏目。

他被我撲倒後,我非得直接壓在他身上開扁。鐵定要把他海扁一頓。我才不會因爲他是個大人就手下留情。給我聽好了,裏香是我的。只屬于我一個人的。你給我搞清楚。

但是,夏目並沒有倒下,甚至還擡起膝部。他的膝蓋就那麽深陷入我毫無防備的腹部,痛得我幾乎以爲五髒六腑全都要飛出來了。

我抱著肚子呻吟。

突然之間又狠狠地被揍了。這次比剛剛痛多了。今天勉強塞進肚子裏的晚餐全都湧上喉嚨。

當我好不容易忍痛,壓下那股想吐的感覺時,臉部又被揍了兩三拳。

我搖搖晃晃地一面瞪視夏目。

然而,就在夏目的臉龐清楚映入眼簾的那一瞬間,我整個人猶如泄了氣的皮球般萎靡不振。

夏目那張臉龐泫然欲泣,仿佛承受著極大的痛楚。喂,我想。你幹嘛露出那種表情啊?挨揍的不是我嗎?揍人的不是你嗎?可是,你幹嘛露出那種像被人揍的表情呀……太陽穴附近隨後遭受重擊,意識逐漸空白。

夏目是個很習慣打架的人。我已經很清楚像我這種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不過,我不可能因此夾著尾巴逃跑。我是個男人,怎麽可能夾著尾巴逃跑呢。

我以蹒跚的雙腳踢向夏目,然而視野卻搖搖晃晃,雙手只能在虛空中不斷揮舞。

就在我重心不穩,頹然倒下時,又被夏目揍了一拳踢了一腳。

然後又是一拳。

接著再來一腳。“王八蛋”我呢喃道。王八蛋,爲什麽打不贏呢?爲什麽會這麽痛呢?窩囊透頂。好難過、好痛、好苦,像個笨蛋似的。

好想逃呀。

好想逃呀。

好想逃呀。

即便如此,我仍然沒有逃,既非有氣魄也不是有勇氣,純粹只是因爲我已經連逃都逃不了了。

我像個嬰孩似的把身軀卷成一團,橫躺在混凝土地面上。夏目毫不留情地向我踢過來。

我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哭泣,一邊忍受著混凝土的冰冷、疼痛以及羞憤,一邊哭泣。不過才十二小時前的暖意逐漸離我遠去……

好不容易,不再有任何沖擊降臨。

然而,夏目卻仍然呆在我身旁。四周仍充塞著他的濃郁氣息及酒味,所以我知道。我毫無抵抗之意。

我已經被徹底擊垮了。

不僅至于身軀,還包括心靈。

所以,如今也僅能拱起背來承受一切。不論是被踹、被揍還是被當成一個笨蛋,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像這樣拱起背部而已。

我已經輸了。

啊,對了……被父親揍的那個時候也像現在一樣……連抵抗的力量都沒有,只能倒在地上掙紮。

“臭小鬼!”夏目吐出這麽一句話。

“你爲什麽可以那麽樂觀呀?爲什麽可以神經那麽大條地哈哈大笑呀?並不是所有的事都會那麽順利的,這世界不是只爲你一個人而存在的。你以爲光哭就能把病給治好嗎?大吼大叫就能把病給治好嗎?什麽希望……那種像垃圾一樣的東西。就只會依靠那種東西,就只會追逐根本就不存在的虛幻想像。你啊……你啊就在了心只在乎什麽醫師執照考、什麽論文、什麽教授的心意的過程中就……

他的話嘎然而止。

隨後,腹部又被踹了一腳。

我因痛楚而呻吟,腦袋一隅同時思考著夏目的話。我可不覺得什麽世界爲我而存在喔。我明白,我非常明白。不過,什麽醫師執照考,那是什麽鬼玩意兒啊。還說什麽論文。那種東西,關我屁事呀。

搞什麽東西啊!?幹嘛說那些莫名其妙的鬼話呀!?

當疼痛終于稍微和緩時,感覺上夏目似乎也慢慢遠離。我動也不動地屏息以待。好不容易鐵門“嘎”地一聲,傳出開門時令人討厭的聲響,接著又在同樣聲響之後,隨著“碰”地一聲應聲關上。

我伸直拱起的身軀,往側邊一滾。

眼前就是冬天美麗的天空。今天的天空少了半月,只有無數星鬥閃耀著光芒。在南方天空的那一顆,一定是天狼星吧。

嘴裏滿是鐵鏽味。

往外吐了一口,那不是唾液而是血液。

下唇邊邊都被打破了。

王八蛋……

淚水毫不停歇地汩汩湧出。我已經整整三年沒像這樣被扁了。被父親海扁以來,這還是頭一次。

王八蛋……

根本就沒辦法與之正面較量。甚至連還擊的力量都沒有。

王八蛋……

我爲了本身尊嚴,拭去淚水,撐起身子。渾身上下都痛得不得了。我邊拍拍外套上的髒汙,一邊站起來。

這時候我才發現。

不見了——

本來放在口袋裏的《銀河鐵道之夜》不見了。那是裏香的書耶……我焦急地環顧四周。到哪去了,到底到哪去了。

那本書就掉在屋頂上唯一的一盞照明燈下方。

我跑過去,撿起書。

封面有點破損了。

“王八蛋……”

話一出口,淚水又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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