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戎崎的收藏品末日(上)
冬天就是冬天啊!
迎面吹來的風很大很刺骨,擡起頭,一望無際的天空很晴朗。睡衣外面套了襯衫,又套了夾克衫和大衣,上半身腫脹的就象一個不倒翁,但下半身只穿了睡褲。剛才腳尖還因爲寒冷疼痛著呢,現在卻漸漸開始感覺不到那種疼痛了。已經凍到骨子裏去了,覺得腰這裏很重。應該說是很痛吧!
這樣下去,肯定會凍死。
“凍死在醫院的屋頂上啊!”我自言自語。
取出上衣口袋裏的手表,確認一下時間。
下午3點。
爲了將要進行的手術,需要一定的體力,所以裏香最近每天都會在醫院裏慢走鍛煉體力。屋頂是她運動路程的中途折返點,根據這幾天的統計,她大概3點過一點會到這裏。
最早的一次是3天前,3點01分。
最晚的一次是昨天,3點15分。
我想得提早一點,准備3點前到屋頂做一下准備,但可能是我太急了吧,我到屋頂的時候才2點半,于是站在
屋頂吹了足足30分鍾的寒風。
寒冷……
難堪……
痛苦……
我已經到了極限。
但總不能就這樣回去,我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到這兒來的。
“裏香,快點來吧!”
我吸了吸鼻子。
我開始覺得,她不來也許更好。
見到裏香,讓我覺得很害怕。
光想就嚇得身子縮成一團。
但不管怎麽樣,這一個星期來,裏香的反應有點太無情了。我的收藏被發現後,我馬上沖到了裏香的病房。不管要我做什麽,即使讓我跪下來求她都行,我只希望她能原諒我。
我輕輕地敲了敲門。
“誰?”
裏香的聲音。
“是我。”
沈默。
“裏、裏香,我能進來嗎?”
沈默。
“聽我解釋呀。”
沈默。
此時,我心中萌生了希望。她不說話就表示允許我進去解釋吧。如果願意聽我解釋,就是說她還是有一點想原諒我的吧。肯定是有那麽一點想原諒我的。
對!
我決定了。
滿腦子全是這樣一廂情願的想法,我把手搭在了門把上。我本應該注意到的,門稍稍開著,而且門比平常重。但我還是就這樣踏進了裏香的房間。
“裏香,對不……”
我停住了。
咚--
隨著一聲響聲--
事後我才知道,裏香在稍稍打開的門上面放著一本日語大辭典--25厘米長,18厘米寬,7厘米厚。我一開門,辭典就掉下來了,辭典的一角正好砸在我頭上。
我看到了星星。
絕望的同時--
“啊!啊!啊!”
我抱著頭在地上亂滾。裏香則一點也不體恤我,把我推出了門外。我在門外足足蹲了5分鍾。大概在這5分鍾內,我被超過20個人院患者和護士笑過了。
第二次挑戰是在翌日。
這次要注意門上面了。
但好象上面什麽也沒放。
這樣應該沒問題了。
手放在門把上,打開了門,走進了裏香的病房。
“裏香,對不……”
我又停住了。
磅!
隨著一聲響聲--
真是非常古典的手法啊。門的下方綁了一根繩子,門開的時候,繩子就被拉直了。我被絆了一下,直直地摔了下去。
臉撞到了地板上。
撞到了鼻子。
先是腦袋很痛,然後覺得鼻子熱乎乎的,從捂著鼻子的手指間滴下了什麽溫熱的東西--
是鼻血。
“啊,我流鼻血了。”
我很老實地說。
因爲這說不定是個機會。
即使是裏香,我流血了,她應該會看不過去的吧。可能會覺得自己做得有點過火,會跑到我身邊來吧。可能還會對我說些溫柔的話吧。
鼻血也許會和我的收藏抵消吧。
對于懷著邪惡的希望的我,裏香似乎相當鄙視。她仍舊輕描淡寫地把痛得亂叫,在地上滾來滾去,看到鮮紅的血很慌張的我推出了門外,不容我辯解。
安慰的話呢?
沒有!
道歉呢?
當然也沒有。
“別再來了,笨蛋!”
我被她唾棄了!
我一邊忍受著疼痛和絕望的煎熬,一邊看著天花板發呆,知道鼻血己止住。
天花板上的花紋好象滲了下來一樣。
我打消了再去裏香房間的念頭。這樣下去身體肯定受不了。如果不足夠小心的話,下次倒下來的可能會是點滴架。不,點滴架倒還好,也許更可怕的東西會飛過來。畢竟醫院裏到處都是凶器。
所以,我只能換成伏擊的作戰方式了。
“好……冷……”
真不愧是裏香,這麽頑固。
這一個星期來,有沒好好說過話。也沒好好見過面。
我這個人格外的不拘小節,有些小事兩、二天就忘得幹幹淨淨,但是裏香的性格卻完全相反。
女孩子大概都是這樣的吧。
--我正想著的時候,門“吱”地一聲被打開了。我的心髒都要跳出來了。鐵制的門被緩緩打開,透過門的縫隙我看到了一雙細瘦的手。
是裏香。
我屏住呼吸,在腦子裏理順我想說的話。
“裏香,對不起。”
叫出來的同時,我跪了下來。
“全都是我不好。”
我的頭在有些髒的水泥地上來回的蹭著,不管怎樣先不停地道歉,一直到裏香原諒我爲止。
什麽,很難堪?
不管了。
什麽,不像男人?
顧不上了。
這些東西全都被我抛到了冬天湛藍的天空去了。
只要裏香肯原諒我,我什麽都肯做。
“呼--”
裏香的吐氣聲。
裏香就在那裏。我閉上眼睛,我不能讓這個機會逃走。
我跪著,大聲叫著。
“裏香,對不起!”
太好了,和我計劃的一樣。
然後,我就盡可能的講了很多道歉的話。
對不起裏香,那是山西擅自拿來的,那家夥真是個笨蛋無藥可救了。但我沒辦法,誰叫我是他朋友呢。他都拜托我了,我拒絕不了。朋友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也很討厭這樣的。可是真的沒辦法,我知道這是借口,我真是笨蛋,我道歉,裏香原諒我吧!求你了,我什麽都願意做,從今天開始我每天到圖書館借你喜歡看的書,我送你一套彼得兔圖畫本作爲禮物吧。都是我不好,原諒我裏香一
我一直這樣喊到喉嚨痛,才惶恐的擡起頭。
裏香不見了。
哪兒都沒有她的影子。
我站起來,走到門前,門關得死死的。似乎裏香看到我就馬上轉身離開了。
而我一直都是對著門在道歉。
“嗚--”
真難堪,我真想哭。
難堪也好,我只想和裏香說話,想看到裏香笑,想看到裏香飄逸的長發。裏香任性的時候,想順順從從地說“好” “好”。我並不是喜歡被虐,只是不管什麽都行,能做和裏香有關的事就好。
我喜歡裏香。
把世界上所有的東西加起來,都沒有裏香重要。
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震驚讓我無法站起來。這樣一直被裏香討厭怎麽辦?我受到很大的打擊。如果真這樣的話,我的人生就結束了。沒有希望了,怎麽辦啊--
我終于站起來了,那已經是30分鍾以後了,我全身已經冷透了。
還是想別的辦法吧。
總之要讓她原諒我。
我吸了吸鼻子,把手放在了門把上。想轉,但是轉不動。似乎是被什麽東西卡住了。不是真的吧,我用力地轉,但是仍舊轉不動。然後用力地拉,紋絲不動。踢!踢得腳好痛。敲打!手麻了。
看來是被鎖上了。
“不會吧--”
冷風嗖嗖地吹著。
太陽開始下山了,屋頂上所有東西都沈人影子中了。再過一個小時,天就全黑了。東方的天空褪去了最後一絲陽光,白色的弦月挂在淡藍色的天空上,閃著淡淡的光。我擡起頭,眼前浮現的是今天早上7點的新聞。年輕的天氣預報員提醒過,今天是今年最冷的一天,出門要穿好毛衣,大衣哦。走好!
“凍死”這個字眼出現在我腦中。
怎麽會這樣!
走好,去天國?
不會吧?
2
“發燒了吧?”
我躺在床上,聽到了亞希子的聲音。
不用她說我也知道自己發燒了。全身很燙,如果把水壺放在我額頭上,1分鍾水就開了。全身的關節很痛。喉嚨更痛。鼻涕也流個不停。
我吸了吸鼻子,說:
“幾度?”
“38度7。”
“不會吧!”
“應該是感冒。先讓醫生看一下吧。是肝炎的話就麻煩了。”
我就是因爲肝炎住院的。
肝炎的症狀和感冒相似,所以不能草率地斷定是感冒。如果是我的肝炎惡化了,就必須要采取相應的措施了。比如每天打2個小時的點滴,三天一次的檢查,謝絕訪問。出院時間延後。
亞希子一邊甩著溫度計,一邊問我:
“裕一,你爲什麽會在屋頂上?是新的自殺方法?還是想凍死在屋頂上追究我們管理失誤的責任?”
“不、不是的。”
“那樣下去,你真的會死的。”
確實如此。
我被“救”出來是在晚上的11點,我被關在屋頂整整8個小時。寒風吹著,屋頂上的溫度不斷下降,就像是身處于冷庫裏一樣。
我靠著水塔坐著,身體像烏龜一樣蜷縮著,抵禦寒冷。
我已經有被凍死的覺悟了。
我會死在這種地方嗎?我死了裏香會覺得過意不去嗎?會爲我哭嗎?
我腦袋裏一直在想這些事。
我能得救,多虧了警衛江戶川先生到屋頂上巡邏。頭發已經禿得差不多的江戶川先生--四十二歲,已婚,有2個孩子--發現我的時候,
“呀--!”
像女人一樣發出了悲鳴。
他大概以爲看到幽靈了。
我本來想馬上站起來的,但因爲身體被凍的時間太長了,行動有些遲緩,再加上兩只手擡不起來,只能貼著身體兩邊。
我的舉動確實有些像幽靈。
“呀--!”
江戶川先生依舊像女人一樣尖叫著,沖下了樓梯。
我現在仍清楚地記得,那時候江戶川先生的禿頭像日光燈一樣在黑暗中發光。但是,我也只記得這些了。
等我恢複意識,人已經躺在床上了。
不是江戶川先生的禿頭,而是真正的日光燈在天花板上發著光。
“被關在上面了。”
我很坦白地說。
亞希子緊鎖著眉頭。
“被關?被誰?不會是裏香吧。”
“嗯。”
“爲什麽?”
“那個……被發現了。”
“被發現了?什麽被發現了?”
我躺著,指了指床--確切地說東西在床下面。
亞希子很疑惑地看著我手指的地方。
沈思。
看了看床底下。
然後再沈思。
笑聲突然爆發,大約維持了7秒。
“被發現了!肯定要生氣的。絕對會生氣!哈哈--所以被關在屋頂上了?哈哈哈哈--笑得我肚子痛。”
抱著肚子,亞希子盡情地笑著。她笑得毫無保留,我知道她肯定是覺得很好笑。但是笑好像還不夠,她還拼命地敲我的床。
我被她深深刺傷,叫道:
“不用笑得那麽誇張吧。”
“可是可是……”
“我差點就死了。”
“死吧!”
亞希子一邊咯咯地笑,一邊叫著。
“幹脆死了吧。”
“你是護士,說什麽呢。”
可惡!
我感到很羞辱,眼淚就快湧出來了。
被裏香無視,我真的很難過。看到的一切就像幻影,吃飯也不香,電視也很無聊,知道了什麽叫做灰色的人生。被女孩討厭竟然會變成這樣,真是羞恥,如果這是別人的事,我也許也會像亞希子那樣捧腹大笑。但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真的是非常非常痛苦。想到以後裏香也許不會再和我說話了,我就有一股想哭的沖動。
“嗚嗚……”
“你哭了,裕一?”
“才沒哭呢。”
我抽了抽鼻子。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想到你這麽介意。”
“夠了,別管我!”
“沒想到你竟然被她發現了。她那個年紀的小女孩多少有點潔癖的,而且裏香一直在醫院裏生活,就更嚴重了,她肯定要生氣的。你也真是的,一直藏著這個。”
全是你的錯,亞希子想要確定什麽似的一遍一遍地重複著。
這些我都知道,所以不用再強調了。問題在于怎樣才能讓裏香原諒我。
這時我突然想到。
亞希子也是女生。
和裏香一樣同爲女生,而且是一位成年女性,應該對這種事情很清楚。她可能會給我一些有用的建議。雖然我還是有點介意她剛才那麽笑我,但是我現在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決不松開。如果亞希子能教我什麽讓裏香原諒我的方法,我可能會跪下來求她。
我提心吊膽地問道。
“亞希子,我該怎麽辦?”
“怎麽辦?”
“裏香一直很生氣,怎麽也不肯原諒我。你說我該怎麽做她才會原諒我。”
“不可能。”
她說得很幹脆。
我眼前一片漆黑。
“不會吧……”
“女孩子都是很殘酷的。我有個朋友,她男朋友不守約,就是戒煙什麽的,馬上就和她男朋友分手,去和別的男人結婚了。”
“不是吧!”
“真的!別人看來可能是小事,但對本人來說卻很重要。有一首老歌就是這麽唱的。”
亞希子突然開始唱歌了。
“想要緊緊抱住你
可是你卻不在我身邊
不要爲了那種事
離開我
I MISS YOU”
格外清澈的聲音,在狹窄的病房裏回蕩。
也在我心裏回蕩。
“嗚嗚……”
鼻涕呼呼地流著。
是鼻涕!
“裕一,是男人就不要哭。要不這樣,我再介紹個可愛的女孩給你。這世上又不是只有裏香一個。”
“嗚嗚……”
對我來說,這世界上只有一個裏香。
其他的女孩我不要。
看到我流鼻涕不止,亞希子無奈地搖搖頭。
“看來你得了重病。”
“重病嗎?”
突然聽到了另一個聲音。
擡起頭,看到病房門口,站著一個陌生男子。感覺像大學生,但是仔細一看,似乎年紀要更大些,大概30歲出頭一點。頭發亂糟糟的,胡子也沒刮幹淨,衣服也淨是褶子。
感覺是個很邋遢的男人。
“不是說感冒嗎?”
亞希子慌慌張張地說:
“啊,夏目醫生。重病是開玩笑的……”
夏目醫生?
誰?
亞希子注意到了我的神情,就向我說明:
“你不認識啊,這是外科的夏目醫生。大概是你人院的時候,請了長假。是今天開始上班的嗎?”
“昨天。”
夏目醫生生硬地回答道。
很深沈的聲音。
“嗯,昨天開始上班的,今天我值班,所以來看看你的病。”
“啊?”
在我發呆的時候,夏目醫生已經來到了我的身旁,很小心翼翼地拿出了我的手,爲我把脈。
“身體如何?喉嚨痛嗎?”
“痛。”
“聽說你被關在屋頂上了。”
“啊?”
“在屋頂上悠閑地數星星嗎?”
夏目醫生笑著說。
雖然滿臉胡茬,但是卻給人一種很溫和的感覺。可能是我住院久的關系,能分出醫生的好壞。好醫生能馬上和患者打成一片,更准確地說,就是對人不抱有戒心。
夏目醫生的眼睛就象個幼小的孩子。
充滿好奇心的眼睛。
“嗯,差不多。”
我用較爲緩和的語氣說道。
這種事和第一次見面的人難以啓齒。
站在夏目先生背後的亞希子拼命地忍著,雙手捂著肚子,不讓自己笑出來。
可惡,真是倒黴!
3
醫院的屋頂上,晾著的無數床單和毛巾飛舞著。
就像是在跳舞。
我看著這樣的景色,發著呆,曬著太陽。天空很藍很清澈,萬裏無雲,風溫和地吹著,就像春天一樣暖和。在太陽底下坐著,全身都暖和起來了,開始有些犯困。整整睡了3天,感冒差不多好了,就是覺得人懶懶的。
說起來,多田先生也很喜歡這樣坐在屋頂上。
就像一只老烏龜。
多田先生住過的病房裏住進了一位新患者。好象是一個腿骨折的大學生。令人羨慕的是,不,一點都不令人羨慕,每天都有一個女朋友模樣的人來看他。在屋頂上朝他的病房看去,門開著,可以看到裏面。充滿陽光的房間裏,兩個人很快樂地說著話。男的笑了,女的也笑了。我真想拍拍他的肩膀,說:
一切都過去了……
我想走進他們的房間,告訴他們曾經有一個叫多田的色老頭在這個房間裏住了十幾年。想告訴他們,這個叫多田的色老頭收集了幾千冊的色情書刊,在他臨死之前,把這些書都給了我。
多田先生確實曾經活著。
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存在。
存在了80年。
當然,我不可能跟他們說這些。
“啊?”
他們可能會驚訝地看著我。
“那又怎樣?”
或許會這麽說。
多田先生呀,你真的很過分。都是因爲你,我被裏香厭惡了。
死了都要給別人添麻煩,最差勁了。
天國裏的多田先生肯定會“哈哈哈哈--”地大笑。
是他的話,肯定會捧腹大笑。
在我發著呆的時候,“你在幹嘛呢?”從頭頂傳來了一個聲音。
我迷迷糊糊地擡頭看去,一個年輕男子站在那裏。穿著白色的外套,應該是醫生吧。以前沒見過,是從大學派遣過來的新醫生嗎?
那是我人院的時候知道的,像若葉醫院這種地方小醫院,都是從屬于某個地方的大學研究生院的。其實就是像便利連鎖店一樣。所以有時候會從本部,也就是從那個研究生院派遣年輕的醫生過來。一方面地方醫院就靠這個保
證醫生的數量,另一方面年輕的醫生也可以在這裏積累經驗。對雙方都有好處。
我學著多田先生的樣子笑著。
“在曬太陽。”
年輕醫生輕輕地“哼”了一聲。
“趁天氣還沒轉涼快回房間吧。你感冒還沒好呢。”
“啊?”
爲什麽他會知道我感冒的事?
這家若葉醫院雖然是家小醫院,但不管怎麽說,患者也有100多人,患者的病症不可能所有醫生都知道,一般只有主治醫生知道。更何況是剛剛從大學研究生院派來的醫生,更加不可能知道我的病症。而且我是最近得的感冒,真的很奇怪。
醫生注意到了我的疑惑,笑了笑說:
“你還沒反應過來!”
“啊?”
“我呀!”
“夏目醫生!!”
“嗯!”
眼前的美男子微笑著。
“我是不是很帥啊?”
難以置信!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滿臉胡茬,頭發亂糟糟的,看上去就象個邋遢的大叔。
而眼前的這位,明顯是一個溫和的良好青年。頭發修剪得很時尚,稍稍有些長的頭發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臉部輪廓清晰,漂亮的雙眼皮,長長的睫毛,顔色很淡的眼珠,雖然他嘴角上揚微笑的樣子讓人覺得很不爽,但不管怎麽說還是一個美男子。
真火大!
是男人看到他這樣的美男子都會火大。可惡,都會這麽想。
確實是,可惡!
“我去爬山了。”
夏目醫生說。
不對,叫夏目就可以了。
我在心中換了對他的稱呼。
沒有必要在他的名字後面加“醫生”兩個字。
“是我學生時代就開始的興趣愛好。整整兩個月,把自己關在山裏的小屋,一個人生活。你說,過不過份,我剛下山就叫我來值班。我在山裏待了整整兩個月,沒洗澡,胡子也沒刮,連頭發都沒好好修剪過,把來看急診的小孩都嚇哭了。”
夏目“哈哈哈”地笑了。
“值好班,馬上就去洗了個澡,然後去了理發店。有種從猿人又變回人類的感覺。喂,戎崎,我說的你聽懂了?幹嘛露出這麽恐怖的表情看著我?”
“沒什麽。”
似乎有什麽令他高興的事,他一直笑眯眯的。然後他在我身旁坐了下來。他似乎抽過煙,因爲飄來香煙的味道。我看了看坐在我旁邊的夏目,果然超過30歲了。已經到了結了婚,有一兩個小孩都不奇怪的年齡了。但是,他給我的感覺卻非常年輕。或許說是不老吧。
學校裏有時候也會有這樣的老師。率真的性格,比起教師,感覺更像是兄長,很會說話,很受女學生歡迎。
但是我卻很難和這種類型的老師融洽相處。
所以我肯定很難跟夏目相處融洽。
嗯,肯定是這樣的。
不會錯的。
“你是不是和裏香吵架了?”
他突然問道。
“你怎麽知道?”
“裏香跟我抱怨。她真的很生氣,眼睛裏燃燒著怒火。感覺好嚇人。還怒吼著,‘男生都是笨蛋!’她生氣起來真的很恐怖。”
“真的很恐怖!”
我使勁的點頭。
一想到裏香憤怒的眼睛,我就覺得背脊發涼。
“那可是裏香啊!”
但是,我聽到夏目的話,莫名地開始火冒三丈。仔細一想,夏目竟然直呼裏香的名字。被別的男人,而且還是這樣的美男子直呼名字,想想就火大!
“你認識裏香嗎?”
“當然認識啊,我是她的主治醫生啊。”
“主治醫生?那你是心髒科的?”
被我這麽問,夏目似乎很驚訝。
“裏香的病,她告訴你了啊。”
“嗯。”
夏目輕輕歎了口氣。
“真難得啊,裏香會提到自己的病。”
“是嗎?”
“我認識她很久了,從在靜岡的醫院開始,5年了吧,不,6年了。她至今從來沒有和別人提過自己的病。”
“啊?”
“可能她就是這樣的性格吧。至今也沒有什麽朋友,所以她是很避忌這個吧。”
夏目似乎很高興。
“對裏香來說,你是一個很重要的存在,是一個可以跟他聊聊自己的病的人。以後也要好好和她相處哦。”
他笑得很開心。
我對他改觀了。
也許,他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麽差勁。
“能有你這麽個朋友,也不錯。”
朋友?他剛才特意強調了“朋友”兩個字。
是我的錯覺嗎?
“朋友真的很重要,無話不說。和戀人不同,戀人和朋友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沒辦法的。說什麽男女之間不可能有真正的友情,那是哄小孩的。你和裏香不就是朋友嗎,對吧!”
我越聽越火大。
難以逾越的鴻溝?
不是戀人?
我和裏香才不是什麽普通的朋友呢!雖然沒有明說,但是我和裏香的關系絕不是那麽簡單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總之不是簡單的朋友關系!
等我回過神,發現自己正瞪著夏目。
他也看著瞪著他的我,厚臉皮地笑著。
“以後也要好好相處哦,作爲朋友!”
我前面還對他改觀了呢,現在又改回來了。
我還是討厭他。
非常討厭!
4
這世界上有數不盡的事。非常非常多。我活了17年,從沒有一件一件的數過,也知道數也數不清所以放棄了。
但是!
但是在這些事情中,規模宏大地在眼前發生的事就不一樣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正因爲有限度,有些事情是怎麽也無法認可的。
“吃嗎?”
“吃的、吃的。”
“不要急呀。”
“沒關系的。”
“不要急啦。”
我現在非常火大。火大到想要把面前的椅子踢倒。剛才已經氣得兩次擡起了腳,但都在快爆發的時候忍住了。
我的病房裏現在有4個人。
第一個不用說,是我。
躺在床上,控制著各種情緒。
第二個是司。
站在床邊,暧昧地笑著。
第三個是住在隔壁病房的大學生。
坐在我一直想踢倒的椅子上,翹著他綁著石膏的腳。
真想把他踢翻在地上。 .
第四個是這家夥的女朋友。
站在大學生身邊,手裏拿著叉子,叉子上叉著蛋糕,在喂這家夥吃。
“別吃得太快哦。”
“快讓我吃呀!”
“很好吃的,要細細品味!”
大學生咬了一口蛋糕,啊--,好吃!用近乎撒嬌的聲音叫到。
那女的滿足地笑了,但卻是對著我和司的。
“謝謝你們。但是叫我們來沒關系吧。”
雖然我很急躁,但我還是笑了笑。
“當然沒關系,對吧,司!”
然後狠狠地瞪了司一眼。
司眨了眨眼,點點頭。
“嗯。”
就像木偶一樣點點頭。
而大學生很爽朗地說道:
“這蛋糕烤的真好吃,真的是你做的?明明是男生,竟然去烤蛋糕,你還真怪啊。喂,弓子,快讓我吃呀!”
“啊--”
“啊--”
殺!我在心裏嘀咕著。又狠狠地瞪了造成這樣悲慘局面的司一眼。
做點心是司的興趣,所以他每次來看我都會帶些自己做的蛋糕、餅幹什麽的。我很喜歡甜點,所以很歡迎司來探病。有時也有失敗的作品,但總的來說,司做點心的手藝還是不錯的。
但是!
司帶著慰問品來看我的時候,我正和夏目在屋頂上說話。所以,病房是空的。站在空病房,拎著蛋糕的司正不知所措的時候,隔壁的情侶正好從門前走過。司就和他們搭上話了,司很喜歡和別人攀談。可以說,對別人從來不抱戒心。在等公車的時候,就和一個不認識的老婆婆聊上了,老婆婆還給了他10個“伊勢名産七越饅頭 ”。
見我我一直不回來,他就和他們聊起天來。
“吃蛋糕嗎?”
然後,燃燒著怒火的我--當然是對夏目--回到了病房,就看到那對情侶在我房間親熱地吃蛋糕。
有句話說,愛是盲目的,真是太對了。
我和司雖然就在旁邊。但他們倆卻旁若無人地調情。
“好吃嗎?”
“嗯,好吃。”
“還要麽?”
“還要還要!”
“只要蛋糕?”
“在小孩面前,不好吧!哈哈哈!”
“討厭,好色!”
我再也忍不住了,終于叫了出來。
“喂……”
他們兩個一起朝我看過來,調情時的微笑依舊殘留在嘴角。很幸福的樣子。即使旁人看來他們像傻瓜一樣,但是那種不斷湧出的幸福感就像迷幻藥一樣麻痹神經。
看著他們倆這樣的笑容,我把接下來想要說的話全吞進肚子裏。沈默,一秒,兩秒,三秒……
司吸了口氣。
“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我終于回過神來,這樣問道,想蒙混過去。
我們花了幾十分鍾聽完了他們的戀愛故事,充分確認好了自己的愛情的兩人,依舊甜甜蜜蜜地回自己房間去了。
房間裏只剩我和司了。
“對不起。”
司馬上向我道歉。
“你一直不回來,我就送給他們了。”
我望著天花板說:
“沒事,別介意。”
“那個……”
“怎麽?”
“裕一,我還以爲你剛剛一定會發火。”
“呵呵。”
確實。
“爲什麽沒生氣?”
“我看他們真的很幸福的樣子。”
“幸福?”
“他們倆笑的很開心。我們在旁邊,還能那麽親熱,我是怎麽也做不到的。”
司點點頭,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一般人會覺得很難爲情的。”
不是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其實我自己也搞不太明白,只是看著他們的笑容,就覺得這種幸福真的很珍貴。所以這麽珍貴的瞬間,怎麽也不想破壞。並不是羨慕,也沒想過要效仿。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麽想的,反正就是不想去破壞。
雖然也想跟司說明我的想法,但最終還是作罷了。
說了也沒用。
如果要我直說,也許我會對大學生說:你病房裏原來住的是一個叫多田的老頭,這老頭狡猾,又好色,在床底下,也就是你睡的那張床底下,堆著很多黃色書刊。
不可能這麽說吧。
我想說的話被埋藏在了我的言語之間了。
所以不能說。
沒說出口的話,難以啓齒的話,都被我藏在了心底。好象那些話都會在我的心裏面消失,不會再出現了。
這樣,也許會比較好。
“學校那邊怎麽樣了?”
我適當地轉變了話題。
“有沒有發生什麽事?”
“沒什麽特別的。第三學期很無聊,又沒有文化祭和運動會這樣的活動。裕一,你還不能出院嗎?學分沒問題吧?”
“麻煩喽。”
我開始淌汗了。我已經3個月沒去學校了,而且可能還要住一個月的院。出勤天數肯定不夠,而且缺的課的內容肯定一點都不知道。
“之前班主任川村來過,他狠狠地威嚇過我了。”
“那,重讀?”
重讀。
留級。
多恐怖的字眼。
“本來這樣肯定是要留級的,我的出勤率太低了。但因爲是生病造成的,所以還有補救措施。只要把所有科目的論文交上,所有科目都及格,就不會留級了。”
“太好了。”
司高興得象是自己的事一樣。
“那我們可以一起上三年級了。”
“你是小學生啊!”
我很想厲聲說他。
但是我沒這麽做。我最欣賞司的就是他這點。司和我年紀一樣大,境遇應該和我相似,也應該像我這樣感歎世事,但是他卻能毫不猶豫地說出這樣天真無邪的話。
我做不到。
所以我挺喜歡司的。擁有職業摔跤選手一般的體格,很受女生歡迎,自己卻毫無自覺,喜歡星星和蛋糕,像孩子一樣笑的司,我很喜歡。
但我不會把這話挂在嘴邊。
對于男生,有可以說的話,和不可以說的話。
還有正因爲很重要,更不能說的話。
“很難的哦,要把所有科目的論文都交齊的啊。”
我故意大聲感歎著。
“而且,還有考試!”
“努力一下一定可以。我們一起上三年級哦!”
嗯!
我在心中大聲叫著。
“一定要一起上三年級!”
之後,我又繼續向司抱怨著開學的種種艱辛。司微笑著,聽我抱怨。
突然他好象想起了什麽。
“對了,山西說有東西叫我帶給你。”
然後把手伸進了包裏。
“什麽呀?MD?”
司用他的大手遞給我的是一個橙色的MD。
“他說要向你道歉什麽的,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那家夥還挺客氣的嘛!”
是因爲惹裏香生氣了,而向我道歉的。這家夥還挺不錯的嘛!那時侯我還狠狠揍了他一頓,他竟然還向我道歉。
“山西很厲害呢。”
“厲害?怎麽說。”
“他和東高的不良少年們打了一架。他被5個人圍攻,結果他一個人把他們都擺平了。不過臉被打傷了,很痛的樣子。我一直以爲那家夥只會說大話,這麽看來他還挺勇敢的。”
等一下。
“司,山西的臉被打了,左邊還是右邊?”
“左邊。”
沒錯。
那是我打的。
“你該不會覺得他很有男子氣概吧?”
“嗯,周圍的人似乎都對他改觀了。”
“川川”
“怎麽了,裕一?”
我凝視著手中的MD。
山西!
這恐怕不是賠罪,而是遮口費吧。
5
山西這家夥到底怎麽想的,我一點也不明白。他給我的MD裏面全塞滿了動漫歌曲。我聽著從耳機裏傳來的熱血沸騰的歌聲,抱著頭。山西,爲什麽是動漫歌曲?
“GO! GO! COCOGO!
前進!
戰鬥!
把他們打飛!
一定要贏!
不要輸!
把他們打飛!”
動漫歌曲!經典的類型!而且還是十年前的名曲。我被歌裏的叫聲吵得頭痛欲裂。山西讓我聽這個難道別有用心,我忍著繼續聽了下去。
第二首還是動漫歌曲。
第三首也是。
聽到一半,我關掉隨身聽。
“川川’,
從隨身聽裏取出橙色的MD,朝垃圾筒的方向丟去。
MD砸在牆壁上,然後漂亮地掉進了垃圾筒,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這世上,莫名其妙的事還真多。
比如夏目。
臉長的帥,但個性惡劣。而且還是裏香的主治醫生。
比如山西。
那麽自大,那麽輕浮,但是卻越來越有人氣。
比如這MD。
裏面錄的竟然是這樣的歌。
我朝窗外看去,有如春天般的陽光從窗外面照射進來。我呆呆地看著那陽光。那時侯也是冬天。也是被這樣的陽光照射著。我忍著劇痛,在地上匍匐著,明明是冬天,爲什麽背上是暖的?
我回憶起了過去。
對。
那是過去的事。
我曾經有一次和父親大打出手。父親是在我14歲的時候去世的,而那次是在3年前。和大人打架必須要有能和對方勢均力敵的實力才行。十歲的孩子和大人打架,就算再怎麽恨對方,也不可能打得成架。也就是被大人打一頓,然後結束。
我很了解。
爲什麽,因爲我一直都在用自己的身體體會著。
九歲的時候--
被一巴掌打得流鼻血,結束。
十歲的時候--
和一年前沒多大差別。
十一歲的時候--
春天開始,我長高了很多。以前夠不到的最高的單杠也能輕松夠到,而且還能翻轉上去了。一旦和父親發生口角,還是會一如既往怒氣沖沖地找父親挑戰。結果還是被一巴掌打敗。
那時候,我其實並不是那種老是惡作劇,一天到晚被家長大聲責罵的壞孩子。只能說不是個乖小孩。
接著,我郁悶地迎來了我的14歲。
那一年,父親做了件很過分的事。他把母親一個月辛苦打工賺來的錢一分不剩地全拿去賭馬了。當然,父親輸了,輸得精光。一個月的生活費就因爲7場賽馬比賽一下子全泡湯了,母親哭得眼睛都腫了。看著在房間的角落裏蜷縮成一團的母親,心中有種莫名的東西湧了出來。
我並沒有戀母情節。
反而對母親有些厭煩。
畢竟我這年齡的男孩都是這樣的。
我自己都不明白這莫名的怒氣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也沒有必要尋根問底這怒氣是因何而起,我只是飛也似地向父親跑去。
父親在狹小的院子裏抽煙。
那時候,我已經不再叫父親“老頭子”, “老爹”,
“爸爸”之類的,都是叫“喂”、“唉”之類的。
那時我也像往常一樣,
“喂!”
叫了一聲。
父親用他黯淡的眼睛看著我。
“幹嘛?”
“還錢!”
我怒吼著!
我本並不打算這樣的,但等我意識到時,已經在扯著嗓子叫。
“叫你還錢!”
“我哪有錢啊!全沒了!”
“你用掉了吧!”
“我說了沒錢了!”
“還錢!”
父親把煙蒂丟在地上。父親腦子裏根本就沒有“禮節”這個詞,老是把煙蒂丟在院子裏。
“喂,你說什麽!”
父親的聲音變得很低沈。
“你怎麽跟父母說話的。”
連我自己都很意外,雖然我已經被怒氣沖昏了頭,但腦中的某個部分仍保持著冷靜。那時候的我不但體格健壯了起來,連變聲都變好了。只是和父親比起來還是相差了一大截,手臂還沒父親一半粗,要是真和父親打起來,肯定會被打得很慘。
只能突襲了!
我仍然清醒的那部分腦子這麽想。父親把兩只手插進了褲袋裏。我得試試,就是現在!
父親正要把手從褲袋裏拿出來的時候,我從檐廊上跳了下來。
“呀~!”
孤注一擲的落地踢。
連我自己都很驚訝,竟然進展得這麽順利。我的腿直直的踢了出去,身體也完全舒展開了,我就象一支箭,直直地擊中了父親的肚子。完全出其不意。父親的腹部深深下陷,嘴裏發出了好象什麽被弄碎了的聲音。
當然不可能漂亮地著地,我重重的摔在了地上。飛起來的石子撞在我的手肘上,但我那時相當興奮,一點也沒有覺得痛。我馬上爬了起來。父親是個很頑強的人,如果不馬上爬起來,他肯定會過來給我兩腳,把我踢飛。
但是,他卻沒有過來踢我。
拳頭也沒過來。
父親抱著肚子,蹲著。
當時他發出的聲音我至盡記得。
“啊?”
那聲音像十足的笨蛋!
因爲太意外了,我只是站在原地,沒有動彈。以前我的攻擊對父親都未曾奏效,而那天值得紀念的第一次攻擊竟然奏效了,而且還把父親打敗了。預想之外,常理之外,期待以上!
但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
我一直傻傻站著,直到父親站起來。
緩緩站起身的父親,怒視著我。那雙眼睛裏燃燒著熊熊怒火,就像發瘋的公牛一般。他的視線掃過來的瞬間,我的腳怎麽也不聽使喚,無法動彈。汗流如注。我想逃,然而腳還是動彈不得。逃啊,喂,逃啊,快逃啊!父親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我本應該快點抉擇是逃還是繼續戰鬥,然而我卻無法動彈,呆立在那裏。不光是腳,我的心也動彈不得。
咚!父親攻擊了過來。
一拳打在了我臉上。我感覺不到疼痛,只是覺得頭昏。然後又是一擊,這下,我覺得臉火辣辣地痛。然後又是一擊,打的是肚子。我被打得無法呼吸,只聽到從自己的嘴巴裏發出“呼呼”的喘氣聲。我用懇求的眼神看著父親,但是父親的眼裏只有憤怒。我想逃,發現自己的衣領被父親死死地拽著。父親動真格了。他不停地打我的臉,肚子。我被打得站不住了,倒在地上,他就踢我。他踢我,我哭了。是因爲痛,還是因爲羞辱,我也不知道,只是不停地流著眼淚。
父親到底踢了我多少腳呢?我感覺有一兩個小時,但其實只是短短的幾分鍾。之後父親口齒不清地說了些什麽,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他嘴裏唱著我小時侯每周都看的動畫片的主題曲。
當我聽到走調的歌聲遠去,終于松了口氣。感覺到他不會再打我時,突然覺得更痛了。嘴裏充滿了血腥味。似乎還吃進了泥土,嘴裏還有土腥氣。站起來,我洗了洗沾滿血和泥土的臉和手。用水沖洗時,傷口陣陣發疼。我把上衣脫下來時,眼淚又湧了出來。
我就像個無助的孩子。
此刻,浮現在我腦中的並不是自己淒慘的樣子,也不是蜷縮在房間角落裏的母親的樣子,而是被我踢得蹲在地上的父親的樣子。
等我回過神時,病房已經陷入一片黑暗中了。馬上就是晚飯時間了。肚子餓了。醫院的飯菜一點也不好吃,但肚子餓了還是很有食欲的。人就是這樣。渴了,即使是泥水也會大口大口地喝。
我聽到了腳步聲。
是護士來了。
兩個護士並肩進來了。
“志賀先生量過體溫了嗎?”
“沒。你一不注意他就會蒙混過去的。”
我只聽到這些,然後聲音和腳步聲都遠去了。
過了一會,又傳來了腳步聲。
這次應該是亞希子。
“內田先生!那個可不是食物!”
亞希子厲聲喊道。
“啊!可惡的老頭……老大爺!那個不可以吃!!”‘
所有一切都像是幻影。
完全沒有實感。
腳尖一種柔軟的感覺蘇醒了,是踢父親時的感覺。已經過了3年了,但踢父親的感覺,還有被打的疼痛,滿嘴血腥味,羞辱感,還有父親蹲在地上的樣子我仍清晰記得。
我下了床,走到了門邊,打開了燈。
垃圾筒裏的MD,裏面有父親最喜歡的歌,MD上的熒光標簽發著光。
我有時會想。
如果我生活在深山裏的話,那生活會是什麽樣的呢?和熊、野豬、猴子一起快樂生活?不可能!又不是迪斯尼的電影。肯定會被熊攻擊,被野豬追得滿山遍野地跑,被猴子耍著玩。
前一陣子看了部叫《蚊子海岸》的電影。
是講一個父親非常熱愛自然,說要全家融人到自然中去,然後舉家搬進了雨林,吃了不少苦頭。最後父親發瘋死了,全家又回到了文明社會。
主義?
主張?
也許是有這個必要,但事物不可能一直朝著一個好的方向發展。可能會因此遭遇不幸。
重要的是要做最適當的事。
適當裏也有好事和壞事,但適當裏沒有好過頭或者壞過頭的事。
嗯,差不多就這麽回事。
我至今一直抱有這種想法,所以生活和我想象中的一樣,雖然生活並沒有閃光,但也不至于全是壞事。無聊並快樂著,我笑著過我的生活。
但是,這次是最糟糕的。
裏香仍舊一直在避開我。在走廊上碰到也會扭頭走開。我開口跟她說話,她也不理我。我追她,她就用手肘頂我。我大聲呻吟,她也不會理我,徑直走開。
真是過分。
差勁。
我今天仍舊在想辦法讓她原諒我。我每天,24小時都在想這事。但是我什麽也想不出來。
我可能真是笨蛋。
裏香不也這麽罵我嘛。
“裕一,笨蛋!”
用她可愛的聲音。
“你是笨蛋!”
生氣的臉也很可愛。
我在屋頂曬太陽。風有些刺骨,寒流馬上就要來了。醫院的生話太無聊,近日裏只能看看天氣預報消磨時光。早上NHK的新聞會一遍一遍地放天氣預報。我也想看其他頻道的娛樂新聞,但是沒辦法,大廳裏電視的頻道選擇權全在入院比較久的老爺爺們手裏。
好困啊。
“哈--”
打著哈欠,我打開了教科書。
還是看看書吧,否則就不能升級了。首先第一道關卡是論文。可惜我死也抓不住文章的重點。
我拼命翻著書。然後從頭頂傳來了聲音。
“哎--不錯嘛,在學習啊!”
擡起頭,看到亞希子站在那裏。
嘴裏叼著香煙。
“不要抽煙了,對身體不好。”
“你說什麽?”
“痛,痛,痛,住手啊--”
亞希子狠狠地踩我的背,我的身體像麻花一樣擰在了一起。她用腳尖站立著,彎曲膝蓋,試圖把全身所有的重量都壓在我身上。
“你幹什麽!你還是護士嗎?”
我逃開,大叫。
亞希子笑著,吐了口煙。
“啊?什麽?”
“我是說……”
“你想說什麽?”
亞希子的眼睛裏閃著危險的光芒。她似乎心情愉快,精力充沛的樣子。她已經把虐待我當成是興趣了。怎麽會有這樣的護士!
我很後悔,哈哈哈地笑了。
“沒什麽。”
“我這人很寬宏大量的,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好了,我不介意的。”
“真的沒什麽,啊哈哈,哈哈。”
“那就好,啊哈哈,哈哈。”
我們大聲笑著。
天空出現了晚霞,我們仍舊笑著。
“哎,裕一。”
“嗯?”
這次又是什麽。
我定住了。
我想她不會突然踢我吧……
“你是不是還在和裏香吵架中啊。”
“…………”
“是吧。”
“…………”
“裏香也真頑固。象你這樣年紀的小鬼藏一兩本黃書也很正常,原諒你不就好了。”
對啊!
就是啊!
雖然我藏的不止一兩本。
“可是,那孩子似乎有點心軟了。”
“心軟,裏香嗎?”
亞希子點了點頭。
“那孩子,以前從來都不會外露自己的感情,所以我們都不太了解她。連續的檢查很辛苦,她也沒露出過辛苦的表情,高興的時候她也不會露出高興的表情。所以聽到你和她吵架的時候,我松了口氣。”
“亞希子……”
“什麽呀!”
“裏香從不表露自己的感情,對嗎?”
“是啊。”
“她會很徹底地生氣和高興的。”
亞希子眨了眨眼。
“真的?”
“嗯。”
生氣得發瘋別提有多恐怖了。比亞希子恐怖多了。恐怕比亞希子還要恐怖的女生,也只有裏香了。哭啊,喊啊,不停的埋怨,裏香是個感情會爆發的人。
亞希子嘟哝著。
“折磨過你啊……”
“啊?”
她說什麽,我沒太聽清楚。
亞希子爲了掩飾,先開口了。
“差不多了。”
她看了看手表。
“有事嗎?”
“裏香下午打完點滴,可能會上來。我叫她來的。聽好,這次你可要把握好機會。她跑的不快,你在欄杆之類的地方先藏起來,然後,在人口這裏堵住,就不會像上次那樣被關在這兒了。”
“亞希子……”
“下跪也好,什麽都行,總之先道歉。雖然是我的想法,但我想其實裏香也想和你言歸于好。下跪,最好再哭一下,然後對她說願意爲她做100年的仆人之類的話,她肯定會原諒你。”
亞希子笑著,把吸完的煙蒂扔進了隨身攜帶的簡易煙灰缸裏,就下去了。我目送她的背影離去。謝謝!亞希子!亞希子真是天使!神仙再世!佛祖轉世!
我仍然無法相信,傻傻地站在原地,半天沒回過神來。
先藏起來。
我慌張地環視了一下四周,就躲在水塔旁邊吧。太陽已經下山了,很冷。但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過了5分鍾左右,門被打開了。
裏香來了。
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總之,下跪,流淚,頭在水泥地上蹭,什麽都行,只要她原諒我。要我發誓做她100年仆人也行。
我豎起耳朵,聽到了腳步聲。
她在到處轉著。可能是在找亞希子。腳步聲慢慢靠近了。我吸了口氣,在算著時機。還差一點,一步,兩步,三步--
就是現在。
我沖了出去,趴在了水泥地上。
“裏香,對不起。”
擡起頭。
竟然是夏目。
沈默持續了多久,我不知道。
我呆呆地看著夏目的臉,夏目也呆呆地看著我的臉。
先反應過來的是夏目。
“你在幹嘛?”
他驚訝地說。
我臉一下變得通紅。我站了起來。
“沒什麽。”
可惡,我竟然給這家夥下跪了。
“突然趴在我面前,我快被你嚇死了。對了,戎崎,我給你看樣好東西。”
“什麽呀!”
“看!”
夏目拿出來的是進口的黃色書刊。給人非常強烈的印象,實在是太大膽露骨了,讓人不由得移開了視線。
“給你。”
“啊?我才不要這種東西呢!”
“好了好了,拿著吧。長輩的好意一定要收的哦。”
夏目說的很快,然後把書塞進了我手裏,急忙離開了。他到底要幹什麽。總之,現在我手裏只剩那本黃得不得了的書。
所謂書,就是那種在手上就想翻一下的東西。
不是嗎?
打掃房間的時候,會翻出買了還沒看的書。那時,我會産生一種愧對于書的感覺,買了卻束之高閣,對書而言是一件多麽可悲的事啊。
就是這樣。
也並不是很想看。
我翻開了書。
就在這個時候。
腳邊多了個影子。細瘦的影子。我也沒細想,就擡起了頭。
是裏香。
站在那裏。
我一瞬什麽都明白了。爲什麽夏目會那麽慌張,爲什麽他帶著這本書,爲什麽他硬要塞給我。夏目那混蛋肯定
知道亞希子的計劃。
但我最深刻明白的是自己的愚蠢。
明明知道裏香要來,爲什麽要翻開書?!
我是白癡吧?
“裏,裏香!”
我丟掉書,叫著。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但是,裏香面無表情地,轉身,離開。我追了上去,但是被她用手肘狠狠地頂了下肚子,腳下一個不穩。裏香趁機快步地跑了出去。我忍著疼痛拼命地去追她,但是門就在我面前重重地關上了。
咚--
然後傳來了不祥的聲音。我慌慌張張地把手放在了門把上。似乎能轉動,但轉不動。被擺了一道,又被鎖住了。我用力拉,打不開;踢,腳痛;敲擊,手痛。
我站著。
太陽已經落山了,風開始變冷了。
“不是吧……”
對了,今天早上的天氣預報更新說今天是今年最冷的一天。
7
我把手搭在欄杆上,盯著對面看,心想是不是能夠下到下面的陽台上去。我越過齊胸高的欄杆,跪在了一米寬的突起上,確認對面的情況。對著峭立的水泥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冬天的寒風中,我的手和我的心都變得很冷。
咚咚咚--
秋庭裏香從樓梯上跑了下來,她的腳步聲在空間裏回響著。夕陽的紅色光芒從靠近天花板的窗子照射進來,把樓梯、牆壁和少女染成了紅色。少女的長發在紅光裏飛揚。少女的頭發在飛舞著,就像她虛幻的夢一樣飛舞著。少女自言自語著,笨蛋,大笨蛋!眼裏噙著淚水。谷崎小姐爲什麽要叫自己上去,心裏多多少少有點頭緒。也知道在上面等待的不是谷崎,而是那個笨蛋。只要他低頭認錯,雖然有點勉強,但還是打算給他機會的。本來不想這麽快原諒他,想再整整他。竟然把她當傻瓜。都已經有她了,還藏了那麽多那種東西。男生都是笨蛋。笨蛋,好色,不知羞恥!
但她恐怕沒有時間了。
而且時間還在不斷減少。
沒辦法。不想就這樣結束。而且那笨蛋對她的無視已經不能再忍受了,最近變得很灰心。這樣的他還是有點可愛的,雖然只有一點。
所以決定原諒他。
嗯,想原諒他。
我歎了口氣。知道這個方法行不通,只能作罷。去那邊看看吧,我又翻過了欄杆。打了一個噴嚏,又打一個。
夏目吾郎在緊急出口旁邊站著。
腳步聲靠近了。
咚咚咚,就像是要把樓梯踢飛似的。似乎非常生氣。腳步聲來到了夏目身邊,爲了不讓對方發現,夏目把自己的身體縮得更小。
腳步聲穿過了緊急出口,消失在東邊的病房。夏目嘿嘿地笑了--作戰成功。要是晚離開一分鍾就慘了。裏香非常生氣,她那雙可愛的眼睛確實吊了起來。
認識裏香很久了,所以很了解她的性情脾氣。這樣,那個小鬼就不會再靠近裏香了。裏香不會原諒他的。下跪也好,哭喊也好,裏香都不會理他的。
夏目嘿嘿地笑著,然後越笑越厲害,接著變成捧腹大笑,蜷曲著身體,不停地笑。最終演變成了歇斯底裏的笑。
好不容易制定了逃脫路線,但最終發現還是徒勞的我,終于完全放棄了。我決定還是等警衛江戶川先生上來巡邏。
我在風吹不到的水塔邊蹲了下來。吸了吸鼻子。也許是因爲寒冷吧。
也許是因爲悲傷吧。我嘟哝著:“裏香,不是我的錯…………”
“內田先生,那不是食物,不可以!”
谷崎像往常一樣生氣。
患者們都是一樣的任性。他們都認爲自己的遭遇很不幸,任性一點也是應該的。對家人撒嬌,沒關系。畢竟是家人嘛。
但是請不要這樣對護士。
護士也想盡可能對患者們好一些。以前被人稱爲伊勢的女王也好,紅色的惡魔也好,現在自己是一名白衣天使。
覺得很難爲情,至今也沒向任何人提起過--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其實從很小的時候就一直憧憬著要當一名護士--要做一名漂亮溫柔善良可愛的護士。
想要一直都笑咪咪的。
像天使一樣。
但是要對一個有重度糖尿病而被強制執行飲食限制,一不小心就會有生命危險,但卻在偷吃點心的老頭微笑實在是太難了。
被發現了,還會抱著點心逃跑,真是差勁。
當然會生氣。
“快給我,你想死啊!”
追著逃跑的老人。
老人懷裏的點心堆得像小山一樣。
要是全吃了,肯定死。
必死無疑。
“不--許--吃!”
“我--沒--吃!”
“騙--人!”
“我--沒--吃!真--沒--吃!”
“那,那是什麽?你抱著的?”
真的想微笑。
可是現在只能叫啊,罵啊,像個鬼一樣追著跑。如果患者能因此害怕自己的話,或許也不錯。
害怕她,能聽她的話,他們就能活得更久了。
能早點出院了。
本人不用說了,家人也會很高興的。
所以現在爲了能從那個頑固、性格別扭的內田先生手裏把點心搶過來,只能怒吼了。
“可惡的老頭,不想死的話,就快點把手裏的東西丟了!”
我擡頭望著天,冬天的星空有幾顆一等星在散發著光芒。下弦月緩緩地爬上了東方天空。
夏目坐在緊急出口旁邊。聽見有人在叫自己。夏目醫生--,虛幻的聲音。但是夏目沒有站起來,仍然坐著發呆。剛才歇斯底裏的哄笑消失不見了,剩下的是一張空白的臉。
夏目把手插進了上衣口袋,取出了一直帶在身邊的打火機,用力捏緊。
因爲太過用力,手指關節處開始泛白。夏目並未意識到自己的這一動作。
他的眼睛盯著遠處,好象不是屬于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追隨著那溫暖,追隨著那溫柔的聲音。知道再也回不來了,仍舊追了過去。
“哎!”
甜美、虛幻的聲音。
“哎!”
夏目回過神來,環視了一下周圍,樣子很慌張。但是映在他瞳孔中的並不是他所追尋的東西,而是油漆剝落的緊急出口的門,亞麻油氈地板和白色的牆壁。
夏目苦笑著,笑自己的愚蠢,笑容馬上又消失了,變得像被人欺負了的孩子一樣,露出一付軟弱的表情,嘴唇蠕動著,好象在說些什麽。
只是聲音太輕了,誰也聽不見,連他自己也聽不見我靠著水塔抱膝坐著,眺望著遠方的下弦月。
少女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站在黑暗中。
視殘落在床邊桌子上的書上。一樣的標題,一樣的封面,只是標題下面的數字不一樣的四本書--只有標有數字“1”的那本在枕邊。
特地拜托母親買的,而沒有拜托那個笨蛋。因爲是秘密,總有一天,到那時侯爲止,都不想讓他知道。花費了那麽多時間和精力的自己真像個傻瓜。
真丟臉,真的很丟臉。淚水又湧了出來。少女用力擦了擦眼淚,快步走向桌子,站在桌前,把桌上的書橫掃到了地上。
書掉在地上,發出啪沙啪沙的聲音。然後拿起枕邊的手,舉了起來。扔掉吧,書,以及所有的一切,忘了吧。
但是舉起書的手在空中停了下來。
一動不動。
一直。
過了十秒,還是三十秒,或者一分鍾……少女放下了手,凝視著書的封面。
黑暗中,嘴唇顫動著。
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