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再一次、不複記憶的話語
我們往前走著,這條兩人之前曾一同走過的道路,今天仍舊是兩人一同在這條路上邁步向前。上一次是在夜晚,半空挂著半月,吐出的氣息都變成白色。不過,這次是在白天,才剛過正午,太陽在我們頭頂正上方熠熠生輝。
我們的腳踩在層層疊疊地枯葉上,每走一步就會發出沙沙的聲響。一擡頭,群木枝頭都挂著膨脹的嫩芽,再過一些日子群木就會披上一層柔軟的綠色新衣。冬天遠去,春天如今現身于此。在山路中不停往前走,都有點出汗了,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沒有放開交握的雙手,緊緊地握住,緊緊地被握住,一邊持續往前走。
今天,我們的後頭沒有追兵,而且還是亞希子小姐送我們到山腰的呢。我們可是乖乖地取得外出許可後,才離開醫院到這兒來的亞希子小姐還很識趣地特地特地在停車場那裏等我們。
我出聲問「要不要緊」,裏香點頭。
「不要太勉強喔,覺得不舒服要立刻說喔。」
「我知道。」
裏香的腳步穩健,體力都已經恢複的差不多了。裏香之前在醫院每天都走路,努力不懈只爲了能夠盡早走到外面來,那還真是一副讓人難以置信的光景,那個任性妄爲的女孩、唯我獨尊的女孩,真的就那麽毫不厭倦地持續培養體力。也因此,連壞心眼兒的夏目也只好批准裏香的暫時外出了。
「唔,我想應該可以吧。」
我到現在都還忘不了他說這話時懊惱的神情。
都是因爲一時之間想起夏目那張臉,害我腳步不自覺地差點打滑。
「裕一,你要小心一點喔。」
「抱歉,抱歉。」
「跌倒的話,連我都會一起被拖下水耶。」
哎呦,很想認真地對她發一頓脾氣,這女人。都說沒問題了嘛,才不會跌倒呢,在我緊握住你的手時,是絕對不會跌倒的啦。
話說回來,背部好痛喔。因爲褲子的屁股那邊正插著上次沒能成功送出去的《蒂伯一家》。其中第五十七頁,用我的醜字寫著「Y」,我打算一到山頂就把書交給裏香。
簡而言之......
裏香和我都一樣想到了相同的點子,裏香學著父親做過的事情依樣畫葫蘆。然後,我則學裏香做過的事情依樣畫葫蘆。就是這麽一回事羅,話說回來,裏香還真容易害臊呢。明明就是她自己寫的,還牽拖到她父親做的事情去。坦率地、如實地說出自己的心情就好了嘛。只要那樣,所有的一切就能夠順利的發展下去了嘛,你這個圈子還真是兜太遠了啦,裏香。
話說回來,選在幾天把書送出去還真是不錯的好點子吧?
當然,這件事絕對不能被她識破,所以都已經是三月下旬了,我還穿著大衣。因爲穿夾克的話,書的形狀搞不好會浮現出來。當然是熱到受不了,熱到甚至是全身汗如雨下。
「裕一,把大衣脫了吧。」
雖然聽到裏香親切的忠告,不過哪可能就這麽點頭啊。
「不用了,根本就不熱嘛,好像還覺得冷呢。」
「不是在流汗了嗎?」
「對......對耶,這是怎麽搞的啊?」
「有麽有發燒啊?是不是感冒啦?」
「沒有啦,不要緊的,走羅,快呀。」
我拉住覺得不可思議的裏香的手,持續往前走。我會這麽說,全是因爲不能穿幫,是的,必須帥氣地做出決斷才行。但是,汗如雨下的我怎麽看都帥氣不起來就是了......
說想去炮台山的是裏香。她說等到身體聽使喚時,想去看看。一起去吧,我說,還說就以這爲目標培養體力吧。從那天起,裏香就開始在醫院裏來回走動,在夏目提醒她稍微活動活動之前,自己就先行動了。然後,也開始把一大堆飯菜吞進肚子裏,每天持續把那些難吃的醫院夥食全都吃光光。多虧那樣,裏香那甚至讓人懷疑會不會有玻璃碎片噴出來的消瘦面頰,逐漸鼓了起來,臉色也變得很好。就這樣,仿佛冬天慢慢轉變成春天一般,裏香也改變了。
當然,我自己也想要改變,所以每天都在寫報告,一科一科地解決剩下的科目。然後,也爲了考試而用功讀書。想要升級,不只要交報告,還必須通過考試才行。一口氣要趕上落後四個月的進度畢竟不可能,不過呢,聽說考試也不會出太難的題目,據美雪幫我去問老師的結果,考試的目的並非分數,而是要確認我是否有那股拼勁罷了。所以,我決定使出全身拼勁,竭盡所能努力去做。就在裏香走一百公尺的期間,我就背下兩百個英文單字。
我們確實地持續往前邁進。
當然,也就只有那麽一點點的距離罷了。
啊,對了。之前錯失良機的照片那件事,後來也很順利地解決了。我們就像之前所想像的一樣,並肩坐在床邊,兩張臉湊在一起,一張接著一張看。裏香果然時而害臊,時而爲掩飾自己的害臊而發脾氣。照片中的裏香當然是可愛到不行羅。
其中一張,如今正收藏在我的皮夾裏。
我們來到稍微平緩的地方後,決定暫時休息一下。我將嗲來的寶特瓶就口,咕噜咕噜地灌,然後拿給裏香。裏香雙手握瓶,慢慢地喝。
「運動過之後,水變得好好喝耶。」
裏香說出理所當然的事情來,啊,對裏香而言並非理所當然吧。因爲她從來沒運動到會覺得水變得好喝的程度嘛。
「嗯,真的很好喝也。」
我說著結果寶特瓶,又喝了一口。因爲流了不少汗,喉嚨也幹得不得了。
「裕一,什麽時候考試?」
「大概三天後吧。」
「感覺上沒問題吧。」
「......不知道。」
「那還真讓人覺得不安耶。」
「......嗯,我也會不安呀。」
雖然已經竭盡所能在用功了。
「不過呢,據說考試分數好像不是什麽大問題。」
「什麽意思?」
「之前美雪跟我說的,啊,她好像去問導師才知道的,據說,分數不是問題,老師想看的是我有沒有那股拼勁。雖然采取考試這種形式,可是就算分數差一點,只要知道我拼死拼活地努力過,就會讓我升級。」
「那不拼不行羅。」
「喔,我現在很拼呢......啊,慘了。」
「什麽?」
「美雪要我傳話,我忘記說啦。」
「傳話給我?」
我搖搖頭。
「不是、不是,不是你。我也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是要傳話給司。她跟我說「幫我去跟他說聲謝謝吧」。怎麽回事啊,是要謝什麽東西啊?」
那時候的美雪看來怪怪的,她一如往常地來幫我寫完報告後,回去時才用「啊,對了,對了」的感覺這麽吩咐我。莫名地就是覺得那很不自然,絕對才不是「啊,對了,對了」,而是早就決定要在那個時間點說出口的。
誰知道啊,裏香說。她那副模樣根本就是口是心非,看起來明明就知道什麽內情。裏香和美雪最近感情很好,幫我寫報告的差事忙完後,好像有時候還會跑到裏香的病房去。我還曾經看過她們兩人面對面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只不過我一靠近就會立刻住嘴就是了。
「走吧,裏香。」
我說著伸出手,裏香也抓住這只手。對我們而言,那已經成爲理所當然的行爲,同時卻又是讓人開心到無以複加的行爲。裏香嬌小的手完全被包覆在我的手掌之中,然後我們又再次在山路上邁步向前。灑落的陽光已經完全充滿春天的感覺,鳥兒在某處聒噪地鳴叫,簡直就像是在爲我們歌唱一般。
我們好不容易終于抵達山頂。大炮的台座和四個月前完全沒兩樣地伫立在那裏,裏香稍微加快了步伐,走近台座,我則追在她後頭。
「走路要小心喔。」
那句話或許根本就沒傳進裏香耳裏,裏香看來就是有這麽急,簡直就像是個緊追著父親的孩子。啊,或許真是如此吧。一走到台座旁,裏香凝望混凝土制成的塊狀物體。
「要爬上去嗎?」
「嗯。」
裏香點頭後,我就像以前做過的一樣抱起裏香的身軀,但是果然沒辦法想司一樣,仍舊還是像以前做過的一樣,最後還是得靠裏香自己的力量爬上去。唔,出院以後來練練肌肉吧,練出一些足以輕而易舉把裏香抱上去的肌肉吧。緊接著裏香之後,我也爬上台座。
可以看見伊勢的街景。
可以看見神宮的森林。
有著火警瞭望台的宇治山車站。
前頭的文化會館。
商店街的拱廊閃耀著白色光輝。
那是和四個月前完全沒兩樣的光景,只是從晚上換成了白天而已。伊勢的街景果然有夠小家子氣,根本就沒什麽像樣的大樓。我從十七年前始終生活至今的城鎮,然後今後也將和裏香一起生活下去的城鎮。
我將頭轉向站在身邊的少女。
籠罩在春日陽光中的裏香真的好美,我以前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存在。大概是因爲剛剛一直都在爬山,她的臉頰透著玫瑰色的光彩,搖曳的長發仿佛在和光影嬉戲一般,鬥大的雙瞳中隱含著堅強的意志力,同時閃耀著光芒。
我很想將裏香擁入懷中。
不,是決定將她擁入懷中。
「怎樣啦?」
裏香注意到我的視線,這麽說。
我說:「過來這邊啦。」
但是,裏香卻生氣了。
大概是不高興我用命令句跟她說話吧。
她生著悶氣,這麽回嘴:
「你才給我過來啦。」
哎呦,受不了耶。裏香還真是有夠任性的,性子又剛烈,對男人說什麽「給我」,什麽「給我」嘛。應該還有其他更客氣的講法吧,可是話說回來,我看就算了吧。畢竟,這就是裏香啊,沒辦法。像這樣的任性、或剛烈,我是在完全了解一切的情況下,走到這裏來的。
而且,如果真的必須由我走近的話,只要走近就好了。
這根本就沒什麽大不了的嘛。
我走近她,隨即張開雙手,輕輕包裹住裏香嬌小的身軀。裏香似乎嚇了一跳,不過我卻直接低下頭去。不可思議的是我毫無猶豫,也不覺得恐懼,我的嘴唇就那麽逼近裏香的嘴唇。我非常明白裏香很緊張,平時相當強勢的她,身軀變得僵硬,就在那股緊張傳來的瞬間,我頓時也緊張了起來。然後,我們接吻了。時間停止了,世界停止了,相對的卻只有心髒激烈地鼓動,那或許是個笨拙得很恐怖的吻。
彼此的唇分開後,我無法直視裏香的臉,就那麽緊緊地抱著她。她的緊張也在我的懷裏逐漸被溶解。
「裏香。」
「嗯?」
「我絕對......」
之後的話是秘密,不論對象是誰,都絕對不會泄露半點口風。管他是亞希子小姐也好,夏目也罷,不管是被揍還是被踹,都別想要我吐出半個字。我要把那句話爲了我和裏香,好好地先收藏起來,直到裏香有天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那瞬間之前都先當成是屬于我們倆的東西。
「......你的。」
說完過了好一會兒,我手腕的力道才逐漸放松。裏香擡起臉龐,凝視著我。
「第二次了呢。」
「咦?」
第二次?什麽第二次?
「那句話。」
裏香的臉稍稍泛紅。
「之前來這裏的時候,你也是這樣跟我說的。」
「之前是......」
啊,對了,那是四個月前的事了。裏香還沒決定動手術那時候,我還不太了解裏香那時候,騎著司幫忙弄來的輕型機車來到這裏的。即使是現在,的確也還是個小鬼沒錯,可是那時候的我更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鬼,心裏完全沒有任何覺悟。如果記得沒錯的話,總是被一些小事耍的團團轉,還會因爲無聊的焦慮而把氣出在裏香身上。像這樣回想起來,就會覺得那仿佛已經是好遙遠的前塵往事。短短的四個月時間,我和裏香或許已經走過了一段好長的距離。
「什麽嘛。」
我嗤嗤發笑,一邊低下頭。
「我說過了啊。」
裏香也嗤嗤笑著。
「對了,你不記得了嘛,裕一。」
「嗯。」
「可是你有說喔。」
「是喔。」
我們的額頭就那麽直接貼在一起,一邊持續嗤嗤笑個不停,裏香的笑聲聽起來好近,她笑時的振動傳到我的額頭。如今,我們切切實實地緊緊項鏈,連一厘米的縫隙都沒有,今後就要像這樣地活下去啊。守護著裏香,將她擁入懷中,一直生活下去。即使她的生命短暫,即使結束的那一天會立刻降臨,即使和她在一起只會飽嘗辛酸,即使如此我還是會選擇和她一起活下去吧。這不是什麽「命運」,才不是那種身不由己的因素,而是由我本身的意志所做出的選擇吧。是的,就只有這瞬間,才是我所渴盼的日常生活。
「裕一。」
名字才剛這麽被叫喚,雙唇立即被堵住了,這次換裏香主動親我。我以雙手支撐裏香使勁伸長的背部,是的,我們會像這樣地生活下去啊。
我們的頭頂上是一片往外延展的蔚藍天空,天空的顔色已經完全和春天沒兩樣,稍顯模糊的雲朵輪廓也和春天沒兩樣。是的,冬天已經徹底遠去,接下來換春天降臨大地。櫻花即將盛開,五十鈴川的堤防也會徹頭徹尾地被埋在綠草之下,運河上會有好多個魚兒激起的波紋向外擴張。然後,緊接著春天之後,夏天也會到來。那時候,再和裏香一起去吃赤福冰吧,還要去海邊呢,手牽著手一起出遊吧。我要和裏香一起享受那樣的時刻,那樣的每一天。
好了,接下來還有一件大事等著呢。得把背後這本硬梆梆的書,寫著「Y」的《蒂伯一家》給裏香才行。裏香會覺得很開心吧,或者會覺得害臊吧,一定兩者都有吧,嗯,絕對兩者都有的。
我將手伸向背後,緊抓住那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