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夏目吾郎的榮耀與挫折II
"醫師~~夏目醫師~~夏目醫師~~"
稍微嘶啞的聲音連續呼叫我的名字,一邊朝我接近.有夠吵的,我心裏這麽犯嘀咕,臉同時從文件堆中擡起.真是的,這所謂的醫師,爲什麽會有這麽一大堆非寫不可的東西呢.而且,還全都是些再怎麽拼命寫,都不會有人看的報告書.
"我說醫師啊~~夏目醫師~~"
我對著背後的聲響說:
"吵死了."
"可是……"
"不用一直叫個不停我也知道啊."
一起身,白袍便在膝部附近晃動.穿上這東西已經快五年了,頭一次穿上時總有股說不上來的威嚴感,同時卻又覺得這單薄的一塊布根本就靠不住,就這樣同一件衣服所引發的矛盾感覺讓我不知所措,但是如今那種困惑以及膽怯已逐漸蕩然無存.
如今我的立場,是個研修醫師.
已經通過國試,也就是醫師國家考試,立場上可說是個堂堂的醫師了.但是,名義上雖然是醫師,卻仍是個初出茅廬的菜鳥,實際立場不過是個學生罷了.目前,一邊在研究所留了個學籍,同時以研修醫師的形式站上醫療第一線.
說穿了只是個半調子呢.
雖然是醫師,卻也不是醫師……該這麽說嗎?身爲醫師的真正資格,也就是知識或經驗根本嚴重不足.
我充其量就只是個單憑一張薄薄的醫師執照撐場面的存在罷了.
"三O七號病房的田中先生想要止痛劑耶,請問該怎麽辦呢?"
站在眼前的是護士澤口有希.
身爲護士還染褐發,當班時反而頂著一張畫得仔仔細細的妝容.大概是很注重外表的那種人吧.她是個眉清目秀,外型亮眼的美女.只要換上便服,毫無疑問地必定嬌豔動人.
"啊呀,那個怪老頭喔."
即便剛剛一直很不客氣,但是口氣不自覺地又鑽爲像在逗人似的,大概是因爲她正好是我喜歡的類型吧.而澤口有希似乎也有察覺到這一點.
"真的很誇張耶,一直'好痛'地大呼小叫.鬧得人仰馬翻的.生得一副大塊頭,臉看起來也很恐怖,可是實在很懦弱."
她說著,眼神往上瞅著我.
我意識到其中所潛藏的意義,不過當然還是繼續裝糊塗.
別看我這樣,畢竟也是個有家室的人了.
"恩,怎麽辦呢,讓我看看病曆吧."
雖然表面上假裝確認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記號,卻不代表我已經心中有數.不過是止痛劑而已,增加劑量應該無所謂,但是目前所開出的劑量已經不少了.再繼續增加好嗎?其實,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只是連這種事情都經驗不足的我實在是毫無頭緒.我徉裝思考,一邊環視室內——指導醫師田村不在.牧村醫師也不見人影.哎,穿白袍的,也就是所謂的"醫師"只剩下我了.護士長以看似憂慮的視線往這瞄了一眼,此舉讓我慌上加慌.
"現在開出的量已經很多了耶……"
我仿佛自言自語地試著這麽呢喃.
不愧是工作時必須一邊留意各種風吹草動的護士,澤口有希隨即就給了我提示.
"是啊,的確是慢慢多了那麽一點呢."
多了那麽一點……奇怪的講法,不過,大概就是這麽一回事吧.雖然慢慢增加中,但是還存有一大段空間,仍然處于能加上"一點"這種詞彙的階段.所以,即使增加劑量也是在容許的範圍內……
我松了一口氣,同時所出指示:
"那就先開二十五毫克的服他甯吧."
我將指示寫進病曆,接著遞給澤口有希.我懷著感謝之意,對她露出一笑.澤口有希也回以一抹媚態表露無疑的笑容.
謝謝.不會、不會,別客氣.
就像是那種感覺.
即便是像我這種新人,護士姑且還是會當作醫師一般看待,交談時多半都會用敬語.不過,她們的實際知識卻遠比我們豐富,放手交由她們全權處理,大概都會幫我們妥善治療吧.相對而言,即便擁有醫師執照,萬一碰上什麽突發狀況,我們就只有驚慌失措的份,完全沒有能力妥切處理.真的,現在的日子每天都只會讓人沮喪泄氣而已.
"您知道前一陣子,西麻布那裏好象開了一家新的夜店耶."
澤口有希假裝確認病曆上的指示,一邊這麽對我說.
我都已經口頭傳達過指示,也不可能搞錯些什麽了,她應該趕緊到患者那邊去,更何況病患都已經大呼小叫地喊說:好痛"了.
她這樣的舉動是什麽意思……用膝蓋想也知道吧.
"哇,夜店啊.是什麽感覺的店啊?"
"好像是以黑色系爲主.聽說選曲什麽的都很棒,裝潢也很時尚.我是聽去玩過的朋友說的.我是聽去玩過的朋友說的,還真想去看看呢."
快點約我吧,她是這個意思.
大概就是那麽一回事.
我以滿臉笑容打迷糊仗.
"黑色系的喔,我對那種顔色最沒轍了."
"咦~~現在很流行啊~~"
"我都已經不年輕咯."
接下來,該如何逃離現場呢?
澤口有希嗤嗤發笑.
"夏目醫師,您不是才二十五歲而已嗎?"
"已經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大叔啦……啊,剛剛教授有事叫我."
哎,實在有夠假的.
"那田中先生那件事就拜托你了."
是~~,澤口有希似乎很無趣地回答.
不妙、不妙.好象有那麽一點昏頭咯.被那種像小貓咪一樣的水汪汪大眼睛緊緊瞅著,不自覺地就想出手了.而且只要一出手,就一定抓得住.啐,我是在想什麽東西呀.要是東窗事發,一定會被小夜子給宰了.啊,不對,她一定會默默躲在暗處沮喪難過吧.
她就是那種個性.此起被羅裏羅嗦地罵個沒完,那樣子還更讓人難受……
我擦著滿頭冷汗,一走出醫護站,護士長就從背後叫住我.
"夏目醫師."
"啊,是的,請問有什麽事嗎?"
面對感覺上就是個能幹女強人的護士長,我不自覺地也以敬語回話.而且,大學附屬醫院的護士長,也是個頗有權利的職位.
"怎麽樣,多少慢慢習慣了嗎?"
"恩,拖你的福."
"話說回來,夏目醫師……"
"什麽?"
"真想不到您還是個愛老婆的正經丈夫呢."
嗚呼呼,護士長一邊笑著,一邊扔下我快步離去."小心一點喔",還丟出這麽一句話.唔.怎麽覺得好象被大家耍著玩呀.話說回來,小心一點?是要小心什麽東西啊?還不夠熟的診療?還是澤口有希?
哎,管它是什麽都無所謂啦.
"稍微偷個懶吧……"
我這麽低喃,雙腳隨即朝屋頂移動.不去抽口煙,根本就撐不下去.教授叫我那件事,當然是爲了逃離那種場合所編造出的謊話.
當我玩弄口袋裏的香煙,邊往前走時,一旁的公共電話躍入眼簾.那是在這時代還很罕見的粉紅色投幣式電話.口袋裏除了香煙之外,還有買香煙找的三十圓零錢.這也就是那個人家說的什麽"命運的暗示'啊.恩
我站到公共電話前,決定遵從那微小的暗示.
咯锵.
一枚,十圓硬幣投了進去.
咯锵.
兩枚,投了進去.
咯锵.
第三枚也先投進去吧.雖然覺得應該不會將那麽久,不過還是先投進去再說吧.反正口袋就剩下這些嘛.
我撥了兩組四位數的數字.因爲是自己的家的電話號碼,不可能會撥錯.
"喂,這裏是夏目家."
第五聲時,我聽到這樣的聲音.
我仔細咀嚼著湧上心頭的情緒,一邊說:
"嗨,老婆."
小夜子在聽筒那端嗤笑著.
"哈落,老公."
我最喜歡小夜子這種有點裝模作樣的聲音了.
我在大學畢業的同時,就和小夜子結婚了.
高中時期的朋友毫無例外地個個都覺得訝異.
"要不要緊啊?你該不會是昏頭了吧?"
甚至還有人一臉嚴肅地這麽問我.
我在高中時期的確不正經,整天只會遊戲人間,出手勾搭各種女孩子,不是徹底甩人就是反過來徹底被甩.當時甚至是樂在其中.哎,實在稱得上是個浪蕩子了.
但是,自從遇到小夜子之後,我二話不說立刻停止繼續遊戲人間.
甚至連我自己都感到以外.
既然連自己都感到以外了,周遭的人應該更覺得以外吧.
小夜子的父母剛開始雖然極力反對,但是一知道我是未來的准醫師後,立刻爽快答應了我們的婚事.簡單來說——大概是覺得自己女兒釣到竟金龜女婿了吧.雖然像這種大人翻臉像翻書一樣快,或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又或是精打細算等,讓人只能苦笑以對的事情多如牛毛,可是只要能和小夜子在一起,隨便怎麽樣都無所謂.
話說回來,所謂的"結合"還更是句好話.
雖然也有像是"結婚"、"成家"這類衆多相同意義的表現方式,不過其中我最喜歡的還是這個.
真的是會逐漸"結合"在一起呢.
世界.
生命.
命運.
全都會逐漸合二爲一.
我就那麽持續一一實現內心所棋盤的未來,不僅考進了醫學系,還以不錯的成績畢了業,升上了研究所.上頭的器重也格外讓人感激,要說一帆風順也不爲過.雖然如今只四個窮光蛋,也沒有任何權利,但是畢竟在打基礎,這也沒辦法.
這是要靠一點一滴的努力,一點一滴地累積上去的.
"你剛剛在睡覺吧."
我笑著說.
小夜子的聲音聽起來總是軟趴趴的,透過話筒傳來的小夜子的聲音更顯得軟趴趴.
"恩——恩——沒有啊,沒有啊,人家才沒有哩."
"騙人!你的聲音還在睡覺喔."
"恩——恩——都是因爲春天很暖和,沒辦法嘛."
看吧,果然才剛睡醒.
"對了,爲什麽用敬語嘛~~"
"啊哈哈,不知不覺就用出來了嘛."
"果然是因爲我太偉大了吧.因爲是我在養你嘛.因爲我是一家的大支柱嘛."
我試著以耀武揚威的誇張語調說.
小夜子也以相同的聲音回敬:
那到底是誰作飯給吾郎吃的呢?房間又爲什麽隨時都能保持得幹幹淨淨的呢? 吾郎,你知道嗎?"
恩?
這好象是在哄小朋友的語氣耶?
"我想象,這個嘛……對了,一定是小精靈偷偷幫忙的."
"那個小精靈還真偉大耶.實在太偉大哩."
"是嗎?"
"然後呢,一定長得很討人喜歡呢."
"喔~~"
就這樣,當我們聊著那些無關緊要的……不對,根本就是毫無營養的事情時,這花筒中傳來響音.因爲,第三枚硬幣被吞下去了.只剩下三分鍾了.結果,還真的正好用完三枚硬幣.
"再過一下子就會切斷咯."
"我跟你說喔, 吾郎."
小夜子說:
"這時候呢,我也會希望你能再去丟個十圓耶."
"喔,原來如此.""
"雖然,我想你應該很忙的."
"我是真的很忙."
"畢竟, 吾郎是個醫師嘛."
"對啊."
我慌慌張張地查看錢報,裏頭只剩下一枚十圓硬幣.
"恩,還有一枚."
"恩.太好了,你還可以和小夜子小姐再聊上三分鍾喔."
"這樣啊."
這三分鍾你想聊些什麽?
"爲了報答吾郎投進去的十圓,我可以聽聽你的一個心願."
"心願?"
"你說說看今天晚餐想吃什麽吧."
腦海中浮現各種菜色.小夜子過去對于做菜根本就是一竅不通,不過這幾年廚藝卻越來越厲害了.雖然感覺上似乎仍然擺脫不了粗枝大葉的缺點,可是的確也學會了各式各樣的料理.炸天婦羅?雖然不錯,好象還是不太對.炸豬排?不對,西式比較好吧.碎肉卷?很接近咯,高麗菜肉卷?啊,這個好.恩,就高麗菜肉卷好了.
"這樣吧,我想吃高麗巢菜肉卷."
"好,就讓我爲你實現這個心願吧."
咦,三分鍾,就只聊了些無聊的話.
要當醫師,真的是件累人的苦差事.
首先大學不止要念四年,而是六年.畢業後參加國試,也就是參加醫師國家考試,考過了就會授予醫師執照.話雖如此,所有的辛苦並不回隨著考取而劃上句點.接下來,還必須花上兩年當研修醫師累積經驗,那兩年結束後,已經二十六歲了.也就是說高中時期的同學,全都已經在職場上幹勁十足地活躍數年,自己此時才好不容易首都站上起跑線.而且,那所謂的兩年不過只是起點中的起點而已,事實上此後還必須繼續努力用功,鑽研知識.
有些自己家在開業的,就會回家去幫忙,這種事情還蠻常見的就是了.
這麽一來,經濟方面就可以說是"萬萬歲"了吧.
畢竟,所有設備都已經齊備,從此便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走上康莊大道.立刻躍入升年收數千萬圓階級也沒什麽好稀奇的.事實上,那些什麽年收數千玩圓的醫師,有時不過也只是些毫無知識與經驗的菜鳥醫師罷了
只是,選擇這條路也將脫離以大學附屬醫院爲頂點的金字塔.
當然,雖然嘴巴上沒說,以我們這些留在大學醫局的人看來~~
"不管多會賺.充其量也不過是鄉下醫師罷了."
心底某處的確存在這樣的心態.
結束兩年研修生涯後,再接再厲持續埋頭苦讀,取得博士學位,通過專業醫師認定考試,才終于能夠獨當一面.
總而言之,要成爲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醫師,是需要耗費龐大的時間和金錢.而我如今,正好在那好漫長、好漫長的階梯中段,緩緩地往上爬.明明就覺得自己已經往上爬了不少了,擡頭卻總有同樣數量的階數聳立于眼前……
如今,光是注意自己身邊的事項就必須耗盡全身西內裏.總之,所謂的研修醫師真的是忙到昏天暗地.除了研究和臨床之外,雜務還特別多……不,反而是雜務比較多.例如,什麽准備學生上課內容就是我們這些醫見低層人員的工作.舉凡再怎麽印都印不完的文件、收集資料、整理病曆、制作出院摘要等,這些沒意思的工作總是毫不間斷地持續湧來.雖然整天都忙得團團轉,報酬卻和零沒兩樣.光靠這點錢當然活不下去,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到其他小醫院兼點差..
在大學附屬醫院裏工作磨練本領,同時兼差養家活口.這就是我如今生活.當然,還必須趁空擋用功讀書.重複不停地研究,寫論文,然後發表.有時只要寫出什麽好東西,吸引到某人的目光,那就……此外,由于我的專業是胸腔外科,磨練手術技巧也是很重要.
我現在每天的生活就是成天沒命地踩著腳踏車.我根本沒想過要休息.只要一有這個年頭,整個人就會在那瞬間頹然倒下.我打算像這樣子不論天涯海角,永遠不停地奔馳.
是的.
我還是老樣子,是個擁有雄心壯志的野心家.
我慌慌張張地朝公寓前進.
哪有什麽像車子那種氣派的東西,當然也不可能有黑頭計程車等著載我.只有一輛到處生鏽的淑女車.都怪我平常沒好好上油,生鏽的鏈條不斷呻吟.
我將包包和外衣塞進歪掉的籃子中,全力踩著踏板.
畢竟現在過著忙的昏天暗地,根本就沒什麽睡眠時間的生活,所以我租了一間離醫院很近的公寓.其實,租屋處也沒氣派到足以稱之爲"公寓".在這JR電車山手線環狀路線內,租金貴得不3了,根本不可能住到那種高級公寓去.我租的字是間木造灰泥建築,屋齡大概二十幾年,看起來遇到地震秒就會崩塌的廉價公寓.
我停妥那台淑女車,便奔上公寓廉價的階梯.
最角落的那間,二O一號房.
我敲了敲那扇薄薄的木版門.
"不好意思!回來晚了!"
門扉一開,我便大叫.
我仍然上氣不接下氣……
穿著圍裙的小夜子微笑著.
"你回來啦."
"要回來的時候又被抓到了.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就是脫不了身."
我脫下鞋子,將外衣和包包遞給小夜子,走進家中.所有一切都在同時間進行,我仍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沒多少時間了.再過十五分鍾不出門的話,就趕不上兼差了.晚餐,可以吃了嗎?"
恩,走在我身後的小夜子點點頭.
"做好了喔."
畢竟那是間非常狹小的公寓,也沒有一條象樣的走廊,走沒幾步路就立刻到除非哪個了.飯桌上飯菜已經准備好了——盛著飯的飯碗,深碟中還在冒著熱氣的高麗菜肉卷,紅色番茄以及沙拉.然後,茶杯裏還裝著熱茶.不論任何一樣都不是事先尊被好的,感覺似乎是剛擺上去的.
"咦?責是怎麽回事啊?"
覺得不可思議的我問:
"你知道我回家的時間嗎?"
嘿嘿,小夜子得意洋洋地笑了.
"這個嘛,簡單來說就是小夜子小姐超神准的知覺啦"
"好厲害喔~~~"
我發自內心佩服得五體投地.
小夜子像這種對于某方面的知覺還真的敏銳.
"……以上都是謊話啦."
大概總覺得良心不安吧,小夜子突然流露出愧疚的神情.
我特別喜歡像她這樣老實的個性.
"謊話?"
"好了,好了,快吃啦."
"啊,對喔."
一上桌,我便大口咬下高麗菜肉卷,真是人間美味,高麗菜入口即化,內餡碎肉的某種香料隱約提味,和奶油白醬的味道搭配得天衣無縫.
"這肉加了什麽啊?實在太好吃了."
"好吃?真的嗎?"
"恩,好好吃喔."
坐在對面的小夜子似乎很開心地笑了.
"這個嘛,很費工的呢!首先洋蔥炒三十分鍾,要炒到洋蔥變成米黃色,然後和絞肉混合,加胡椒鹽,再來還有肉桂啦,肉豆啦,接著還要加小豆喔."
"哇,好厲害喔."
"我可是個專業家庭主婦呢,這點小事就包在我身上吧."
小哦子說著低下頭,頭都碰到桌面上了.
"謝謝您,老公."
"哇哈哈."
我邊笑邊扒飯.把一半沙拉放進口中.只剩下七分鍾了.
"好了,剛剛那件事的答案是什麽啊?"
"剛剛什麽事?"
啊呀,已經忘了喔.
"你怎麽知道我回家的時間啊?"
小夜子突然挺起胸膛.
一副得意洋洋的感覺.
"我是不久前才發現的.只要從北邊房間看出去,這樣說知不知道啊,不是會看到電車告假和旁邊酒類霓虹燈招牌嗎?"
"啊,恩."
"從那邊的縫隙,正好可以在一瞬間看到吾郎上坡的樣子喔."
"喔~~"
我一口吃到剩下的沙拉,沙拉醬汁的味道好得沒話說,一定是自己做的吧,白飯也很好吃..喜歡做菜的小夜子連煮飯方式都有各種堅持——先放水沖洗,然後再浸在水裏一個鍾頭……她之前是不是這麽說的啊.這飯的確一次就知道是話工夫煮出來的了.好了,來吃刻意留到最後的高麗菜肉卷吧.啐,只剩下三分鍾咯,本來還想好好品嘗味道的呢.
"吾郎,你每次都拼命地踩腳踏車耶.還站著騎.好象都可以聽到你'嘿咻、嘿咻'的聲音了呢."
"我才沒出聲哩."
我邊咬高麗菜肉卷,邊笑.
"而且也不可能聽的到啊."
"是沒錯啦,可是你看起來好急,急到讓我好象聽到聲音了嘛.所以啊,只要一看到你那樣子,我就會匆匆忙忙地開始准備啦.正好在我擺好飯菜的時候,吾郎就會敲門.
我心頭一熱.
小夜子一直站在那個昏暗房間的窗邊,等著看我的身影出現在電車高架和酒類霓虹燈招牌之間啊.爲了想讓我吃到熱騰騰飯菜.就只因爲如此.
剩下的高麗菜肉卷,嘗起來似乎比剛剛更加美味.
"呼,吃飽了."
剩下一分鍾.
一口飲盡茶水的同時,我站起來.
"吾郎,很辛苦吧."
"不要緊."
真的不要緊.
這樣的日子當然難熬.
我也會想要發發牢騷.
不對,有時候就在發牢騷了吧?啊呀,應該是常常吧?我是不是每天都在說教授或助手的壞話啊?
但是,不要緊.
因爲有你在呀.
不論如何都能繼續拼下去的.
這樣的心情應該好好傳達出去的,不過實在難以啓齒.算了,或許這樣也好吧.
如果說出口,或許還會害小夜子不好意思.
"我早上會回來一趟."
我穿上鞋.接過外衣和包包,然後還有當作夜宵的便當,所有的動作都在同時進行,我一邊說道:
"晚餐很好吃喔."
嘿嘿,小夜子笑了.
"慢走喔,老公."
就這樣,我短短十五分鍾的回家時光結束了.在電車高架和酒類霓虹燈招牌之間,我騎腳踏車試著回頭,雖然只有一瞬間,我看到我們那間寒酸房間的窗戶,和小夜子的身影.啊,她是不是在揮手啊,感覺上是那樣的喔.
我來不及對她揮手.
"啐……"
七分鍾之內沒到車站的話,兼差就會遲到了.
我兼差的那所醫院,坐電車約三十分鍾,那是所具有相當規模的大醫院,也擁有很多病患,因爲是大學的關系醫院,經營者當然也是K大畢業的.傳說似乎屬于現任教授那一派的人馬.
在這裏植夜班就是我的工作.
有時候閑得發慌,有些時候則忙得昏天暗地.有時候會有傷到令人咋舌的重傷患者被送過來,另外也有些人手指稍微切到就跑來報道..
不字是我,在研究所裏擁有學籍一邊工作的研修醫師,一般都會從事這種兼差,不這樣的話,根本就活不下去.雖然普通人常會把醫師想成有錢人,不過像我們這種菜鳥,多半比上班族還要窮困.
"呼啊啊~~"
我坐在椅子上一打呵欠,值班室的門隨即開啓.
嗨,邊說邊走近來的是田島學長.田島學長和我一樣隸屬于K大醫局,介紹這份兼差給我的也是他.
所以,每個月大概會有一次像這樣和田島學長徹夜相處.
"你啊,那張臉看起來很想睡耶."
這麽說的田島學長看起來也很想睡.
他的胡須才剛冒出來,下巴和臉頰看起來一片藍.
"吃飽就想睡了."
"反正你一定是先吃過什麽愛妻晚餐才來的吧.真是的,明明還是個小夥子就娶老婆了,真是個讓人羨慕的家夥."
田島學長說著,撕破泡面包裝,注入熱水.
田島學長還是單身.只要看他的臉,這個嘛,就是那種任誰都能認同"難怪還單身'的類型.勉強要形容的話,大概就像是缺乏魅力的席維斯·史特龍吧.
哇哈哈,我姑且笑了.
"沒錢沒辦法吃外食嘛."
"你太太沒在工作嗎?"
"有在兼差啦.多虧這樣才勉強過得去."
"哎,不過這生活還真難熬呢."
田島學長拿著泡面,直接坐到旁邊的座位.搖拽的熱氣從杯蓋縫隙緩緩升起.
"趕快出人頭地吧,夏目."
田島學長感觸良深地說.
而我也感觸良深地姑且點了點頭.
"是啊."
"你這個月有寫論文嗎?"
"現在正在努力進行最後的潤飾."
"能夠順利就好了呢."
"恩,田島學長你呢?"
"不太妙,沒能得到預期的結果."
我們接著開始聊起各自的研究,我和田島學長都待在同一間研究室,就算談到專業領域的東西也都能理解彼此在說什麽.我特別信任這個比我大兩歲的學長,留在大學附屬醫院裏的那群人,可以說全都是競爭對手,不僅大家都以往上爬爲目標,尤其一說到是同時,彼此更會燃起強烈的競爭意識.不過,田島學長有種說不上來的悠哉特質,不知道爲什麽就是無法激發出那種競爭意識.
"對了."
吃完泡面時,田島學長以稍微低沈的聲音說.
"正岡那件事,你聽說了嗎?"
"啊?正岡怎麽了?"
恩,田島學長點頭.
"聽說是島跟的S醫院耶."
"怎麽可能!"
"還沒有正式決定就是了.本來就一定得有人去才行,這種時候正好正岡他自己提出申請說想過去。實際動身應該是秋天左右吧."
"正岡自願的?騙人吧?"
真不敢相信,那個正岡和我隸屬同一個醫局,我們從大學時代就認識了.總之,就是個自信過剩的討厭鬼,不過事實上腦袋和技術都很好.我從以前就始終把他當做競爭對手,而且對方恐怕也懷著同樣的心態.好友……不,才不是那種爽朗的關系,我們一直以來都持續將裹滿泥巴的嫉妒與羨慕往彼此身上扔.我還曾經好幾次這麽想,再怎麽樣就是不想輸給正岡這個人.
正因爲如此,我實在難以相信田島學長的話.
到地方上的,而且還是島跟的S醫院去,就表示從這場出人頭地競爭中敗下陣來.凡是到S醫院去的人,沒有一個能夠再回到大學醫局來的.也就是說,正岡就放棄了大學中的未來?那個自大狂正滾杠?而且還是自願的?我無論如何都難以置信.
"才不是騙人的."
"爲什麽……?"
"好象是因爲錢啊."
田島學長啜飲著熱茶說.不知道是因爲茶太澀了,還是太熱了,那張恐怖的臉龐皺成一團,變成一張更恐怖的臉龐.
"他的老家好象是在經營土木工程的,聽說快撐不下去了."
"聽新聞說……最近營造業好象很不景氣……"
"大概是那樣吧!然後呢,老家那邊給他的資助好象也越來越緊,現在反倒換成他必須資助老家那邊了吧.S醫院開出的薪水好象很不錯呢!"
這樣啊,我的聲音一點兒精神都沒有.
應該可以拿到大概一千萬圓吧,田島學長仍舊皺著一張臉喝著茶.
不過,這麽一來,競爭對手就減少了,而且是個強勁的對手.一到S醫院去,就再也無法回到大學核心了.某人的隕落,同時也代表著自己的爬升.我們就是把那些家夥的頭當作踏板,一心一意想爬到上一階去.
即便如此,要去嘲笑那些隕落的人還是很困難.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吧."
"是啊."
"正岡的話,即使到那邊去應該也會加油的啦."
這只是緩和當場氣氛的安慰話語罷了,不是爲了正岡,而是爲了我們自己的話語.話雖如此,連這樣的情緒都只是單純的感傷罷了.只要過個三天……不,一到明天早上肯定就會忘得一幹二淨.然後,就只剩下唯一的事實仍然存在——競爭對手減少的事實.我會踩著正岡的頭,更上一層樓.
"那茶,我也可以來一點嗎?"
"喔."
田島學長將手上的茶杯遞給我.
"謝謝."
那杯茶的確又燙又澀……我的臉也皺成了一團.
正岡的歡送會于十一月底舉行.
當天下著冰冷的雨,吐出的氣息也都立即明白.就在那樣寂寞的夜晚,舉行了一場寂寞的歡送會.不過,教授、助教和助手們個個情緒高昂,頻頻幫正岡倒酒.滿臉通紅的正岡,把那些酒喝得一滴不剩.
助教在半途致詞.
"讓我們爲正岡光輝燦爛的未來一起幹杯."
這明明就是睜眼說瞎話,狹小的會場中仍然接連傳出聲音.
幹杯!
幹杯!
幹杯!
終于,當教授一說完"幹杯",正岡將酒杯端在面前,同時深深一鞠躬,像這時代錯置的光景,如今仍殘留于醫學界中.正岡始終保持笑容.
雖然在場氣氛格外熱烈,歡送會卻在九點多就結束了.
那種幹脆利落的結束方式俨然道盡了一切.
"我要回去了."
田島學長把臉湊過來,這麽低語.
"看了讓人心痛,實在受不了."
我點頭.
"是啊,我也要回去了."
"恩,那樣也好.有時候也要早點回到太太身邊去嘛."
和上頭的人打過招呼後,我們悄悄地脫離准備去續攤的流動人群.早點回家去吧,然後要小夜子幫我泡一杯熱牛奶什麽的.好,就這麽辦.
當我吐著白色氣息一邊踏出步伐時,背後傳來聲音.
"喂,夏目."
是正岡.
胸口懷著仿佛惡作劇的瞬間被逮到一般,某種難以言喻的失衡情緒,我停下腳步.
"喂,沒關系嗎?馬上就要去續攤了吧.這不是你的歡送會嗎?"
"聽說下一家店還沒有空位,要我們再等等.這麽一點時間不要緊的."
正岡的臉龐低垂地所:"是島根,糟透了呢."
"……"
"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
"……"
"總之,在那邊好好幹吧."
看到正岡微微一笑,我此時才終于跟著露出笑容.
"聽說薪水高得不得了."
"恩,那邊好象很期待我過去呢!助教X先生好象把講得很誇張,還說什麽'任痛割愛本院的希望.'呢.那個人,實在是有夠奸詐的,大概打算對我和那邊兩邊賣人情吧!"
"不,你真的是我們的希望,這不是假話啦."
"我輸給你啦."
就在那一瞬間,我的眼角一熱,這個自我過剩的自大狂,還是頭一次對我使用'輸'這樣的詞彙.
所以我呢,拼命擠出笑容.
"騙人,你心理根本就不這麽覺得嘛."
正岡也笑了.
"被看穿咯."
"那當然呀.太明顯啦."
"我是有自信不會輸給你.但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加油喔,夏目,你可要在這裏堅持到底咯."
正岡拍拍我的肩膀.
'喔.'
啊呦,爲什麽眼眶熱熱的啊.
真是無聊耶.
不過是膚淺的傷感罷了,這種情緒.
話說回來,我還是頭一次像這樣和正岡交談.我們總是懷抱著嫉妒以及猜疑,從來不曾防手抛卻那兩者.
然而如今,我們的手放開了.
我不經意地一低頭,看見自己的雙腳.那雙廉價皮鞋已經磨損得很嚴重,不論小夜子多麽努力擦拭,還是看不出任何維護過的迹象.這雙鞋,髒汙的鞋底現在正踩在正岡頭頂上啊!我的願望將會這麽一一實現……
向彼此道別後,我們邁開腳步.然而,我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麽,旋即回過頭去.令人訝異的是,正岡也同樣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那雙眼睛潛藏著和剛剛截然不同的情緒——
那是純粹的憎恨.
兩人四目相交大概只有短短數秒吧.正岡一轉身,繼續邁開步伐,我也同樣轉過身去.啊,是的.就是這麽一回事啊,我和正岡方才已經邁向不同的方向.某種情緒正洶湧地直上胸口,或許是因爲正岡那雙染滿憎恨的眼睛.
一語道破那種情緒,就是這個——
滿足感……
把某人踹下去的快感,無聊的感情,和剛剛那膚淺的感傷同樣無聊.不過,這個比較好,感覺上搭調多了.與"僞善"相較之下,"僞惡"還比較容易咽得下去.我加快腳步,幾乎已經跑了起來.大概是感覺到了什麽吧,眼前一個粉領族柑橘的女性以受驚般的眼神望向我,她或許是以爲看到了一頭野獸.
這種事情是可以慢慢加以克服的.
失敗者就這麽隕落也好.
我是不會隕落的.
我可是會一直往上爬的.
但是,那種情緒不過只是毛頭小子一相情願的信念罷了.我當時還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麽壞心眼兒.我是在正岡歡送會的一年後,才了解到這個事實.
"吾郎."
小夜子臉色稍嫌蒼白地說:
"我的心髒噗通曝通地跳個不停."
"啊?"
"總覺得好奇怪耶."
我慌慌張張地拉起小夜子的手.
確認的她的脈搏……
拇指所感受到的節奏的確混亂.
"喂,吾郎."
她走在公寓附近的商店街上時,這麽開口說.我們剛買完東西.我提著一個大塑膠袋,小夜子則拿著一個褐色的紙袋. 紙袋裏裝的是剛炸好的炸雞.我們經過肉店時,剛炸好的商品正巧擺出店頭,那股香味讓我們幾乎是沖動性地買下那些炸雞.
"我們先來吃一點吧,這個."
她稍稍舉起紙袋,一邊笑了.
我點點頭.
"恩,好啊.才剛炸好的嘛."
"一定很好吃喔."
小夜子說著,便從紙袋中拿出炸雞.她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起炸雞.一邊說"好燙、好燙",一邊伸向我這邊.
"小心一點,真的很燙喔."
"喔."
我咬下小夜子手中的炸雞.的確很燙,舌頭像會被燙傷似的,不過真的是好吃極了.
"好好吃,真的好好吃.你也吃吃看啊."
恩,小夜子點頭後,也咬下炸雞.
"啊,真的耶.好好吃喔,吾郎."
"恩,太棒了."
"要不要再吃一個?"
"……等一下晚餐就沒得吃咯."
"我會再做其他菜啦."
"那只能再吃一個喔."
"啐,吾郎真小氣."
小氣鬼、小氣鬼,盡管小夜子嘴巴這麽念著,結果還是把最大的一塊給了我.一口咬下,肉汁頓時"啾"的一聲滲了出來.這次起來倒不像KFC的炸雞,而是更爲樸素粗糙.不過,正因爲如此更顯得出肉質的美味.對嘛,只要肉好吃,適量調味就夠了呀.
"對不起,吾郎."
"恩?什麽啊?"
"我,不能生寶寶."
有什麽哽在喉頭裏.
我們好一陣子就那麽沈默地走著.
"吾郎,一定會很疼小孩的喔.我想你會跌破大家眼鏡,寵孩子寵到溺愛的地步呢.可是我卻這樣,對不起.沒辦法幫吾郎生巴寶."
我把那始終哽在喉頭的什麽……也不是多了不起的東西啦,沒錯、就只是炸雞而已……吞下後,這麽說:
"沒什麽大不了的啦,都叫你別放在心上啦."
我後來帶小夜子到自己工作的大學附屬醫院去.
雖然帶她到自己的工作場所去治療還是會有些許排斥,不過那裏的話,我就能充分掌握到所有資料.而且,即便是稍嫌強人所難的請求,也能如我所願.做心電圖檢查時,我還把檢驗師趕了出去.因爲我不想讓其他男人看到小夜子胸部.
我因爲這件事還被護士笑.
"夏目醫師他呀,太太來的時候呢……"
"啊啊,聽說了,聽說了.好象還把檢驗師和田先生趕了出去,自己做耶.大概上不想讓別人看到太太裸體的樣子吧."
"還真算得上是醋壇子耶"
她們仿佛麻雀一般絮叨著這些事.
不過,當檢驗報告一出爐,那些絮叨頓時站變成竊竊私語.擦身而過的護士開始以憂心忡忡的眼神望著我.傳言瞬間傳遍整個醫院.
接下來,還是持續不斷的檢查.
無數、無數的檢查……
小夜子一如往常軟趴趴地笑著,一邊忍耐.
每次檢查,我都祈禱這次能夠推翻一直以來的結果,即便很清楚不可能會有這種事,仍在心底持續巴望著.但是,檢查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補強現實.在胸腔投影時, 我根本無法止住雙手的顫抖.檢驗師注意到我情況不對,對我說"讓我來吧",我回答"拜托你了",便步粗走廊.我後來還是一直止不住顫抖.
"我啊,很討厭小孩."
然後,如今同樣顫抖著.
"恩."
"所以,才不想要小孩."
"恩."
"真的有夠討厭的,整天只會大呼小叫地吵個沒完.那種小鬼頭病患最糟糕了.光是要打針而已,就開始鬼哭神號的.像之前啊,有夠過分的,還給我跑出病房呢."
"恩."
"我和護士還追出去,都已經跑到醫院門口了,好不容易才抓到.接下來,又搞了三十分鍾才打到針,等到後面的患者一個個殺氣騰騰的,還被護士罵了一頓.說真的,小孩子最糟糕了啦."
"恩."
不管我說什麽,小夜子都只會點頭.那張臉龐上有對笑咪咪的眼睛.啊喲,陽光還刺眼喔,還是夕陽呢.我的雙眼也是因爲這樣才眯起來的吧.真是的,還真是刺眼得亂七八糟的夕陽呢.
"不需要啦,小孩子."
"恩."
"所以,別放在心上喔."
"恩."
在這條傍晚的商店街上,衆多外出購物的人來來往往,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提著大塑膠袋.像這樣接二連三和人群擦身而過,每隔五公尺就會有不同食物的味道撲鼻而來.後來,帶著孩子外出的親自檔映入眼簾.有個孩子抱著母親的腳,不知道在鬧什麽.
望著那對母子的身影,我們仍然眯著雙眼流露笑容.
有好多事想要傳達出去,我想將滿腔心事一五一十全掏給小夜子,這麽一來,小夜子也一定能夠了解吧.說真心話,我也想什麽時候生個孩子.不是現在,當然,不僅現在還不到會那麽具體思考關于生孩子的事的年紀,經濟上也不可能負擔得起.如今,原本就是應該傾全力投注于研究的時候.只是,即使有了孩子,對我而言最重要的還是小夜子,孩子排名還是第二.
但是,其他人……例如最近剛有孩子的橘學長或什麽人,大概會苦笑著這麽說吧:
"我說啊,夏目.小孩子可是很可愛的喲!畢竟是自己的分身嘛,這可沒什麽道理可講的喔.只要一有小孩,就會覺得可愛得不得了,然後就會把孩子當作是全世界的中心了.雖然不能大聲嚷嚷,不過絕對比老婆還要重要呢."
但是,我有自信.
的確,小孩子或許很可愛,說不定會比想象中還要可愛,像我這種討厭的小孩的人也會搖身一變,變成溺愛孩子的蠢父母.
即便如此,孩子還是排名第二.
第一名非小夜子莫屬.
不論發生任何事,不管孩子再怎麽可愛,唯有這件事是絕對不會改變的.
所以,不能生小孩,我也無所謂.能和小夜子在一起,比那種事還要重要.有時候如果想得到全世界最寶貴的東西,難免必須失去或舍棄什麽,那就是應該付出代價.是的,我可以這麽斷言.如果有哪個家夥膽敢說什麽這不過只是毛頭小子……還沒完全轉大人的孩子在胡說八道,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那家夥痛扁一頓.
那樣的心思、心緒,該如何傳達給小夜子呢?
讀書一把罩、嶄露頭角,人際關系又面面俱到,但是腦袋中就是找不到任何可以貼切表達心情的詞彙.
哎,如果有神明在就好了.
這樣就可以拿什麽去交換這些適當的詞彙了.
然後就可以向小夜子傳達出自己的心情了.
告訴她對我而言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當然,才不會有這麽好用的神明.
所以我伸出空著的那只手,緊緊握住小夜子的小手,就是這個.我手中握著的,對我而言排名第一.比任何一切都還重要比全世界,比我自己本身,都還要重要.
如果能夠傳達出這樣的心情就好了.
如果能以暖意,或其他任何方式,傳達出去舊好了.
小夜子輕輕回握我的手.
"回家後,來做飯吧."
"恩."
"要做好吃的東西給我吃喔“
"恩."
我們邊說這些話,牽著手繼續往前走。眼前是鬥大的夕陽。啊,真的好刺眼呀,這夕陽.前面的路都看不太清楚了呢……
即便如此,應該還是有辦法挺過去的.若是一4日常生活,還能勉強維持日常正常,只要量力而爲,就算要工作也無妨.因此,小夜子又開始兼差 .爲生活去,我們需要錢,那是無可奈何的現實問題.當然,小夜子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子工作,一周大概能兩、三次,短短數小時而已,那已經是極限了.時薪八百五十圓,所以小夜子每個月頂就只能賺個幾萬圓,買一本專門書籍就花光了.我沒辦法只好增加晚上的兼差.後來,還去幫忙假日診療.
即使拼成那樣也只能勉強度日,生活壓力仍舊排山倒海地一波波湧來.
"吾郎,不要緊嗎?"
憂心忡忡的小夜子問我.
我點頭.
"不要緊啦,小事一樁,大家也都和我一樣啊."
然而,不論是體力或時間都是有限的.
研討會的事前准備、幫教授那夥人聯絡出去喝一杯的時間、協助助教的研究……那些無聊的雜務更耗去我寶貴的體力與時間,我開始犯下一些無意義的失誤.一回神,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常茫然地發愣.醫師,你還好吧,有時還會有護士這麽問我.
已經到極限了……
雖然好幾次這麽想過,腦海中卻浮現小夜子的臉龐,趕走了沈悶的心情.第一,我根本就沒有其他選擇.有時候,我也會想起正岡,那對分離時憎恨的表情.比起小夜子的笑容,反倒是正岡的憎恨支撐著我.我不想變成那副德行.
就在那時候,發生了一件插曲.
"真有你的耶,夏目."
田島學長笑容滿面地拍我的肩膀.
喔,我也面帶笑容點頭.
"不是聽說H大的境醫師對你的論文贊不絕口嗎?說到境醫師,那可是心髒外科權威中的權威耶."
環視四周後,田島學長把臉湊過來.
"話說回來,聽說境醫師有邀你過去,是真的還假的啊?這件事現在已經變成每個研究室熱烈討論的話題咧."
我在三天前的學會中發表了論文.
從很就以前進行至今的研究,好不容易有個雛形出來了.這原本也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正好有個小女孩的心髒移植手術變成社會的熱門話題,因此我的研究領域也連帶受到媒體矚目.只不過,媒體那種東西的熱潮都是稍縱即逝,對于封閉的醫學界而言也沒多大意義.影響最大的還是,在美國有個和我進行相同研究的家夥,而他的研究在那邊獲得可說是無上贊賞的評價.這是日本整體醫療界共通的現象,特別是心髒外科,還是美國那邊進步得多.據說,日本至少落後五年到十年.因此,日本醫學積向來總有種針對美國的妒忌,或是該稱之爲羨慕的情緒.也就是說,只因爲一直以來所進行的研究與那邊並駕齊驅,所以我一下子成爲衆人注目的焦點.
發表過後,境醫師來到我身邊,跟我攀談:
"你做的研究很好喔."
雖然僅僅如此,不過畢竟是在學會中大權在握的人開金口,後來造成莫大的影響.
我在田島學長那張充滿"男人味"的臉龐壓迫下,這麽說:
"沒有啊,他沒有直接問我啊.好象是之後才和那邊的助手說,能否請我過去之類的話.不過,那絕對是不可能的嘛,大概就只是嘴巴上說說的客套話而已吧."
跨校之間的挖角,這情況有是有啦,只是相當罕見.畢竟醫學界是徹頭徹尾的縱向社會,哪有可能那麽簡單就背叛自己師傅那一派的人..
"不,就算是客套話也夠厲害的了.上頭那些人可能還蠻慌的吧.因爲我們胸腔外科沒有像境醫師那種優秀人才嘛.如果你在被挖走的話,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耶.搞不好,上頭也已經談出什麽結論了呢."
田島學長那番意義深遠的話沒多久便成真了,我的名字被列進了助手候補名單.只要當上助手,就會有薪水.雖然不是什麽大數目,不過大概可以和當時的上班族所得差不多.
也就是說,生活會比現在輕松多了.
還可以專心投入研究.
但是,可惜的是那件事並未立刻具體化.大學教職員有固定的規定人數,既然沒有缺人,就不可能增加助手.何況,內部也有像是由助理教授內定之類的不成文規定.
"這次呢,福田已經預定要到M醫院去了.這樣助手就少了一個人啦.這次啊,上頭正在考慮大膽的人事案呢."
雖然那種兜圈子的講法讓人覺得很煩,不過這種情況屢見不鮮.總而言之,這句話的意思很明顯——撥腰年輕的我,的確是一項大膽的人事案.然後,似乎爲了強化這傳言的真實性一般,我的待遇突然被調高了.不僅以前從沒要我列隊的手術開始會要我參加,難度較高的醫療交由我處理的情況也日益增加.我拼了命地努力,磨練手術技巧.我的雙手原本就很靈巧,該說是天生吃這行飯的吧.慢慢地,轉給我的手術也增加了,後來,甚至還有同時或學生來我的手術現場見習.
我當時真的不可一世.
我正踩在那只有少數幾人有資格爬上的階梯,持續往上爬.大門的確已經爲我開啓.只要我想要,不論多高的地方都爬得上去.
隱憂的事只有一件.
而那猶豫的事爆發了——
小夜子發作了——
在那幽暗的走廊上,我坐在椅子上.
手術由胸腔外科的學長幫我進行.其實我是想自己來的,不過最後還是無能爲力.我對于切開自己親人的身體感到恐懼.手術成功了,小夜子保住了一命.
"嗨,.夏目."
一擡頭,眼前站著田島學長.田島學長還穿著手術服,他也加入小夜子的手術擔任助手.
"謝謝."
我坐在椅子上,深深低下頭.
"咚",身旁傳來一陣晃動.
因爲田島學長一屁股坐了下來.
"很糟嗎?"
"是啊……"
"你太太的心髒,不太好耶.這次雖然不是很嚴重,不過要完全恢複很難吧."
田島學長還是那麽坦率.
"我明白."
"要好珍惜現在,知道嗎?"
"恩."
時間可能不多了,就是這個意思.
當然不是說會立刻沒命,大概能夠恢複到正常生活的程度吧,但是總有一天,一定會再發作.屆時確實會比這次更嚴重.即使得救,也要過著處處受限的生活.而且,就算像那樣乖乖生活,也無法完全避免發作.
還剩下多少時間呢?
兩年?
三年?
我抱著頭.可能失去小夜子的恐懼讓我膽怯,然後……這是不能向任何人啓齒的,還有另一種恐懼襲上心頭.照這麽下去,我就無法繼續研究了.
面前聳立著階梯.
我是爬得上去的.
然而,腳卻擡不起來.這太奇怪了吧?爲什麽啊?只要邁出步伐而已呀!只要踏上去就行了啦.可是,爲什麽腳擡不起來呢?焦躁之余低頭一看,是小夜子拖住我的腳.
如果不一腳把她踢開,我就無法踏上階梯.
我在城市中四處遊蕩.我推擠著那再熟悉不過的東京人群,一邊前進.我當然知道已經出院的小夜子在家裏等著,不過雙腳卻自顧自地移動.夜晚的城市被美麗的霓虹燈妝點得多姿多彩,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濕淋淋地閃耀著光芒.我對眼前的一切都懷著殺意,好想拿一根長長的鐵棍,邊走邊把雙眼所見的全都砸爛.那些礙眼的立式招牌、拉客的窮酸男人、夜晚的女人,全都想要下手狂打.一回神,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伫立于廣場正中央,周遭全都是電影院,還有一整排宣傳看板.男人女人滿臉喜悅地露出笑容,還有軍隊和長得像蟲子一樣的外星人打仗.我一一眺望那些看板.不論看哪一副都毫無感覺.
然後,當我呆站在原地時,某處傳來英文歌曲.雖然不知道主唱是誰,不過確實首耳熟能詳的曲子,那歌詞在腦袋中被自然而然地翻譯成了日文.
如果沒有你,我就無法活下去.
只爲你而活的人生.
如果沒有你,我就無法活下去.
騙人——心中某人,那個已經汙穢不堪的某人大叫大嚷著.所謂的人,哪可能那麽清高啊!不管是誰死了,父母、弟弟、妹妹、朋友、情人都好,被留下來的人還是會繼續活下去的啦!還是會哈哈大笑、因爲無聊的事情或喜或悲,然後就在那些事物累積的過程中,慢慢地就忘得一幹二淨了啦.
如果沒有你,我就無法活下去.
只爲你而活的人生.
如果沒有你,我就無法活下去.
騙人——我在心底大叫.少騙人了啦!人哪,本來就是無聊的生物, 許許多多的人走在夜晚的城市中,不論是誰看起來都好快樂,都在笑.我聽到女人撒嬌的聲音,以及男人溫柔的聲音傳進耳裏.這世界充滿幸福,而我卻孤身一人, 心底積蓄著深沈的黑暗.正因爲身處于龐雜的人群中,更突現出我的孤獨.我憎恨全世界、徹底毀滅就好了,那樣就能一了百了了.那個笑得很開心的醜女人,被火燒死就好了;那個衣服有夠俗氣,抱著人家肩膀的男人,你也死了算了,最好被什麽東西壓扁,一邊發出慘叫,血留滿地死掉算了;啊喲,還有小鬼喔!小鬼吵死人了,有夠討厭的,也去給我被車碾死好了.全部、全部,全都像那樣被碾死吧!當然,我也會死啊,那樣總行了吧?扯平啦、完全公平啦!所以,喂,快來啊,世界末日,貨真價實的什麽末日啊,快呀,快點給我降臨呀.
電話響起.
是我的手機.
"喂?"
傳進耳裏的是森的聲音.
"好久不見啦,夏目."
真的好久不見了,我和森已經好幾年都沒有見過面了.最後一次是什麽時候啊,三年或四年的吧?返鄉時,偶爾在車站前巧遇.
"怎麽啦?"
我一頭霧水地問.
森傳來的聲音似乎特別遙遠,而且雀躍不已.
"這事就只想讓你一個人先知道.我啊,要進N公司工作了耶."
"N公司?"
那是個沒聽過的公司名稱.
"啊,你不知道喔,那是間在日本只有少數幾家的航太相關公司.有聽過ESAT嗎?"
"沒聽過……"
"那是美國的觀測衛星,N公司就是負責處理那顆衛星的對日咨詢啦.我臨時決定要跳到那家本來競爭很激烈,根本擠不進去的公司.真的很棒喔.其實呢,那裏不過只是一家美國的下遊承包公司而已.可是那樣子也已經很棒了."
像我這種人進得去簡直是奇迹呢,森說.
對了,森是不是從高中時候就說過,想要從事和什麽飛機啦、太空有關的工作啊.那張臉明明長的那麽醜,卻有夠浪漫的.然後,那個森如今實現了夢想.我想起還是高中生的森,莫名地開心了起來.
那個小鬼頭,個性乖僻的小鬼頭,就那麽抓住了夢想.
"真有你的."
"恩."
"恭喜啊!"
之後,我們開始扯些無聊的東西.像是共同的朋友啊,或是故鄉鎮上的事情,有幾個女孩子結了婚、生了孩子、又離婚了.
"以前不是一對叫野村和大崎的嗎?"
"野村?棒球隊那一個喔?"
"對對對,大崎是女排讀的,因爲是運動萬能夥伴的情侶,那時候有夠醒目的耶.他們啊,從高中就開始交往,畢業同時也結婚了,你知道這事嗎?"
"不知道……"
那還真是沖動啊,類似的話本來就要脫口而出,又被我臨時吞了下去.
因爲我和小夜子也是類似的情形.
我們結婚是在大學畢業那時候就是了.
"後來,吵得可凶哩.那是不是叫做'家暴'啊?聽說大崎她被打得遍體鱗傷,眼睛都黑青腫起來咧,然後好象就離婚了.那兩個人啊,高中的時候明明感情好得如膠似漆,我那時候還好羨慕他們呢."
"喔……"
"不過會變也是無可奈何的吧,畢竟是人嘛."
"是啊……。“
我始終都有點安靜,森也察覺到這一點,于是突然提高音量:
"就是這樣咯,本大爺現在正朝夢想勇往直前!你也要加油喔,夏目!"
"喔喔!"
"不過呢,你大概會比我們這種人更有出息吧.反正我們啊,只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上班族罷了.可是,我很開心喔!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上班族,我還是真的很開心,因爲是自己想做的工作啊."
他是真的很開心吧,森的聲音是純然的雀躍興奮.
那再見咯,說著我們便切斷電話,那時候,我想我的臉上還殘留著笑意,但是當電話一切斷,那抹笑意卻頓時化爲滑稽的樣子,我又再度變成孤伶伶地一個人了.我根本不能有什麽出息啦,森.我背負著累贅——那真的是很沈重,根本就無法前進.沒辦法呀!是我的老婆啊.話說回來,野村和大崎分手啦!?的確,那時候兩人感情曾經如膠似漆呢.大崎她帶著孩子離婚,還真是辛苦;野村也會打女人!?他以前應該不是這種人吧!?到底發生什麽事!?哎,森真得很棒,已經實現了夢想.你比我棒多了啦!哪像我,到現在還沒有薪資,整天都被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差事搞得團團轉.而且,也還不知道今後會怎樣?
就在那個時候,某人這麽低語:
應該沒必要一直背負著累贅吧……覺得重的話,放下不就行了……就算你這麽一直背下來,也不能改變些什麽啊……
我再度邁出步伐,速度也逐漸加快.一回神,幾乎已經跑了起來..我想起以前向小夜子借的一本叫做《山月記》的書——逃走的李征, 跑著跑著雙手雙腳逐漸著地,身輕如燕地越過岩石.他讓體內所充滿的虎之力,所有的能力完全迸發.是的,李征變成了一只老虎,奔馳于曠野之中.和自己一樣. 只要變成一只老虎就行了.眼前若出現兔子,抓住吃掉就行了,沒什麽好膽怯的,因爲我擁有化身爲虎的資格.兔子是爲了被老虎吃掉而活著,要反過來去狩獵老虎是不可能的,說什麽要咆哮則更是荒唐.有能者本就應該發揮那樣的力量,沒有任何人能夠剝奪那樣的權利.而我自己就是只老虎,變成老虎就行了.我笃定會當上助手.看看現在那些助手吧,全都是些雙手沒什麽象樣技術的窩囊廢.像那些家夥,不用一、兩年就可以完全解決掉,說到助教,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才,那家夥的頭只是爲了向教授鞠躬而存在的,那種程度的男人早已經完全被馴化.當然,這一切大概很花時間吧,需要五年或十年.然而,只要像目前爲止所做的慢慢累積研究,磨練手部技術,就能一步步地爬上階梯.再怎麽說,自己是有能力的.李征對此一直悔恨不已.我怎麽受得了淪落成那副德行呢?
我是只老虎.
我忍著身體的疼痛,拿出手機,一邊尋找著之前姑且尋找進去的名字.在哪啊?啊,有了.
"是我,知道我是誰嗎?"
澤口有希聽到我的聲音似乎嚇了一跳:"怎麽了,夏目醫師."
"沒有啦,只是……"
"我還以爲夏目醫師是個更老實的人呢."
在廉價的賓館中,天花板是整面的鏡子.一翻身仰躺,我和澤口有希的身影便如實映入眼簾,咦,是不是胖了一點啊?已經不是小鬼的身體啦.也難怪,畢竟已經不是小鬼了嘛.話說回來,和澤口這種女人玩玩,果然很有意思.
"我本來就不老實啊."
真是的,棒透了.
"可是,以前總覺得你對老婆忠心不二呀."
"算吧."
"那爲什麽又……"
在這種廉價賓館面對著這種廉價女人,甚至連對話都顯得廉價了.啊,不過,我也半斤八兩,這世上所有一切都很廉價啊.爲了下定決心,而找其他女人出來的自己看起來還真滑稽,也不過爾爾呀.或許是把一切全都吐幹淨了吧,持續到剛剛爲止的興奮也淡了.逐漸覺得,認爲自己是老虎簡直像個蠢蛋,能當只貓就要偷笑了吧,而且,還是一只只會"喵喵"叫、被馴養的家貓而已.
但是,哪裏不對了?
如果所這世界,就像這個遠離鬧區的賓館、這個澤口有希以及這個夏目吾郎一般廉價,就照那樣子也沒什麽不對,不是嗎?在廉價的世界中,就以廉價的方式活下去就好了.然後,進行廉價的研究、重複廉價的成功、獲得廉價的權威.
我以前所渴望的不就是這些嗎?
我沒考慮到小夜子.不,有考慮到,但是實在太遙遠了.即便伸粗手,也一定夠不到——
是的,這樣就好了/
不知道爲什麽我的心毫無所動,只是像顆石頭沈重地滾動卻什麽都感覺不到.完全無法被觸動.
就算回到家中,我的心仍舊毫無所動.
我步上跟賓館與澤口有希一樣廉價的公寓階梯.階梯到處可見鏽蝕的痕迹,房東似乎也無意好好維護.走完階梯後.走完階梯後,步出狹窄的走廊,那裏放著一台色彩鮮豔,像玩具似的三輪車.還是有家庭住在這種仿佛社會底層的地方呀.反正一定是被社會淘汰的失敗者——高中畢業、還是國中畢業?頂多就是哪裏的三流大學吧,而且還穿著超市賣場那種一萬圓的西裝——會住在這種地方的,一定是那種階層的人吧.雖然我也一直住在這裏,但是可不能相提並論喔,我不久就會升助手, 到時候就會立刻離開這種鬼地方.我會住在一間像樣的公寓裏,還會買齊各種高級家具.
在我敲門前,門就開了.
"你回來啦."
小夜子笑吟吟地出來迎接.
我用那不過數小時前還在觸碰其他女人的身體的手,將外衣遞給小夜子.,當我心裏卻完全感受不到什麽罪惡感——今後我就要舍棄這個女人了——雖然在心中試著念出這樣的詞句,卻沒有絲毫的真實感.
我的心到底是怎麽了啊?
"咦,你在做什麽啊?"
一走進家中,就聞到一股酵母菌的味道.廚房桌上,雄踞著小麥粉所做成的圓形固體,也就是面包的生面團.
"我在烤面包啊."
"就叫你別做這些啦,這種事情蠻花體力的,對身體不好喔."
"對啦,只是一直睡覺的話也很痛苦啊."
嘿嘿,小夜子笑了.
小夜子比以前消瘦許多.她本來就不胖,不過以前兩頰還會健康地鼓起.但是,如今整個都凹陷下去了.那圓潤的輪廓已經消失無蹤,即便兩人一起生活,每天都會碰面,我依然常會因此心頭一驚.
例如,當我抓住她的手腕時……
因爲實際觸感遠比殘存于手上的記憶來得纖細,所以總會有種"再這麽下去會不會什麽都抓不到"的膽怯襲上心頭.當然,在那樣的膽怯一閃即逝後,我還是能夠穩穩地握住她的手腕就是了……
不,不對……那或許也只有現在了吧……
就如同我所害怕的,總有一天,我的手所能握住的或許就只剩下虛無的空間.小夜子的病情就是有那麽嚴重,想要完全康複已經不可能了.
啊,我這是在想什麽呢?
我可是打算要割舍那一切的呀!?
不是都已經做好心理准備了嗎?
啊哈哈,我笑了.
"那你要量力而爲喔."
"恩."
說著,小夜子指著那個小麥團.
"這個,是不是很像什麽東西啊?"
"恩?什麽?"
"你敲敲看."
"敲?像這樣喔?"
我輕輕地敲了敲那東西.
于是小夜子說:"吾郎對史萊姆發動了攻擊."
"啊,原來如此。"
那東西的形狀,的確和RPG裏的黏液怪獸史萊姆一模一樣,于是我順勢又敲了一下.
"吾郎對史萊姆發動了攻擊."
小夜子又重複道.
只要我一敲,小夜子一定會重複同樣的話.我倆都屬于電玩世代,曾有段時期廢寢忘食地一心想要突破這類電玩的關卡."啪啪啪"地一敲再敲的同時,某種情緒湧了上來.我和小夜子這一路走來,累積了什麽樣的點點滴滴呢?從高中就認識了,可不是只有一、兩年而已,全都是那個廉價賓館中的廉價鏡子所映照不出來的事情.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有一次,小夜子動也不動地伫立在百貨公司裏的寵物店.她看到一大堆小貓,整人就那麽被釘死在那裏.
覺得無聊的我打了個哈欠,碰巧和籠中的小貓四目相接——那是一字耳朵長得怪模怪樣的褐色貓咪.我想吸引那家夥的注意,拍了拍籠子,可是它連正眼都不瞧我一眼.
此時,小夜子從我背後說:'嘻嘻嘻.你還差得遠呢.吾郎."
還是高中生的小夜子,穿著深藍色制服——那是領子上有三道紅線的水手服.雖然有點俗氣,不過畢竟是所傳統學校,沒辦法.
"啊?什麽啦?"
"你那樣子是沒辦法吸引貓咪注意的啦."
小夜子說著便朝籠中的貓咪伸出食指,接著把食指挪到籠子角落,一會兒伸出去,一會而縮起來.弄到一半,裏頭的貓咪突然間就把屁股翹得老高.
"啊,來咯."
"恩."
貓咪撲了過來.小夜子以一副熟的樣子,在那瞬間把指頭縮了起來.哇,這女人其實也有反射神經的嘛.
"要逗得它們心癢癢的,這就是訣竅咯."
這麽說著,十八歲的小夜子笑了.
上大學時,有人拜托我在平安夜打工.
我答應了.
因爲薪水是平時的三倍.
我約莫傍晚後進入打工的錄影帶出租店,然後就埋頭工作到深夜.看來開心不已的情侶陸續上門,來借些浪漫的愛情片.他門大概會待在任一方的家中看片子,共度愉快的夜晚吧.
我埋首工作再工作,最後拖著疲勞的身軀回到公寓.一看時鍾,已經是淩晨兩點,雖然饑餓,不過這種時間還開著的,頂多就只剩下大衆化家庭餐廳了.我這種窮小子哪可能有閑錢到什麽家庭餐廳去吃飯,光是一份漢堡排定食就要上千圓耶.如果有那些錢的話,我還需要在平安夜裏工作十二個鍾頭嗎?
我在房裏一邊吐出白色氣息.
"吃碗泡面什麽就睡覺吧……"
一邊這麽低喃時,電話響了.
"喂~~吾郎."
是小夜子.
"聖誕快樂."
"啊,恩.聖誕快樂。"
我嚇了一跳.
"打工辛苦了,累不累?"
"累啊,忙得要命呢."
我穿著大衣,坐在冷到骨子裏的屋內那冷到骨子裏的地板上.
"客人啊,全都是情侶."
因爲是聖誕節嘛.對喔.
"吾郎,肚子餓了嗎?"
"餓啊."
"那要不要過來吃?我有做好吃的東西喔."
那時候,我和小夜子就住在附近,騎腳踏車大概五分鍾.
"真的嗎?"
"恩,真的啊."
她一直都在等我回來啊.
等到這麽晚.
然後,等我一回來就打電話給我.小夜子房間裏那張小小的桌子上,應該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料理吧,一定也有聖誕節蛋糕咯.
她是爲了我,等到現在的啊.
是爲了我所准備的啊.
"那我就過去一趟吧."
等我一到,非得緊緊把她抱個滿懷不可,要給她一個喘不過氣來的大擁抱.
"恩,我等你."
花筒傳來小夜子清澈的聲音.
那時候我的屁股已經完全凍僵了,但整顆心卻是暖呼呼的.我是盡全力猛踩腳踏車,往小夜子的公寓前進.
那時候,從自己嘴裏吐出的白色氣息,那股溫暖,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自從兩人一起往後——
小夜子會爲了常常胃痛得很厲害的我沖泡熱牛奶.那不是用微波爐,而是特別用溫奶鍋在爐火上加熱的牛奶.
味道完全不同喔,小夜子是這麽說的.
"味道會變得比較柔和呢."
果真如此.
在冷到骨子裏的冬天,頂著寒風一回到家時,小夜子就會讓我喝熱牛奶.
擁有柔和味道的熱牛奶.
"好好喝喔."
"我說的沒錯吧."
"真的好好喝."
這樣的對話重複過多少次呢.
我又喝過多少杯的熱牛奶呢?
我們之間發生過好多事.我們好多年、好多年就這麽一起走了過來.也不是所全都是那麽浪漫的事情,唔……全都只是些平凡無奇的事情,只不過是普普通通又理所當然的戀愛罷了,就仿佛是隨處滾動的石子,根本就沒什麽好稀奇的吧.但是,那卻是專屬于我和小夜子的-那個曾是少女的小夜子,一點一滴、平平穩穩地增長歲的過程中,我一路看盡她所有的樣貌.
喂,你真的割舍得掉嗎?那普普通通又理所當然的心情,真的割舍得掉嗎?
實在是過于突然.至今毫無所動的心,産生了波動.不論是對澤口有希的聲音、身體,抑或是對那股暖意毫無反應的心,頓時開始蠢動.而那樣的蠢動搖撼著我.會毀滅,我想,再這麽下去,我會被徹底毀滅的.
我一邊"啪啪啪"地不斷敲打和史崃姆一模一樣的生面團,一邊不停地發笑.
嘲笑著自己的愚蠢.
"你怎麽了啊,吾郎?"
"沒什麽啊."
"可是你的臉很怪耶?"
你啊,小笨蛋,我說.
"我從以前就是長這張怪臉了啦."
我無法變成老虎.
我恍然大悟.
我是無法變成老虎的.
碰巧這嗣後,靜岡的關系醫院有個工作機會.那是個位于鄉下,環境清幽的地方,最適合小夜子休養身體.當我提出申請,要求院方讓我調過去時,助教一陣手忙腳亂.他不斷質問我"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後來連教授都親自出馬來勸我.之後我問田島學長才知道,他們似乎認定我四想要找借口跳槽到H大去,只要我被轉調到靜岡的關系醫院去,就能名正言順地離開K大,周遭的人也會認爲這是無可奈何的,如此一來即便我後來跳到H大去,應該也不會說得太難聽,而收留我的H大甚至會因此行情上漲,K大的評價卻會下滑.關于這方面的力學,我是再清楚不過了.今天換做是我站在他們的立場,應該也會萌生同樣的懷疑吧.所以,我揍了助教. 不過呢,說是說"揍"啦,其實也只是輕輕捶幾下而已.話雖如此,低層醫局人員竟然動手打助教,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事發不到一個月就有各種加油添醋的謠言滿天飛,最後還被渲染成我沖進學部長家中去打人的誇張版本.
轉調到靜岡關系醫院的申請,沒兩三下就被批准了.
大家也沒有幫我開歡送會.
當我收拾細軟走出醫院時,沒有任何人想來和我說話,連澤口有希都對我視若無睹,我已經完全被放逐了.
我以輕松的心情走在停車場上時,田島學長追了上來.
"夏目!"
他停下腳步."哈哈哈"地上氣不接下氣.
我半開玩笑地說:
"這樣好嗎?和我說話會影響你出人頭地喔."
"傻蛋."
頭被輕輕敲了一下.
"反正我這種人頂多做到助手就要偷笑了啦."
"啊哈哈."
恩,的確是這樣呢.田島學長的話.
雖然很有能力,人際關系卻不拿手.
"你真的很了不起耶,夏目."
"只是一個被踢出體制外的喪家之犬罷了."
"話是這樣沒錯,不不不,能夠沖進學部長家打人就很厲害了.再怎麽說,那個禿頭佬也算是醫學界的泰鬥呢.聽說,你不是先使出中段踢把他踹到地上去,然後又賞了他十腳踹擊嗎?接著,他爬起來的時候又來一招腳跟落下技喔?"
"……原來是田島學長啊,把這種版本拿出去到處說的."
"哇哈哈,謠言就要誇張一點比較有意思嘛."
"……那什麽腳跟落下技的,我才沒做哩."
不對,當然是全都沒做啦.
哇哈哈、哇哈哈,我們持續這麽笑著.
"記得幫我向小夜子打聲招呼喔."
"會的."
"在學會裏碰面時,再偷偷喝一杯吧."
我們握手道別.從停車場看過去,大學附屬醫院出乎意料外地龐大.想到自己以前始終待在裏頭來回奔波就覺得不可思議.是的,那裏如今已經不再是屬于我的地方.
我將在別的地方,守護著別的人,繼續活下去.
"好了嗎?"
在那台紅色的輕型汽車(注:排氣量未滿660CC的汽車)中,那個人正等著我.
恩,我點頭.
"反正那裏的東西原本就沒剩下多少了."
我把包包扔到後座,發動汽車引擎.接下來,要一路開到靜岡去.哼,引擎發不動耶.花區區七萬圓買來的車,會這樣也是無可奈何啊,當初是不是至少該花個二十萬圓才對.不過,應該都一樣吧
吱噜噜~~吱噜噜~~汽車起動器持續吼叫著.
"對不起喔,吾郎."
小夜子顫抖的聲音與那樣的聲響重疊.
"對不起喔."
吱噜噜.
對不起喔.
吱噜噜.
對不起喔.
汽車和小夜子都一樣不斷重複著.好不容易,引擎發動了,老舊的汽車東搖西晃地抖動著.
我對著小夜子泫然欲泣的臉龐說:
"靜岡那,好象是個好地方喔."
然後,沖著她一笑.
因爲不知道爲什麽,我的胸口漲滿自豪的情緒.
我今後將守護著這個女人活下去.
還有其他什麽似會比這更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