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零章倚天

　徐階又問此話怎講。陳恆便給他講了個故事，就在數月之前，葉鱸江曾經到過府上。但恰巧徐階外出訪友，徐在家接待了姑丈。葉鱸江便直言不諱對徐︰‘也是當過官的，自然該知道國法綱紀，為何家中奴僕在外橫行，弟弟們不管，也不管？’他的話得還算客氣，沒有直接指責許氏兄弟。

　‘家僕不守規矩，事或有之……’面對著姑丈的詰問，徐干笑道︰“待我查明後定然嚴懲……”

　話未完，葉鱸江冷笑起來道︰‘跟我還打官腔？什麼叫事或有之？根本就是事確有之，並且很多了！’便細數徐家人作惡多端之罪狀，葉鱸江越越來氣，拍案道︰‘嚴嵩是怎麼身敗名裂的，還不是被他的兒子牽累！難道也想看到爹完蛋嗎？’

　話到這份上，徐听不下去，起身便走。葉鱸江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大聲道︰“但嚴嵩最多身敗名裂，他的兒子卻要人頭落地！”結果兩人完全翻了臉，徐禁絕家人再把葉鱸江放進徐家一步。

　陳恆得有聲有色，不由徐階不信。結果好好的垂釣消遣，一條魚沒釣著，反生了一肚子氣回家。第二天，他本想去請姐夫過府一敘，誰知葉鱸江推有恙不來。徐階知道，這是把人家獲咎了，于是他帶上禮物，親自找上門去。見他親來，葉鱸江也就消了氣，命人拿落發釀雪香酒，擺上幾樣菜肴，兩人邊喝邊談。在徐階的要求下，葉鱸江便把自己這些年所見，徐府上下欺壓良善、佔行霸市；勾結混混、強奪人田；盛氣凌人，羞辱官員的種種行徑一一道來，听得徐階手腳冰冷，只感到一陣陣的天旋地轉。

　‘聞得賢弟曾言‘君子之學克己罷了’，可自家子女卻不知克己為何物。又聞賢弟在江西，所出鄉試題為《聖人貴未然之防》，我倒覺得再不防患，就遲了。’葉鱸江痛痛快快把在心里憋了十幾年的話，一股腦倒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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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姐丈那里回來，徐階召來四個兒子，狠狠呵一番，命其對門下嚴加管教，兒子們痛哭流涕，暗示悔改。但徐階知道，他們都能上下通同、瞞騙自己了，這樣的訓斥還能起多大的作用？

　究竟結果兒子都已經娶妻生子，一人一份家業，他這個當老子的早不管教，現在想管，也有些無能為力了。無奈之下，令兒子們禁足檢討兩個月，對僕人嚴加管教，禁絕再滋擾鄉里，自己則閉門謝客，深思整肅的體例。

　就在他一腦門子官司的時候，家丁送來了海瑞的拜帖。徐階一听就打了個激靈，莫非老天爺，都不給老夫個彌補的機會？竟把催命的無常派來了。但他已經不是在位的宰相，怎能怠慢了本省撫台呢？趕緊命人給自己更衣，請海都堂正廳相見。

　穿好了衣裳，徐階才意識到自己有些緊張，自嘲的笑笑，暗道︰‘怕什麼，就算他是閻王爺，我還是地藏菩薩呢。’原來徐階回憶起，海瑞給他寫過的幾封書信，其中一封是海瑞從牢里出來後，回海南探視老母，途中興奮不已，曾給他一信︰‘今得以重見高堂，天高地厚，愚母子感激可勝言耶？’同時又對徐階所擬的遺詔、登極詔大加贊揚，甚至將其比作輔商滅夏的伊尹、輔漢的霍光。

　就在今年年初，徐階又收到了海瑞的一封信，雖然主要是禮貌性的問候，但信上還是充分的肯定了他在位時的功績，‘今天下較前四五年有天壤之別，全都依仗您呀’。

　‘這樣想來，老夫這張老臉，還能賣出幾分。’徐階如是暗想，卻又沒有掌控︰‘希望如此吧……’

　收起滿腹的心事，在使女的扶持下，徐階來到正廳與海瑞相見。

　“學生海瑞拜見老太師。”徐階是少師兼太子太師，人前敬稱‘太師’，太師者百官之師，所以海瑞恭恭敬敬持門生禮。

　見他持禮甚恭，徐階心情大好，上前一把挽住道︰“使不得，使不得，老朽現在不過是一介草民，焉能當得如此重禮？快請起、快請起。”把他扶起來，親熱道︰“皇上把剛峰這樣的青天派來我鄉，實在是一方造化，蒼生蒙福。只是老夫年老力衰，未曾遠迎，也望海涵。”著一伸手道︰“請。”

　“老太師請。”徐階在使女扶持下坐下，海瑞也在客座上坐定。僕人重新上茶。

　“兩年不見，老太師身子越發健朗了。”海瑞看著徐階，確實比在北京時氣色好多了，再沒有昔時的行將就木之相，看來退休生活過得不錯。

　“托福，托福，”徐階笑吟吟道︰“幸虧牙齒還好，能吃能喝，倒也是個好飯囊。”著關切問道︰“剛峰寶眷想是一同上任？”

　“家母年高，不宜再離開故鄉，拙荊也病逝了。”海瑞有些黯然道。

　“原來如此，令夫人卻是沒有福氣。”徐階嘆息一聲，便叮嚀道︰“剛峰已經是一省撫台，身邊怎能沒人照顧呢？來人吶，把我身邊的丫頭僕役，各選十個精干的，隨海大人回去听用。”

　“使不得使不得，”海瑞感覺荒謬，這不是公然行賄嗎？趕緊叫住那家丁道︰“我家里窮，養不起過剩人口。”

　“剛峰沒必要多心，”徐階笑道︰“老夫知道是大清官，但也要知道，自己非比當初，現在是一省封疆，要開府設衙的了，官府有專門的開銷給養馬夫、侍衛、師爺、奴婢，這都是合情合理，無人會多什麼，沒必要多心。”

　“但……”海瑞輕嘆一聲道︰“那其實不合法。”

　“呵呵，這麼也不錯……”徐階尷尬的笑笑道︰“可是剛峰，既然叫我老師，我就得兩句了，我知道眼里揉不得沙子，處處以祖宗法度為金科玉律。可是也要知道，二百年前的時代，和現在不一樣了，太祖皇帝英明神武，也沒法預料到現在的轉變。”終究已經不在官場了，徐階話也自由了很多。

　“就拿這個巡撫來，太祖皇帝時，撤行省，立三司分權，本無巡撫之設。”徐階循循善誘道︰“但後來漸漸發現，三司相互掣肘，政令不一，一旦有事，難以從權。是以每有大事需要集權，朝廷只能派出高官為欽差，這才有了巡撫之設，而後漸漸成為定制。如果真要事事依從祖訓的話，剛峰這個巡撫豈非名不正言不順哉？”

　海瑞是不過徐階的，但他這人只講本意天良，也不成能被忽悠了，淡淡道︰“老太師教訓的是，涉及到行政治民的需要開支，我不會節省了。不過我個人有手有腳，不需要伺候，還是沒必要浪費朝廷的錢糧了吧。”

　感情自己白搭口舌了，徐階有些郁悶的端起茶盞，笑笑道︰“如此就算了，剛峰不要嫌老夫多事哦。”

　“豈敢，豈敢。”海瑞連忙道。

　“剛峰今日光曠，不知有何見教？”擱下茶盞，徐階問道。

　“專為訪謁老太師萬福，二來，也要向老太師討教一番。”海瑞輕聲道。

　“多謝剛峰掛記，”徐階微微笑道︰“老夫如有所知，自當竭誠奉告。”

　“老太師乃朝廷重臣，處所耋老，定然深知吳中政治利弊。下官初到，為政以何者為先，還望賜教。”海瑞拱手問道。

　“哈哈，剛峰，過謙了，”徐階笑道︰“老夫沒記錯的話，當過一任長洲知縣吧。”

　“一縣一省判若雲泥，”海瑞謙遜道︰“學生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既然要老夫，老夫也就不揣冒昧，對直言了。”徐階便捻須道︰“吳下這里算富庶，現在又不鬧倭寇了，另外都還好，唯獨有一樁，此地很多不事勞作、游手好閑的刁民，這些人性情凶頑，好告官健訟，是以衙門時常積案如山案。所以要當好這一方父母，老夫有兩句話相送……刑清政簡須大膽，執法持平濟時艱！”

　“好一個‘刑清政簡，執法持平’，學生承教了！”海瑞歡喜道︰“只是不知，若官紳犯警，魚肉良民，是否也該如此呢？

　“剛峰哪，對先帝都盡言直諫，”徐階放聲笑道︰“何況區區鄉宦乎！”

　“多謝老太師指教。”海瑞接著道︰“下官還有一事請教。”

　“請。”徐階端起茶盞。

　“下官查閱了甦松各府歷年所課田賦，”海瑞沉聲道︰“發現近十年所課的錢糧，平均只有洪武二十一年的三成，是成化三年的五成，是正德五年的七成，然後每年都在減少，直到現在這個水平……按當初天下就亂初定，正乃‘千里無雞鳴，荒原連成阡’的蕭條時候，而後百余年東南承平，蒼生安居樂業，應該是賦稅漸增才對，為何卻番過來了呢？敢問太師，如此咄咄怪事，究竟是怎麼回事兒？”

　“……”徐階冷不丁听他拋出這個問題，馬上無從回答，干笑兩聲道︰“是，怎麼回事兒呢？”

　“正要請教太師。”海瑞定定望著徐閣老，一字一句道。

　“或許……”徐階端起茶盞掩飾著，頭腦飛快轉動起來︰“大概……似乎……”別，還真讓他想著了，松口氣笑道︰“應該是這麼回事兒……應該知道，太祖皇帝平定天下，最大的敵手不是蒙元，而是張士誠和陳友諒。張士誠自號‘吳王’，其國都在甦松，陳友諒號漢王，其土地在江西。後來太祖皇帝平定天下後，深恨這兩個處所的民眾支持他二人，為懲一時之頑者，對此二處課以重賦。再，甦松那時男兒盡在吳王帳下听用，政權覆滅之後，其田產大都沒收，所以吳地官田甚多，官田自己必定賦重者。所以在洪武一朝，課稅十分沉重，生民多有脫逃。”

　“後來呢？”海瑞淡淡問道。

　“後來永樂皇帝做了江山，為了爭取民心，屢次給吳中減負，再後來遷都到了北京，糧米要從大運河走兩千里，才能運往京城，途中一石要損耗三斗，所以歸入太倉的糧米就越來越少了。”徐階完掏出手帕擦擦汗，心老夫真是寶刀未老。

　“原來如此。”海瑞聞言似乎了悟，卻狀若不經意的問道︰“剛剛老太師到官田，我查閱黃冊，發現賬實嚴重不符。”

　“這個麼……”徐階笑道︰“那時吳中是附逆罪民，田產都被籍沒。但到了永樂朝，成祖爺便赦免了吳地，分幾次發還土地，官田自然減少。”

　“分幾次，發還了幾多，還剩幾多？”海瑞沉聲問道。

　“這個老夫就不知道了。”徐階搖搖頭，苦笑道︰“得剛峰自己去查。”

　“我明白了，回去定要查明。”海瑞頷首道︰“如果有不法侵吞官田的，又該怎麼辦呢？”

　“如有罪證，固然依法措置了。”徐階干笑道。

　“學生明白了，定要依法措置。”完便起身施禮道︰“既然如此，下官告辭了。”

　“唉，好容易來一次，定要賞光吃個飯。”徐階挽留道。

　“公務忙碌，”海瑞婉拒道︰“下次有機會吧。”

　徐階挽留不住，只能送海瑞出去。

　待其一行人走遠了，他身子竟搖晃起來，若不是邊上人扶著，定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別看老家伙剛剛大義凜然，其實早就被海瑞的步步緊逼，逼得魂不守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