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五七章 一代天驕（上）

　一月春夢了無痕，空留風情對月吟。

　第二日一早，沈默除下了慣常穿帶的儒袍巾，沐浴之後，重綰了發髻”仔細修飾鬃須之後，頭戴上金色的七梁冠，身穿赤羅朝服，腳踏黑履”手執象笏，走出了營帳。

　鐘金等在外面，精神尚好”看來昨夜並沒有被陸綱太過為難，反倒像放下了重重心事，恢復了少女的明媚與雀躍︰“師傅今天好威儀！”，“呃”沈默輕咳一聲道︰“今日是國之大事，固然要正式著裝了。”

　“我也要穿……”鐘金巴巴道。

　“是要去拜祭自己的祖先。”沈默黑線道︰“豈有穿漢人衣冠的事理？”

　“才不管哩。”鐘金撤嬌道︰“我要穿和師傅一樣的。”

　沈默被纏磨不下，只好揮揮手道︰“給別吉換一下朝服吧。”

　兩個侍女躬身應聲”便領著滿臉是笑的鐘金下去了。

　軍隊正在打點行裝，侍衛們給沈默擺了套桌椅，請他先用早點”等待啟程。

　就著藍天碧草，享受白雲清風，沈默用著簡單的早餐，神態安詳而自在。對昨晚產生的事情，要他沒有一點心波泛動，那是不成能的，但也就是短短一瞬，他的心很快就恢復了清明也許是他當老奸太久，總會以己之心度人之腹。

　雖然草原女子敢愛敢恨，但鐘金這不管失落臂的示愛，實在有些突兀。那時的情形時，前來抓捕她的陸綱已經參加，而她就算跟自己坦白，也可能遭到拘系審訊，這對一個女子來，絕對是災難性的。所以沈默不克不及不懷疑，她那番突如其來的剖明其實是給來抓捕她的人听。如果真是這樣她的目地顯然達到了”陸綱果然心生忌憚，使她得以順利過關。

　固然，這也可能是自己的陰暗心理作怪”不過今天她要求穿漢服回去見自己的族人，卻絕對是有心機的表示了，不過沈默其實不料外”因為一個認真看《資治通鑒》的女子，曉得利用身邊的資源，提升自己的價值”且不惹人反感實在是層見迭出的事情至少沈默是不反感的，因為他悉心培養的不是花瓶，而是個厲害的草原巾幗。

　現在看來，她沒有讓自己失望，反倒還有些驚喜。

　听到營帳處傳來少女的笑聲，沈默端著茶盞，笑眯眯的望去。只見鐘金已經換上了藍色襉裙，雲霞孔雀文真紅大衫，深青霞佩用鑷花金墜子系上帶上綴滿寶石的美麗金冠，朝自己款款走來。每走一步，裙角搖曳，露出紅色的繡鞋，讓這個春日的早晨，顯得無比美好。

　見沈默目不轉楮的打量自己，鐘金開心得笑了她用漢人仕女的禮節，雙手手指相扣，放至左腰側，彎腿屈身一福，樣子十分的肅靜嚴厲嫻雅。的話卻大為出格︰“師傅我好看麼？”

　沈默不是未經人事的魯男子，但他的言行舉止”都是最標準的士大夫式，因此頗受不了這種毫不掩飾的熱情”只能輕咳一下，低聲道︰“好看。”

　“多謝師父送我的衣服。”鐘金笑顏如花道︰“真的很喜歡呢。

　“不消謝我”沈默擱下茶杯，站起身道︰“要謝就謝朝廷吧。”

　“為什麼要謝朝廷？”鐘金不解道。

　“因為這本就是朝廷給的賜服。”，沈默笑眯眯道︰“本要在祭典之後才賜賚的，但見這麼積極就先給好了。”

　“”，鐘金郁悶的望著沈默道︰，“師傅，還真是老奸呢。”

　“彼此彼此吧。”沈默呵呵笑道︰，“對了給這個。”便遞給她一支圓頭象笏。

　鐘金接過來，好奇的玩弄一番，再看看沈默手中的那個，不忿道︰“為什麼的那個兩尺多，我的才半尺多？”，“因為男人事多。”沈默苦笑道。

　“事多怎樣？”鐘金好奇道。

　“笏板是古人為侍奉尊長”用以記事之物。”沈默解釋道。

　“可又沒有筆，要那麼長，分明是打人的！”鐘金不依不饒道。

　“國朝也曾用之打過人。好了，再磨蹭我正好打了！”沈默作勢揚手，卻笑著︰“快解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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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隊行出不久，便有一支軍隊前來迎接”為首的兩人，是戚繼光和鄭洛。

　這還是三人今年第一次見面，固然格外歡喜，一路上個不斷”讓想和師傅恬靜走最後一段的鐘金好不郁悶，一路上都癟著嘴。

　戚繼光和鄭洛都是明眼人”早看出這女子與督師大人關系不一般，但兩人更是明白人，自然裝作沒看見的，不自找沒趣。

　沈默知道”這種事是越描越黑，索性由他們瞎想。不過他還是讓鐘金先回避一下，在兩人怪異的眼神豐，問起了都有幾多人來加入這次祭祀。

　“出乎意料的多。”一到了正事上，鄭洛馬上恢復了干練的樣子，沉聲答道︰“俺答派他的義子達雲恰前來，察哈爾汗庭更是派了個貨真價實的王子，還有諾顏達拉兄弟，除已經內附的四個，又來了兩個。”言罷開心道︰“看來他們知道，再跟朝廷匹敵下去，沒有好日子過了”所以前接著這個機會，來探探風聲呢。”

　“也別太樂觀。”沈默卻搖頭道︰“這些桀驁了一輩子的蒙古王公”哪能這麼容易就範？”，“是”，”一邊的戚繼光也出言道︰“據末將所知，這個冬季”俺答用阿爾善圖的大片牧場，換取了兀慎部的重新歸附。梟雄雖老，不克不及覷”他付出的價格雖重，但卻是一舉三得。首先，固然是結束了內亂；其次，把這塊和土蠻接壤的牧場讓給兀慎部俺答便不再與土蠻接壤提防土蠻偷襲的負擔”自然也丟給了兀慎部︰這樣里外里”俺答就能抽調出兩面的軍力，在守住老巢的前提下，最多組成十萬人嗎……”

　“的意思是？”沈默低聲道。

　“末將判斷，俺答很可能要親征。

　”戚繼光沉聲道︰“因為一旦我們在黃河北岸建起陣線，他將面臨兩面夾攻，處境極為晦氣。恐怕要不了多久，便不克不及不離開土默川，或是北上”或是西去”“無論哪一種，都將完全失去多年的基業”再也無力威脅我大明。”頓一下道︰“俺答一世梟雄，肯定不會坐視這種局面呈現的。”

　“如果元敬所料不錯”，鄭洛面色凝重道︰“那俺答的義子前來，恐怕念頭就不純了。”

　沈默點頷首，他相信戚繼光的判斷，因為軍情司已經查獲了，數起破壞這次春祭的陰謀”這背後不成能只有白蓮教在拆台，八成有俺答的全力支持。因為明眼人都知道，這次所謂春祭，其實是幾個內附的蒙古部落的歸順儀式。俺答固然要設法攪黃了”至少也要顯示一下自己的存在”讓他們不要做得太過分。

　尋思片刻，沈默對身邊的衛士叮嚀道︰“告訴軍情司”那顆釘子先不要拔，讓他配合我演一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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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了距離甘德利敖包二十里時，諾顏達拉前來迎接，沈默看他身邊，並沒有拜桑和另外兩個弟弟的人影”便知道俺答使者的到來”讓三人的心思起了轉變。沈默暗暗冷笑，親熱的握住諾顏達拉的手，請他登車與自己通行。

　這最後一段行程，沈默不再騎馬，而是改坐四匹駿馬拉的車，前面有儀仗，後面有華蓋，正是少保兼太子太傅”內閣次輔，九邊督師的　赫威勢。從此刻開始”他不再代表自己，而是泱泱天朝，他要用自己的聲勢，宣示朝廷收復河套的決心壓倒一切，待車駕到了距離陵園五里處，便看到道路兩邊，盡是持戈舉槍、士氣高昂的漢家官兵，他們兩兩相對，每隔五步一對，每隔百丈還扎起了一個箭樓，一眼望去，像兩道威武的城牆”捍衛著他們的最高統帥。

　看到這一幕，沈默站了起來，一手扶著車軾，一手高高舉起，目光肅然的望向自己的官兵。感受到統帥的目光，將士們激動極了，緊緊繃著臉”高高挺著胸，接受他的檢閱。

　這時候，戚繼光大喊一聲道︰“向督師致敬！”

　上萬人同時舉起武器，肅穆地望向沈默。

　“大明萬歲！”戚繼光領一句。

　“大明萬歲！”將士們山呼海悄，上萬人如同一個聲音，顯然是早準備好的。

　“驅逐鞋虜！”戚繼光又領一句。

　“驅逐鞋虜！”將士們山呼海嘯。

　“復我河套！”戚繼光再喊一句。

　“復我河套！”將士們山呼海嘯。

　這振聾發聵、直入雲霄的聲音，讓諾顏達拉臉色發白。看到明軍這副強硬架勢，再想到聖祖陵前那幫不安生的家伙，他的心都在抽搐︰“亂了”全亂了，我的和平盛典……，沈默也是一路心潮洶涌，但與諾顏達拉不合，他是被一種強烈的存在感，心頭不竭涌出的強大力量所震撼了……自己二世為人，卻如這世上所有上進的年輕人一樣勤學苦，通過了層層考試，中狀元點翰林，出東南、征西北，一步步的往上行來，追求的不正是這般犧馬風塵、經營八表的快意人生？

　終于，十年寒窗十年官場”自己有了施展理想的機會，但身臨其境才知道”自己是走上了一條什麼樣的荊棘之路……河套故土要收復”俺答的氣焰要撤銷，察哈爾的土蠻要攆走，遼東的朵顏三衛要消滅，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恢復昔時太祖設立、成祖取消的防地，一來使大明卸下沉重的邊防負擔，二來使國家騰出手來，進行內部的深化改草，三來，至不濟也能延長國祛，不至于再過幾十年就亡了國。

　大明二百年來賢臣輩出，不知幾多人為此奮斗過，但一個也沒有成功。別看他毅然決然領兵出戰，可直到剛剛那一刻，對自己這一次能否成此萬世之功，心中實是沒底。極言之”他領大軍在外，掌數省財務”看似風光無限，其實如臨深淵。倘若措置不當，引起了朝野嘩然，不單這次的成功難保，還會把自己的終生事業搭上。

　但自己半生儲才養望，本就為了施展”能為大明打出一條可保二百年無憂的防地，便不枉今生走這一遭，哪怕下半輩子被擱置閑居也值了……，歸根結底，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再進一步，就要和皇權產生正面沖突了，那種恐懼的無力感”只有在皇權社會生活過的人才能體會。

　所以他冒著功高震主的風險”也要把這件事辦好，就是為了避免呈現雞飛蛋打兩頭空的局面。

　他真的怕了，怕自己在皇權面前不堪一擊，怕禍及家人，怕半生的心血都付諸東流，正是因為憂懼難解，才會有這種退而求其次的想法。

　但此時此刻，他憑軾而立”車風撲面，衣袂飄飄。道路兩側是跟隨他立下不世之功的復套將士，眼前是越來越近的成吉思汗陵。自己這是要以勝利者的姿態，去祭奠那位一代天驕！

　這一段光輝歷史，不正是自己親手創作發現出來的麼？那為什麼不克不及期待，將來創作發現更精明的歷史呢？！

　此刻，他的心態，終于從一個歷史的介入者，轉變成歷史的創作發現者！收起悲壯遲疑，總是千古之感，他極目遠眺，看見一抹疊翠的山，巒下，石像、石獅、翁仲屹立在草樹叢中，滿崗的杜鵑花，閃爍著火焰一樣的紅光。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成菩思汗，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