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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873章
正文 第七七五章 多事之秋 (上)

看完了兩道《儀注》,徐階久久不語。

 沈默知道他為難了,遂輕聲道:“老師,學生不是為了給您出難題,只是為了堵住悠悠眾口。”

 徐階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口中卻道:“但這個難題,還是得內閣來解啊。”

 “老師不必費心,”沈默低聲道:“學生以為,此事應該恭請聖裁。”

 “聖裁?”徐階輕咦一聲,雖然隆慶是個甩手掌櫃,但跟其切身相關的事情,還是會拿主意的。“你認為,皇上會如何決斷?”

 “從簡。”沈默自信道:“眼見耳聽,學生認為,當今是位簡穆之君,崇尚的是清靜無為、悠然而治,在儉樸上也有漢文遺風,看到這兩份儀注後,皇上必不忍心如此勞民傷財,恩出於上,總比我們做臣子出頭做好人強。

 徐階聽得連連點頭,贊道:“拙言這是老成之言,老師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完全領會了沈默的言外之意。隆慶是個出奇倦怠的皇帝,只要把經筵的繁瑣冗長擺在他的再前——每年舉行春秋兩次,春二月至四月,秋八月至十月。每月大講三次,逢二進講,稱為大經筵;每天還有日講,稱為小經筵。每次經筵時,皇帝須于卯時三刻從乾清宮起駕,一路鳴鞭,至左順門更換朝服,然後再入文華門進文華殿。與百官共演一系列繁雜的儀式後,由講官展四書講章講書。

 而他們的隆慶皇帝,連最基本的早朝都不願參加,又怎麼可能再接受,這種額外的折磨呢?

 況且之所以後面還有個“筵”宇,是因為講完書後,皇帝還要給講官及陪侍大臣賜一頓豐盛的酒席—— 這頓飯同平常的賜宴不同不但參與的官員可以吃,甚至他們的轎夫侍班,都可以入席。不但可以吃,還可以拿,不但可以拿食品菜肴,甚至還可以拿餐具酒器。所以京官們有一句口頭禪叫“吃經筵”,早就虎視眈眈的等著了……也正因如此,其浪費程度和因此產生的貪污,都是超乎想像的。正好可以借此機會,向皇帝哭哭窮以隆慶皇帝的性格,從簡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

 這就是讓皇帝做決定的好處,百官只能稱讚皇帝節儉,不會有什麼怨言,可要是大臣提出來,非得被人罵死不成。

 至於冊封太子的典禮 則是不可避免的,徐階也看出來了,隆慶現在就是個補償心理,自己當年沒享受的,非要讓兒子享受到才行,所以在這方面有些偏執,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只要把花費講明瞭相信皇帝雖然發了狠,說要大加操辦,但以皇帝的性格,還是會能省則省的。

 待把這些事情敲定,徐階又對沈默和張居正道:“那個潘季馴,是你們向朝廷推薦的吧?”

 “是。”兩人一起點頭道。沈默是聽了徐謂的話,在南京平定叛亂時特意見了潘季馴一面,和他一談之下,發現確實是個難得的水利人才,便引薦給了朝廷。而在稍早一些的時候,張居正已經從林潤那裡得知了這個名宇,見沈默推薦便也上本附和。正是有了這兩人的齊力推薦,潘季馴才得以脫穎而出從一個南京國子監的閒人.一躍成為工部郎中、河道總督參議,得到了施展才華的舞臺。

 “我希望你們,能跟他好好談談。”徐階面帶商量道:“朱鎮山是個好官,這你們都知道,但現在他遇到大麻煩了,只有潘季馴能救他。”

 兩人痛快的答應下來,都說回去就寫信勸說。

 又說了幾件要緊的事兒,時間已經不早了,沈默和張居正起身告辭,徐階道:“拙言留一下,老夫有些話要對你說。”張居正便輕聲對沈默說:“我在外面等你。”於是先行施禮退下。

 首輔值房裡,只剩下沈默和徐階這對感情複雜的師生。

 徐階端詳著沈默道:“咱爺倆多久沒單獨坐坐了?”

 “快一年了吧。”沈默輕聲道:“今年多事,先是學生下獄,後是先帝駕崩,老師現在又成了輔政元老,日理萬機,想見一面卻是難得很。”話裡話外,都透著股抱怨,好像已經憋屈好久一般。

 “瞎說。”徐階笑駡道:“為師就在這裡,你想來誰敢阻攔?是你自己不願來罷了。”話雖如此,他還是很受用的。相反,要是沈默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徐階心裡才不是個滋味呢。“以後得故啊,老師年紀大了,雖然門生無數。但真正親近的,只有你和太嶽兩個,你們要常過來,給為師解解悶,出出主意,省得老師讓人欺負了。”

 “學生一定改。”沈默笑笑道。

 “當然要改,但不能光動嘴,”徐階笑道:“下個月,你小師妹要定親了,她哥哥都不在京城,就偏勞你這個當師兄的了……”

 “應當的。”沈默點頭道:“就包在學生身上了。”片刻的“小師妹”就是徐階唯一的女兒,徐階膝下四子,中年才得一女,對其甚是寵愛,甚至也給取了大號,叫徐璃。近年來世風大變,蘇松一帶的 女流,已經不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走出閨房,甚或明目張膽與人往來,已是常事。這徐璃本在蘇松長大,習慣了毫無顧忌地出入院中, 所以沈默也是隊識的。

己說嗎?莫非是要暗示什麼?沈默小聲聲問道:“不知哪家兒郎,有此等輻氣,能成為老師 的東床快婿?”

 “那人你也認識,是原先內閣的司直郎,叫張四維。”徐階淡淡道,說這話時,面上的笑容並不生動,也許天下的父親都是這樣吧。

 “哦……”沈默心念電轉,馬上想到了楊博、晉商、日升隆.不由 暗暗道:“好一個釜底抽薪,這下繞過我,人家也達到目的了。”

 “你不要多想,”看到他表情有異,徐階輕聲道:“只是一門親事而已,不需要你改變什麼立場。”

 沈默點點頭,心中卻苦笑道:.關鍵是別人都會改變,我一人不變有意義嗎?,知道他不可能相信,徐階也不再辯解,轉而道:“知道為何讓叔大先走嗎?”

 見沈默拇頭.徐階便揭開謎底道:“他曾經跟我暗示過,也托徐播跟我提過親……想要娶徐璃為繼室。”

 “哦……”沈默有些吃驚,他知道張居正已經鯨居三年了,也問過他,為何不給孩子再找個媽,每次他都笑而不語.原來是惦記上老徐的 閨女了。不過也情有可原,徐璃生得窈窕婀娜,知書達理,更可貴的是性情爽利,巾幗不讓鬚眉,對優秀男子的吸引力,絕對非同一般。

 “老夫也不知該如何跟叔大啟齒,”徐階目光複雜道:“不瞞你說,小女對叔大也是頗有好感,以叔大的才情人品,絕對一等一的良偶佳婿,老夫何嘗不想玉成此事?但他們註定沒這段姻像,只能請拙言幫著勸勸他,天涯何處無芳草.是徐璃沒這個福分。”

 “遵命。”沈默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道:“但我也只能先把這事 兒,跟太嶽說說,但老師最好還是親自和他談談,以免產生不必要的隔閡。”

 “我知道了。”徐階的聲音停頓下來,似乎在思考,是不是還要 繼續說下去,過了一會兒.他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才緩緩道:“你就跟他說是我說的.倘若他有續娶之念,還是從原籍找的好……叔大聰明絕頂,會明白為師的苦心的。”

 “是。”沈默輕聲應下。

 從文淵閣出來,張居正果然等在那裡,一見他出來,便笑道:“中午了,去上次後海那家吃飯吧?”

 “那地方太富貴了,我可消受不起。”沈默搖頭道:“隨便找個地方吃點吧。”

 “那好吧。”張居正便道:“前門附近有一家,也是不錯的。.”

 於是帶著沈默,來到了前門外的‘酒仙閣’,雖比不上後海那家的氣派,但也是氍毹簾幕錦繡重重,雕樑畫棟巧奪天工,裝修的富麗堂皇……也許是出身貧寒的緣故,只有這樣的酒樓,才符合張房正的審美。

 雖然同樣出身貧寒,但沈默終究是二世為人,對物質上的東西,就看的很淡了。不過他性子隨和,也沒有異議,就跟著張居正進了酒樓。店家顯然認識張居正,上來熱情的招呼,恭敬的把兩人請上二樓雅間。

 待上了茶,沈默讓店家先不要起萊,見他如此鄭重其事,張居正笑 道:“有啥事兒?還不能邊吃邊說?”

 “有件事,你要做好心理準備。”沈默喝口茶,望著張居正道。

 張居正感到有些不自在,乾笑兩聲道:“什麼事……”

 “徐璃定親了。”沈默輕聲道:“是老師讓我告訴你的。”!

 張居正面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但過了片刻,又笑起來道:“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麼?”卻又無法自控的問道:“是誰這麼好運?”

 沈默知道張居正心裡亂了,輕聲道:“徐閣老為她選定的夫婿是蒲州張四雄。”

 “他配嗎?”張居正的面上,閃過一絲慶氣,拳頭握緊了,又松開,呵呵笑道:“想必是般配的……”說著使勁拍拍沈默道:“咱們今 天中午,要好好為小師妹喝一個,祝賀她……”他的聲音變得十分暗啞,充滿了難以言表的失落和悲憤,幾乎是一字一句的說道:“配……得…佳…婿……”說完,抓起桌上的酒壺,給沈默倒一杯,再給自己倒,他的手卻抖得厲害,撒得到處都是。一擱下酒壺,便抓起酒杯,仰面喝幹一盅, 然後歪頭噴了一地,罵道:“這叫什麼酒,淡得出鳥!小二,上最烈的酒!”

 外面的小二早聽見了,趕緊進來道:“這是您上次都贊過的梅酒!”

 “一點味都沒有,算什麼美酒!”張居正罵道:“換酒!要烈的!”

 小兒只好把桌上的酒壺撤了,換上最烈的衡水老白乾。

 “這是老百姓的酒,得用碗喝。”張居正倒挺明白,自己拿個白碗,倒滿了,朝沈默舉一下道:“我先幹為敬了。”說著端起來,咕嘟咕嘟的一碗酒,全都倒下肚,霎時就從臉紅到脖子根 還在那直叫:“痛快,這才叫酒嘛!”

 沈默本打算好好勸勸他呢,但看這樣子,是不可能聽進話去了,便吩咐起來,不能讓他光喝酒。

 人說看一個人怎麼喝酒,便能知道他的真性情,就見張居正只是一碗接一碗的喝酒 卻沒有絲毫要傾訴的意思,就算喝到後來,醉眼迷蒙了,也只是呵呵的傻笑 並沒有“酒後吐真言”的意思。倒讓準備 聽戲的沈默,心裡好一個失望。

 一壇的三斤老白乾,沈默只略略潤了潤唇,其餘全下了張居正的肚 子。最後,他朝沈默一齜牙道:“見笑了……”說完,就趴在桌子上 呼呼大睡起來。

 “真是……”沈默唯有搖頭苦笑。他能看出來,張居正受得打擊挺 大的但顯然並不願意和自己傾訴。這個時候,有個知己良朋在身邊,也許他能好受很多,可仔細一想,張居正這人表面隨和、卻性情孤高, 雖然有很多人巴結他、奉承他,可真能算得上好朋友的 似乎沒有幾 個……或者說,一個都沒有。

 想想自己還有徐渭、有諸大綬、有吳兌……這些可以傾訴、可以分擔的朋友,沈默覺著自己比他幸福多了。

 把爛醉如泥的張居正送回家,他家裡有三個兒子,敬修、嗣修、懋修,大的已經十七歲,趕緊和管家游七把父親接過來,又對沈默深表感 謝,請他前再用茶。沈默說衙門還有事兒,便轉回了。

 第二天,沈默正在簽押房中閱看文書,便見王啟明進來稟報道:“戶部張侍郎來了。”

 沈默有些意外,趕緊放下手頭的工作,出來相見。

 張居正坐在那裡喝茶,儀錶整浩,神態如常,渾然看不出昨天曾爛醉如泥過。

 一看沈默進來,他起身抱拳,笑著道:“昨天失禮了,來向江南賠罪了。”

 沈默讓人退下,笑道:“咱們誰跟誰,看著太岳兄恢復如常,欣喜令人啊。”

 “頭還嗡嗡的痛呢。”張居正苦笑道:“痛蛤蟆墊床腳,死撐著唄。”

 “哈哈…”沈默笑道:“能開玩笑,我就不擔心了。”頓一頓,道:“老師有話我要帶給你,但昨天你那樣子,顯然聽不進去。”

 張居正就是來問這事兒的,他覺著老師清楚自己的心意,無論如何,都會給自己一個解釋的,如果在沈默這裡得不到答案,他就直接去找老師問個明白。

 “老師說,徐璃並不是你的良配,太岳你要續弦,還是應該在原籍,找個知書達理、門當戶對的女子婚配,這樣才不會誤了你。”沈默輕聲道。

 聽了沈默的話,張居正許久沉默不語。

 沈默只好又勸道:“太岳莫要誤解了老師的意蘊。以弟愚見,你若和師妹成親,在可預見的將來,便無出頭之日。這對你是何等不公?你胸中抱負遠大,能接受的了嗎?”老師提拔學生,雖然算不上天 經地義,但也是人人默認的遊戲規則了,但一旦張居正成了徐階的女婿,徐階就必須就避嫌了,不可能再加超擢……當然這只是沈默自己的解讀,徐階到底怎麼想的,只有給階自己知道。張居正抬起頭來,笑容平淡道:“江南不必擔心,我把難過都留在昨天了。

 “風塵何擾擾,世途險且傾!”老師的苦心我懂,不會受困於這些兒女私情的。”

 “那是最好……”沈默心說,如果是我,可沒這麼灑脫。

 “不說這些了。”張居正深吸口氣道:“談正事吧。”這本是他昨天想跟沈默說的,結果橫生意外,只能今天談了。

 “說吧。”沈默微微頜首,他知道張居正要談什麼。

 “我要推行幣制改革!”談到正事上,張居正的臉上,已經見不到一點沮喪、失落,和兒女情長了。

 “這可是個大題目。”沈默不動聲色道。

 “現在江西、廣東,都在推行一條鞭法,這是個千載難逢的良 機。”張居正一字一句道:“借著一條鞭法的東風,我準備把這事兒 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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