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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377章
第三八三章 府尊大人的一天

 大明嘉靖三十六年二月初三,是沈大人正式上班的日子。

 雖然臥房豪華,但枕邊無人。更顯屋大空曠,令人難捱,沈默只是在正房裡轉了轉,當晚便歇在了簽押房中。

 初三早晨天還不亮,睡得迷迷糊糊的沈大人,突然聽到雲板響聲,起初不想理會,翻個身繼續睡,誰知接連七聲雲板後,外面又依次響起一通挪子,吵得他一下站起來,推開門本想問一聲:‘大清早吵什麼吵。要賣豆腐嗎?’

 卻看見歸有光領著提著水壺的幾個丫鬟,早就站在門口了。看到沈默開了門,歸有光笑道:“大人。您起來了?”說著一揮手,幾個丫鬟便進去屋裡,拿盆子倒水,準備給府尊大人洗漱。

 沈默這才知道,原來那雲板、梆子聲,是叫自己起床呢,勉強笑笑道:“震川公早啊。”

 “屬下怕大人第一天不習慣,才起早了點過來”,歸有光笑道:“不過顯然是多慮了。”

 沈默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待會兒我去大堂還是二堂?”他已經把歸老先生當成顧問了。

 “大堂”,歸有光答道:“大人今天首日升堂,當然要‘排衙’的。”

 “好的。”沈默點頭笑笑,便與他分開了,等歸有兔走到內宅門口時,命人再敲五下雲板,外間各衙役,趕緊依次敲梆,這叫,傳二挪,。表示長官已經起床梳洗,準備升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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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侍女的服侍下,沈默梳洗更衣、吃過早點,便穿過內宅門,來到二堂,再過寅恭門,到達大堂,堂內已是六房書吏到齊,三班衙役站定,只等府尊大人前來‘排衙’。

 在京時,沈默便聽說‘排衙’是京官最羡慕地方官的地方。官場上流傳著一個段子,說京官與外任官相遇,外任官說:‘我愛京官有牙牌’。京官則羡慕地講:‘我愛外任有排衙。’

 所謂‘排衙’就是正印官將手下的蝦兵蟹將集合起來,模仿皇帝上朝的極盡威風,其無盡快感,是連轎子都只能兩人抬的京官無法享受。

 正如朝廷的禮儀有很多種‘排衙’也有多種細分,今天在大堂內舉行的是衙參,即府中佐屬官吏參見知府的儀式,正是模仿皇宮內百官上朝的場面、這‘小國君臣’的土朝會,倒也有幾分肅穆。

 待沈默從屏風後轉出,僚屬衙役們便跪拜參見道:“拜見大人!”

 沈默大步走上高出地面一尺的方台,那是他的公案與座椅擺放的地方。寬大厚重的公案,被深藍色的呢子桌布完全蓋住,其上擺放著文房四寶和籤筒,籤筒內插著紅綠頭簽。除了用來發號施令,代表權威外。這筒簽還有其它的用向——一隻籤筒的容量正好是戶部頒定的一斗米的容積,一支籤子長度則是一尺。碰到缺斤短兩的經濟糾紛,可以拿來當量具,不用再尋工具。

 看一眼大案後面,高懸著‘政肅風清’四個大字,下麵是繪滿江崖海水雲雁圖的富麗華貴的屏風,沈默端坐在案後的座椅上,環視大堂,他發現與昨日的空曠相比,今天多了許多擺設……”

 只見大堂左側放置回避肅靜牌、青旗、杏黃傘、青扇、銅棍、皮槊等儀仗,右側則擺著他的所有職銜牌:蘇洲府堂官、奉旨備倭、督察河務、江南市舶提舉。這是他目前的官銜,但還沒完,接著往下看毗丙辰科一甲第一、六元及第、前浙江巡察、前浙江巡按監軍道、前斡林院修撰、前無逸殿司直郎、前詹事府右中允。林林總總十多塊職銜牌。讓他覺著自己似乎真的很厲害。

 這些儀仗和牌子是他身份與的位的象徵,昨天進城時,就都打在大轎前頭,撐面子顯排場,不出行的時候就擺在大堂,繼續……撐面子顯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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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眾官吏起身之後,沈默開腔道:“本官奉旨守牧一方,當宣風化。平獄訟,均賦役,以教養百姓。然一府之地,有民百萬,一人之力。終難盡躬,故有諸位代本官理糧捕,理刑,稅課,照磨、籍帳、軍匠、驛遞、馬牧、倉庫、河渠、溝防、道路之事。”說著頓一頓,目光掃過眾人道:“林林總總,著實讓人眼花。現在請諸位回去,將你們各自負責的事情寫下來,午後送到二堂去,本官等著你們。”

 眾官吏都覺著新鮮,卻也覺著沒什麼不妥,便領命各自告退,只剩下負責刑名的歸有光。沈默問他有什麼事情,歸有光道:“今兒是初三,放告的日子,從上任府尊去後。至今一個多月了,恐怕要積壓不少狀子了。”

 沈默這才想起,按照大明例。每月逢三,八日為放告日,這一天官老爺接受百姓的告、訴,不由有此緊張道!“我還不熟悉如何作業呢。”豈止是不熟悉,簡直是一竅不通。

 歸有光趕緊道:“大部分案子一般託付各方書吏和錢糧,刑名各官辦理,最後再交大人,您覺著尚算公允,拍板就是了。”說著又壓低聲音道:“況且今日只是接狀,並不審理,您只要注意,該接不該接就行了。”

 “那什麼狀子該接?什麼不該接?”沈默問道。

 “上任府尊的經驗是,”歸有光小聲道:“能交給兩縣辦的,推下去;關係到省裡的,頂上去;觸及到貴官家的,壓下來。”

 沈默微微皺眉道:“這也是震川公的意思嗎?”

 歸有光搖頭道:“不是,依下官看,百姓都是極怕見官的,不是被逼到一定份兒上,哪會來告狀?既然大人有教養百姓的職責,就不該分什麼該接不該接……”,說著苦笑一聲道:“但是想要官做得舒心、做的安穩,卻還得按照起先說的做。”

 沈默淡淡一笑道:“安穩?我還沒到尋求安穩的年紀”,說著輕輕一拍桌面道:“別管什麼狀子,只管都接下來便是。”

 歸有光等的就是他這句話,領命出去,會同刑房書吏,開始接收百姓遞上來的狀子。

 沈默也起身退堂,回到簽押房。命人將蘇州府近十年來的人口、土地、錢糧檔案搬來,開始細細的翻看。

 轉眼到了午時初,歸有光抱著厚厚一摞狀紙回來,向他稟報導:“共接受各色訴狀一百八十份;其中刑事案件二十八例,其餘是民事糾紛。”說著把最上面的兩份狀紙遞給沈默道:“這兩份兒是命案,有道是人命關天,大人不能輕忽。”

 沈默擱下手中的卷宗,接過那兩份訴狀,其中一份是自訴,也就是自己告自己,說自己與父親起了爭執,在狂怒中不慎失手打死了年老的父親,所以前來自首。

 “這可是有關人倫的大案。”見大人看完了,歸有光道:,必須儘快開庭,從重從快的判決。”

 沈默微微皺眉道:“人犯何在?”

 “已經收監了。”歸有光道:“案發就在昨日,下午我會同王知縣帶仵作去勘察一下現場。”

 沈默點點頭道:“如此甚好。”其實他也挺想出一下現場的,只是一想起要驗屍,就一陣陣反胃。顯然還沒有做好心理建設。

 又看下一份狀子,是吳縣升平坊裡正,訴說一外縣人當街殺一男一女。鄉人以人命大案將其扭送至衙,這也是前幾天的事兒。

 沈默再看其餘幾份卷宗,竟然是清一水的吳縣案件,沒有一例長洲縣的案子,不由問道:“怎麼如此一邊倒?”

 歸有光回話道:“按例長洲的案子是由長洲縣令負責,而吳縣因為也是府衙所在,所以既可以在縣衙告、又可以在府衙告”,說著笑笑道:“老百姓都覺著越大的官越公正,判決也更有效力,所以一般都是來府衙稟告。”

 “那王潤蓮豈不是清閒?”沈默笑問道。

 “那倒不是”,歸有光笑道:“您可以將案子交付給他審理,也可以命他協助調查辦案,根本沒法偷懶。”

 沈默點頭笑道:“那就好……王潤蓮是個能吏,可不能就此便宜了他。”

 見大人說完了,歸有光便將狀子重新抱起來,道:“差點忘了,那個萬福記的老闆已經來了,正在二堂候著呢。”

 “傳。”沈默頷首合上卷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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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鴻昌長相不錯,面色白皙。雙目炯炯,三縷斷須修剪的十分整齊。雖然幸近四十,身材卻一點沒有發福,讓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他是個精明的商人,這從他穿著布衣來見府尊大人,便可見一斑。因為現在這年代,商人不許穿絲羅綢緞的法令,已經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只有最古板的老古董才會奉之如圭某。

 最近生意紅得發紫的沈鴻昌。自然是有錢穿綢子衣服的,但他卻以布衣相見,顯然是為了避免授人以柄。給自己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恭敬的給府尊大人磕頭後,沈鴻昌奉上一個精美的小食盒,道:“素聞大人美名,小人萬分仰慕。今日終於有機會覲見大人,沒什麼拿的出手的,只有一盒敝店出產的酥餅。請大人賞臉品嘗。”

 沈默笑道:“久聞萬福記的大名。正想去買一盒回來一飽口福呢。”

 一聽府尊大人都知道自己的店。沈鴻昌的骨頭登時都酥了一半,將食盒打開,雙手奉上。

 “那本官就不客氣了。”沈默正好有些餓了,看到那金燦燦、層次分明的酥餅,登時有了食欲,用白絹擦擦乎,撚起一個一嘗,果然是脆而不碎,油而不膩,香酥適口。不由讚歎道:“確實美味無比,怪不的名氣這麼大。”說著很和藹道:“你先坐,待本官把這個餅吃完,咱們再說。”

 見大人是真的喜歡,沈鴻昌歡喜無比,小心翼翼的擱半邊屁股在椅子上,恭聲道:“既然大人喜歡。那從明日開始,每天的第一爐酥餅。都給大人送來。”

 沈默吃完一個酥餅,拍拍手的碎屑,端起茶盞啜一口道:“美食不可盡享,若是成天吃,就算龍肝鳳髓也有膩歪的一天”,說著呵呵一笑道:“那樣的話,豈不是糟蹋了這份兒享受。”

 “大人至理”,沈鴻昌一臉心悅誠服道:“過猶不及的道理,小人最近才明白。

 “過猶不及……”,沈默擱下茶盞。緩緩道:“說得好。”說著定定望向沈鴻昌道:“這個道理你是怎麼悟出來的?”

 “這個麼……”沈鴻昌強笑道:“偶然所得,也說不出個名堂來。”

 “呵呵”,沈默淡淡一笑道:“不見得吧?”

 沈鴻昌面色一緊,心裡咚咚打鼓,強裝鎮定道:“小人才疏學淺,就像茶壺裡煮餃子,明明肚裡有,卻倒不出來。”

 “才疏學淺?”沈默笑聲鞍冷。緊盯著沈鴻昌道:“這話我可不信。一個能創造出‘酥餅券’掙未來錢的天才,怎麼會是才疏學淺呢?”

 “這個……”沈鴻昌額頭見汗。

 沈默趁勢逼迫道:“你也不是講不出來,你是不敢講!因為你自己都害怕了,我說的對嗎?”雙眼如利劍一般,盯得沈鴻昌動都不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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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默似是而非的逼問,給了當事人極大的壓力,在沈鴻昌聽來,分明是對方已經摸清了自己全部底細,後背一片汗水道:“大人明鑒,小人只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商人,從不缺斤短兩,也不坑蒙拐騙,承受不起您的責難啊。”

 “事到臨頭,你還想抵賴?”沈默冷笑一聲道:“其實本官已經知道你所賣餅券,已經遠遠超出生產能力。現在就可以用欺詐罪查封你的店鋪,三木之下什麼都能問出來!”

 沈鴻昌如遭雷擊,不由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沈默憐憫的望著他,放緩語氣道:“之所以不這樣做,是看在你往昔修橋鋪路的善舉,不願將你逼上絕路罷了。”

 他上午翻閱卷宗時,無意中發現近十年新增橋樑道路的出資人中,赫然有沈鴻昌的名字,此事說出來,效果是必殺性的!

 沈鴻昌一聽,大人連這事兒都知道了,那肯定是把自己摸了個底兒掉,那還有什麼好隱瞞的呢?不由涕淚俱下的叩首連連道:“請大人饒命,求大人救命,請大人饒命。求大人救命……”

 沈默見詐唬奏效,也不再耍厲害了,輕聲道:“起來說話。”

 沈鴻昌如聞仙音,用袖子擦擦鼻涕和淚水,站起身來,滿臉哀求的望著府尊大人。

 “你把你製作餅券的動機和過程從實招來”,沈默讓他坐下道:“讓本官看看有沒有一線生機。”

 沈鴻昌雖然無比精明,但面對著反手之間就可以將自己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府尊大人,還是沒有一點反抗能力……這與智慧無關,純屬地位懸殊造成的。

 深吸口氣,整理一下紛亂的思路,他將自己賣餅券的經歷,向大人細細道來:

 萬福記酥餅店,可以追溯到大明未建立的年代,已經有一百八十多年曆史了,因為用料考究,制法獨到,從開業伊始,就深受蘇州人的歡迎。如今已經成為老百姓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傳到沈鴻昌這一代時,萬福記的名聲已經不限於蘇州城了,連揚州、應天、松江都有人慕名而來。按說遠近聞名是好事兒,可每天店門口都排起望不到尾的長隊,店裡開足馬力生產仍是供不應求。

 不僅如此,還經常有官府和大戶插隊下大訂單,一單就足夠萬福記忙上幾天的,門面生意自然就照顧不了了口有錢有勢的大佬當然得罪不起但是散客也是不能隨意怠慢的。為了不讓散客空跑一趟……當然也是為了多賺點錢,沈鴻昌情急之下在收取散客的定金之後打下了白茶允諾在某日以後一定交貨。

 “戰戰兢兢等了一個月,唯恐砸了這百年老店的招牌和口碑。”沈鴻昌講述道:“我卻驚訝地發現,情況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糟糕,每天拿著白條來提酥餅的客人寥寥可數,門面賣出去的酥餅也不比以前多出多少,但每天回籠的銅錢卻多出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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