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頭,然後又點頭,面帶苦笑。
我不明白他為何這麼喜歡點頭,跟日本人似的。
「大約在十天以前,同事送來一具屍體,是一個中年男子,體形微胖,身穿一套黑色西服,估計已經死了半個月,最近天氣轉暖,導致他腐爛得比較厲害,可以說是面目全非,並且很臭,一般來說,這樣的情況下,死者的眼睛應該已經跟身體的其它部分一樣爛掉了,可這一具很奇怪,他左眼里長出一些類似黴菌狀的細毛,這倒也算正常,但右眼卻完好無損,就跟剛死幾分鐘的人差不多。」
他遞上煙,我搖頭拒絕。
怪不得,我老是聞到一股奇異的味道,原來是從法醫先生的制服上散發到空氣裡的,估計是因為常跟屍體和腐肉打交道的緣故,所以這種氣味已經成為他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煤礦工人肺裡的積塵和漁夫的黑色皮膚,這就是職業刻劃在從業者身上的烙印,就算以後改行做別的事,別人仍然可以從外表看出些什麼。
「跟往常一樣,我把那具屍體上穿著的衣服剪開剝下來,同時噴撒大量的殺蟲劑,把那些數量眾多的蒼蠅幼蟲弄死,做這些事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屍體的眼球似乎在動,我記得就在半分鐘之前,那只右眼翻向上方,因為眼皮大部分已經爛掉,所以沒有任何的摭掩,露出的部分幾乎全是粉紅色的眼白,但這時那隻眼睛的瞳孔卻朝向下方,就好像——在注視著我似的。」
真噁心,我想,這樣的職業說什麼我也不會去做,就算每月領一萬元也沒得商量。
「我從事這個職業的時間並不長,算起來僅有十個月,但見過的屍體可不少,起碼也有百十餘具,比這腐爛得更嚴重的也領教過,但這回卻有些不一樣,那隻眼睛讓我覺得很不舒服,似乎有些什麼邪惡和不可思議的力量從瞳孔裡流出來,不懷好意地瞪著我、怒視我、怨恨我。」
「會不會是你的錯覺,那隻眼睛本來就在那個位置。」
「不會的,屍體搬進來後,我打開包裝袋時就發現那只奇怪的眼睛,按理來說它應該與屍體的其它部位一樣早就腐爛了才是,可那隻眼球就是不爛,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保護它。」
「會不會因為溫度變化或者解剖刀劃到了某根神經纖維上,導致眼珠有了動靜,這是有可能的,人死之後頭髮和指甲仍然在繼續生長一段時間,人在成為屍體以後,內部細胞的活動並不會立即停止。」
「那具屍體已經腐爛得比較厲害,手指都從關節處掉下來了,你說的情況不可能出現。」
「你認為這屬於——靈異事件,所以到我這裡尋求幫助,是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此時我仍然覺得對待一個穿制服的人應該慎重些,誰知道這傢伙會不會是個奸細或探子。
「很不好意思,必竟是受過多年無神論教育的人,一時有些接受不了,但又不方便對同事說,只好來找你們,我覺得你或許能提供幫助,掉解決我的心理問題。」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對於行屍、腐屍、喪屍、殭屍之類的死東西,我從未研究過。
「為什麼不方便對同事說呢?我不太明白,如果跟周圍的人交流一下,肯定有助於解開你心裡的疙瘩。」我岔開話題,拖延一下時間,想等到雷雨揚來應付他。
「我發現同事們對我顯然有些忌諱,喝酒和打牌之類事幾乎從來不邀請我,估計是因為職業的關係,我身上總有一股死亡的味道。我在同事當中幾乎沒有朋友,下了班以後總是獨自呆在宿舍裡上網。」
「從你描述的情況當中,我發現在你並沒有真的遇到什麼怪事,睡眠不好和常做噩夢或許跟身體的關係更大,那只不肯腐爛的眼球很可能只是其中一個誘因。」
我猜想,這傢伙大概是死人見得多了,以至心理無法承受,夢裡也老是見到活蹦亂跳的腐屍。
「你說得也有些道理,但我總認為那隻眼球有莫大的關係。」
「還沒請教,最後你把那隻眼球怎麼了?」
「我把它從屍體眼眶裡掏出來,放到防腐液裡泡著,打算做一番研究,弄清楚它為什麼不會爛。」
「然後你就開始做噩夢?」
「把眼球放到瓶子裡以後,我發現一件怪事,那隻眼球剛落到防腐液裡時瞳孔是正對著下方的,第二天來卻發現瞳孔已經轉到了上面,正對著天花板,我尋思這玩藝兒不對勁啊,難道它自己會游泳不成,於是我心裡就像壓上了一塊大石頭,當晚就開始失眠了,老覺得有隻眼珠在某個地方窺視我,有一種冰涼、仇恨、怨氣沖天的味道。」
「接下來呢,你有沒有把那眼球放回屍體眼眶裡去?」
「沒有,因為已經屍體已經死者家屬被認走,火化了。」
「家屬沒有追問眼球的事嗎?」
「都成一堆爛肉了,誰還會關心這個。」
「那他們是怎麼認出這是自家人的?」
「死者半年前曾經因為車禍受傷,腿骨上裝過一片鋼板,鋼板上面有序號,跟醫院裡的記錄能對上。」
「原來如此,那倒是不會弄錯。」
「我曾想過把眼球還給家屬,又怕他們有意見,於是就把它扔到酸液裡溶化掉。」
「從此就開始做噩夢、失眠了嗎?」
他可憐兮兮地點頭,表情顯得很緊張。
「都做一些什麼樣的噩夢,可以簡單描述一下嗎?」
「經常夢到女人,很漂亮很誘人的女子,在夢裡她們顯得很熱情,幾乎不穿什麼衣服,等到我開始興奮起來,準備與之親熱的時候,總會突然發現,懷裡的美女原來是殭屍或者吸血鬼。」
「老做這樣的夢,確實很糟糕。」
「如果立即就被嚇醒倒也好些,最不幸的就是我總無法從夢境裡逃離,常常被可怕的妖魔追得四處亂竄,周圍的人很多,他們指指點點,彷彿在看雜耍,就是沒人肯幫助我,我緊張極了,拚命的跑,跑啊跑,
剛以為已成功擺脫,找到了安全的地方,那東西又從某個預想不到的角落裡鑽出來。一般來說,夢裡的妖怪臉色是青紫的、獠牙尖利,並且力大無窮,我在它手裡彷彿一隻剛離開蛋殼的小雞仔,毫無抵抗力。有很多次,我在夢裡親眼看著自己的身體被撕裂、肌肉和皮膚被殭屍的牙咬穿,手掌被啃得光禿禿的,什麼也沒剩下,甚至於手臂的肉被吃完之後那怪物還不肯罷休,把骨頭折斷以後吸裡面的骨髓,我疼得無法忍受,大喊大叫,使勁掙扎,但都無濟於事。」
「你真是堅強,還非常勇敢,這樣恐怖的夢都不能讓你醒過來,我也會做類似噩夢,一般情況下都會馬上被嚇醒,去衛生間方便一下轉回來繼續睡。」我由衷地讚歎。
「夢裡常常出現這樣的情形,我的腿上的肉已經被殭屍啃光了,甚至還能感覺到血液被全部吸乾,幾乎沒剩下什麼。但妖魔吃飽了消失以後,我竟然還能站起來,若無其事地四處走動,這時不再感到恐懼,只是有些焦慮,
擔心自己因為模樣不同了而被其它人歧視,於是我就躲藏在別人難以注意到的地方,四處亂翻,連拉圾箱都不放過,一心想找到能用的衣服和布料,實在不行的話,塑料袋子也湊合,就想把自己血淋淋的身體包裹好,偽裝成正常人的模樣,因為我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的慘狀,我還想繼續活下去,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