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鄉 第九十四章(二)
八六年就在楊陸順的唏噓中匆匆結束了,楊小標來信說他申請超期服役,部隊已經同意了。楊陸順不由鬆了口氣,真要小標復員回家了,除了務農還真沒其他辦法,實在不行又只能厚著臉皮去找袁奇志幫忙解決了。他忽然一激靈:在新平這樣要死不活地混日子,還不如下海去博一博。如今單位幹部職工下海經商的層出不窮,瘋了一樣撲向沿海開放城市,我怎麼就不行了?何況還有袁奇志在那邊。可馬上又被自己沒出息想法羞紅了:當初奇志主動邀請我去和她一起創業,我毫不猶豫地拒絕了,現在落魄潦倒了再去投奔,怕是徒招人笑話,而且她還有個高幹子弟,我、我好歹也是個男人,怎麼能靠女人呢!何況我這拍屁股脫離了單位,工資沒了不說,沙沙母子只怕連個好點兒居住的地方也沒了,旺旺還這麼小,我、我怎麼能放得下心來呢?
想起能喊爸爸媽媽的兒子,楊陸順一腔熱情馬上被家庭的溫情代替了,不管怎麼說,一家人能和睦美滿的在一起,比什麼都好,還有老父老母,眼見著年事以高,吃了今天是飯還不知道能不能見明天的日頭,屈指一算老父親今年就七十了,總也要替老人熱鬧熱鬧地操辦操辦吧。於是剛冒起的泡泡瞬間就破滅了。
八六年底苧麻價格已經瘋長到了每斤三塊八,供銷社收購門市部一改往常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態,為了搶收苧麻,竟然派職工到村裡農民家裡去收購,而且還來了個有錢老闆,租下農機站的門面開秤收麻,直叫有多少就收多少,而且是支付現票子。
農民們算是賺了個盆滿缽滿,鄉財政自然也是水漲船高,謝書記在黨委會上說:「去年新平的農業收入是八五年的兩倍多,打了個漂亮的翻身戰啊!這裡不僅有國家政策的優越,主要是跟我們鄉村兩級幹部齊心協力工作是分不開的。我跟老周在會前通了下氣,想給幹部們發點年終獎金,到底是發五百還是發八百,是按職務發放還是搞平均,請大家發表下個人意見。」他直接點名道:「楊陸順你先說說,你的話我認為一向很獨到很有見解。別有顧慮,怎麼想的就怎麼說。」眾人就神色各異地望著楊陸順,等著看笑話。
楊陸順坐在那裡,猛地聽到謝書記徵求他的意見,也是迷惑得很,抬眼見謝書記周鄉長都似笑非笑望著他,心裡一緊,腦子飛速轉了起來:叫我先說,什麼意思呢?莫非又要找茬批評我不成,反正順他的意思是沒主見、逆他的意思自然有人來駁斥我。唉,還是順了算了,至少少挨點批評。斟酌再三說:「我的意見也只是代表個人的了,難得今年財貿收入創下新高,黨委適當給予幹部職工獎金以咨鼓勵合情合理。至於發多少,怎麼發,我就沒什麼具體概念,還是聽謝書記周鄉長的吧。」他這話讓其他人都很洩氣,這楞小子也知道附和了啊,今天是沒笑話看了。
謝書記臉上的笑依舊,心裡更是得意得很:哼哼,知道服軟那就還有救,可還是不行,離我的要求還差得遠!點點頭說:「其他人也說說。」
新提拔的武裝部魯部長趕緊說:「謝書記周鄉長不但操心新平三萬多農民,還很關心我們的黨員干部的生活,我很感動。說實話,發我多少獎金無所謂,但這獎金等級是要區分的,嚴格區分。我有點不成熟的建議,新平有今天,這都得歸功於謝書記周鄉長,所以這獎金頭等非謝書記周鄉長莫屬。這只是我個人的建議,我說完了。」由於激昂,臉都漲紅了,還呼哧呼哧直喘氣。
魯部長開了這個頭,其他人也紛紛表示要分等級發獎金,老練說:「其他鄉鎮也有類似情況,搞等級發獎金,其實也就百把塊錢的懸殊,倒讓下面的人意見不少,有些人就是眼睛皮子淺,巴不得什麼都搞大鍋飯搞平均,一但比別人少了就發牢騷講怪話,得了好還不識好,甚至還有前腳領了錢後腳就寫告狀信的,你們說氣人不氣人!」
大家都慷慨陳詞,大罵那些吃裡扒外、兩面三刀、人品有問題的人,楊陸順就低頭抽菸,沒說話的資格了。
老練見大家都支持他,又說:「我看這樣,財政節餘的錢我們鄉有權力支配,就統一發兩百元做獎金,到體現到工資欄。這樣下面的人也高興,縣裡也不覺得我們這樣過分。我們黨委裡就再發點獎金,但對外保密。這也是我們應該得的,只是顧及影響才不得已為之,正好也借這事,來體現我們新班子到底是不是團結如一人!」說完眼睛就狠狠地盯著楊陸順了。
楊陸順也聽得心裡直髮涼,這麼多人,誰洩露出去了都要算在他頭上,看來著黑鍋背定了,饒是會議室裡氣溫很低,他背上精精冒出了冷汗。
最後定下黨委們一律額外多發五百元獎金,謝書記周鄉長發揚風格硬要與大家拿同樣的獎金,在眾人的稱讚下,謝書記又定了春節物資發放的標準,這與去年不同,上下都一樣,只是黨政領導額外再補貼部分現金。事關個人利益,保密工作做得出乎意料的好,沒走漏半點風聲。
楊陸順與其他普通幹部到財政領工資時,幹部們捏著二十張挺呱呱的工農兵眉開眼笑,直誇謝書記好,不搞什麼等級區別,一視同仁,自然就有人把去年發物資的事拿來做比較,大罵偽軍閥不是東西。楊陸順心裡就在冷笑:如果讓你們知道黨委班子比你們多拿了五百元獎金,還不知道你們怎麼跳起腳來罵笑面虎呢。
天寒地凍的,村裡基本沒什麼具體工作,楊陸順也就沒下村,晚上聽到有人在敲門,沙沙先楞了楞,示意四姐到後面去叫輔導燦燦功課的楊陸順,才起身開門,吳國平穿了件軍大衣一腳泥巴就要往裡走,沙沙不認識,見他邋遢得很,皺眉問道:「你找誰?」
吳國平呵呵笑著,一股酒臭把沙沙嗆得直倒退,正好擠進了門,四下打量著房間說:「楊黨委到底是讀書人啊,屋里布置得就是有文化,哎喲,還有這麼多花瓶呀。」就湊近楊陸順前不久靠南面牆模仿袁奇志辦公室的古董架去看,還用熏得焦黃的手指去摸。
沙沙氣得眉毛一豎就要發脾氣,幸虧楊陸順出來得及時:「喲,吳支書啊,稀客稀客,沙沙介紹你認識,大豐村的吳支書,這是我愛人。你請坐啊。」
沙沙一聽的六子包村的支書,卻空著個手上了門,不大高興地打了個招呼,就去泡茶。
吳國平一邊看花瓶一邊說:「楊黨委,早聽說你愛人漂亮,還真像仙女一樣呢。你好福氣啊。」
沙沙緩和下臉,那茶杯遞了過去說:「還仙女什麼,兒子都一歲多了。吳支書喝茶啊。」
楊陸順丟了顆煙給他說:「怎麼,你也喜歡花瓶啊?送你兩個?」
吳國平呵呵笑著坐了下來說:「給我做什麼,我那豬窩一樣的屋你又不是沒見過,不糟踐了這些東西?還是放你家好看。今天來專門看你家旺旺的,都說長得聰明活泛,我這下不看都曉得娃娃長得好了,有楊黨委這麼斯文,你愛人這麼靈秀,不看就曉得比三太子哪吒還逗人愛。」
沙沙聽來人誇兒子,臉上就有點笑了:「看吳書記說的,不就是個毛娃娃,跟其他人家的一樣了。不過我家旺旺那打小就聰明,莫看才一歲多點,會背唐詩了呢,六子,你去把旺旺抱來,讓他表演給吳書記看。」
楊陸順就去後面把旺旺抱了出來,說:「旺旺,叫吳伯伯,快叫啊。」旺旺很聽話,眼睛到處看嘴巴卻喊:「吳伯伯好!」
吳國平哈哈大笑:「嘿,小旺旺是聰明,我沒說錯一點,村裡歲多的孩子叫爹娘不清楚,旺旺就曉得禮貌了,還吳伯伯好。哈哈,龍生龍,種不同那硬就不一樣,難怪都要讀書進城的。」說著從兜裡掏出個早就預備好的紅包塞進旺旺小衣服的小兜兜裡。
沙沙眉開眼笑,假意說:「要不得要不得,這怎麼好意思。」楊陸順也趕緊把紅包還過去,吳國平瞪起大眼珠子道:「我給旺旺買好吃的,又不給你們的,收起收起。莫打架一樣推來推去了。」沙沙覷見那包包莫約裝了十張工農兵,忙接過旺旺起身說:「吳支書,你先坐著,我到廚房給你煮荔枝桂圓蛋去啊。」
楊陸順見吳國平套靴上的泥巴都幹得差不多了,時間也是晚上九點多,估計是早去了謝書記周鄉長家了,只怕是來送過年紅包的。大豐村今年走狗屎運,苧麻價錢暴漲,那兩百畝荒地政府沒收農業稅,只收了特產稅,村裡可照樣全收了,兩百畝苧麻還額外徵收了十元一畝的退耕費,村裡除了提留外還有養林資金,帳上只怕有一、兩萬現金。
果然吳國平從裡面內荷包裡摸出個牛皮信封,欠身遞給楊陸順說:「楊黨委,村裡一點心意。這大半年還多虧楊黨委操勞了,我一個文盲哪懂什麼科學技術,只曉得蠻幹。今年大豐沒你,就沒這好景勢。」
楊陸順感覺信封有點沉,忙往回遞:「老吳,這怎麼要得?不要讓我犯錯誤嘛。」
吳國平暗暗嘲笑楊陸順膽子小,村裡決定是謝書記周鄉長楊黨委都行五百元的意思。走到半路上他悄悄抽了一百自己吞了,又分出一百當旺旺的紅包,只有三百元他還怕犯錯誤,老子給周鄉長時,老周似乎還嫌少了,嘿嘿,文化人就是膽子小,只怕也是當年整臭老九時落下的病根。就笑著把信封望沙發上一丟,煮蛋也懶得吃了,趕緊出了門。
楊陸順追了出去,外面黑古隆冬的,吳國平早去得遠了。他捏著信封,心裡也跟那裡面的鈔票一樣,沉甸甸的。他這是頭一回收村裡的錢,站在風裡想來想去覺得不穩當,就下決心不要。趕緊揣進了呢子衣的內荷包,要讓沙沙知道了就要費口舌。廚房裡四姐在忙活著煮蛋,楊陸順笑著說:「姐,多煮幾個,客人走了,我們自己吃算了。」
沙沙把旺旺哄得睡著了,拉著楊陸順說:「看不出那邋遢死了的吳支書蠻大方嘛,隨手就封了個百元的紅包。這段時間農民都發財了,我們儲蓄所的存款一天比一天多。看不出那不起眼的苧麻就那麼金貴?」
四姐端了兩碗荔枝桂圓煮蛋出來給六子沙沙,抹著手說:「我聽說還要漲價,你姐夫也集合了幾弟兄的閒錢收了三十幾擔麻囤積起來了。六子,你信得過姐的話,也把家裡的閒錢給你姐夫去收麻,反正什麼價收的,賣了什麼價保證按價給你們。」
楊陸順也心動了,一年時間苧麻從一塊多點漲到了三塊八,要有錢囤積點苧麻,是個發財的好門路哩。就說:「四姐說得是,沙沙,我估摸家裡怕是有兩、三千積蓄,就讓姐夫哥收麻去。」
沙沙卻不樂意,自己的錢給別人去折騰,真要賺了沒什麼,萬一虧了找誰去討啊?又不好折四姐的面子,就鬼扯道:「錢是有點,可借給大哥大嫂有用了,家裡現在也只剩了幾百的家用錢。」
四姐沒疑心,只是說:「那沙沙,你幫忙給你姐夫貸得到款不?一萬、兩萬都可以。」
沙沙見四姐開這麼大的口,心裡就有了想法,敷衍道:「我明天到所裡問問,應該難度不大。」
四姐滿懷希望地說:「沙沙,姐求你幫忙了啊,你姐夫實在是籌不到錢了。」
第二天沙沙就往縣裡打電話,把情況告訴了他大哥,沒想她大哥說:「那搞不得,這農產品價格說變就變,你也沒個把握的信息,我哪敢冒險呢?」
建設就根本瞧不來這活:「四妹子,你是在鄉里住迂了吧?叫我當小販去收麻,你嫂子曉得了不罵死我!」
沙沙聽了也罵自己沾了農氣,不過四姐不比別人,她求的事一定要幫忙。找了儲蓄所長一問,得知道有田土有屋有拖拉機等做抵,就同意叫她四姐夫來商量,四姐夫也在外面混了幾年,暗暗給所長行了點意思,居然貸款到了三萬現金。
再說楊陸順揣著信封,先去辦公室了一趟,沒什麼緊要事,就準備回家換了套靴去大豐把錢退還給吳支書。
回家換了套靴,交待四姐不回來吃中午飯,卻門口來了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衣裳可以稱得上襤褸了,手裡卻抱著個舊木頭箱子,可憐兮兮地問:「請、請問是楊陸順楊領導家吧?」
楊陸順不認識這人,忙說:「我就是楊陸順,你有什麼事嗎?進來說吧。」
那男人跟楊陸順進了屋,卻撲通一下跪在楊陸順面前,渾濁的眼淚直流:「楊黨委,你行行好,幫幫我吧,再不送錢去診病,我那口子就會過不得年了。」
唬得楊陸順連忙拉起那人,直問怎麼了。那男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說自己媳婦得了慢性肝炎病,一病四、五年,又幹不得活,年年吃藥打針也不見好,倒把家裡盤了個空,大兒子去年說是去南邊找工作至今沒消息,二妹子還在讀初中,這不他媳婦又是高燒又是昏迷,送去了萬山紅農場醫院,可沒兩百元押金不改日打針開藥,到處都借不到錢,聽說楊黨委喜歡買花瓶瓷器,就把家裡他爹留下的幾件瓷器裝了來,能賣多少就算多少了。
說著就把箱子蓋打開了,楊陸順見裡面有一個青藍起花的瓶子、三個磁盤子,用些棉花隔著。看那棉花黃黑程度不一,顯然是有了些年月,只是那瓷瓶子不怎麼好看,而且盤子也不是他所喜歡的,便想拒絕,可一見他哭得可憐,又冷得瑟瑟發抖,心裡很是可憐,不像是來行騙的,還是多了個心眼,問道:「你別哭了,你是那個村的叫什麼啊?如果實在困難,我替你給村裡反映反映,給點困難補助?」
那人把住址姓名報上,楊陸順記住後,心想這昨天大豐的三百元退回去也是放在帳上,還不如替這人解決了實際問題,便把那信封摸出來遞過去說:「老區,這裡是三百元錢,你先拿去救急,等會我到你們村問清楚情況,再替你想想辦法。」
老區沒想到楊黨委出手就是是三百,感激底他又撲通跪了下去直叩頭:「謝謝領導,謝謝啊!這幾件東西值不得幾個錢,我、我有了錢再還給恩人!」他也沒說錯,這幾件瓷器雖然是他爹留下的,也說不出個出處,按市面上一個盤子三、五毛,這瓶子大點也才不到兩塊。
楊陸順把他扯了起來說:「那你趕緊去醫院吧,你愛人治病要緊。」這麼一說老區感激連連地走了。
楊陸順看著這幾件東西,搖了搖頭,合上箱子蓋就塞到後面四姐睡的床低下去了。琢磨著老區家的事,既然沒錢退了,也就不用去大豐了,換了皮鞋去了政府辦公室,照著老區說的一個電話要到了貴湖村:「貴湖村嗎?我是楊陸順。」
「是楊黨委啊,我是章全,領導有什麼事嗎?」章全是村主任。
楊陸順說:「是章村長啊,是這麼個事,你們村是不是有個叫區弘發的四十多歲人啊?」
章全說:「有啊有啊,他媳婦長年有病了,把家底全變成了藥丸,他是不是跑鄉政府討救濟了啊?」
楊陸順忙說:「沒有沒有,我見他到處借錢挺可憐的,你們村能不能幫忙解決點實際困難那?」
章全叫苦不迭:「哎呀我的楊領導,我們村夠對得起他老區家了。這不他還欠村裡四、五百塊醫藥費呢。每年都是他家評的特困,領的補助最高,實在村裡也無能為力了啊。」
楊陸順說:「那老章你在找馬支書合計合計,總不能讓老區家過不好年吧。」
章全語氣又熱和起來了:「行,有楊黨委關心,我們村裡肯定重視,什麼時候到村裡走走,喝杯酒啊?我媳婦可老念叨你呢。」
楊陸順噗嗤一笑:「老章,你媳婦念叨我幹嘛呢?」
章全也覺得有病語,嘿嘿笑著說:「你那麼關心我媳婦的健康,她念叨你還不正常?有空真得上我家喝一杯,有幾隻干兔子哩,下酒最好。」
放下電話楊陸順沒來由感激了一下,還是農民好,幫了他總還記得,總還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