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密要(上)
刀斷人亡……
奧斯丁靜靜地躺在地上,雨水漸漸將他臉上濺染的泥漿沖刷洗淨,露出一張線條清晰的面孔。
可刀呢?
宇文拖著傷腿趴在地上,不停地探手在黑糊糊的積水中四處摸索, 但他遍尋方圓數公丈,卻一無所獲。無疑,有人乘奧斯丁彌留之際取走了斷刀。宇文和無為子對視了一眼,腦海中同時浮現出柏葉的臉。
無為子強行運力,想感應四周的靈力波動,可奧斯丁那最後一刀凶險之極,他竭盡全力使出的雲雷訣,已毫無保留地耗盡了最後一點靈力,現下只覺得體內空蕩蕩的,像個被掏空了的葫蘆。努力嘗試了幾次之後,無為子心有不甘地發出一聲長吼,用力地一跺腳,在腳下浪起一片碎亂的水花。
宇文翻身坐在地上,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一聲不吭地看著奧斯丁正漸漸變得冰冷的軀體。玄罡慢慢走到宇文身旁,低頭嗅了嗅他仍在流血的傷處,剛才殊死拚鬥的三人間製造出一個強大的力場,它已無法介入其中,直到現下才有機會接近了宇文。
帶著驚恐而彷徨的神情,唐考和丁嵐也緩緩地從黑影中走了出來,地上那具屍體和棄在一旁的兩截斷箭,讓唐考忽然意識到,自己也間接地殺死了一個人。
「射中奧斯丁的那一箭,是你射的吧?」宇文突然抬頭望著唐考。
唐考慢慢點了點頭,又用力搖起了頭。
「唉……我就知道……咱們全都成了柏葉手中的棋子……」宇文苦笑了一下,「奧斯丁如此強悍勇猛,一定是瑣羅亞斯德教中年輕一代的個中翹楚,身份恐怕不會太簡單。柏葉伸宏這番從容離去,很可能會將今夜之事放出風聲,這麼一來,我們與瑣羅亞斯德教之間,也算是結下樑子了。」
「拜火教要找什麼麻煩,也是以後的事情,沒必要現下去擔心,難道黃泉引路人還會怕了他們不成?倒是這位小伙子的遺體,不能就這樣扔在這裡吧?」無為子雖然剛才命懸一線,險些喪命於奧斯丁的刀下,但他卻並不因此而恨惱奧斯丁,反倒對這勇猛的年輕人有三分敬重與惋惜。
「這個自然……」宇文雖惱怒奧斯丁太過冷血,隨意殺害無辜的人,可他無意間瞥到地上那團破碎的風衣間露出半包蘇煙,心裡不知為何也微微悸動了一下。
「你們兩個過來!」無為子忽然毫不客氣地對唐考與丁嵐吆喝起來。
唐考與丁嵐面面相覷,他們兩人都不認識無為子,沒想到這高碩的老人會對他們頤氣指使,不由得都望向了宇文。宇文有些虛弱地對二人點了點頭,唐考他們才猶豫地走到了老人身前。
「這工地裡別的沒有,趁手的工具倒是不缺,你們倆去找個合適地方挖個深坑,把他埋了吧。」無為子不容置疑地指了指地上的奧斯丁。
「埋屍體?」丁嵐瞪大了眼睛。
「不行嗎?難道要你們腳上有傷的宇文老師來幹這活?」無為子的眼睛瞪得更大。
面前這老人雖然看來糟糠,可一旦板起面孔,頓時顯現出一派不怒自威的宗師氣度,嚇得唐考趕緊拉著丁嵐走開。
無為子卸去召雷令,天空中雷雲也漸漸變得稀薄,原先密集的雨點又恢復了淅淅瀝瀝的綿軟。唐考從塔吊背後找來兩把鐵鍬,站在奧斯丁身旁的丁嵐接過一把,卻撓著頭皮看了看四周,不知該如何下手。
玄罡見兩個年輕人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忍不住跳了出來,四處探尋了一下,最終在一處貌似規劃辦公室的房屋旁邊,用爪子刨開一塊土質較為鬆軟的地面。唐考頓時明白了,玄罡是在為他們找尋挖坑的地方,他連忙對丁嵐打手勢,二人合力將奧斯丁抬了過去。
「我們是不是在干違法的事情啊?」丁嵐一邊剷起泥土,一邊看著土坑旁的屍體,多少還是有些擔心。
「呵呵……看起來是有點像在殺人越貨。」唐考說話時故作輕鬆,心裡其實也是一片亂麻。
一直守在土坑旁的玄罡聽著二人的議論,突然呲牙發出一聲低沈的叱吼,把兩個年輕人嚇了一跳,不禁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還真是狗仗人勢,把自己當監工了!」丁嵐嘀咕著,漸漸熟悉了手上的那柄鐵鍬,鏟土的動作也變得熟練起來。
不遠處,宇文掙扎著站起身來,與無為子並肩而立,看著正賣力挖坑的兩個年輕人。
「沒想到邪兵竟有這樣不凡的威力……那日本人本來就頗有能耐,現下又持有十字槍,恐怕會很難制服啊……」神情嚴肅的無為子突然開口道。
「是的,我們最好避開與他正面交鋒。」宇文微微活動了一下腳,仍是一片鑽心的疼痛。「不知他取走斷刀,究竟有什麼用途?」
「我說……你是不是應該給蕭別離那老傢伙發個信?我可不習慣躲來躲去的,如果他能趕來助你一臂之力,對付這個叫什麼松葉柏葉的傢伙就不成問題了。」
宇文眼中光芒陡然一暗,竟一直沉默不語。
「怎麼?你怕他趕不過來嗎?現下坐飛機這麼方便,只要他不是藏在什麼深山老林裡,還不是一天就到了。」無為子見宇文半天沒吭聲,忍不住開口催促。
宇文躊躇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對不起,前輩,我對你隱瞞了一件事。」
「嗯?」
「我已經叛出師門了!」宇文的聲音異常低沈。
「啊?」饒是無為子早有心理準備,也忍不住驚叫起來,「你是做了什麼錯事,被蕭別離趕出來的麼?」
「不是,我是自己逃出來的。」宇文神情黯然,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我看了不該看的東西。」
「不該看的東西?」無為子細想片刻,仍不能理解這句話的含意。
宇文沉吟良久,老人剛才曾與自己並肩戰鬥,也算生死與共,若再繼續隱瞞,未免有些說不過去。於是,一頁封存已久的記憶之書,就此打開。
「前輩也見到了,我雖然自幼跟著師傅學藝,但生性駑鈍,靈武兩道的修煉都十分勉強,到後來,那些比我後入門的師弟們都大大地超越了我。我十六歲那年,耐心極好的師傅也無奈放棄,不再嘗試教授我更多的法術,只要求我能時不時練習一下五行之術即可。」說話間,宇文抬頭看了看天空,眼神中甚是迷茫,「師傅家後院中有個清淨的書房,內有藏書萬冊,天文地理,玄怪異志,各色書籍極多,幾乎包羅萬象。我雖不愛習練靈武,卻對書中世界有莫大興趣,稍有閒暇,便背著師傅跑到那書房中讀書,師傅見我如此,知道我不是修煉功法的料子,也便由得我去了。」
「莫非……你就是在那書房中,看到了你不該看的東西?」無為子插話道。
「嗯,那是一本已經有些殘缺不全的羊皮藏經,藏文我原先是不懂的,但經文旁有師傅另外起筆撰寫的一卷漢譯本,我看著有趣,就對照著兩本經文,想借此機會學懂藏文。」
宇文說得輕鬆,無為子聽著卻大為吃驚,那藏語屬於漢藏語系藏緬語支,除了中國境內的藏族外,在尼泊爾、不丹、印度境內也有一部分人使用藏語,藏文寫出來頗為繁雜,又細分為有頭字和無頭字,有頭字相當於漢文中的楷書,無頭字則相當於我們日常手寫的行書,另外還有簡化過以方便記錄的丘文,同屬藏文而不同用途的字,具體的形體差距很大,一個生長在漢語體系中的孩子,是很難學習藏文的。可聽宇文說話的口氣,竟似透過兩卷藏漢互譯的經文便懂得了藏文,又如何不讓無為子吃驚呢?
見無為子臉上表情詫異,宇文不禁微微一歎,說道︰「前輩一定會笑我自不量力,可我那時不過十四五歲,好像完全沒有考慮過什麼叫困難,只是憑著一時興趣,每天晚上都去看那兩卷經文,如果能將一句藏文與一句漢文相互間完全對應明白,我便會高興好一陣子。」
「原來你只是將這兩卷書之間的互譯,當成了一個有趣的遊戲……」無為子似有所悟地摸了摸頭頂。
「但後來經文內容越來越複雜,單是弄懂師傅所寫的漢文已經不太容易,更何況那本藏經。我本想放棄之後更換另一種遊戲,可又覺得之前已經獲得的成績就此放棄未免有些可惜,中止兩天之後,我決定還是繼續玩下去。」
宇文說到此時,無為子已不再插話,只是全神貫注地接著聽下去。
「我開始在師傅的書房中尋找其他可以輔助學習藏文的書,但書房中大多數都是漢文書籍,除此之外還有不少梵文的佛經。藏文經卷,竟然就只有師傅書桌上這一本!無奈之下,我查閱了一些與藏文相關的典籍,卻發覺藏文的起源,竟是當年吐蕃王朝的大臣吐彌桑布扎赴天竺(印度)求學之後,根據天竺梵文「蘭扎體」改仿,創建了藏文正楷字體。前輩大概也知道,梵文是印度的古典語言,也是佛教的經典語言,師傅信佛多年,一直都是看梵文佛典,我打小時候起,師傅便在練功之餘教我閱讀佛經,所以這梵文我倒能識得不少。而當我得知藏文是由梵文改制而成時,心中突發奇想,抱著遊戲心態,不由自主地嘗試將那卷藏經根據其字形還原為梵文。誰知如此一來,由梵文倒推其經書含意,我竟然發現師傅所撰寫的漢譯本有不少錯誤!許多內容的譯注與原意大相逕庭、南轅北轍!」
「藏文經書……殘破的羊皮紙……那本藏經可是叫《大藏密要》?」無為子突然開口詢問。
「沒錯,封面確實是用漢文隸書所寫的《大藏密要》,只是內容全為藏文。」
「當年別離先生躲在敦煌研習佛經,我想知道他修煉進展如何,曾私下向一個服侍他的小沙彌打聽他平日都看些什麼書,那小沙彌說,你師傅許多時候都是在研讀《大藏密要》,當時我還奇怪,這《大藏密要》是唐天竺三藏金剛智所譯,又由維揚福國寺僧人元度所集寫,但仍是一尋常佛經,值得如此研讀麼?可今天聽你這麼一說,這本集子難道還另有玄機?」無為子不禁皺起了兩道白眉。
「嘿嘿……」宇文發出一聲苦笑,接著說道︰「其實那只是師傅掩人耳目所做的偽裝,那本經卷的內容並非真正的《大藏秘要》,只是我那時並不知道……年少輕狂的我,無意中發現藏經秘密之後,便很希望向師傅顯擺,於是自作聰明地在師傅的漢譯本上作出圈改,然後怕師傅猜到我如何破解,又將梵文草稿盡數燒去。不過這般一折騰,我將那一卷經文全部圈改完畢,也是兩年之後的事情了,可這兩年裡,師傅彷彿就從沒有去動過那卷藏經……」
「難道就是因為你圈改了蕭別離的經書,他便遷怒於你?」無為子問道。
「師傅如果真的遷怒於我,那倒是好事了……」宇文長歎了一口氣,「兩年後的某一天,我又一次竄入書房翻看雜書,突然發現那兩卷經書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本《大藏密要》和師傅所寫的譯本,這一本看來似乎是延續上一部的下冊。那時的我十分失落,以為師傅連看也未看就將上冊經書收藏了起來,我少年心性發作,一鼓作氣將這下冊經書也依葫蘆畫瓢的轉為梵文,然後又在師傅的譯本上大肆圈改。這次倒是進展迅速,只用了一年便將譯本完成。」
「哈哈……你說你不喜歡學習法術,可像你這樣用心重構兩卷經書,一定已經將它們牢牢地記在了心中!對吧?」無為子大笑起來。
宇文沉默不語,似乎被無為子說中了心事。
「啊喲!我的手!」正在挖坑的丁嵐突然痛叫了一聲,驚動了在不遠處的宇文和無為子,二人抬眼望去,原來是丁嵐不慎被鐵鍬把柄上的一根木刺扎入了手指。
「不就是根刺嘛,大呼小叫的!」唐考不屑地瞪了丁嵐一眼。
「我靠,十指連心啊!等我拔出來扎你手上,看你叫不叫!」丁嵐摸索了一下,忍痛將細小的木刺拔了出來,還接連在受傷的手指上吹了幾口氣。
宇文望著丁嵐,若有所思地低聲說道︰「紮在手上的刺,還可以拔去,扎入腦海中的記憶,卻永遠也消失不了……」
「莫非這兩卷藏經,竟有極大的危害?」無為子正色問道。
宇文並未直接回答無為子的問題,接著說道︰「十八歲那年的冬天,師傅叫我去書房見他,我一走進書房,便看到他手中拿著那兩漢兩藏四卷經文。我心中還暗暗高興,想到就算師傅將我大罵一頓也好,至少他已看到了我所做的事情。可師傅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當著我的面,將四卷經書全都扔進了火盆!只一瞬間,火苗就將那書卷舔食乾淨,僅留下一堆灰燼。我驚愕地望著那堆灰燼,將那上下兩卷經書在心中極快地回想了一遍,然後我便察覺,自己已經將《大藏密要》一字不漏地記下來了。接著,師傅神情莊嚴地抬手點了點我的腦門,便將我推出了書房。從此以後的好幾年,師傅再也沒有提起關於這兩卷經書的事情。」
唐考忽然跳出所挖的土坑,比劃著奧斯丁的屍體,對宇文做了個往下扔的手勢,宇文知道他們已經將土坑挖好,便點了點頭。
看著奧斯丁修長的身軀被唐考和丁嵐合力推入坑中,宇文微微搖了搖頭,又接著對無為子說道︰「時光飛逝,我二十四歲那年,師傅突然叫我與六師弟一同去執行一個任務,目標……就在青海崑崙山。」
陰冷的空氣中,宇文每次開口說話都會哈出一團白氣。一團團霧氣中包裹的,是一場不堪回首的往事。
「這是我第一次以黃泉引路人的身份出行,六師弟比我小三歲,對第一次出去執行任務非常興奮,可我卻在出行的前一天心神不寧,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師傅夜裡到我房間,交給我一封打上火漆的密信,吩咐我到危急時刻便可拆開,我才放心睡了一個安穩覺。經過好幾天長途跋涉,我帶著玄罡與六師弟趕到崑崙山北面的格爾木市,剛下火車,就有道家的朋友前來接應。」
「道家的朋友?難道是混元派的後人?」無為子微微吃了一驚。
「嗯!」宇文點了點頭,「道教混元派自從明朝末年將道場設在崑崙山腳下,這麼多年來已經逐漸勢微,那時,只剩有不到十人……其實這件任務,就是他們向我師傅提出委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