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鹿死誰手 第二十一節
八月二十九日,黃昏,北邙山下。
五十多騎護衛著一駕裝著棺柩的馬車飛速行駛在馳道上,在他們後方兩里左右的地方,一隊鐵騎狂追而來,卷起的煙塵遮蔽了天空。
“先生,追兵越來越近了。”子劭大聲叫道。
盧植回頭看看遠處飛奔而來的鐵騎,神情冷峻地揮鞭喊道,“快,加快速度,到函谷關去。”
“先生,追兵一定是來殺我們。”牽招焦急地說道,“先生,你帶著老師的靈柩先走,我們留下來擋一陣子。”
“不要廢話,跟我走,快點,快點……”
盧植和樂隱是多年的朋友,兩人交往甚為密切。那天子劭、牽招等人被王允救下來後,王允就把他們連同樂隱的遺體直接送到了盧植府上。樂隱的棺木就是盧植出錢買的。盧植在朝堂上反對董卓的廢黜之議被罷職後,考慮到自己已經無法保護子劭和牽招等人,隨即決定立即出城返鄉。子劭等人對驃騎將軍何苗被殺的真相一清二楚,盧植知道董卓無論如何也不會放過他們,為了安全,他臨時改變了行程,直接出北門往函谷關而去。現在駐守函谷關的是李瑋的人馬,只要到了函谷關,董卓就沒辦法了。
盧植被董卓趕出皇宮後,首先就派人找到了李瑋。他說自己要到晉陽去,還要帶上子劭、牽招和史路幾個驃騎將軍府的掾史,希望李瑋能夠幫忙。李瑋一口應承,立即派徐岩、解悟兩人帶著五十名鐵騎隨同護送。他們下午出城後剛剛走了三十里,追兵就來了。
西涼軍都尉張濟奉命帶著五百鐵騎一路飛馳,在距離京城四十里的地方把他們截住。張濟命令鐵騎士卒把盧植等人團團圍住。
“奉司空大人軍令,請盧先生速速回京。”張濟策馬走近盧植,躬身說道。張濟四十歲左右,方臉長須,彪悍勇武。他對盧植很客氣,說話非常恭敬。
盧植駐馬立于馬車旁,手捋長須,眼晴望著天邊的夕陽,根本不睬他。
張濟又催請了幾次,盧植恍若未聞。張濟也不生氣,揮手對身後的親衛說道︰“來人,把盧先生,還有子劭、牽招和史路三位大人給我請回去。”
“誰敢動,格殺勿論。”徐岩高舉長槍,縱聲喝道。五十鐵騎聞聲而動,同時舉起了手中強弩。
解悟縱馬而出,高聲叫道︰“車騎大將軍府臨汾行轅門下督賊曹徐岩、解悟奉命護送盧先生到河東,誰敢在此拿人?”
西涼兵不待張濟下令,紛紛舉起了手中角弓。雙方劍拔弩張,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張濟吃了一驚。他仔細看看對面兩人,猶豫了一下。徐岩和解悟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徐岩高大彪悍,一張稜角分明的臉,一雙咄咄逼人的眼楮,渾身散發出一股逼人的殺氣,一看就是久經戰陣的老兵。解悟中等身材,膚色較深,有一雙精明的眼楮,額頭上還有一道醒目的刀疤。他面對五百鐵騎,神態從容,臉上竟然看不到一絲驚慌。這兩人都是龐德的師弟,從西涼隱士樊志習武,很早就跟在李弘後面充當貼身侍從。這次李弘離開河東前,考慮到李瑋的安全,特意把兩人留給了李瑋。
張濟沒想到護送盧植的竟然是車騎大將軍府的人,他原以為這些人都是盧植府上的門客。如果是車騎大將軍府的人,今天這事就有點棘手了。
張濟想起了董卓的軍令。該殺的人還是要殺,否則回去交不了差。只要不把車騎大將軍府的人殺了,這事就算辦成了。
張濟回頭看看自己的親衛曲軍候胡車兒,輕輕揮了一下手,“把車騎大將軍府的人給我趕走。”
胡車兒是個三十多歲的羌人,身材矯健,長發披肩,古銅色的長臉上有一雙非常大的眼楮,看上去精干而凶悍。胡車兒心領神會,嘬嘴打了個響亮的 哨。西涼兵早就不耐煩了,听到軍候大人的指令頓時發出一聲歡呼,呼嘯而上。
“打,給我打……”胡車兒扯著嗓子叫道,“打傷一個有賞,打死一個償命。”
徐岩怒瞪雙目,揮槍狂吼︰“守住陣腳,不要亂,不要亂。”
解悟撥馬沖到盧植前面,揮動手戟仰首狂呼︰“給我打,往死里打。”。
因為上官有令,不許打出人命,所以雙方士卒剛剛開始還拿刀拿槍互相對砍,後來覺得太危險,干脆丟下武器,拳腳招呼。時間不長,雙方人馬糾纏在一起,混戰一團。
徐岩長槍飛舞,連挑帶劈,把西涼兵打得抱頭鼠竄,根本不敢近身。解悟被十幾個西涼兵圍著,一不留神給撞下了馬背,只好徒步鏖戰。胡車兒直奔盧植而去。就在他以為自己可以抓住盧植的時候,突然橫空飛來一刀。胡車兒挺刀就擋,刀斷,胡車兒霎時魂飛魄散。這時他耳邊傳來一聲冷笑,“滾……”胡車兒直覺腹部一陣劇痛,接著身軀騰空而起,他拖著長長的淒厲慘叫一頭栽倒在十幾步開外,張嘴噴出一口鮮血。
張濟駭然心驚,抬頭看去。一個二十多歲的英俊儒生正手持戰刀站在盧植身前,怒不可遏地指著趴在地上的胡車兒大聲罵道︰“再敢動我老師,我活劈了你。”
胡車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心有余悸地恨聲問道︰“你是誰?”
“在下乃盧先生門下弟子張隼。”那年輕儒生舉刀叫道,“有本事你再來。”
胡車兒氣得睚眥欲裂,恨不得一口把他吃了,“給我殺了他,殺了他……”
車騎大將軍府的侍從太少,寡不敵眾之下,紛紛向馬車退去。就在這時,遠處戰馬轟鳴,一支鐵騎大軍從洛陽城方向飛射而來。
眾人大驚失色,就連泰然自若的盧植也暗暗心驚。張濟心里一松,西涼兵歡聲雷動。
幾乎與此同時,一彪人馬從馳道西面的夕陽里突然沖出,風馳電掣一般席卷而至。
從洛陽方向飛馳而來的是都尉呂布。他奉丁原之命率部于洛陽城外私下繳巡,正好趕到這里。張濟匆忙迎上,把董卓的軍令說了一下。呂布毫不猶豫,立即命令一千鐵騎把盧植等人團團圍住。
前天夜里張遼奉董卓之命邀請呂布到北軍大營。董卓對他很客氣,賞賜很多財物,還置酒招待。呂布非常感動,認為這世上除了李弘,就算董卓最為賞識他了。張濟和呂布就是在那天夜里認識的。
從馳道西面飛奔而來的鐵騎大約有三百多人。呂布和張濟打馬迎上。當前一人二十多歲,身高體壯,盔甲鮮明,英氣勃勃。呂布眉頭微皺,低聲對張濟說道︰“那是都尉郭勛郭大人,是徐榮徐將軍的部下。去年在雁門關的時候,我曾和他並肩殺敵,是一員悍將。”
張濟一听對方是郭勛,心里頓時警覺起來。他不是率部到了函谷關嗎,怎麼突然出現在這里?
郭勛笑容滿面地縱馬而來,“原來是奉先兄。這位是……”呂布介紹了一下,然後問道︰“你怎麼到了這里?你沒隨徐將軍去遠征大漠?”
郭勛遺憾地說道︰“我和劉遇兩人因為在雁門關大戰受傷,去年被征調到典農中郎將部跟在張大人後面統領屯田兵,所以沒能隨軍遠征。這次我奉長史李大人之命率軍渡河南下,昨天才到函谷關。”郭勛指著被一千五百鐵騎團團圍住的盧植等人說道,“今天我到這里是專程來接盧植盧大人的。”
“這是怎麼回事?”郭勛問道,“奉先兄為何圍住我車騎大將軍府的人馬?”
呂布笑笑,“我也剛到,不清楚。”
張濟笑著把董卓的軍令解釋了一遍,“我是奉了司空大人的命令,不知道郭大人……”
郭勛笑道︰“這麼說,這一趟我是白跑了?”
張濟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臉上的神情很明顯就是理所當然的意思。
“張大人,這人我一定要帶走。”郭勛笑得更厲害了,眼楮幾乎眯成了一條縫,“張大人能不能通融一下?”
張濟冷笑,張嘴正要說話,突見眼前寒光一閃,一把冷森森的戰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呂布臉色一沉,眼里殺氣大盛。
張濟吃了一驚,但馬上鎮定下來。他伸手制止了要一擁而上的親衛,冷聲問道,“郭大人這是要干什麼?”
“把人給我放了。”郭勛笑道,“我們李大人說了,如果我不能把盧先生送到河東,我這腦袋就沒了。張大人能不能通融一下?”
“你想謀反?”張濟望著呂布道︰“呂大人,你如果答應了他,你就是共犯。”
呂布看看兩人,左右為難,一時躊躇不決。
暮色里,執金吾丁原帶著三百騎匆匆趕來。呂布急忙上前稟報,丁原劈頭蓋臉地把他臭罵了一頓。下午,丁原接到袁隗的密信後,立刻意識到張濟帶著鐵騎離開平樂觀是去追殺盧植的。他二話不說帶著人馬就追了下來。
“把人給我放了,立即放了。”丁原揮鞭叫道,“你也不動動腦子,你是白痴啊。”
呂布給罵得莫名其妙。他一個普通的河內都尉能知道京城里發生了多少事?現在司空大人參隸尚書事,他的軍令當然要言听計從了。如果就這樣把盧植放了,將來司空大人要是怪罪下來,麻煩就大了。丁原是呂布的上官,呂布不敢不听,忐忑不安地躬身離去。
呂布指揮兵馬讓開馳道,郭勛、徐岩、解悟帶著盧植和牽招等人疾馳而去,迅速消失在漫漫夜色里。
張濟狠狠地瞪著丁原,咬牙切齒地說道︰“丁大人,你必須跟我去見司空大人,否則,我這顆腦袋就沒了。”
丁原非常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毫不在意地揮手說道︰“走,我陪你去。”
八月二十九日,深夜,嘉德殿。
皇宮內警備森嚴,***通明。大臣們都在為明天廢黜少帝,扶立新帝的事忙碌著,看樣子是要通宵達旦,徹夜不眠了。
董卓在側殿里召見了丁原、張濟和呂布三人。听完三人的稟報,董卓冷哼了一聲,指著跪在地上的丁原說道︰“拖出去,殺了。”
丁原大怒,高聲痛罵。還沒罵兩句,就被一個待衛一拳擊暈拖了出去。
呂布大為震駭,心中的極度恐怖讓他幾乎窒息了。他渾身戰栗不止,冷汗霎時濕透了全身。他第一次走進皇宮,第一次看到雄偉肅穆的大殿,第一次感受到至高無上的權威。沒有人可以抗衡國家權柄,沒有人。呂布跪在地上,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勉勉強強支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軀,腦海里除了潮水一般的恐懼就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
短短一瞬間,丁原的人頭就擺在了董卓的腳下。
董卓把臉色慘白的呂布扶了起來。
“這次我不殺你。”董卓冷聲說道,“你將功折罪,帶著丁原的人頭立即到城外大營召集河內將士,安撫軍心。明天一早,河內兵全部並入北軍。”
呂布就像沒有听到一樣,神情木然,一雙眼晴呆滯地望著丁原的人頭。痛苦、仇恨、憤怒、驚懼、恩義,百般滋味霎時涌上心頭。呂布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突然象發瘋一般沖上去抱起了丁原的人頭,嚎啕大哭。
董卓神情落寞,默默地看著痛苦至極的呂布,眼楮里漸漸露出了一絲深深的悲哀。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想丁原一樣被人砍掉腦袋,那時,會是誰抱著我的腦袋坐在地上嚎啕痛哭?董卓嘆了一口氣。我的腦袋不能被人砍掉,不能被人砍掉。
董卓走出側殿,對跟在身後的董越、牛輔、李肅、張濟幾人說道︰“這個呂布是條漢子,我喜歡,是條漢子。”
他指指董越說道,“你先出城,到平樂觀帶上兩萬軍圍住河內兵,以防意外。”接著他又指指李肅,“你和張遼都是並州人,這兩天你們就多陪陪呂布。如果他願意跟著我們,要錢要官要女人都行,就是要我那匹赤兔馬也行。如果他不願意,就把他殺了,以免留下禍患。”
八月甲戌(三十日),嘉德殿。
皇宮內外兵甲重重,嘉德殿上百官雲集。
太後、天子和陳留王惶恐不安,戰戰兢兢。太傅袁隗平靜如水,司空董卓欣喜興奮,文武百官疲憊不堪,精神委頓。
司空董卓首先宣讀《策廢少帝》。少帝天姿輕佻,沒有帝王應有的威儀,在服喪期間,怠慢懶惰,德性惡劣已經昭然于世,淫穢之舉已為人所知,他的所作所為嚴重侮辱了神器和宗廟。太後教導無方,沒有母儀之德,使得社稷荒亂。永樂太後暴崩,至今仍令人困惑不解。天地所設立的三綱之道,已經有了缺陷,這都是莫大的罪過。……廢皇帝為弘農王,皇太後還政于朝。
董卓問,可有異議?眾臣沉默。
尚書丁宮隨即套用《春秋》大義來印證廢黜少帝,擁立新帝的合理性,用諸多天象和事例來說明擁立陳留王劉協為大漢新帝的正確性。
董卓又問,可有異議?眾臣沉默。
尚書何隨即宣讀太後詔,廢黜少帝劉辯,立陳留王劉協為大漢新皇帝。
太傅袁隗把少帝劉辯身上佩帶的璽綬解下來,進奉給陳留王劉協,然後扶弘農王劉辯下殿,向坐在北面的劉協稱臣。兄弟兩人一下一上,相視流淚。何太後哽咽流涕,痛苦不堪。眾臣悲淒。
眾臣參拜新帝,新帝登基。
尚書何宣天子詔,大赦天下,改年號為永漢。
董卓上策,說何太後在先帝歸天不久,即逼迫太皇太後遣返藩國,致使太皇太後憂慮悲傷而死,違背了兒媳孝敬婆母的禮制,應該受到責罰。
董卓問,可有異議?眾臣沉默。
尚書韓馥隨即宣讀了太後的罪己詔。
天子下詔,赦免太後不孝之罪,遷太後居于永樂宮。
大漢國永漢元年(公元189年)九月。
九月初一,洛陽。
這一天,預感到山雨欲來的洛陽官員們開始了大逃亡。京中的大小官僚名士大儒們一日之間紛紛辭官,更有甚者丟下印綬,逃之夭夭。荀爽、王謙、申屠、陳紀、韓融、鄭泰、何等人轉眼間就在洛陽消失了。
這一天,司空董卓忙于整頓十萬北軍,準備分兵駐守京畿八關和洛陽城。同時,天子下旨遣返河東屯田兵,命令河內太守王匡、東郡太守橋瑁和泰山郡都尉鮑信各領兵馬返回州郡。
這一天,太傅袁隗忙于京官外任。京官外任是官僚避難的另外一種辦法。其實外任的也不是真的去做官,他們的歸宿是家鄉,此事大家都知道,彼此心照不宣而已。尚書韓馥為冀州牧,侍中劉岱為兗州牧,騎都尉張邈為陳留太守,孔@ 菽粒 拋晌 涎秈 亍A磽猓 惺樾砭敢蒼諭餿沃 校 糾窗才潘靄涂 兀 敲懷尚校 歡 苛糲倫雋擻分胸 鎦惺榱鈧鼙閻亟ㄉ惺樘 br />
這一天,天子下詔,任命朝中公卿及以下官員的子弟為郎官,以填補原來由宦官擔任的職務,在宮殿侍侯皇帝。
九月丙子(初二),洛陽。
董卓上書,說大將軍何進之死,都是因為太後、奸閹和驃騎將軍何苗所害,懇求陛下下旨予以責罰。天子遂下詔。
董卓下令毒死何太後。公卿及以下官員不穿喪服,在參加喪禮時,只穿白衣。董卓又下令把何苗的棺木挖了出來,把他的尸體肢解後砍為節段扔在道邊。同一天,董卓還下令殺死了何苗的母親舞陽君,把她的尸體扔在御樹籬牆的枳苑中。
洛陽之亂,從八月戊辰日(二十五)開始,到九月丙子(初二)日止,歷時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