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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山》第44章
第二卷:大宗師 041回、遮眼紅塵身何處,誕言無栗食肉糜

程玄鵠這是在提醒梅振衣,不要讓裴玉娥抓住把柄給收拾了。前文提到,唐律規定:「尊長既在,子孫無所自專。若卑幼不由尊長,私輒用當家財物者,十匹笞十,十匹加一等,罪止杖一百。」此人和一般的書生還不一樣,既精通財務帳目,也精通刑名律法,他以為梅振衣的錢是找舅舅柳直借的。

梅振衣擅自舉借巨債,將來還是需要梅家還。裴玉娥真要追究起來這也是違反律令的,她如果將錢還給柳直逼著他收下,然後把梅振衣送到官府告一個兒孫不孝,按照梅振衣的舉債金額,絕對夠得上「杖一百」的標準。

打一百杖可輕可重,輕的上點藥擦擦屁股就沒事了,重的是可以打死人的,誰又能保證裴玉娥不藉機對梅振衣下狠手呢?反正如今梅孝朗不在家,而梅振衣自己又犯了錯。程玄鵠在菁蕪山莊待的時間不短了,當然清楚一些梅家的內部矛盾,此時提醒梅振衣也是沖星雲師太的面子。

梅振衣聞言答道:「程先生誤會了,我不是和舅舅借的錢,實際上這錢不是我出的,而是齊雲觀上任觀主純陽子呂仙人出的。純陽子的事跡想必你也聽過了,他臨去之時曾留下一筆錢財,托後來人造福世間百姓。」

張果也在一旁解釋道:「是的是的,少爺說的沒錯,確實是呂仙人留下的財錢,我可以做證。」

這時星雲師太問道:「程先生。你掌管菁蕪山莊地帳務,錢財出入謹慎也是應該。但你知道小公子為孫真人所造的經石幢究竟是何物嗎?」

程玄鵠:「所知不詳,只知是一座經石幢,公子欲為其師立碑。」

星雲師太搖了搖頭,從身後的書架上拿出來幾張紙。遞到程玄鵠手中道:「你誤會了,非為某人樹碑立傳,而是造福世間萬民之舉,你看看石幢上所刻就明白了。」

這幾張紙上寫的便是孫思邈交給梅振衣,要他刻在「石太醫」上的文字。程玄鵠接過來看了幾眼,立刻也明白了,他放下紙張道:「小公子,是我誤會了,如此功德之舉。怎樣隆重其事都是應該地。我本以為你就是要為孫真人立碑,下人們藉機聚斂私財。……此石幢當立,菁蕪山莊立刻調撥銀錢,我會向長安侯府解說清楚的。」

見程玄鵠表態立刻就要撥錢。梅振衣擺手道:「先生。這就不必了,孫真人是我師父。也是我的恩人,立石幢之事不必麻煩菁蕪山莊。至於綠雪神祠,是我父的吩咐,也是梅家的事情,這筆支出由菁蕪山莊來給是應該地,現在不著急,等你回報長安侯府之後再算帳吧。」

這一次見面地結果非常好,看來人是需要打交道才能互相瞭解的,程玄鵠這個人並不壞,他既然是裴玉娥請來的,難免對梅振衣有偏見,等瞭解情況之後事情就有了轉機,尤其還有星雲師太這層關係。

程玄鵠告辭的時候,梅振衣親自把他與星雲師太一起送到了山下,兩人分別上船回程。上船之前程玄鵠把梅振衣拉到一旁私下裡問道:「梅公子,先前聽侯爺夫人言語,對你有些誤會,今日見面發現你並非頑劣不堪,但昨日有下人說你在菁蕪山莊門前掄磚大喝,究竟是怎麼回事?」

梅振衣笑了:「先生又誤會了,昨天我在山中被一名道士騙到菁蕪山莊門前,和他發生了一點口角,並不是衝著您的。」

程玄鵠:「哦,那我就放心了!但我還是有話要提醒你。」

梅振衣:「先生請講。」

程玄鵠:「侯爺夫人說你在蕪州用度過於奢靡,也不是沒有道理。今天你開席請我,席上那幾道菜,你知道要費多少人工嗎?別地不說,就說那蒸蟹粉與野鯽籽,席間聽說是你平常愛吃之物。你生在大富之家,如此佳餚偶爾品嚐倒也沒什麼,但成為經常日用,恐非持家修身之道,也不要怪長安有人非議

今天梅振衣請程玄鵠吃飯,準備的當然豐盛,席間有兩道菜是當地水產,梅振衣告訴程玄鵠是自己平常最愛吃的,請程先生也多嘗嘗。程玄鵠見多識廣,一眼就看出這兩道菜看似普通實則不尋常,回頭又特意問了一下做飯地廚師。

那蒸蟹粉是用青漪湖特產的金鰲蟹,蒸熟之後,專門剔出蟹黃蟹膏,按比例配合蟹足肉一起絞碎成羹,一小盤菜需要七、八隻四兩重的金鰲蟹,還需要四、五個下人專門忙乎一上午。更有講究的是那道野鯽籽,說起來材料不複雜,就是紅燒野鯽魚的籽,但複雜就複雜在這盤菜專門吃籽,配上其它地新鮮莖葉菜看不見魚。

那個年代還沒有什麼水產養殖,鯽魚都是在江湖裡打上來地。野生鯽魚的生長速度極慢,半斤重地鯽魚要好幾年才能長成,一網打上來的魚中合適的極少,但只有這種魚的籽才適合做菜,而且需要鮮活的。做菜的時候不是專門做籽,而是連著整條鯽魚一起紅燒,做熟之後單獨把籽取出來,再與別的配菜一起加工好端到桌上。你想想這盤菜需要多少功夫?又需要現打多少條魚?

梅振衣穿越之前是個苦孩子,他並不瞭解世間大富大貴的生活,穿越之後成了小侯爺。莫名就享受了這一切並沒有考慮太多,只是在努力適合這個角色而已。像這樣地菜品逢年過節偶爾嘗嘗也沒什麼,梅家吃得起,但是當日常菜餚經常食用,那的確是過於奢靡了。如果小小年紀就養成了這麼奢靡的習慣。長大之後恐怕不是好事,這正是程玄鵠提醒他的原因。

聽程玄鵠這麼一解釋,梅振衣打了個激靈,突然有如夢初醒的感覺這段時間以來他真沒有意識到自己地生活是多麼的奢靡!這並不是他本人的習慣,卻在無意之中習以為常,如果程玄鵠不提醒,他恐怕還會繼續這麼過下去。

有多少下人每天在廚房剔蟹殼,還有多少佃戶冒寒暑在青漪湖中撒網打魚,就是為了他的一盤菜。為了少爺吃菜時感覺還不錯的那一絲口味。這些人都是伺候梅振衣的下人。他們本來可以去做更有意義或更實用的事情,而現在卻只能天天做這些。想到這裡梅振衣深施一禮道:「多謝先生點醒,就今日這一席話,足以為騰兒之師!」

程玄鵠又問道:「請問孫思邈真人與你一起用餐嗎?」

梅振衣搖頭道:「不,師父從不與我一起用餐。因此也沒有指責過我。」他說的是實話,剛醒來的時候孫思邈會開每天地食譜,那是梅振衣單獨吃。後來他地身體恢復了。孫思邈不再開食譜,一日三餐就由菁蕪山莊的廚師負責,孫思邈也從不與他同席吃飯。

梅振衣吃飯的時候覺得廚師做的幾品菜餚味道很好,就經常吩咐廚房做,他心裡考慮的事情多。於是在生活方面就沒怎麼操心。而包括張果在內地下人們誰會說少爺這些事呢?

程玄鵠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是所有的事。都要讓師長教你,人長大了要求學。首先就要學會如何自省。至於長安侯府之事,至少衝雲行小姐面上,我不會為難與你,但你自己也要謹於言行。」

與程玄鵠第一次見面,梅振衣很有收穫。至少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史書記載古時晉惠帝聽說民間饑荒百姓無栗米充飢,竟然反問了一句「何不食肉糜?」聽上去荒誕但也完全有可能。假如梅振衣就是個從小在菁蕪山莊長大地小侯爺,每天這種生活習以為常,甚至連他都可能會問出一句「何不食蟹粉?」

回去的路上,梅振衣對張果歎道:「張老,這位程先生是個人材啊。」

張果笑道:「當然是有些手段,否則長安侯府為何會派他來?今日的事情也是巧了,他竟然是褚遂良門生,而星雲師太是褚公之女,想必他日後不會太過為難少爺。」

梅振衣:「我是另有所指,此人不僅讀詩書,而且精通錢糧帳目與刑名律法,這就不簡單了。自古飽學之士並不少見,但是像他這樣精通實用俗務的讀書人就太少了。如論如何,今後一定要重視這個人,要與他善加交往。」

張果點頭道:「既然少爺吩咐,老奴一定照做就是了,只要他不為難少爺你,我往後就對他客客氣氣恭敬有加。」

梅振衣歎道:「不能總怪別人為難,也要想自己是否有毛病。」

張果望著青漪江上漸漸遠去的兩條船,若有所思道:「其實更讓我驚訝地是星雲師太,今日方知她竟有那種身世,因何故出家,又怎會流落至此呢?」

梅振衣:「既然想知道,你剛才為何不問?」

張果:「我不想勾起她地傷心往事,自然不便發問,只是心中感歎。」

梅振衣看著他突然笑了,笑容有些調皮:「張老,我聽谷兒說你最近有空就練書法,把星雲師太留下的墨跡拿去臨摹。這麼大年紀地人了,才想起來練字嗎?」

張果咳嗽一聲:「在人間修行很多年啦,也讀過不少聖賢書,但我沒有少爺這種福氣,能請名家為師,連正經的書法都沒有學過。我見星雲師太書法精妙不俗,心中好生羨慕,故此私下臨摹習練,今日聽聞師太身世,果然出自名門世家。」他這張老臉竟然有些發燙,微微低頭扭臉。

梅振衣:「我就是問一問。您老不需解釋這麼多,你心中究竟是羨慕啊,還是仰慕啊?據我觀察,你看師太的眼神可有些不對勁!」

張果接連乾咳幾聲,就像嗓子眼卡了雞骨頭:「咳、咳。少爺年紀還小,不懂地事不要亂說,星雲師太可是位出家人。」

梅振衣卻不放過他,繼續糾纏這個話題:「我雖然年紀小,可您老年紀不小啊,說實話,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師太了?出家人又有什麼關係,又不是不可以還俗。」從他嘴裡說出這種話完全正常,穿越前的六嬸在農閒時就經常到風景區的寺廟中客串尼姑。這份工作還是大伯給介紹的。

張果的老臉終於紅了。就像聽見什麼大逆不道地話,壓低聲音道:「少爺切莫如此信口開河,師太可是供奉觀音菩薩的佛門修行人,不要褻瀆了她。」在唐代,出家人的地位很特殊。僧尼取得正式的度牒條件非常嚴格,很少聽說有還俗結婚的。

梅振衣開玩笑表情卻很正經,收起笑容道:「仰慕應是一種讚美。怎能說是褻瀆?話又說回來了,當朝武皇后如今母儀天下,不也曾經出家為尼嗎?」他說的倒是實話,武後原是侍奉李世民的嬪妃,和當時的太子李治搞上了。李世民死後她出家為尼使了個暗度陳倉之計。後來又還俗回到宮中嫁給新皇。

這話張果還真不好反駁,湊到梅振衣耳邊道:「少爺快別說了。師太可能會聽見的,往後見面就尷尬了!」

此時他們已經來到半山腰,梅振衣回身一指青漪江上揚帆遠去地那艘船:「這麼遠,師太也能聽見?張老你也太小心了吧!」

張果:「少爺有所不知,師太是個有修行地人,而且修為不低。」

「嗯?你怎麼看出來的?」這回輪到梅振衣吃驚了,他只知道星雲師太才學不俗,還真沒看出她也是一位修行高人。

張果:「少爺修為尚淺,沒有發現也正常,等你將來境界到了,對身邊很多事都會無意中留心,老奴已經修行百年,自然有所查覺。師太下山時的步法你注意了嗎?落地悄聲,如雲煙拂過。」

梅振衣:「這我還真沒注意,以前也沒有送師太下過山,這到底有什麼講究,你仔細說說好嗎?」

張果:「其實也沒太大神奇,只要少爺的修行到了,也是會的,無非是縮地神行之術,但師太是佛門中人,施展起來自有特異之處,而我就不會像她那樣走路……」這縮地神行之術,梅振衣還不會,但他所遇到地高手,比如張果、梅毅、孫思邈甚至包括那位呂純陽都是會的。

有人可能誤會這是武俠小說中所描述的輕功,說起來也類似。修行人地神通有「御物」一說,就是指具備能感應外物的法力,這種法力可能是心念力、定力、攝力等等,都以「法力」二字統稱。御物神通是修行人使用各種專門法器的基礎,再進一步稱為「御器」,感應外物使之與身心一體,得心應手運用自如。

此境界再往上,稱為「御形」,御天下大塊之形,法力所能感應的不再是具體的一件東西,而是周圍地天地山川。此時人地行止可有飄然之趣,有人稱之為縮地術,有人稱之為神行術,有人稱之為御形術,總之都是一種類似的神通。

佛門有偈「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星雲師太走在山路上步履輕悄而過,腳下螻蟻無傷,是佛門修行人地一種步法。(註:後世也有人稱之為「雲行步」,倒也與星雲師太的閨名褚雲行相映成趣。)

張果不是佛門弟子,雖然也會類似的御形術,但也不會像星雲師太那樣行走中隨時施展,所以他才會說自己不會那樣走路。梅振衣聽明白之後點頭笑道:「御物、御器之說我聽師父講過,御形之說還未得傳授,師父只告訴我不必深究,功夫到時自然有成,所以我才沒有注意到師太的步法。……張老,你既然能看出她有修為,那麼相比你又如何?」

張果有點不好意思的撓頭道:「師太是名門之後,年歲也不大,可能修行佛法時日不長,若論法力,還比不過我這樣的老妖精。但是她精純、脫俗!」

梅振衣笑嘻嘻的接口道:「張老一直在誇師太,又何必害怕讓她聽見呢?我問你一句,師太正坐船遠去,此時她如在船上說話,你能聽見嗎?」

張果搖搖頭:「已經太遠了,我聽不見。」

梅振衣一跺腳:「她說話你聽不見,而她的法力還不如你,你竟然擔心我們說話她能聽見?這就是關心則亂啊,你都糊塗了!……張老,假如你真的對她有意思,我找機會探探師太的口風?」

張果一把拉住梅振衣,央求道:「少爺啊,求求你,就饒了老奴吧!可千萬不要對師太說那樣的話,否則往後還怎好意思見面?」他心裡確實對星雲師太有幾分仰慕之情,但並不敢有非份之想,卻被梅振衣三言兩語把話都套了出來。

梅振衣:「哦?是不好意思說,還是你不想讓她知道?」

張果:「斷不敢想!」

梅振衣:「那好吧,暫時我就配合你,不向師太揭發,等你敢想的時候再說吧。」

張果又讓梅振衣抓住一條小辮子,往後對這位少爺更是服服貼貼,此話暫且不提。自從與程玄鵠見面之後,梅振衣也開始注意自己日常生活的很多細節,一點點的在改變。前段時間的困惑感漸漸淡去,他也在逐漸找回自我,經歷了這麼多事,他逐漸明白了一個道理人不論在什麼環境下,最重要的還是要保持清醒的自我不致迷失。

很多生活習慣的改變是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他也並沒有立刻打算要過什麼艱苦樸素的生活,身為梅府公子沒必要那麼做作,那樣也是為難身邊人。身邊的下人包括谷兒、穗兒甚至都沒有發現梅振衣刻意在做什麼,因為小公子每天都在長大,人長大了總會懂事的連張果都是這麼想的。

別人沒有注意到,可孫思邈發現了梅振衣這種自覺的轉變。有一天教完當日所學之後,孫思邈要留梅振衣一起吃飯,雖然只是不經意間自然而然的一件事,但這還是第一次。

這頓飯既不太豐盛但也不能算寒酸,蕪州特產的紫米加了小米熬的雜米粥,就著饅頭,桌上放了一盤青漪湖打上來的鰱魚,還有一盤山中采的雞茸菜,也是有葷有素。孫思邈雖是道士,但是當時的道士也不是完全吃素的。

吃飯的時候,孫思邈特意親自盛了一碗粥遞到梅振衣手上,梅振衣趕緊躬身上前伸手接了過來:「師父,哪能讓您老為我盛飯,真是折殺弟子了。」

孫思邈坐下答道:「說的好,那你也為我盛一碗吧。」

梅振衣盛了一碗粥,恭恭敬敬的放在孫思邈面前。老人家微笑道:「騰兒,這是你有生以來親手盛的第一碗飯吧?為師謝謝了!」

 版主sagar於2011.05.18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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