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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山》第161章
158回、入坐月下斑駁影,轉眼林間沐晨風

惠明已經目瞪口呆,惠能起身接過包袱,立單掌行禮道:「謝謝!請問二位仙家高人名號,來自何方?」他的眼光不俗,已看出面前兩位童子不是凡人。

小女娃答道:「我叫明月,那邊的是我清風哥哥,我們來自崑崙仙境。」

這時清風朝惠明道:「方纔明月說我披上袈裟也不像菩薩,我確實不是,而你披上袈裟就是禪門六祖了嗎?」

惠明面紅耳赤,躬身低首道:「仙童喝問的是,我棄將軍位而出家,本就為求佛法,怎得又貪一件袈裟名位,一念之差矣,有失根本。今日幸得惠能行者點悟,不虛大庾嶺之行。」

清風看了看惠能,又對惠明道:「你也許是好心,認為你師父所托非人,小和尚不能擔法嗣大任,故想取而代之。但這一念偏執,以至於持刀奪他人之物,天下多少爭端,由此而起啊。」清風看上去就是少年,卻直呼惠能為小和尚,惠能也不介意。

惠明向著幾人團團拱手道:「今日已悟,山外還有追兵,我且去為行者解圍。」他轉身就欲往來時路回走。

清風叫住他道:「把刀帶走。」

惠明:「我已放下了。」

惠能又說道:「放不放下,不在手上,你帶來,你自帶走。」

惠明啪的一拍光腦門,走進草叢揀起戒刀,又對惠能拜了三拜,這才大踏步下了大庾嶺,從他追來的方向。

大庾嶺北坡之下,有近百僧人蜂擁追來,遠遠只見山道狹隘之處,惠明身形威武持刀而立,有凜然不可侵犯之意。有人小心的上前問道:「惠明師兄,你看見惠能了嗎?」

惠明晃著明晃晃的鋼刀答道:「我腳程最快先到此處。山腳下不見一人,問此道上南來客,亦不稱見過惠能。想必是追錯了路,應回頭四下再尋。」

以清風之神通,對山下發生的事自然是一清二楚,他沖惠能道:「持刀人是你點化,我聽說僧人不打誑語。他怎麼一下山就撒謊呢?」

惠能笑了,毫不客氣的答道:「我聽聞真人言出則必諾,而既行可不必言。君子不可欺之以方,真人不可欺之以信,通達不仗機巧亦不諱機巧,是為不誑。你這般刁問。才是誑語。」

明月插話道:「小和尚,我清風哥哥和你開玩笑呢!他吃過和尚的虧,還眼看著菩薩燒了一件惹禍的袈裟。今天又看見一幫和尚搶你一件袈裟,所以才會開口刺探。」

清風也不生氣,摸著明月的腦袋道:「這個小和尚了不得,憑這番話。就是苦海已渡之人。」明月:「什麼是苦海已渡啊?」

清風:「道家修行,破妄心稱真人。破妄之法種種,人亦有不同;渡苦海稱地仙,再不同於人。這些與你沒什麼關係。」

明月一皺鼻子:「僅僅如此,還是小看了小和尚。」

惠能接話道:「小看大看皆無妨,境界雖有想通之處,但佛門修行果位畢竟不同,我不與爭。只是方才仙童所言菩薩燒袈裟之事,懇請詳言。」他地興趣也被勾了起來。想聽菩薩是怎麼燒的袈裟。

清風也不隱瞞。在一塊石頭上坐下,將五觀莊遇心猿、離去時當眾說了一番話、觀自在菩薩燒了錦袈裟的經過都告訴了惠能。此時就看出惠能的不凡之處。聽聞這些仙家與菩薩之事,他從頭到尾竟面不改色,既不驚異也不惶恐。

清風說完後,惠能微笑道:「那袈裟菩薩燒得,別人卻燒不得,因為菩薩燒的實不是袈裟,否則就算將世上袈裟都燒去,也於人無益。仙童與熊居士結緣,菩薩也在點化心猿。」

清風又問道:「那你的袈裟呢?」

惠能一指山下道:「他們來奪的也不是袈裟,實是心中風帆影動。我師告我衣為爭端、止汝莫傳,我受此袈裟是為行佛法,若頓悟之道已傳,衣不必再傳,禪宗寄名法嗣至此為止。」

清風:「原來與你想了斷禪宗祖師法嗣,只傳承開悟之法,這樣一來,後世弟子會如何責你?」

惠能一笑:「後人不會。」

清風又追問:「何謂頓悟之道?」

惠能一指路邊草叢:「就如惠明放下屠刀。」

清風站起身來,很少見地朝惠能躬身深施一禮道:「我這一路,見菩薩燒錦袈裟而始,遇禪師護木棉袈裟而終,終於有所得。……自尋必知的爭端,雖有仙家緣法,亦有我自己的過失。……謝謝你!小和尚,那惠明攔不了多久的路,你還是速速南去吧。」

惠能還了一禮,背起包袱從南面的小道下山了,明月拍手笑道:「走了這麼遠的路,終於碰見有人能教訓清風哥哥你了!」

此時北邊山下追來地那些僧人,已經四散而開,有人向北回追,有人在山野中搜索,明月又一皺鼻子道:「我不喜歡這裡。」

清風苦笑:「豈止是你不喜歡,連我都呆不住了。禪師往南去,我們就往北行,勿再自尋爭端,擇一地待結福緣吧。」

惠能南去之後,改法號為慧能,隱姓埋名十餘年,待機緣至,大興禪法於南華。待到武後當權大肆崇佛,神秀入宮封為國師,向武後推薦了慧能,想借帝王家之手取回木棉袈裟。慧能沒有入宮,卻乾脆將木棉袈裟交給了武後,此後無人再稱禪宗之祖。

清風與明月北上,最後駐足之處在終南山中,也就是梅振衣第一次碰見他們的地方。清風、熊居士、慧能等三人合神念給梅振衣所講的這個漫長地故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梅振衣是以入境觀法來聽這個故事的,於定坐中彷彿自身並不復存在,靈台中當年的往事自然而然的在發生。他自己並不是故事裡地任何一個人,誰是誰非只是旁觀,三位高人也僅僅是「告訴」他曾發生了這些事。

一千年八百多年的造化,種種仙家玄妙之處,讓梅振衣是大開眼界。還有許多他未解或遺憾之處,因為做事地種種人等畢竟不是他,換做是他恐怕也不會那麼去做。未解雖未解,瞭解這一段事情就足夠了,其中福緣之大難以想像。

故事結束,梅振衣從定境中出,彷彿也經歷了漫長的一千八百多年。有恍如隔世之感。下一瞬間,靈台重歸清明,故事中發生的一切仍歷歷在目,但就像剛剛入坐一般。

他入坐時是在夜間,清晰的記得月光將斑駁的竹影投在他的身上,當他睜開眼睛時是一個清晨。初升的霞光將竹影染上一層輝韻。面前還是三張竹椅,當中坐著一名高簪道士,正是他地師父鍾離權。左邊坐著一名紅衣綠絛女子,竟是他地道侶知焰,右邊椅子上有一縷朦朧地光影,老老實實一轉不轉。是提溜轉。

知焰竟然歷盡苦海劫出關了,而師父鍾離權也來了。梅振衣剛想起身開口,卻發現自己的身形好似被定住了,週身血脈不行彷彿不再是自己地身體,只有靈台神識清晰無礙。

鍾離權見他睜眼,揮起芭蕉扇扇來一縷仙風道:「不著急,慢慢起身。」

仙風及體,經絡重行,梅振衣以「省身之術」運轉爐鼎神氣。又漸漸重新「擁有」了身體。這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通常人們地意識都依附於身體,而此刻梅振衣的經歷。就像讓身體重新依附於獨立存在的神識。

半個時辰之後,才一切如常,梅振衣先離座起身,再給師父下拜,而知焰已經走到他身邊。梅振衣問道:「知焰,你怎會在此?我這一入坐是多長時間?」

知焰還沒開口,提溜轉從椅子上椅子上瞟了過來驚呼道:「梅公子,你能說話了!」

梅振衣這才意識到,入坐前被隨先生施法禁言,如今已經自解。以前所修種種神通,在方才「重新找回」身體爐鼎後已然圓融無礙,也掌握了「無語觀音術」,開不開口說話已無分別。這一段定境修行就是「無我而觀景」,更何況「無語而觀音」呢。

知焰扶起他道:「已過去三年了,清風、熊居士、慧能當夜就已離開,而你一直在此地定坐。一年前我破關而出,也是鍾離師父這般助我離定。師父料到你會在這幾天出關,所以我與提溜轉前來守候。」

梅振衣:「恭喜你歷盡苦海成就地仙……三年!竟過去了這麼長時間?」

鍾離權似笑非笑道:「你能自己從入境觀中出,不需我施法打斷強行將你喚回,就是這一段修行圓滿。……這三年發生了不少事情,不必著急也急不得,知焰會一一向你分說,現在該回家了。」他一邊說話還一邊瞄了正欲著急開口地提溜轉一眼,似有提醒之意。

三年沒回家了,梅振衣當然著急回去,不知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家中一切可安好?回到齊雲觀,梅毅、張果率梅氏兄弟等眾人來迎,鍾離權只說三日後山中見,有事細述,帶著知焰與提溜轉先去了青漪三山。

可憐提溜轉一直想說話,但鍾離權一直沒讓它開口,臨了還被帶走了。

見過張果等人,詢問家中事務,再入內宅與谷兒、穗兒、玉真等人另敘私語,款曲不必為外人道。俗話說山中方一日世事已千年,雖然誇張但也形象,這三年還真的發生了不少事情,不知不覺中忽然回首,變化真的太大了!

首先說谷兒、穗兒,夫君不在卻留下了修行道法,三年來這兩丫頭也有了易經洗髓地修為境界,同時與玉真公主相處的如姐妹一般。

立嵐與曲振聲早已從關中而回,結為道侶,梅振衣錯過了這頓喜酒,他地這份賀禮還是玉真公主給安排的。立嵐如今在青漪三山的法柱峰半山腰建園而居,同時也開闢藥田。

立嵐開闢藥田據說還得到了提溜轉的很多指點,梅振衣猜測提溜轉跑去問明月,再回頭來指點立嵐的。在青漪三山動土。梅振衣不在別人不好點頭,是鍾離權做的主,知焰仙子也贊同。

如今三山洞天地鑿建已經開始了,承樞峰上的隨緣小築擴建成片,是知焰與提溜轉平時地修行之所,谷兒、穗兒攜玉真也常來做客,各有居處。對面法柱峰上除了立嵐修行並開闢藥田之外。梅毅、張果等人也各自結廬,平日清修就於山中。

張果如今也有飛天之能,但他與星雲師太地關係還是老樣子。

梅振衣雖不在家,但是在青漪三山中鑿建的費用卻都是他出地,當初炒制茶葉與營銷老春黃這兩樣生意,在梅大東與梅六發的負責下。已經初見成效,梅振衣、蕪州梅家以及合作地柳家都賺了不少錢。

尤其是老春黃酒,如今已是名聲在外供不應求。價錢賣的很貴,它經營的如此成功還有另一個原因。梅六發以少爺的名義給洛陽牡丹坊的白牡丹寫了一封信,還送去了一船老春黃,這種美酒就出現在了白牡丹的花魁宴上。很快就名揚洛陽,然後在江南一帶也身價高企。

梅六發還玩了個心眼。送到洛陽牡丹坊中美酒都是紀家祖傳老窖中所產,搞得萬家酒店所售反而是後來地新酒了。梅振衣聽說之後把梅六發叫來斥責了一番,並告訴他往牡丹坊送酒可以,但不該以他梅振衣的名義寫信。

柳家各地商舖行銷的茶葉,不僅包括梅家地的,後來還有丹霞派的。丹霞派在世間也有營生,原先主要是經營藥材,見梅振衣學會炒茶之法。普及工藝在世俗間推廣很成功。也派人上門來談合作。知焰做主,點頭答應了。

丹霞派所售的茶葉。都是修行人以文火炒制地最上品,不是普通工匠以鐵鍋灶火炒制的那種,產量不高卻價格最貴,也能彌補梅家所產上品茶葉數量地不足。丹霞派上門所談的可不僅僅是茶葉,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恨賢夫婦半年前行遊崑崙群峰而回,恨賢散人勸夫人到蕪州與梅家眾修士作伴,可恨賢夫人執意要陪丈夫一起上丹霞峰領罪。不久後丹霞派將此事傳書天下,連同當年的立戒之書。

這一次傳書的範圍非常廣,不僅世間大小各派無遺,而且丹霞派七位長老一起出山,同時得到了鍾離權的指引幫助,崑崙仙境各派都送到了。

傳書中還有一條,那就是請接到傳書的門派,向附近相熟的門派以及到訪地散修轉告,以至於很多人接到了多次傳書,比如齊雲觀不僅接到丹霞派護法悟玄真人地親自傳書,還接到了九林禪院、妙法門、東華門轉來的傳書。此舉開創了修行界地一個先例,後世稱為江湖令。

一份傳書,丹霞派為什麼會派悟玄真人親自來一趟呢?因為他還帶來了兩樣東西和一句話,東西就是恨賢夫婦的紫電、青霜劍,話也是恨賢夫婦托他捎來:「我夫婦入生死關之前,世間不應再虧欠,以這對寶劍相謝梅真人。另有一事相求,我二人若再入輪迴,希望再為一世修行道侶,若有緣,請梅真人點化成全。」

丹霞派的傳書只說恨賢夫婦主動上丹霞峰領罪,沒說如何處置,世人皆知他們再也沒下丹霞峰。悟玄真人私下轉告,恨賢夫人陪著丈夫在丹霞峰上一起入了生死關,所謂生死關就是沒有出關之時,若一世盡不成仙道,則再入輪迴。

想在生死關中成仙道,除非世間法已修至盡頭,再無他念只待天劫。以恨賢夫婦的修為,入生死關就等於再入輪迴轉世。但他們托了梅振衣一件事,這件事可相當不好辦。意思就是梅振衣若有緣碰見他們轉世中的一個,再幫忙找到另一個。

僅僅是找到還不算,還要點化他們修行結緣,再為一世修行道侶。梅振衣想拒絕也不好說了,悟玄真人劍已留下,而恨賢夫人已入生死關不可能再見面,說不定已經輪迴轉世了。了,長舒一口氣,感覺一個觔斗雲又翻了回來。
第六卷:子非魚 159回、老聃陪坐三清末,牡丹遭貶出洛陽

 梅振衣在書房中見到了丹霞派的傳書,問谷兒道:「那紫青雙劍現在何處?」

 谷兒:「放在別處不妥,知焰仙子收藏了。這段時間你不在,與世上修行人打交道的事,都是知焰仙子替你安排,我們私下裡和她開玩笑,都叫她三山掌門人呢。」

 梅振衣笑道:「三山掌門人,這名號真有趣,難為她了,也難為你們了。」

 谷兒:「我與穗兒妹妹倒沒什麼為難的,修行事現在有知焰仙子做主,家中事可以請教玉真公主,還有提溜轉這個百事通,什麼事都喜歡幫忙給出主意,搞得管家張果反倒清閒了。」

 鐘離權帶走了知焰和提溜轉,說三天後到青漪三山有事細談,梅振衣就覺得有些不對勁,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定坐三年剛剛回家,家中也有很多事要處理明白,所以師父給了他三天時間。既然師父如此安排,梅振衣也就先等三天了。

 家中瑣碎事一一處置不必細述,第三天的時候,蕪州刺史程玄鵠來到齊云觀,一是聽聞梅公子出關前來探望,二是奉旨修繕齊云觀。看來官方對這座道觀還挺關心的,會主動下文修繕,不過觀主曲振聲接到公文有些納悶,把梅振衣請去商量。

 這次還真的是修繕,不是像以往那樣撥點銀子就算了,連圖樣都拿來了,主要是重修正殿。前文說過,齊云觀正殿供奉的是李家追封的玄元高皇帝,也就是道祖老子。兩旁是張道陵與葛稚川兩位天師陪祭。

 而這次修繕地圖樣中,按佛寺大雄寶殿三世佛的格局,改成了供奉三清——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所謂太清道德天尊,他的人間化身就是老子了,曾是道家供奉的最高神靈,也是李唐追認的祖先,這次重修之後僅位於三清之末。

 要是別家道觀。下來公文圖樣以及撥了銀兩,也就沒什麼廢話了,但是在齊云觀中程玄鵠與梅振衣等人還得解釋幾句。

 曲振聲拿到圖樣有三點疑惑,一是不明白為什麼官方要管道觀供奉誰?二是不明白為什麼要把道祖老子換成三清還畫好圖樣,這也不符合李皇追封祖先的尊崇之意。三是對三清的來歷,他也不是很明了。

 不要笑話曲振聲,他身為道觀之主,居然說不清三清來歷。那是在唐代,有仙佛顯跡於世,道人談天尊不憑傳說。人間確實沒有見過元始與靈寶現身。

 曲振聲問梅振衣道:「我讀歷代道書,元始乃盤古之謂,象徵天地未形、混沌未開、萬物未生。靈寶乃混沌生太極、化陰陽二氣之意。師兄是仙人弟子,能對我解說明白嗎?若師兄也不清楚,可否去請教東華上仙?塑此神像每日供奉朝拜,總要弄個明白。」

 梅振衣笑了:「不必解釋,我可以告訴你元始與靈寶是什麼,它們只是一種稱謂,並不是兩個人。」

 歷代道書中描述的元始與靈寶,是一種「存在」與「追求」的本源哲學用語。如果在仙人眼中真正有所指代地話。「元始」就是「無邊玄妙方廣世界」,無邊無際一無所有,無所謂混沌清明;「靈寶」就是「靈台開闢造化之功」,超脫中混沌直指清明的過程。

 將元始與靈寶具體為兩個神壇上的造像,與太上老君並列,含義上是道、法、人三位一體。與佛門的佛、法、僧三寶之稱有類似的寓意。所以道觀中供奉三清無可厚非。但要搞清楚,並非仙界中有元始與靈寶其人。

 這就是梅振衣對曲振聲與程玄鵠說的話,假如他沒有經歷那漫長的三年定坐,也不會瞭解這些,但今天已經清楚了。他心中還有一些念頭沒有說出口,只是自己在想——

 道、法、人三位一體是一種超然玄妙的理解方式,形而下之,世俗間還有庸俗的理解方式。來源於門派之爭。張三供奉太上老君。李四就供奉靈寶天尊,壓張三一頭。王二見李四供奉靈寶天尊,他就供奉原始天尊,號稱祖師爺更了不起,再壓李四一頭。到頭來誰也扯不清,於是乎三清並列於神壇之上了。

 再具體到當朝,武天后竟然以帝王之命插手這種事情,天下以修繕名義改建的道觀可不止齊云觀一家。太上老君跑到旁陪坐去了,這是一種非常隱晦地排擠與貶斥,誰叫他老人家被李唐追為先祖呢?那就抬出兩個並不存在的神靈壓太上老君一頭。

 太上老君坐哪裡可能都無所謂,道祖就是道祖,他不會與「無邊玄妙方廣世界」以及「靈台開闢造化之功」去爭風吃醋。但對於武天后來說意義就不一樣了,梅振衣估計這是武氏稱帝前最後一步試探了,如果連「道祖」都擺平了的話,那就意味著李家皇室已經徹底擺平了,親自登上皇位也就是眼前的事了。

 但這些話梅振衣只在心中想沒有說出來,只是解說了元始、靈寶的仙家所指,對曲振聲道:「齊云觀大殿如此改建也好,就立兩尊神像列於老君之前,但要對後世傳承弟子解說清楚,至於世俗間的誤會,修道人心中有數就行了。」

 三天忙完許多事,第四天梅振衣終於進了青漪三山,知焰仙子一襲紅裙站在隨緣小築門前等他,就似梅振衣眼中的一縷云霞。

 「怎麼只有你,師父與提溜轉呢?」梅振衣問道。

 「師父把提溜轉帶走了,讓我們好單獨細談,隨我來。」知焰仙子答道。

 知焰在人間徘徊了三年,終於拿回飛云岫時發現它已經是拜神鞭,丹霞峰上回贈梅振衣與他結為道侶。但緊接著就閉關三年曆苦海劫,一年後梅振衣入境觀法一坐也是三年,直到此刻兩人才有機會單獨相敘。

 奇妙的是,兩人之間似乎自有一種默契,很多話不必言述。若說他們之間的關係,有男女之情地成份,但也不僅僅是男女之情。

 當初地隨緣小築僅僅是原菁蕪山莊的前廳加兩側廂房,而現在的規模則要大多了,穿過前廳後面也有了院落。其中就有知焰的修行靜室。

 靜室中什麼別的陳設都沒有,地上只有兩個潔白的吉祥軟草墊,他們很自然地面對面坐了下來,就像當初梅振衣破妄而出第一眼看見知焰那樣。他們半天沒說話,只是看著彼此地眼睛,知焰臉上升起了淡淡地紅暈,卻沒有低頭。

 「直至今日你才有了地仙修為,但我看你的形容一直就是仙子,無論修為如何,無論過去未來。這才明白想當初你來到人世間。人們為什麼就稱你為知焰仙子。」還是梅振衣首先開口說話。

 知焰淺笑道:「就算是真仙也喜聽人口出善言,尤其是你這般誇我,我很高興。」

 梅振衣:「能與仙子攜手結緣,我求之不得,已經不能用高興來形容。聽說苦海劫中會經歷諸般前世輪迴,不知你閉關這三年都經歷了什麼?」

 知焰以問話的語氣答道:「你兒時做過夢嗎?夢中還有夢,夢中再有夢,如此往復不止,經歷種種輪迴所見,若定心一失則不可再回。……破關而出等同夢醒。我就是我,與前世無礙,既已明了則不必再提。」

 梅振衣:「好個既已明了不必再提,你就是今生今世的仙子知焰。」

 知焰:「你也是今生今世的振衣,在敬亭山中定坐三年,脫胎換骨境界俱足。已到苦海岸邊。而你歷劫的機緣恐怕就在眼前了。」

 梅振衣:「我歷劫的機緣?」

 知焰突然說了一句題外話:「這三年,洛陽牡丹坊地白牡丹給你寫了兩封信,第一封信是張果收地,那時我還在閉關,第二封信是玉真公主收的,後來都放在我這裡。」

 白牡丹給梅振衣寫了兩封信,第一封信在梅振衣閉關後不久,為了回一個消息。因為梅振衣曾托她打聽波若羅摩花神下界地消息。白牡丹還真打聽到了。不是她找到的,而是對方主動來找過她。約三年前有一女子自稱波若羅摩。路過洛陽找到白牡丹,向她打聽一個人,那人是一名居士叫韋曇。白牡丹沒有見過韋曇,想留波若羅摩也留不住,只能問她將到哪裡去。波若羅摩說自己在人世間沒有找到韋曇,想去崑崙仙境尋找。

 第二封信是在近一年前,回信感謝梅振衣送來的那一船美酒,並說酒很好,就用在花魁宴上了,梅公子的情意她心領了,飲此酒就能想到人。但她又說宴是花魁宴,酒為世間風流名士共飲,梅公子又何必尋此遺憾呢?

 看第二封信時梅振衣嘆了一聲:「梅六發那小子,以我的名義給白牡丹寫信,也不知寫出什麼風流帳,引得白牡丹這樣回信!」看完第一封信他又驚訝道:「韋曇居士,我在濠水落歡橋頭見過,他當時是一名船伕,可惜後來離開了。」

 等梅振衣看完了這兩封信,知焰伸出一隻手手握住了他的手,輕輕道:「還有第三封信,卻是你父親的口信,白牡丹出事了,從牡丹坊失蹤!等消息傳到蕪州,恰好是你離定境而出的前幾天。」

 梅振衣語氣一緊:「白牡丹能出什麼事?她是洛陽牡丹花神與人無爭,又有脫胎換骨修為。」

 知焰用另一隻手拍著他的手背道:「你不要著急,聽我慢慢說,師父知道你一聽此消息立刻就會趕往洛陽,而且這一去苦海劫不可免。你閉關三年剛回,家中事得處理明白,所以讓我等三天。其實清風去了洛陽剛回來,他見過了白牡丹,那位隨先生也去了。」

 梅振衣心中稍安道:「清風見過了白牡丹?那麼她沒失蹤,我明白了,她一定在洛陽南魯公府後院小園中藏身。那是我當初給她準備的避難之所。」

 白牡丹地事情,還要從梅振衣離定境而出地十天前說起。那一天武天后在太平公主、武三思等人的陪同下遊玩上林苑,早春時節乍暖還寒,園中花木枝葉已發但含蕾未開。

 武天后無意中說了一句:「春日晴和,朕游上苑,卻不見一朵花發。」唐代皇太后自稱朕,由武氏而始。

 武承嗣解釋道:「時節未至。」

 武三思湊過來接口道:「我看不是時節未至,而是萬事俱備只欠明日一縷春風,天后聖意未決。百花不敢綻放相迎。只要天后下一道恩旨,花神也得聽命。」

 這是什麼話?表面上聽起來是肉麻的馬屁,其實也是隱語,他一直想煽動武后早日稱帝,借花開時節為由頭,暗示武后時機已成熟,就差一道懿旨了。武后聽了不動聲色,點頭微笑道:「是嗎?那朕就下一道法旨試試。」武后當即命太平公主擬旨一道,書寫於黃綾之上,親自加蓋人皇印。掛於苑中向陽高枝。想當年敬亭山封神是高僧智詵傳旨,而這一回是武后親自當場頒旨。法旨上寫道——

 「明早游上苑,火速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

 當天又下旨,招集百官次日同遊上林苑。第二天散朝後,百官齊聚,只見上林苑中已百花綻放,競相在枝頭吐豔,而武后所下法旨懸在最高的花枝之上。百官震服。山呼萬歲,武后鳳顏大悅,傳令大開筵席,並封賞百花,起了個名頭叫百花宴。

 百花宴上武三思等人排班慶賀,連番獻詩。大多都是「花神效命、萬蕊含芳」之類的頌詞。正在熱鬧間。內侍來報苑中百花名冊,獨獨牡丹一株未開。武后臉色陰沉,今日借上林苑花開震懾文武百官,怎麼牡丹就這麼不和諧呢?

 群臣也聽見了內侍所報,一時都不再言語,原本喜慶地酒筵氣氛變得有些尷尬。武后很是下不了台,隨即下旨——將牡丹花貶出洛陽。

 牡丹是一種花,也不是哪位官員。怎麼個貶法?先將上林苑中牡丹花盡數剷除。再下令將洛陽城中地所植盡數移於野外,連私家盆栽在內。一株不都不許再留!

 南魯公梅孝朗在百花宴暗暗心驚,想起幾年前兒子在府中秘密做的一件事。當年梅振衣與他私下商量,藉口後院清靜小園曾為金仙到訪的居所,封園紀念不再讓家人進入。空空小園關了門看不出任何異常,但梅孝朗知道其中另有文章。

 梅振衣曾經秘密蒐集洛陽城中地各色牡丹花種移植到小園中,但若有人翻牆進園卻看不見一株牡丹花,據說那裡有仙家法陣掩護。南魯公心中暗想——難道兒子有未卜先知之能,提前料到今日這一幕,特意在洛陽城暗中保留牡丹花種?

 梅孝朗又聯想到這一切發生在兒子從牡丹坊「佔花魁」回來之後,難道與牡丹坊中那位白牡丹姑娘有什麼牽連?他的涵養功夫很好,心中震驚臉上卻沒有露出任何異常,回府之後就命人暗中打探白牡丹的近況。

 結果卻不用打聽,白牡丹真的出事了,在洛陽街頭巷尾傳的沸沸揚揚。就在武后下旨將牡丹花貶出洛陽地當天晚上,白牡丹地花魁宴停開了。到了第二天,人們發現牡丹坊後面的那艘花船無聲無息地沉入了南水,白牡丹應該一直就在上面,但沒人見過她下船。

 有人立刻下水打撈營救,卻只撈出一些殘存的桌案、珠簾,白牡丹不見蹤影。要知道,白牡丹不僅是洛陽花魁,也是城中數一數二地巨富,一次花魁宴上的金盤打賞就相當於中富家資了。她所積攢的金銀珠玉無數,聽說都收藏在那艘花坊中。

 南水中找不到白牡丹,連續多日還是有許多人下水打撈,早已不是為了救人,而是尋找白牡丹的財寶。春日水寒不適長時間潛泳,據說已經淹死了十幾個人,可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沒撈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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