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子非魚 135、月下佳人體如酥,淺酌沉醉似當初
梅振衣精明機敏、手段百出,然而卻在白牡丹面前鬧了個不大不小的笑話,他收起拜神鞭,輕輕扶起白牡丹,端杯賠罪道:「白姑娘,梅某人唐突了,該罰!」然後將面前那杯下了「藥」的酒一飲而盡。
他做事很乾脆,剛才察覺酒中被下藥,毫無徵兆的就出手就將白牡丹制服,旋即發覺是個誤會,立刻收了法術。白牡丹的目光很凝重,但見梅振衣不僅不再戒備,而且主動喝下面前的酒,神色又恢復了柔和。
「梅公子,你今天罰酒喝的夠多了,如果真的誠心領罰,就不要再罰酒。」白牡丹坐直身體,目光靜謐如月光,兩人離得很近,面對面不足一尺。
梅振衣低下頭,不再迎視她的目光:「白姑娘留我,就是有話想問,你問吧,只要我能答上來的,自會告之。」
白牡丹:「今日席間有人一眼能看破我的行藏,那兩位高人是誰?」
梅振衣:「童子是來自崑崙仙境聞醉山的清風,黃衫人不知是誰,據我猜測來自仙界,我稱他為隨先生。」
白牡丹:「你呢?你坐在這裡沒動,僅聞酒氣就知道我在酒中下藥,這已不尋常。察覺我身上的體香之後,轉瞬間便知能解酒中藥性,簡直是匪夷所思。這不是一般的修行境界,梅公子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梅振衣:「我是孫思邈真人的衣缽傳人,好研外丹餌藥之術,曾有些奇遇,所以對藥性氣息比較敏感。實在慚愧,我自負精通煉藥,今天卻鬧了個誤會。把解藥當成了迷藥,而真正的迷人之香,竟然沒有察覺。」
見他回答的這麼老實,白牡丹展顏一笑,親手斟了一杯酒,遞到梅振衣手中:「梅公子,奴家敬你一杯!你未察覺我的天成體香中的異常也難免,這本就難以分別,你一直端坐未動。我也收斂心神未動。邀人對飲,這般情景還是第一次遇到。……你所說地小青姑娘,又是何人呢?」
這話怎麼答?梅振衣望向月光下的南水,思緒彷彿回到穿越前在梅公河畔的那個夜晚:「我出生後患失魂症,一睡十二年不醒,是先師孫思邈將我治好的。在醒來之前,我做了一個穿越千年的大夢。認識了一位姑娘,名叫付小青。白姑娘自然不是小青,但我覺得小青就是白姑娘,這麼說,也不知白姑娘能不能信?」
付小青看著他,一雙妙目瞇成了細細的月牙:「世事真是玄妙,竟有那樣的夢?不知此時此刻。你我是否也身處夢中?雖然玄妙難解,但我深信不疑,梅公子一定真的見過那位小青姑娘,把她當成了我。」
梅振衣:「噢。為什麼?」
付小青:「你方才說話時已然失神,對我毫無戒備,我可以像你剛才出手那樣輕易的制服你。你答話地態度,不像面對一個歡場上初識地女子,也不像面對一個被看破行藏的妖精,就是面對一位你非常熟識之人。我久在風塵閱人無數,無需神通。這等看人的眼力還是有的。你真的沒有把我僅僅當作白牡丹。」
梅振衣勉強一笑:「白姑娘就是白姑娘,自然不是我認識的小青。請問你還有什麼別的話要問嗎?」
白牡丹又斟了一杯酒自飲:「你我都已有破妄地修為,不必再談了,既然是私夜小酌,奴家就陪梅公子飲酒賞月吧。」
她竟然不再追問了,但梅振衣可有些著急了,脫口道:「白姑娘,你在隨先生的幻化的鏡子中,究竟看見了什麼?」
白牡丹:「幻化之象而已,與你無關,就不要再問了。」
梅振衣:「但是白姑娘留我,不就是想問這些麼嗎?如果我聽的沒錯,隨先生的詩句分明在說你的修行難成正果,不久將遭劫數。」
白牡丹淡淡一笑,笑容如水波般輕柔:「我本是想問,但現在又不想問了。他與我無關,我與梅公子也是風塵中偶遇,何苦牽扯這些事情。我若真的放不下,那才是修行中地劫數。」
梅振衣:「隨先生的用意自可不必理會,但是仙童清風親口告訴我,你五衰將至,我雖不明所以,但也知道清風是不會有惡意的,只想提醒一下白姑娘。」
白牡丹:「多謝提醒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那位仙童的詩是送給你地,別以為我聽不懂,他是勸你不要理會,此事與你無關也對你無益,而你果然還要追究。我正是因此才留你私談,而轉念間又不想再談,也是因此。」
清風說的對,他本想勸梅振衣不要捲入無謂的麻煩,結果反而引起了梅振衣的執念,白牡丹本人都不再問了,可是梅振衣還要主動去說。
白牡丹見梅振衣面露思索之意不答話,又給他斟了一杯酒道:「關於隨先生幻化的明鏡,小女子給你講個故事。……洛陽街頭有位算命先生,逢人誇口推算神准,不准願奉還十倍卦金,有人付錢相問,他只說一句你將來會死。……那隨先生幻化景象的手段無非如此,給我看的就是五衰之象,乍見之下當然震驚,轉念一想又覺得殊為無趣。」
她說地很有道理,是人就會死,修行人也一樣,除非成仙。但仙道是自己修出來地,修不成自然要落入輪迴,其中艱難自不必多說,所以算一個人會死,這種把戲很無聊。對一個普通人說他會死,他就不活了嗎?對一個妖精說她會死,她就不修行了嗎?
白牡丹的修為,已突破脫胎換骨之境,連梅振衣都沒看破她地來歷,這個道理她當然能明白。
梅振衣就不明白嗎?當然也明白!就在此時,懷中的一件東西似乎微微有所感應,正是隨先生送他的那面鏡子。這鏡子似有靈性。彷彿在提醒他只要拿出來照一照白牡丹,不就什麼都知道了?
與此同時,河面吹來一陣清風,波光亂閃,就像一面碎裂的鏡子,梅振衣神識也有感應,一瞬間好似變得如定境般清醒,懷中地鏡子又變得安靜了。
梅振衣舉杯飲酒掩飾臉上的苦笑,其實他心裡什麼都明白。把一切看得透透的!別看梅振衣在白牡丹面前總是失神。說話時一副又乖又老實的樣子,但他不是真的變傻了。隨先生送了他一面神器鏡子,很可能就是仙界丟失的照妖鏡,但梅振衣從來不動,甚至都把它給忘了。
如此一來,隨先生不論有什麼用意,都通通變得沒有意義了。仙人能推演世事。也要憑機緣,那面鏡子就是機緣,如果梅振衣不用也不去想,隨先生的苦心就等於白費。今天隨先生在花船上來了這麼一手,想勾梅振衣動照妖鏡,就算他不動鏡子,心裡也會起那個念頭。
梅振衣當然不會上當去動照妖鏡。聽說仙界正在找這件不明不白的贓物呢!可這並不代表梅振衣不動別的念頭,他雖然是真如不二地大成真人,但畢竟沒有經歷苦海劫地考驗,能夠從前生種種世間未歷中超脫。就像他當年初遇鍾離權。破了點石成金的試探,事後孫思邈卻說這是因為他足夠聰明看出了破綻,並不是到了能破法境界。
但不論是隨先生還是清風,都沒有算到一點,那就是梅振衣根本不用去印證白牡丹將會遭遇什麼,因為穿越前的經歷,梅振衣早就心中有數。面前這個妖精將會再入輪迴。不知經歷幾轉幾世。成為一千三百年後的付小青。
他能改變白牡丹的命運嗎,如果能。那麼還有沒有一千三百年後的付小青?如果沒有付小青,還還有沒有梅溪的經歷?如果沒有梅溪地經歷,還有沒有此時的梅振衣?……等等等等一系列無限死循環的問題糾結,把梅振衣自己給繞糊塗了,他的心境在這一瞬間徹底亂了。
混亂只是一瞬,接著隨風而轉醒,想起了師父孫思邈的話:「你莫管他是凡是仙,就看他如何與人相處;守好心中所悟之道,見怪莫怪便是。」
梅振衣在遇到隨先生、關小妹、法舟這些人「添亂」時,能做到師父的要求,但在付小青的前身白牡丹面前,也能做到嗎?他在心中暗問自己,卻沒有答案。「算了,我不過是個遇事做事地大成真人而已,想那麼多沒用的幹什麼!」他拍了自己的腦門一記,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梅公子,何故擊額,難道奴家的話讓您不舒服嗎?」白牡丹在一旁柔聲問道,並伸出一隻手撫摸他地額頭。
梅振衣抓住了這隻手,將它握在自己的掌心:「非也,只是白姑娘的故事,讓我頗有感觸。梅某心中有個想法,說出來希望姑娘不要笑話,我想邀您離開牡丹坊,隨我去蕪州。」他說話時抬頭看著白牡丹的眼睛,目光就這樣靜靜的直視。
他還沒說完白牡丹就笑了,笑的花枝亂顫,笑聲如銀鈴般悅耳,笑著說道:「每一個被我留下私談的人,都會說這一句話,要贖我出牡丹坊長伴左右。本以為梅公子是修道高人,不料也動這般俗念。實話告訴你,天下富貴風流我見地多了,真有此心,早已不在此處。至於贖身,更無必要,我自己都可以把牡丹坊買下來。」
梅振衣清咳一聲:「我就知道姑娘會笑,但你是會錯意了,我聽金仙開口,說你地將有劫數會落入輪迴,可惜這一世修行。萬一真的如此,我願助你一臂之力,或可平安歷劫,並無其他任何想法,也無任何要求。」
白牡丹不笑了,很認真地反問:「梅公子,你修為未必如我,為什麼要這樣,又憑什麼這樣做?」
梅振衣:「不憑什麼,只是盡力而已,至於為什麼,其實還是因為小青。」
白牡丹歎息一聲:「我不是小青姑娘,不能領你這個情。見你說的坦誠,就實話告訴你罷。我是洛陽牡丹花神。滿城牡丹都是我的寄身,城中芳園都是我的道場。我的修行與你不同,神通境界也不能與你簡單類比,我是不可能隨你離開洛陽的。」
梅振衣鬆開了她地手:「原來如此,你是怎麼成為花神的?」
白牡丹:「如今洛陽城中的牡丹,機緣巧合都是我的原身枝條插植而來,數百年開枝散葉化成五彩繽紛。我自感成靈化作人身,成就如今的修行。」
梅振衣皺眉道:「我有一事不解,白姑娘既是洛陽牡丹花神。又何故在風塵中安身。成為這歡場花魁呢?而且我看你行事,頗為精通江湖手段。」
白牡丹笑了,這一笑嫵媚異常:「繁華之處數百年,怎能不熟知江湖?百花豈有分別,所謂牡丹國色本就因人之賞,這就是我的修行。花開嬌艷,為人間賞。花落風塵,為人間歎,這也是我的修行。」
梅振衣:「你的修行雖如此,但終究依人之賞,依人之歎,未能超脫啊?」
白牡丹自斟自飲道:「梅公子說的不錯,但不是想超脫就能得超脫。還得依次第修行。我原身地修為尚未出神入化,你地修為不也是如此嗎?我在牡丹坊開獨佔花魁詩酒席,以期歷盡天下名士的人間賞歎。」
梅振衣:「我明白了,來。我敬白姑娘一杯,祝你此世修行能歷盡人間賞歎。」
白牡丹舉杯對飲,一陣香息,她已經靠在了梅振衣的臂彎裡,巧笑道:「不要再說了,呂道長,我此刻就是洛陽花魁。而你是梅府公子。就飲酒賞花賞月吧。」
「你叫我呂道長?」梅振衣愣了一下。
白牡丹一揮手中的一份東西:「你身上的這份書,方才被我順手拿出來了。開個玩笑,你別介意。」
她不知何時施妙手偷走了梅振衣身上的一樣東西,就是他一直隨身攜帶的呂洞賓地書,此刻又還了回來。梅振衣笑了笑也不解釋,一手端杯一手摟著她的香肩道:「你想叫我什麼,就叫我什麼吧。」
白牡丹:「梅公子,除了小青姑娘,可曾有女子讓你動情?」
梅振衣想起了曲怡敏,望著月色道:「曾有一人,惟願為她動心動情。」
白牡丹:「噢,請問你可曾與這位姑娘歡好?」
梅振衣實話實說:「只曾在妄境中歡好。」
白牡丹:「這位姑娘又在何處?」
梅振衣:「此世不在,不知來世如何。」
白牡丹微微一驚,轉開話題道:「想那小青姑娘,梅公子也自稱是夢中之人,既然我讓你想起她,此刻你就當我是她吧。……」她的聲音越說越小,醉意越來越濃,漸漸的身子發軟,倒在了梅振衣懷中。
梅振衣伸手去扶,卻發現白牡丹竟然是真的醉了!他笑著遙了搖頭,歎息一聲將她抱起放在腿上,一手攬著沉醉佳人,一手斟酒端杯,坐在那裡賞著月色水光。
梅振衣就這麼抱著白牡丹飲酒賞月,一坐就是半個時辰,身後有一人終於幽幽道:「梅公子,好雅性啊,你要坐到何時?」
梅振衣嚇了一跳,剛才沒察覺到船艙裡還有人啊!他急轉身站了起來,一手摟緊懷前的白牡丹,看清了三步之外的那個人。她也是一位妙齡女子,素面倩兮不施粉黛,正是落歡橋頭結識地關小姐。
「嚇我一跳!我說白牡丹怎麼會喝醉呢,原來是你做的手腳。」
關小姐:「這不是在幫你嗎,給你一個順水推舟的機會。」
梅振衣:「幫我,以後不要在我與美女約會時突然打岔好不好,我可沒想趁這個機會做什麼。」
關小姐:「那你為何抱著她不放?」
「我喜歡!」梅振衣只答了三個字。
關小姐:「我方才聽見,你求她隨你回蕪州,既然如此,何不容我隨你回府呢?只有此請,再無他擾。」
梅振衣還是答了三個字:「我不願。」